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的冰雪從山崖滾滾而落,遮住整片蒼茫夜空,無天無日,無愛,無憎。 
她微微笑著,靜坐仰天而望,任由雪衣飛揚,鮮血橫流。 
「原來,西北的天空,會有這麼多星星……」 
低低的呢喃,蓋住雪崩萬鈞之勢。生死一瞬,在她眼裡,卻抵不過銀河天際中一點明光。 
轟然巨響之後,大地白茫茫一片,了無痕跡。 
冷風颯颯,捲得冰原之上百草枯折。大雪漸漸從天而降,晶瑩剔透,大如鴿卵,砸得人皮肉生疼。西北苦寒,長夜過半,正是百里鬼哭,不見人影之時,卻有一隊人影策馬疾奔,正朝著東面而去。甲冑的寒光在冰雪輝映之下越見冷冽,行進之間默然無聲,卻有一股壓抑的肅殺之氣。 
「君侯,前方便是居延邊驛了。」 
侍從的聲音從皮製護面下發出,帶著些沉悶凝重。朱聞從馬上望向半山腰的風雪,不出一語,只是慢條斯理地撫摩著右手腕處。那是一整塊赤紅玉髓雕成的護腕,光芒流轉間瀲灩眩目,彷彿是一碰便碎的玩意,然而在與護肘偶然撞擊時,那清脆錚然之聲,卻顯示了它的堅硬不凡。 
他瞇起眼,比黑夜更深邃的眸子掃過同隊人馬高擎的旗幟。那鮮紅如血的斗大「燮」字正疏狂自在地飄揚,其下龍虎盤踞相扭,顯得霸意怒張。 
循他目光所及,侍從有些不安地上前問道:「君侯,是否要收起旗號?」 
朱聞嘴角微勾,露出一個極為輕鬆不羈的微笑,嗓音清淡,卻硬生生把侍從嚇出一身冷汗。 
「男兒大丈夫當世,就是行惡也不須偷偷摸摸,更何況……」他笑聲揚起,那份笑意映入眾人眼中,卻比修羅鬼剎更有震懾力。 
「本侯執燮國之旗,正是要在朝廷前替父王揚威。」他的笑聲拖得更長,在「父王」這兩個字上帶出近乎刻意的譏嘲,在風雪中顯得越發犀利。 
風雪捲過他冷冷嘲諷的薄唇,他白皙的面龐上五官清秀,與西北燮地的粗獷迥然不同,若是肯好好裝扮一番,定不輸給江南任何一位翩翩公子,只是這般姣好相貌的主人彷彿不以為意,也不用簪,只是如普通軍士一般將長髮隨意束在一邊。 
雪片沾染上長髮,映得那髮色如同幽藍的穹廬,隨風飄揚之下,幾乎與天穹融為一體。 
眾軍望著自家君侯,卻是誰也不敢插嘴。君侯與燮王之間,雖是父子,關係卻是生硬詭譎,君侯屢次進犯朝廷屬地,卻統統打了燮王的旗幟,論起居心,實在是不可言說。 
衛羽乾咳一聲,抖落身前積雪,笑道:「這畢竟是去掠劫朝廷的糧草,是否太張揚了些?」 
朱聞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道:「要說張揚,你一夜包下璿璣閣眾紅牌,那才叫驚世駭俗哪!」 
周圍悶笑聲四起,有膽大的湊前道:「軍師你真是大手筆,什麼時候分我們幾個?」 
衛羽深忿,正要反唇相譏,卻聽朱聞低喝道:「噤聲……情況好像不對!」 
眾人聞言,凝神朝前方望去,只見山的那端,居延邊驛所在之處的上空,竟有一絲一絲的雪霧翻湧,風雪交加之下,若是不仔細看,根本不見端倪。 
難道是伏兵? 
眾人皆是一驚,亂世方平,朝廷正在休養生息,一時也顧不上西北這邊,居延又是小驛,守軍素來不多,但此行若是打草驚蛇,直搗玉門掠劫糧草的打算可能要徹底落空了。 
那雪霧煞是奇特,團團縷縷,瀰漫深廣。四周寂靜無聲,彷彿鬼域一般。 
朱聞的目光冷然,笑容也越發加深,「是人是鬼,去看個清楚就是。」 
他催馬上前,很快便朝山那端馳去,身後近衛急急跟隨,一陣人馬呼嘯,將這份死寂打破殆盡。 
翻過山巒,出現在眾人眼前的,是不可置信的一幕! 
「這、這是居延?!」衛羽近乎呆滯地呢喃道。 
快馬越過山峰,未到山底便停住。居延本是前哨,沿谷地散開軍帳,百餘軍人,加上十數女奴苦役,也頗有些陣勢,如今卻被冰雪厚厚覆蓋,一切帳篷屋舍都了無痕跡。 
茫茫大地上,只餘雪花徐徐飄過,耳邊風聲靜靜,所有人心中皆是寒意。 
「是……是雪崩!」當地軍士顫抖著聲音道。 
傳說,若雪峰塌落,掩埋一切,那便是山神發怒,要將一切人畜毀滅。眾人雖然不信這無稽之談,但親眼見這浩大慘烈之像,無不心中大顫。 
此時眾人耳邊忽然傳來微弱的聲響,抬眼看去,在東北一角,幾頂破爛帳篷露出個頂尖,裡面隱隱傳來敲挖之聲。 
眾軍士不需多說,便上前開挖。那一角處略高,雪不過半尺,略微一扒,就見一個個或是襤褸,或是花花綠綠的身影出現,頓時「軍爺」、「萬福」之聲大作,還有人下跪叩首。 
那是服侍守軍的苦奴和營妓吧,他們還真是幸運,撿了一條命。 
朱聞不感興趣地瞥了一眼,隨即瞳孔縮為一點∣∣ 
那雪壓下的痕跡! 
他快步上前,俯身細看雪崩周圍,越看,目光越是冷峻。 
「怎麼了?」衛羽上前問道。 
朱聞的眉頭近乎蹙成利刃,他薄唇深抿,淡淡吐出兩個字:「高手!」 
「真是高手!」朱聞又重複道。 
迎著衛羽愕然的目光,他動容嘆道:「這雪崩落地痕跡實在巧妙,巧到恰恰避過了奴役的營帳!這是絕頂高手以真氣擊出,氣流震盪,才引起的雪崩。」 
絕頂高手? 
衛羽只覺得牙關發酸,宛如在聽神魔傳奇,他苦笑道:「這高手比起君侯您來,又是如何?」 
朱聞掃了他一眼,並不回答,只是默然凝視著雪地,陷入了沉思。 
居延只是個前哨軍驛,守軍也只有百餘人,即使是要入侵,殺了他們,也還有後方五十里的駐軍,更別說玉門、昆侖等處的大關隘。是什麼樣的高手,懷著什麼樣的目的,在這個無足輕重的小地方引起了這樣一場大劫? 
他垂目,眼中光芒流轉,忽然,在腳下雪地裡發現了什麼。 
他蹲下,仔細凝視,指尖觸摸到的,竟是一角衣襟。 
雪一般皎潔,觸手卻很薄軟,薄得幾乎可以一撕即破!在這樣的寒苦之地,是誰犯了瘋癲,敢穿這樣的衣裳? 
朱聞稍一用力,衣襟陡然一扯,那重量,讓他感覺到底下還有人! 
他迅即抽出衛士的長刀,以刀背深掘,一刻之後,衣襟的主人出現在他眼前。 
雪片輕輕飄過,宛如佳人的酥手,拂過朱聞的劍眉。出現在他眼前的女子,正側躺在冰雪之中,身上星星點點,皆是血沫。 
在朱聞的回夜宮中,有來自各地的繽紛佳麗,五色眩迷,可他從未見過這樣的肌膚∣∣宛如玉色入骨,晶瑩剔透。朝上的玉頸,因失血而蒼白得近乎透明。 
朱聞將她輕輕扶起,只見烏髮蜿蜒垂下,散發著猶如月華一般的光芒。 
猶如受了蠱惑,他伸出手,將那縷髮絲綰起。下一刻,出現在他面前的,竟是∣∣ 
被刻了青墨黥紋的雪白臉龐! 
彷彿是無瑕的雪上濺了墨汁,又彷彿是明月當中突起陰霾,那黥紋繁密連貫,在雪白肌膚上顯得猙獰恐怖。 
衛羽在一旁看得真切,有些惋惜道:「這是犯了大逆罪才施加的黥刑。」 
朱聞失神片刻,隨即探了探女子的氣息,只覺得氣若遊絲,命懸一線,脈絡之中,更有一道陰寒∣∣大概是身子嬌貴,受了邊疆的風雪,寒氣已經積蓄其中了。 
大概沒救了。 
心裡雖這麼想,他卻鬼使神差般地將她抱起,交與侍從,隨後看向其他挖掘的地方。 
不久,便有結果報了上來。 
「除了這些人,守軍們全數斃命。」 
朱聞沉吟片刻,看著滿地狼藉,知道不宜久留,於是命令道:「出此變故,全軍回轉吧!」 
他掃了一眼那些顫顫巍巍的奴隸和女人,想了一下,道:「將他們也一併帶回吧。」 
似乎怕被人誤以為仁慈,他又加了一句,「宮中正好缺人手,他們就是此行的戰利品。」 
隊伍開拔,風雪漫捲,很快便將這一地喧囂淹沒。 

一個月後。 
幾道黑影飛馳而來,停在這片雪地廢墟前。 
「燮國那些蠻子真是粗魯,殺百餘人而已,居然也會弄得雪崩!」黑衣人的頭領不屑道。他是根據在場情景,自行推測而出的。 
「怎麼沒把他們也壓在裡面一併埋了!」 
冷笑的詛咒聲後,他們便四散分開,重新開始挖掘雪地。 
比起先前,他們可算是肆無忌憚,隨意將人的軀體挖出挖斷,一陣亂刨後,終於有人如獲至寶,驚呼道:「在這裡了!」 
挖出的女屍面帶黥紋,已然被砸下的岩石和雪水弄得浮腫,再也看不出模樣。那人細細查看,直到看到女屍腳上穿的一雙玉紋絲履,才停住目光。 
他瞪視著鞋尖上的那一對明珠,只見它們在雪光映射下,宛如日月華光一般。 
「就是她了!」他冷聲哼笑道:「大人物又如何,還不是死得卑賤屈辱!」 
隨即,他剝下鞋子,一聲呼哨,眾人回轉。 
風聲颯颯,宛如往日,所有的秘密,都掩埋在雪中,了無痕跡。

傾城紅顏系列《帝台嬌》全四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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