明國帝都洛城。 
此刻,天濛濛亮,彷彿覆了一層灰色的薄紗,黯然無色。涼風蕭瑟,捲起幾片青葉,顯得潮濕且陰冷。 
清晨,街上來往的人卻是不少。 
趕集的小販行色匆匆,生怕晚了一步便耽誤了生意;赤膊的大漢打著哈欠,急急忙忙地往做工的地方趕去;還有紛紛開門的小店,陣陣食物的香氣飄來,其中夾雜著幾聲小販們精神抖擻的吆喝。 
街角的一隅,店家正把新出鍋的包子取出來,招呼兩三個路過的客人,眉開眼笑之際,卻遠遠見一輛馬車緩緩駛來。店家登時斂了笑意,低罵:「一大早的……晦氣!」 
拉車的是兩匹雪蹄駿馬,車廂樸實無華,卻是難得一見的木材所製,車廂頂上覆了一層白布,跟隨的人一身戴孝麻衣,想來是哪家主子忽然嚥了氣,這才大清早地送葬。 
店家瞅見馬車旁邊只有三人,其中一個還戴著黑色的斗笠,看不清相貌神色。他收回了視線,繼續自家的小買賣,卻不敢再高聲吆喝了。 
在洛城,這路上走的,酒肆茶館裡坐的,即便是趕車的,說不準就跟皇親國戚沾了邊,誰也得罪不起。 
雖說這家的喪事有些寒酸,沒幾個僕從,甚至連哭喪的人都沒有,三人安安靜靜地走著,只聽得車輪滾動的聲響。儘管如此,卻也不是他一個小人物能過問的。 
喪車忽然停住,前方幾聲呵斥傳來。 
店家抬頭一看,心底咯答一下。 
十字街口一頂暗紅轎子很是扎眼,這是去皇城的必經之路,顯然不知是哪位大官兒的,這喪車算是觸了霉頭,硬生生地阻了朝廷官員的路。 
轎前的侍衛一臉不耐,眼神鄙夷地掃向那輛窮酸的喪車和車旁的三人,冷哼道:「我家老爺正趕著上早朝,誤了時辰,你們擔當得起嗎?速速讓開便饒了你們這一回。」 
車旁的婦人只紅了眼,對於侍衛的話似是恍若未聞。身邊的年輕男子冷冷地睨了這邊一眼。上前兩步,「既是朝廷命官,死者已矣,你們就不能讓道?」 
侍衛一愣,見過囂張的,還真沒見過如此囂張的,氣得面皮漲紅,怒道:「哪裡來的刁民?居然在此大聲叫囂。來人,給我打走……」 
之前一直沉默戴著斗笠的男子輕輕地哼了一聲,「不過是四品的中議大夫……」 
聞言,侍衛大怒,揮手就要讓身旁的人衝過去,身後轎子裡的人慌慌張張地掀起簾子。一個身著湛藍官服,留著八字鬍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 
侍衛退後兩步,低眉順眼地諂笑道:「老爺,這些擋路的賤民,小人很快就能處理好了……」 
不等他說完,身穿官服的許冶氣極,揮手給了侍衛一巴掌,然後躬身跨前一步,抖著身子跪在地上,顫聲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侍衛這才知曉自己闖了大禍,嚇得手軟腳軟,癱在地上半天沒起來。 
誰會想到,這寒酸的喪車旁,跟著的卻是明國的新帝君于遠! 
旁邊的熱鬧聲隨著這聲「萬歲」,寂靜了一瞬,呼啦啦地跪倒了一大片。 
旁邊看熱鬧的小販連手上拎著的貨也顧不上,把袋子一扔,連滾帶爬地立刻撲倒在地上。 
君于遠不在意地揮揮手,平平淡淡地道了一句:「平身」。 
君于遠本想安安靜靜地送她一程,誰知因為這點意外,還是暴露了他的身份。 
君于遠的目光朝那中議大夫身上掃去。不過是個四品最末的小官,卻只憑著他開口說的一句話,就將自己辨認了出來。 
倒是個人才…… 
君于遠輕輕一笑,嚇得那跪倒的許冶後背微寒。 
許冶朝旁邊使了個眼色,侍衛顫顫巍巍地半跪著瞪向後頭的轎夫。幾人不敢起身,半抬半推著官轎到了邊上。 
許冶乾笑著,視線卻不自禁地往馬車上瞟。究竟是什麼人能讓新帝親自送葬? 

※  ※  ※  ※  ※  ※  ※  ※  ※  ※  ※  ※

近一段日子,朝廷動盪,二皇子與四皇子謀反被誅殺,太子逼宮失敗,自刎而亡。先帝積鬱在胸,不久也因病重而逝。就這樣,這個不受寵的七皇子君于遠,便莫名其妙地成了唯一的接任人,得了帝位。 
聽聞七皇子素來默默無聞,總是帶著謙和溫柔的笑意。說得好聽是親切,難聽的話可謂是懦弱可欺。 
不少官員暗地裡欷歔,君于遠真是平白撿了個便宜。 
許冶心底把最近君于遠身邊仙去的人都過濾了一遍,仍舊不得其解。 
新帝上位,巴結者有之,諂媚者有之,謹慎觀望者有之,自是將君于遠身邊的人打聽得一清二楚,卻未曾聽說,有哪位心腹離世的消息。 
他暗暗驚疑手下搜羅的消息不足,恭順地退開一步,拘謹道:「下官家奴無禮,請皇上恕罪。」 
人們視線所到之處,沒有看見冥紙香燭元寶之類的東西,想必他們不曾送過喪,自然是不曉得這些。 
許冶心思一轉,恭謹地提議:「皇上請稍等,容下官遣人去準備一下。」 
君于遠默然,沒有出聲,亦沒有拒絕。 
前去上朝的官員越來越多,卻都識趣地退到兩邊,低著頭看不清神色,餘光卻使勁往喪車上瞧。 
君于遠伸手輕輕地撫摸喪車的邊緣,光滑的木板沾著幾滴露水,掌心下透著清晨的涼意,絲絲縷縷地滲了進來。 
君于遠苦笑。這人向來喜靜,想必因為他而打破了寧靜,定是要惱了。 
大掌在棺木上輕柔一撫,虔誠而專注,彷彿那口薄棺裡,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珍寶。 
感覺到投注在後背上的視線,君于遠不經意地側過頭,微風吹拂,斗笠上的黑紗隨著動作掀起一角。隔著密密麻麻的人群對上了一雙熟悉的黑眸。 
那人眸若一池秋水,深邃、淡然、清澈、明亮、無畏。 
一如記憶中那雙難以忘懷的眸子,在夢中浮現了千百遍,早已刻在心間。 
一眼萬年── 
君于遠感覺到早已死寂的心,這一刻驟然漏了一拍。 
恍惚間,他眼前似乎還能看見那人時常含笑的雙眼慢慢空泛暗沉,直至空洞無色。還能感覺到臂彎裡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攬在懷裡的身軀,逐漸失去了原有的溫度。 
「皇上……」許冶小心翼翼的聲音,終是讓君于遠回了神。 
君于遠再次貪看那一隅,所見之處哪裡還有方才那雙眼眸? 
他垂首,唇邊泛起幾分苦笑。 
兩日兩夜未曾闔眼,即便精神尚可,還是累了。 
難以忘懷那人在他懷中漸漸冷卻,剛才的也許是疲倦而產生的幻覺罷了…… 
馬車再度前行,這回除卻原先的三人,車後跟隨了一大群人。那群人靜悄悄的不敢喧嘩,幾位碰上的官員滿心狐疑地走在後頭,轎夫抬著空轎子跟隨在側,莫名其妙的百姓帶著一分好奇兩分惶恐,也是亦步亦趨。 
君于遠沒有理會他們,他只是盯著前方,一步一步地走著。 
每回出門,或坐轎,或乘步輦,或騎馬,從未曾這樣僅僅用雙腳行走。 
所以,也不知道原來這條道,比他想像中要長…… 
君于遠一而再地放緩了腳下的步伐。 
這路若是沒有盡頭,那該多好! 
送葬的隊伍來到墓穴前,將靈柩抬出,下棺。 
正在此時,眾人只覺厲風一起,不自覺地後退數步。 
眨眼間,一人迎面而來,一襲單薄的白衫,身形瘦削,面容清秀,雙目卻閃著讓人不寒而慄的寒光。 
在場的官員面面相覷,對此人並不陌生,正是先帝欽點的太傅蕭霖。 
不,應該說是「前太傅」,畢竟在新帝繼位之日,此人便上書婉辭而去。只是此時此刻,又如何會出現在這裡? 
蕭霖對周圍視若無睹,直視君于遠,神色淡漠,「蕭門之人,自有該去之處,不勞皇上操心。」 
言罷,衣袖一揚,已經釘死的棺蓋應聲而落。 
離得遠的人不敢上前,離得近的大多捂上眼,免得看到了不該看見的。 
許冶就在君于遠的身後,斗膽從指縫中瞄了一下,滿眼錯愕。 
棺木中除了陪葬的明器,餘下一件青衣與帽子,卻再無其他。 
「皇上早知草民要來?」蕭霖劍眉微蹙,輕聲一嘆,「人已逝,皇上還不放過蘇言嗎?」 
一旁的許冶心中詫異至極。他還以為棺木中的是新帝的心腹之臣,親近之輩,沒想到,卻是蘇言! 
蘇言是誰,洛城中何人不知? 
傳言他是太子的孌寵,時時刻刻跟在太子身邊,出謀劃策外加吹吹枕邊風。 
傳言二皇子與四皇子謀反,都與蘇言脫不了關係。 
傳言太子突然逼宮,便是因為聽信了蘇言,一失足成千古恨。 
傳言太子敗北,自刎之前,不忍他留下受苦,親手結束了蘇言的性命…… 
此等佞臣,陰險諂媚之徒,蠱惑太子的不潔之人,竟讓君于遠親自送葬,太傅蕭霖亦不惜以下犯上討要屍身。 
這蘇言生前不僅讓皇子之間爭鬥廝殺,又給太子出謀劃策,想必為難了新帝不少次。 
若非蘇言死得早,只怕也難逃罪責。 
只是,棺木中不見屍首,這蘇言是被挫骨揚灰,還是死無葬身之地? 

※  ※  ※  ※  ※  ※  ※  ※  ※  ※  ※  ※

蘇言不明白,經歷了那樣的剮心之痛,為何還能活下來。 
或許上天憐憫,又或許她心願未了。 
於是,讓她搖身一變,成了蘇家小姐,成了另一個「蘇言」。 
蘇小姐適逢家中驚變,家主身亡,家財旁落。這蘇家小姐不過是庶出,生母並非府內有名分的側室、侍妾,不過是個沒身份沒地位的通房丫鬟。沒享幾年清福,就撒手人寰了。 
後來當家的是蘇家嫡子,見蘇小姐體弱多病,生母早逝,又不得爹爹疼愛,便撥了幾個丫鬟、婆子去了院裡照顧,月錢也不多不少地供著。 
這些都是聽與蘇家小姐相依為命的乳娘說起的,本來日子平平靜靜的,卻因為家主突然暴斃而讓一切都變了樣。 
蘇言捧著鏡子,單手覆在臉上揉揉捏捏。 
鏡裡的倩影霎時變了樣,卻仍能看出秀麗的五官,以及眉宇間難掩的動人之色。 
蘇言忍不住嘆了口氣,不用乳娘繼續說,她也能猜得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不外乎是蘇家家主暴斃,小叔趁機占了蘇家,偶然間遇上了蘇小姐,被她的美貌迷了眼,於是想要把人搶回去。 
幸好乳娘機警,一見小叔眼神不對,請蘇小姐躲到偏僻的樓閣,並讓院裡腿快機靈的丫鬟去請了小叔的大房來,小姐這才躲過了一劫。 
只可惜人的劣根性便是如此,越是得不到的,越想要得到。何況隨著年歲的增長,這蘇小姐的容貌也越發漂亮。 
小叔的大房原本家中有些實力,手腕更是了得,壓住了小叔。誰知小叔是個商才,又有蘇家數十年來經商留下的路子與錢財輔助,慢慢對蘇小姐有志在必得的架勢了。 
大房憐惜蘇小姐這個無辜的姑娘,送了她好些錢銀,趁著小叔不注意,派人將她與乳娘送離了蘇府。 
蘇言放下鏡子,低聲一嘆。 
可憐這蘇小姐一路擔驚受怕,又享受慣了,如何受得住風吹雨淋。出府沒一個月就病倒了。 
醒來的時候,軀殼裡早已換了人。 
今早偶然上街,冥冥之中彷彿有人指引。 
竟在路上見到了那個人…… 
隱在小巷的陰暗角落,避開了那人的視線,靜靜地注視著。 
即便戴著斗笠,蘇言也能猜得出,那人臉上定是掛著一成不變的淺笑。那雙眼,看向旁人時,總是含著絲絲縷縷的溫柔之色,令人不知不覺中沉迷、留戀、不捨。 
如今獲得重生,她當然要將生前的心願,一一實現……

傾城紅顏系列《佞臣美人》全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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