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芙蓉玉碎鳳凰鳴 
偌大的宮室裡寂靜無聲,一眾宮人皆垂首默然侍立。 
靜謐之中唯有銅漏滴答間的一點輕響,在人心上漾起波瀾──光陰無情,不因人世的悲歡而止歇。 
銅鏡倒映著女子年輕姣美的容顏,溫潤如玉的眉目似水墨描繪一般。女子一襲素衣端坐鏡前,纖纖玉手執著犀角梳輕輕理順披垂如瀑的長髮,表情不悲不喜。身後步履聲漸近,一記,一記,擊在心頭,最後止於一丈開外,話音漠然沒有一絲情感,「皇后娘娘,毒酒已然備下,娘娘可以動身了。」 
鏡前的女子淡淡地笑了一笑,慢慢地把梳子擱在案上,「我說過不願用白綾,難為皇上還記著。」 
傳訊的宮女略一躬身,「是鴆酒,聽說……不出十步即死。」 
凝視著鏡中的自己純澈的眼眸,年輕的皇后輕輕頷首,語聲平靜得不起一點漣漪,「好。」 
她最後一次凝望猶在睡夢中的幼子,孩子睡得正香甜,一張小臉紅撲撲的,唇角微噙著幸福的笑容。 
孩子,你在夢裡,有沒有見到娘呢?溫柔的笑容裡盛滿了母親深沉的愛溺,卻有淚水啪嗒一聲滴落在孩子稚嫩的臉上。 
她俯身印下一個戀戀難捨的吻,吻去那一點冰涼苦澀的淚,決然轉身之時,神情已是獻祭般的堅毅沉靜,「走吧,去長樂宮。」 
一行人出了殿門,漫天雪花紛紛揚揚,目之所及天地一白。重重宮闕掩映在風雪之中,稜角格外分明。 
這是今冬的第一場雪啊!白茫茫一片乾淨無瑕的白雪下,遮蓋了深宮裡一切陰毒與罪惡。夾著雪花的寒風打在臉上獵獵生疼,黑貂大毛披風之下的四肢是死一樣的冰涼,然而再冷,又如何冷得過這顆心? 
逆著風雪,皇后的腳步不停,遙遙望見天地皚皚之間依稀有一抹豔色,走得近了,才見道旁等候多時的女子。那女子被侍婢環簇著,火紅昭君套之下的服飾光鮮奪目。宮女一齊屈膝行禮,「賢妃娘娘。」那女子微一頷首,「皇后。」聲音輕得辨不出情緒。 
「妳滿意了嗎?」皇后霍然抬首,目光鋒銳如匕,和著厲聲質問直欲剜入人心,「慕容宸雪,我今日身死,妳的良心能夠安穩嗎?」 
賢妃掉開臉去,避過那熾烈灼人的視線,緊抿著唇,不說話。 
僵持片刻後,皇后兀的一笑,眸中是深深的蒼涼與嘲諷。佇立良久,終於沉沉地開口,語調波瀾不興,「宸雪,妳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年年一塊兒玩雪,天地就像這般,白茫茫的一片,多麼乾淨啊!如今,雪,還是一樣的雪,人,卻已不是當初的人了……」 
曾以為會是情比金堅,卻不想,終究等來情如玉碎的一天。 
塵世茫茫,深宮似海,只道是攜手而來,妳我,卻最終還是錯失了彼此…… 


第一章 若解相思 
乾和三年三月,帝都,宮城。 
一行車馬沿著高聳的朱牆迤邐而行,緩緩於宮門一丈開外勒馬停下。瞧那青篷油布馬車的規制,是外廷命婦奉召進宮。 
當先一乘馬車上,是一位妝容齊整的貴婦人;緊隨其後的車駕上,卻是一韶齡女子,由侍婢擁了左右,蓮步輕移,一襲錦裙波瀾不興,顯出大家閨秀自幼的教養得宜。那女子不過十五六的年紀,行至母親身前略福了福身,旋即執過一柄白綢團扇遮去大半容顏,恪守閨閣之禮。她頭一回隨著母親入宮來,心裡不免忐忑,儘管舉止端莊從容如斯,眼底卻藏不住少女的嬌柔羞怯;一時舒緩眉目,顯出恬靜淡定,默默隨著母親向宮門而去。 
宮門之下早候著數名迎送的宮女,貴婦人識得當先一人是李太后身邊的景珠,正要上前招呼,那宮女已迎上幾步,領著一干宮人行下禮去,口中道:「給夫人、小姐請安。」這婦人正是朝中吏部尚書長孫弘之妻李氏,更是當今聖上嫡母李太后的胞妹,御賜的一品鄭國夫人。 
李氏往來宮禁甚是熟稔,當下忙親自扶住,直道:「何必多禮。」 
景珠身後跟著宮女六七人,倒有一半頗為眼生,不是李太后宮中的人。李氏正思及此事,只聽景珠笑道:「奴婢這回總算見到了二小姐,出落得同夫人年輕時候一模一樣,當真是沉魚落雁的美人兒。若不曾記錯,可是喚作涵兒?」 
言及愛女,李氏目有愛憐之色,「正是涵兒,小女閨名涵柔。」 
「涵柔……長孫涵柔……」景珠喃喃念了一回,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實不辜負了這好名字。」 
李氏陪著笑,微一沉吟,岔開了話題,「依太后娘娘的意思,是否先攜涵兒給太后問安,再往昭儀娘娘宮中去?」 
景珠道:「既是皇上有旨,召二小姐來與昭儀娘娘敘舊解悶,倒也不必非往永安宮去了。慕容昭儀既與小姐打小兒親厚,這麼些年不見,想來也怪念著的。現下便有昭儀娘娘宮中的奴婢迎候在此,小姐逕往毓宸宮去便是。」頓了頓,又轉向涵柔,「昭儀才誕下公主,而今卻是愁鬱不解,惹得皇上甚是著急。娘娘不過提了一句多年不曾與小姐相見,皇上便急急辦了博娘娘開心。小姐同昭儀自幼相親,情同姐妹,還望好生開解昭儀娘娘,也算是為皇上分憂了。」景珠說得懇切,涵柔這時方才靜靜地說道:「涵兒自當盡力。」 
她臉上雖是不變的嫺靜平和,心頭卻是波瀾起伏、良久不息。一別四載,人事全非。十二歲那一年,打小相伴的宸姐姐嫁給當朝太子為側妃,此後,宮牆阻隔,再會無期。 
昭儀娘娘──恭敬的稱謂字字驚心。再見之時,宸雪,她已是天子寵妃,已是皇女生母;而自己,只能仰望她高高在上的身影。一切,是否還能奢求年少時的歡愉?涵柔一時百感交集,辨不出心下是悲是喜。 
李氏道:「涵兒,如此妳便往昭儀宮中去吧,日後有幸,再來拜見太后娘娘。」 
涵柔垂首應了聲「是」。景珠略略擺手,幾名宮女旋即會意上前,「小姐請隨奴婢這邊來。」一名宮女正欲引了涵柔往毓宸宮去,剛舉步,李氏卻又揚聲道:「涵兒,千萬記著莫失了禮數。娘娘如今的身份不比先前,尊卑有異,君臣有別,妳可要好生把握分寸,莫失了體統。」 
涵柔順目低眉,待母親細細囑咐完了,才靜靜地道:「女兒不敢忘。」 
她只覺無奈。兩日間,這番話母親不知翻來覆去說了多少遍。想來,為著避無可避的身份尊卑,這一生一世,曾經親密無間的心註定是要產生隔閡了。涵柔微吁了口氣,吐出一聲低不可聞的嘆息,見母親未再有吩咐,遂轉身離去。 

※  ※  ※  ※  ※  ※  ※  ※  ※  ※  ※  ※

她們最後的相見恍如昨日。賜婚聖諭一下,此生涇渭分明,宸姐姐,再不是尋常的閨閣女子。那一日午後,她隨父親往慕容府上道賀,廳堂裡賓客滿座,談笑正歡。 
她與宸雪攜手躲入房內,未及言語,禁不住滾滾落下淚來,只一個勁地哽咽,「宸姐姐,我捨不得妳……」周遭寂靜無聲,幾個貼身的婢女都被打發去前堂瞧熱鬧。兩人,竟就這樣無可抑制地相擁而泣。 
別離的話語如烙印在心,縱使隔了多年的歲月,依舊清晰地在腦海中浮起。十指相握是那樣溫暖有力,耳邊字字誠懇,「涵兒,我這一去,不論日後境遇如何,妳我的情誼,都還如今日一個樣,此心不變,此情不移。」 
她心頭暖流湧動,躊躇良久,不知如何回應這份真情,只得含著淚,勉強喚出一聲「宸姐姐」。 
宸姐姐……曾經,是怎樣的艱難道別,是怎樣的情深如海,而今看來,卻恍若隔世。 
「往後,要常來瞧我……」 
我真的來瞧妳了,只不過,隔了四年的光陰…… 
腳步舒緩靜默前行,涵柔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來──隔了這樣多的時間與空間,隔了這樣沉重的禮法尊卑,如何還能一如往昔?宸姐姐,正是當年瞧著妳我一同長大的人們,如今一遍遍地囑咐我,見了妳,絕不可失了應有的禮數。禮數……我當向妳行禮問安,我當恭敬喚妳一聲「昭儀娘娘」的…… 
原來世事早已變幻,只在短暫的一瞬間。 
思緒糾纏,涵柔不言不語,噙著一抹微微苦澀的笑意,隨著引路的宮女向宮闈深處行去。重重宮闕,朱牆碧瓦,一點點展現眼前,那樣華美富麗,顯出迫人的皇家威儀。 
長孫夫人立於清正門下,目送著鍾愛的幼女漸行漸遠,驀地生出些莫名的悲愴來,彷彿女兒這一去便再難回到自己身邊。她輕輕嘆了口氣,側首向一旁的景珠招呼道:「走吧。」 
景珠正凝望著那消失的背影怔怔出神,聞聲猛地驚覺,微微一笑掩飾著尷尬,躬身一禮應了個「是」。 

毓宸宮。 
「娘娘,長孫小姐已在殿外,是否立時傳召?」 
宸雪斜倚在大迎枕上,以手支頰,眉心微蹙,望著地下焚香的大鼎上嫋嫋而起的輕煙正兀自失神,聞言一驚,急道:「快傳進來!」說著忙起身來迎。 
日光明晃晃地映入殿中,行近的身影逆著光,有些瞧不真切。終於只隔丈許,眼前伊人玉立,眉目還如當年的記憶,只愈加顯出清麗。身量倒長了不少,襯得身形纖纖,婀娜如臨風新柳。四年了,從前那個孩子果真是長成了,隱隱從骨子裡透出如玉的溫潤,縱然只默然而立,不顰不笑,也難掩過人風華。 
低低一聲「涵兒」輕如自語,久違的稱謂脫口而出,宸雪心頭驀地酸楚莫名。四年深宮如海,曾經的溫暖記憶早已埋藏於心,卻在這一刻呼嘯著像要翻湧而出。 
「涵兒!」再次的呼喚已是堅定有力,她三步並作兩步急急奔上前去,雙臂微張,似要一把將久別的人兒擁入懷中。眼底,隱有淚光閃爍。 
宮名毓宸,匾額上筆走龍蛇,迥勁而不乏清雋,竟是御筆。涵柔一步步向殿閣深處宮裝高髻的麗人行去,一顆心撲撲地跳得厲害,莫名的壓迫感縈迴不去。彷彿走了很久,熟悉的臉龐才清晰地顯現在視線裡──依舊是記憶裡的容顏,身量體態並沒有太大的改變,只是眉目間少了舊時的天真與嬌憨,多了沉穩與皇家的威儀,眸中神采卻仍是舊日的活潑靈動。涵柔一時竟看得呆住了,忘了如此的直視是怎樣不敬與無禮,忘了應向昭儀叩頭問安,就這樣深深凝望,似要補盡這四年間遺漏的光陰。 
直到那一聲「涵兒」驟然擊入耳中,她的腦海驀地清明,心底卻沁出冷意來。迎著疾行而來的身影,她忽然移開目光,垂首屈膝跪了下去,俯身平靜地道:「小女長孫氏叩見昭儀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宸雪腳步一滯,顯是一震,眼睜睜瞧著身前女子跪伏下去,一時只是無措。昭儀娘娘……她心頭微微一痛,探出的手停滯在空中,初初展現的笑靨僵硬在頰上,怔愣片刻,眸中湧上苦澀的淚來。宸雪俯下身,手上加力攙涵柔起身,悽楚地道:「涵兒,就為這名位尊卑,妳竟要與我生分了嗎?」 
涵柔深深地叩下頭去,忽覺臂上一暖,略略抬眸,只見一雙手握於臂間,袖口細密的繡花繁複華美,腕上微露著一只純淨無瑕的羊脂白玉鐲。 
玉鐲……再熟稔不過的白玉鐲……記憶倏然湧現──那是最後的相擁。侍婢聲聲催促,兩雙手卻仍緊緊交握,戀戀不願分離。自此一別之後,再見,不知要待到哪一日的光景,心中千般難捨難離,任憑淚落如雨,凌亂了妝容,濺落衣襟暈開一片淺緋的水痕。 
次日,便是婚期。 
努力掙出手來,涵柔褪下腕上一只玉鐲,顫抖著親自為宸雪戴上,哽咽道:「宸姐姐……這鐲子,我自小便時時戴著……玉乃通靈之物,總也沾帶了我的氣息……就讓它隨了妳入宮去……往後見玉如人,便如我時時伴著姐姐了……」 
宸雪淚眼迷離,撫著腕上的玉鐲,只覺觸手溫潤,似乎還殘存著涵柔臂上的溫度。淚水大滴大滴墜下,她回手褪下一只日常戴的銀鐲,為涵柔套上,「我亦把我的鐲子給妳……留個紀念……」 
想不到多年之後,她竟在這深宮之內、在故人腕上重見了舊時的愛物。原來,兩顆心是同樣的時常想念,同樣銘記於心不曾淡卻。 
周身暖流襲遍,眼中心上俱是酸澀,涵柔抬眼看去,正對上宸雪熱切的目光──咫尺間一雙星眸盈盈含淚,眸光中映出自己的身影,彷彿要將眼前人刻入心底。視線相交,雙唇翕合,涵柔掙扎良久,才極輕地吐出含糊的幾字,「宸姐姐……」 
宸雪猛地張開雙臂,一把將她擁入懷中,頃刻間熱淚滾滾而下。 
就這樣無可抑制地相擁而泣,周遭婢女感於如此情境,亦陪著默默垂淚,並不上前相勸。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哭得盡興,兩人鬆開相擁的胳臂,卻是淚痕滿面地相視而笑,不約而同地伸手去拭對方臉上淚跡,一如既往的默契,不由又是嫣然笑生雙靨,映襯得暗沉的宮室亦有了光彩。 
宸雪笑道:「好容易見上一面,不歡歡喜喜地說話兒,竟在人前哭成這般狼狽模樣……」一言至此,念及相見不易,禁不住又淌下淚來。 
涵柔見她一邊哭,一邊笑,趕緊抽了帕子為她拭淚,只道:「妳還說呢!」一時噗哧笑出聲來。 
一室宮人亦笑意盈腮,忙上前來侍候二人洗臉勻面,重新打理妝容。 
收拾梳洗完畢,宸雪攜涵柔的手轉入內室,摒退左右宮人,留了陪嫁入宮的貼身侍婢綠綺在跟前。宸雪自向臨窗的一張軟榻上坐了,拉了涵柔挨坐在身邊,緊握著她的手不願鬆開,忽垂了頭笑道:「這麼些年,難為妳還把這物件留在身邊?」 
涵柔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卻是自己腕上那一只鏨銀芙蓉鐲──極普通的銀鐲,難得的是芙蓉雕得別致,不落俗套。 
多年之後重執了故人的手,宸雪輕輕摩挲那精巧的芙蓉雕花銀鐲,心下感慨萬千。銀鐲的紋路因多年的佩戴早失了冷硬的稜角,倒有著玉一般通靈潤澤的觸感。互相交握的手腕上玉鐲銀鐲相映,見證了幼年的深情厚誼。 
涵柔的生母李氏乃是長孫弘繼妻。涵柔為家中么女,二哥懷寧、三哥懷毅同為李氏所出,長兄懷遠及四哥懷英為妾室所生,唯一的長姐是元配所遺,卻年長涵柔許多,出閣又早。因而在閨閣之中,涵柔並無親姐妹可以朝夕為伴。 
長孫、慕容兩家,早年同居京都昌翊坊,府第恰恰比鄰。宸雪生母在生育宸雪之弟慕容博予之時難產而亡,宸雪之父顧念舊情不願續弦。李氏可憐慕容姐弟孤苦伶仃無母看顧,遂叫他二人往來長孫府,與府上諸多兒女一塊讀書。正因了這番緣由,涵柔與宸雪打小一起長大,一同讀書臨字,一同習針線女紅,一同遊玩戲耍,不是姐妹卻親勝姐妹。 
自那年宸雪嫁後,涵柔獨處深閨,雖然諸位兄長陸續迎娶了兄嫂,姑嫂之間,到底不及當年與宸雪相伴光景。而宸雪孤身入宮,縱得君王寵愛,到底舉目無親,況且嬪妃間利益攸關,明爭暗鬥,相交共處皆存了三分心思,又如何付得真心一片?故二人雖分別數年,私下卻是時常掛念。 
涵柔輕聲道:「這鐲子本是姐姐貼身之物,一別之後不得時時相見,便只能憑此時時繫念了……」 
宸雪凝視著咫尺間涵柔皎潔的容顏,低低感嘆道:「我又何嘗不是時時想念?每次回想起舊時之事,總覺又是歡喜,又是傷悲……」 
涵柔心中驟暖,心底蕩起漣漪千重,禁不住又要垂淚,卻是暗自忍了,展顏道:「這些年來,姐姐過得可好?」 
本是久別重逢最尋常的話語,宸雪聞言卻有剎那的失神。她低低一嘆,唇邊笑意苦澀,「過得可好?若說好,倒真是榮華富貴,聖眷優渥……若說不好,宮中的艱辛險惡,人情冷暖,旁人又怎能悉知?」 
涵柔出身世家,長孫氏名門大族,家族中爭權奪利的醜惡之事怎會少見少聞?多少可以想像得出宮廷險惡。一念至此,思及宸雪幼時喪母,於家中備受父親寵溺,因而品性率直純粹,少有心機,卻不知為此在這深宮中要受多少委屈,一時心下疼惜,面上亦是鬱鬱。 
宸雪見涵柔神色不豫,自覺失言,忙粲然一笑,調侃道:「好啦,原是我的不是,莫皺了眉頭。涵兒如今可是二八年華的大姑娘了,生得這般嬌媚,不知有多少王孫公子心心念念想上門提親呢!卻不知是哪一個把妳搶了去?快從實告訴我!」 
涵柔登時羞紅了臉,推了宸雪的手急道:「姐姐盡拿我說笑,涵兒還小呢……」 
宸雪見她發急,更笑道:「十六歲怎算小呢?那年我不過十五歲罷了!如今真要成了一家人,妳反倒要瞞起我不成?」 
涵柔愈發窘迫,把臉轉向一旁,佯作不睬。 
宸雪笑彎了腰,故意道:「還是妳覺得我那小弟笨口拙舌的配不上妳,不樂意這門親事?那好,我定然幫妳推了便是!」 
涵柔這才低聲開口,聲細如蚊蚋,「還未定下的事兒,姐姐怎好亂講……」 
「此時又沒有旁人。」宸雪笑著拉涵柔轉過臉來,「連我處在這深宮大內都已知曉,這事兒沒有十分亦有八分了。既是父母私下議定,你二人又你情我願,這樁親事便是定下了,妳空叫了我這許多年的姐姐,如今真要成親姐姐了,妳不知我有多歡喜!」 
涵柔垂首不語,羞得連耳根子亦紅得通透。 
「妳放心,他從小喜歡妳,日後定然會對妳好的。」 
身為大家閨秀,涵柔本應辯駁,卻不由自主地輕輕點了點頭。 
她雖與宸雪相親,因著男女大防,與宸雪之弟慕容博予不過是相識罷了,並不相熟相知。就在正月裡,二嫂悄悄前來相告,說父母已同慕容府私下商定了婚事,只待年內下定,來年完婚。她聽得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雖事關終身,卻不覺驚詫,亦不覺歡喜,只覺些許無端的惆悵──今生,便是如此了嗎?但禮法何其森嚴,身為大家閨秀,自出生以來,除卻父兄,所見過的男子又有幾人呢?能夠嫁給一個自幼相識、值得倚靠的男子為妻,從此相夫教子,不已是生為女子所能祈求的最好歸宿了嗎?此刻,她心頭三分欣慰,三分羞怯,揮不散的仍是幾許淡淡的惘然。 
宸雪知涵柔仍是閨閣女兒家,提及終身大事自然羞於啟齒,當下不過隨意玩笑幾句,但見涵柔雙頰暈紅,含羞埋首,卻又微微頷首相應,知她心內必定情願必定歡喜,不由欣然展顏。 
宸雪笑顏綻放如花,不過須臾忽又黯然嘆道:「妳別瞧我看著好似風光無限,其實,又如何能與尋常官家夫人相比……昭儀……昭儀又如何?就算來日位列正一品四妃又如何?歸根究底,不過是妾室罷了……這一輩子,終究是不得出頭之日了……」 
涵柔見宸雪容光黯淡,欲婉言相慰,又不知該作何言語。手上一緊,卻是宸雪加力一握,極力掩了惆悵神情,「往後,我做姐姐的定要替妳管著他,絕不允他收房納妾。我要他今生今世只守著妳一人。」 
涵柔不免動容,欲待言謝終究羞於啟口,許久方才懇切道:「妳真待我如親姐妹一般……」 
宸雪溫柔一笑,眼眸深處猶有隱約的淒涼,「還不曾抱孩子與妳瞧。」說著示意綠綺去抱孩子。 
二人閒話幾句,不多時綠綺便領著奶娘抱了小公主來。宸雪伸手接過,眼角眉梢皆湧上母性的光彩,愛憐地吻了吻襁褓中嬰兒紅撲撲的小臉,方把孩子遞與涵柔。 
孩子甜甜地睡著,不時滿足地咂著小嘴,極惹人愛憐。涵柔小心翼翼抱過,手勢猶顯生疏,一時歡喜地瞧個不盡,輕聲道:「小公主這般玉雪可愛,來日必定和姐姐一般是個美人兒。」 
宸雪但笑不語,涵柔便問:「可滿月了?」 
一旁綠綺回說:「前些日辦的滿月宴,娘娘也是那時冊封的正二品昭儀。」 
涵柔點頭,又道:「名字可定下了?」話音輕柔,唯恐吵醒了懷中嬰孩。 
「小公主的名字倒是定下了。這一輩皇女從寧字玉旁,皇上便欽定了個瑤字,喚作寧瑤。」 
「寧瑤……」涵柔輕喚一句,笑向宸雪,「是個好名字。看來皇上對小公主愛若珍寶呢!」 
宸雪卻只癡癡地瞧著孩兒,神色溫柔中隱有幾分鬱鬱。 
綠綺見場面略有尷尬,忙笑著接話,「是呀,皇上對娘娘和小公主的寵愛實在不一般呢!不說這名字取得有心,娘娘所居的毓宸宮,本取鐘靈毓秀之意,名為毓秀宮的;毓宸可是皇上在娘娘生產之後,取了娘娘名中宸字,御筆親書賜下的宮名,這可是無上的榮光啊!」 
綠綺絮絮回稟,漸顯得色,涵柔亦是歡欣,「當真恭賀姐姐。」 
宸雪仍是不應,好一會兒才嘆息,「有什麼可賀的?只是個女孩兒罷了,終究不是可承帝位的皇子……不過是一時的榮光,有什麼可歡喜的……」 
涵柔始知宸雪癥結所在,一時黯然,極力搜尋出話語來勸慰,「人說先花後果才得圓滿,姐姐這樣年輕,又正當聖寵,還愁往後不能誕育皇嗣嗎?如今皇上膝下不過寥寥一兒兩女罷了,公主縱然不比皇子,到底如珍如寶了。」 
宸雪淒然一笑,忽而轉首定定地迫視涵柔雙眸,目中冰火相交,透出癲狂之意。涵柔一時無措,卻聽宸雪話音顫抖,斷續傾吐出心中壓抑多時的哀傷苦恨,聲聲悲慟── 
「涵兒,妳知道嗎?若這回生下的是個男孩,我便能得到皇后的寶座!」 
「繼后不比元后,向來自各宮嬪妃中擇選,李太后卻偏說六宮無有堪當皇后之位者,執意要由名門閨秀中選定。她不過是為著她李家打算罷了!原先便是立了自家的親姪女做皇后,卻是個無福的,不得寵也就罷了,偏又早早地去了。如今空出這中宮的位置來,李太后竟還是不肯放手,要留給她李家的女兒!」 
「皇上真心待我好。他說,他要立我為后,要我做他的正妻……太后便說我年紀輕、資歷淺、性子浮躁,說什麼也不肯。這才……這才以我腹中的孩兒作賭,一應聽由天命。若是個男孩,母憑子貴,太后便遂了皇上的心願,立我為繼后;若是個女孩,便只得從了太后的意思,由太后主持選立新后。那些日子,我懷著身孕,發了多少願,拜了多少神佛,可到底……到底上天不肯順遂我的心意,不肯賜我一個皇兒!涵兒,妳可知這天差地別!我終究只能是妾,只能居於人下……只因我生的是個女兒,是女兒!」

傾城紅顏系列《玉碎-迫嫁深宮》全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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