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叫蘇恩 
天陰沉沉的,那些大朵大朵的黑雲像是要壓下來般,看著就叫人害怕。 
寒冷的夜風使我打了個噴嚏,我趕緊將窗戶關上,以免冷風吹著了熟睡中的娘親,可我的噴嚏卻將娘親給驚醒了。 
「恩恩,著涼了?」娘的聲音還是那般虛弱,連著吃了一個月的草藥看來還是沒有將娘的哮喘治好一點兒。 
「沒有,天冷,娘可千萬別再受寒了。」我朝娘微笑,將娘伸出的手放進被褥裡。這張破舊不堪的被褥是我們母女倆過冬唯一有棉的東西,可今年的冬天來得太早,又比往年冷,這棉被已不夠我們母女倆保暖之用,看來我得加緊做些刺繡去賣,以賺取銀子買新的棉被。 
「都怪娘沒本事。」娘望著我的目光充滿了愧疚與自責,「不僅沒有給妳豐衣足食的生活,還要靠妳養活,看著妳每每為了生計奔波,娘心裡真是不好受啊。」說到最後,娘輕聲哽咽。 
「娘,這點兒苦不算什麼,只要娘的身體好起來,女兒什麼苦都願意吃。」這是我最大的心願,娘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只要她能好好地陪在我身邊,吃苦又算什麼呢?就算肩上的擔子再重,我也能挺過去。 
「要是妳爹爹還在,妳就能跟其他同齡的孩子一樣,過著幸福無憂的日子,也不用年紀輕輕就承擔起一家的生計。」 
「娘,女兒一點兒也不辛苦。女兒求的是娘的身體健康,娘一定要長命百歲,要永遠陪在女兒的身邊。」爹爹是個教書先生,有一間草屋私塾,在鄉里很有名氣。從小,我的生活雖不富裕,但也稱不上貧窮,一家三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在五年前,一場瘟疫突然降臨,使得原本平和寧靜的小鎮在一個月之間變成人間地獄,這場瘟疫奪走了很多人的生命,包括我的爹爹。 
為了生計,我與娘迫不得已離開家鄉來到了京城謀生,娘沒日沒夜地替人家做繡活賺取微薄的銀兩,為的就是能讓我過上好日子,沒想到在一場冬雪中娘病倒了,年幼的我根本沒有能力也沒金錢替娘看病,這病一拖就是五年。 
這五年來,我用娘教我的女工給人繡些帛子、帕子之類的小物件賺取微薄的銀兩生活,雖然清苦至少餓不死,就是沒有多餘的銀子給娘看病。 
娘的病不能再拖了,無論如何,我也要在最冷的那天來臨之前,賺取到足夠的銀子給娘看病。 
「傻孩子。」娘悄悄擦去眼角的淚珠。 
「娘,您再睡會兒吧,天還沒亮呢。」我從床下拿出竹籃,「女兒出去一會兒,馬上就回來。」 
「恩恩,妳是要去極品樓嗎?」 
「這些繡帕是紅樓裡的姑娘四天前訂的,我現在就給她們送去。」極品樓說白了就是妓院,白天它幾乎是不開門的,進去也只能見到兩三個夥計在清掃而已。可到了晚上客流如潮,我一個姑娘家又怎麼方便在晚上去那種地方,只好選在天將亮之時,客人們都沉睡夢鄉之際,把繡帕送去。 
「娘不是讓妳別再接紅樓的生意了嗎?好好的女娃,總上那種地方,既危險又讓人看輕,都怪我。」娘擦去眼角的淚珠,哪知這淚卻越落越多。 
「您放心,我會小心的。」我朝娘擠出一個安心的笑容,「再說,女兒的容貌這般平凡,有誰會注意到我呢?」 
「誰說的,在娘的心中,妳一直是很美的。」 
「女兒答應妳,這是最後一次了。」 
「那妳一定要早去早回啊。」 
「女兒知道了。」輕輕關上門,我步入了黑夜中。 
極品樓位於城西太平街的中心區,紅磚綠瓦,鮮豔的飛簷,很容易辨認。 
當天空下起細雨時,我的一隻腳剛邁進極品樓後門的屋簷下。我不敢走大門,儘管我長相並不出眾,很難叫人注意到我。但一見到樓內大廳酒醉的客人,總有幾分害怕,尤其是見到極品樓當家老鴇豔媽媽時,她犀利的小眼會讓我好幾天心緒不寧。 
敲敲門,不一會兒,打著哈欠的夥計開了門。一見是我,他懶懶地道:「妳怎麼現在才來送帕子,姑娘們都盼了妳一天了。」 
「真對不起,家裡出了點兒事,所以慢了。姑娘們都起床了嗎?」我有些不好意思,說好了昨天要把繡帕送過來的,可放心不下娘的身子,就遲了一天。 
「大陰天的,天又冷,姑娘們肯定晚起。妳先去小廂房裡等著吧。」夥計關上後門,打著哈欠回了他的暖屋。 
我來送過好幾次帕子,對極品樓也算熟門熟路。穿過了前面的院子,再走出迴廊便是極品樓最為熱鬧的大廳,而夥計所說的小廂房則在大廳最為偏僻的角落。 
剛出了迴廊,風中傳來了悅耳的樂聲,我頓腳朝前方望去,不遠處的主廳燈火通明,鶯歌燕舞,人影綽綽,一派歡樂的景象。 
我覺著奇怪,往常這個時候極品樓是很安靜的,怎麼今天會這般熱鬧? 
不經意間側目,濛濛細雨之下,西側閣樓四角掛著的大紅燈籠在細雨冷風中輕輕搖曳,閣樓簷角的獸首極有派頭,我想起這正是當紅花魁陳柳兒所住的閣樓,而在我的籃子內,陳柳兒的繡帕就占了一半。 
思忖著是不是先把繡帕送去給她,又怕撞見不該看的,想了想,還是決定先去小廂房等會兒再說吧。 
「蘇姑娘,妳怎麼現在才來?我家姑娘昨天等了妳一天。」迴廊的另一頭,陳柳兒的貼身丫頭喜兒手提燈籠走了過來,一見是我,聲音裡透著不滿。 
「真對不起,昨天有事給耽誤了。」 
「這樣啊?反正妳要去送繡帕,就順便幫我把這牛骨湯給姑娘拿去吧,我還要給姑娘去買東西。」也不管我願意不願意,喜兒就將手中的盤子往我手上一放,「小心點兒,這湯是我熬了一夜的。」 
「這個時候怕不方便吧?」這個時候去送帕子,我心裡忐忑,怕進了閣樓後撞見不該看的東西。 
「妳看,燈籠都熄了,姑娘房裡的客人應該已經走了。」 
我朝閣樓望去,果然,方才還點著的四盞大紅燈籠此刻已全被熄滅。極品樓裡的規矩,凡是姑娘房裡有客人的就要點燃房門外的紅燈籠,直到客人離去。 
我們都沒有注意,一道黑影在燈籠熄滅的瞬間從閣樓內飛了出去,緊接著另一道纖細的人影也跟著躍出了閣樓,緊追那黑影而去。 
進了小閣樓,卻是一片漆黑。 
我拍去肩上髮上的雨珠,望著那黑呼呼的紙窗良久,不知該不該敲門。房內沒有點燈,柳兒姑娘像是睡下了。 
躊躇半晌,我還是抬手敲門。 
可敲了一會兒,並沒有人來開門,也無人應聲。 
「柳兒姑娘,我是蘇恩,給您送繡帕來了。」我貼著門縫輕喊。 
屋內依然黑呼呼的,一點兒響動也沒有。 
「柳兒姑娘,我是蘇恩,給您送繡帕來了。」我又重複了一遍,聲音也加重了一些。 
還是沒有動靜。 
心裡漸漸浮起擔憂,柳兒姑娘不會出了什麼事吧?這樣一想,我便去推門,轉念又覺不妥,萬一柳兒姑娘並不在房裡,自己這樣貿然進去極為不妥,想了想,還是決定先去叫人來。 
將手中的盤子和籃子放在地上,就在轉身要離去時,屋內突然傳出砰的一聲,彷彿有什麼東西掉在地上了。 
我一驚,邁出的腳踅了回來,在門外輕喊:「柳兒姑娘,妳在嗎?」 
彷彿方才那砰的一聲是我的錯覺,回應我的依舊是漆黑一片的小屋。 
我相信自己確實是聽到了聲音,這房裡肯定有人,不可能是小偷,客人剛走,又怎麼會有小偷進來?那在裡面的人除了柳兒姑娘還有誰? 
略微思索,我推門而入。 
雖然天空烏雲密佈,卻並非伸手不見五指。 
桌子、椅子、櫃子、桌上的茶壺,櫃上的擺設都整齊地放著。窗邊的一盆仙客來正含苞欲放,幾根火摺子正整齊地擺放在窗邊一角。 
我忙過去拿起火摺子,將一旁鶴鼎上的白燭點燃,一支白燭雖不甚明亮,至少能照亮一角讓我看清楚屋內的情形。 
雕刻著江南山水的玉石屏風後,粉色的床紗輕舞著,床上隱約睡著一人。 
我鬆了口氣,看來柳兒姑娘是睡沉了才沒應聲,既然如此,我自然也不便去吵她。 
將門外的托盤拿了進來,又將籃子內的繡帕拿出放在桌上,想著還是下次再來拿銀子時,只聽身後一聲響,我剛要轉身,腰際陡然吃痛,一雙修長白皙的手突然從後面伸出,將我硬生生地扳過。 
我驚呼,慌然抬頭,對上了一雙夾雜著血絲與怒火的眸子。 
「該死的,竟敢向本王下媚藥。」 
「放開我。」我害怕得掙扎,壓根就沒聽清他在說什麼,「放開我。」 
一陣天旋地轉,他將我拋向了床。 
身子撞上床板時發出巨大的響聲,我齜牙咧嘴,痛入全身,肚裡翻騰欲吐,顧不上身體的痛和不適,慌亂起身時一個龐大的身體壓了下來。 
「啊──」我尖叫,腦海與心裡都被恐懼占滿,劇烈掙扎,不知道該怎麼辦,唯有尖聲喊叫,「放開我,放開我。」 
「閉嘴。」暴怒的聲音,隱藏殺意。 
我恐懼得渾身顫抖,拼死打他,想推開他壓著的身子,無奈力氣太小。 
衣服的撕裂聲貫穿了我的耳膜。 
「不要。」我尖叫,淚洶湧而出,胸前的涼意肆虐了全身,上衣只剩一件小小的褻衣,潔白無瑕的肌膚裸露在寒冷的空氣之中。 
「放開我,求求你,放了我吧。」淚如雨下,掙扎和拳頭對他根本無濟於事,我只能哀求。爹爹曾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女孩子同樣活得要有骨氣。此刻,清白對我來說就是命,我所能做的除了哀求別無他法。 
他停下了所有的動作,我欣喜若狂,以為有轉機。 
壓在身上的他喘著氣,胸口起伏不定,感覺出他渾身緊繃,像是在強行壓抑著什麼。我不敢抬頭看他,時間一點點過去,抵著他胸的雙手開始微微顫抖,欣喜的心情又被恐懼所取代。 
明明只是一點點時間,卻覺得過了一世那般漫長,再也受不住這份煎熬,我使出全力推開他。 
我要逃,逃離這裡,再也不會來。 
我後悔沒聽娘的話,不接極品樓的生意。 
身後一聲低吼。 
剛跑出屏風的我驚出冷汗涔涔。 
手就快觸到門把了,我一喜。 
就在門要被打開時,一個灼熱似在冒火的身子欺上了我不著衣裳冰冷的後背,腰也被緊鎖住。光滑的觸感告訴我身後的他全身赤裸。 
「不要,救命──」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我高聲呼喊,可這閣樓與極品樓的主屋相隔了一個院子一個迴廊,呼喊根本無濟於事,就算有人聽到,主屋此刻樂曲聲聲,人人都在盡情歡樂,誰又會來理? 
身子再次被拋上了床,我聽到了床板輕微的斷裂聲,全身的疼痛幾欲叫我昏過去,甚至痛得沒力氣掙扎,直到一雙手粗魯地將我的衣物扯裂。 
「不要──唔!」在我絕望的喊聲中,他突然用手捂住了我的嘴,身子一低,不帶任何憐惜地重重進入了我。 
一瞬間,我的腦海一片空白,只是睜大眼,不再掙扎。 
他在我身上動著。 
微微的燭光倒映在牆上,也將我與他交疊在一起的身影浮現了出來。 
恢復意識的剎那,我看清了他,也恨他入骨髓。 
一個擁有沉肅與壓迫氣息,擁有一雙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銳利眸子的男人。 
記不清他要了我多少次,每次昏過去後醒來,只見牆上燭光映出交疊的二人。 
當我再次睜開眼時,他已衣冠整齊,站在床邊,睨視著我的目光冰冷而銳利。 
全身痛不可擋,似被車輪碾過。但我顧不上這些,慌亂地拉起被褥將自己包裹住,縮在牆角的身子不可抑制地顫抖。 
想哭出來,滿心卻只剩下無盡的空洞,訴不清的怨恨之下是無能為力。 
此刻該做什麼?哭?鬧?還是應該破口大罵? 
只有空白。 
「陳柳兒人呢?」他突然開口,聲音涼涼的,聽不出任何的情緒。 
我搖頭,下意識地搖頭。 
「是敏王叫妳給本王下媚藥的?」 
敏王?媚藥?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只能搖頭。 
「敏王就是這麼訓練妳們的?有膽對本王下藥,又做出這副被人強暴的表情?」聲音沉了下去,透著即將來臨的怒火。 
我依然搖頭,一字一句我都聽進了,只是腦袋空空的,這些字進了腦海又很快消失了,根本不知道該做何回應,搖頭是本能。 
我是在逃避嗎?逃避眼前的一切? 
他突然欺近,一手抓過我的肩,就這麼將我摔了出去。身子撞上了玉石屏風,砰的一聲,屏風碎裂。 
又是痛,排山倒海的痛,動一動手指都覺痛得要死。 
我清醒了很多。 
「妳不會功夫!?」陰沉的聲音透著訝異,他銳利的目光寫滿了詫異。 
功夫? 
我蜷縮起身子,拼命地往角落裡靠,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也不想知道,只想趕快離開這個地方,回家,我想娘,好想娘親,想好好在娘的懷裡痛哭。 
「主上醒了?」淡淡的聲音透著幾分恭敬在一側響起。 
屋內還有人!?我一驚,猛然抬頭時,突覺肩肘一麻,頓時昏了過去。 
不知何時,屋內出現了一名全身黑衣臉戴黑巾的男子,只露出一雙帶笑的眸子。 
「你知道我被下了媚藥?」 
黑衣人一聲輕笑,咳了幾聲,「陳柳兒下的媚藥過重,屬下無法及時把主上送到燕姑娘那兒,所以……,咳,主上睡得可好?這名女子不是敏王的人,也非青樓的人,似乎是來給青樓裡的姑娘送東西的。主上請放心。」 
「該死的,敏王,你給我記住。」那陳柳兒是敏王的人,他來此處是一探虛實,毒在他身上起不了作用,因此他看到了陳柳兒放毒也極為放心地將酒喝下,卻沒想到她竟敢給他下媚藥。 
「主上現在是回惠王府,還是進宮?」 
「青逸,你的膽子是越來越大了。」 
「屬下不敢,屬下這就去吩咐下人準備好熱水讓主上淨身。」蒙面人話一說完,人也跟著消失在房內。 
開了門,男人並沒有回頭看向房中,修長的身影消失於陰沉的天空之下。 

※  ※  ※  ※  ※  ※  ※  ※  ※  ※  ※  ※

刺痛蔓延了全身,也強迫我從昏睡中醒來,剛一睜眼,一個巴掌迎面而來,臉上又是一陣火辣辣的痛。 
陳柳兒一臉寒霜站在我面前,當我看清她手中的細針時,心顫了顫,「柳兒姑娘,我,我……」 
「賤人,誰讓妳進房的?」陳柳兒美麗的臉陰沉得嚇人。她去追那蒙面人也不過兩個時辰而已,沒想到被這個女人占了便宜,精心策劃了一切結果一場空。想到那人俊美的樣子,陳柳兒既忌妒又怨恨,揮手就拿細針朝我刺來。 
我根本沒有任何力氣躲開,只得硬生生地受下針扎的痛。 
身心俱痛,無法形容的痛,我再次昏了過去。 
「陳柳兒,若在這個緊要關頭死人,對我們不利。」角落,一個矮小的男子陰沉沉地站著,角落的陰暗遮去了他大部分的身影,若不細看,無法發覺。 
「就這樣饒了她我不甘心。」 
「妳應該慶幸。」 
「什麼意思?」 
「換做是妳,妳認為妳還有命在嗎?妳看她,全身佈滿了瘀傷,肌膚沒一處好的,對一個平民女子他都能下得了如此重手,更別說身為敏王死士的妳。」 
陳柳兒銀牙一咬下唇,傲然冷哼,「我自有辦法讓他心屬於我。」 


第二章 宮中為婢 
我以為我會死在極品樓,但是沒有。 
我是在一個死胡同裡醒來的,一個堆滿了發著臭味垃圾的胡同。 
雨嘩嘩地下著,天邊巨雷滾滾,驚電游龍,分不出是什麼時間。清晨?下午?傍晚? 
滂沱的大雨打在身上,我的淚如這雨珠滾滾而落。 
我想死,可我不能,這世上不是只有我一個人,還有娘,愛我呵護我的娘要照顧,我若死了,娘怎麼辦? 
渾渾噩噩地走在街上,大雨之下,行人稀少,他們都用奇怪的目光望著我,有憐憫、有奇怪、有厭惡,還有嘲諷的。我知道我現在這樣子肯定很慘,我不能讓娘看到我的模樣,娘會傷心的。 
可遲了! 
雨幕下,我看到了娘孤單脆弱的身影,瘦弱的身子只裹了件薄薄的衣衫。 
這麼冷的天,這麼冰的雨,娘的身子怎麼受得了? 
我跑了過去。在我擁緊娘的時候,娘撐著的傘落地。 
「恩恩,娘對不起妳。」娘說完這話,身子軟軟地滑了下去。 
我衣衫不整的模樣,任何人都能猜到發生了什麼事。 
連續三天,娘高燒不退。 
我顧不上身子的痛,連悲傷的時間也沒有,背著娘到處找大夫,花光了所有值錢的東西。 
最終,娘還是去了。 
「恩恩,一定要活下去,快樂地活下去。」這是娘死前對我說的話,她冰冷的手抓著我,硬是要我點頭後才安心地閉上了眼。 
娘懂我,她知道她一走我也會跟著她去,所以才逼著我答應。 
一張破席,一捧黃土,就是娘死後的歸宿。 
我肝腸寸斷,守著娘的墳,就這麼過了娘的頭七。 

※  ※  ※  ※  ※  ※  ※  ※  ※  ※  ※  ※

小望茶樓是京城數一數二的茶樓,這裡每天人潮湧動,生意好得出奇。 
「妳一個女孩子家,揭人家的告示做什麼?我們是找夥計,不是找丫鬟。」 
「掌櫃,我真的什麼都會做,打掃、劈柴、挑水,男人會做的我也會做啊。」我背著布包在掌櫃身邊苦苦哀求,「您就用了我吧。」守完了娘的頭七,我從消沉中醒神,不能再這麼下去了,答應了娘要活下去,快樂地活下去,再不能讓娘連死後也替我操心。 
為給娘看病,花光了所有值錢的東西,為了生計,我必須找份工作。但連尋了數日,沒有一家鋪子肯用我。 
我已兩天沒吃東西,再這樣下去,怕要餓死街頭了。 
「看妳這身子哪會做事的樣子?妳就別來害我們了,要是一不小心死在我們茶樓,可是要吃官司的。走走走,還不快走?」 
我被趕出了茶樓。 
京城的街道很繁華,熙熙攘攘,人來人往。我卻不知道該往哪裡去,身心是前所未有的孤獨。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 
一陣陣銅鑼聲伴隨著喊聲由遠而近。 
「三年以下刑拘的犯人即刻釋放回家,三年以上刑拘的犯人減刑一半,死刑的犯人特赦──」 
「稅收減免一年,五年之內減半──」 
原本熱鬧的街道這會兒更為吵雜。 
「太好了,稅收減免一年,五年之內減半。」百姓歡騰,爭相奔告。 
「沒想到惠王一當上皇帝就為百姓著想,減免賦稅,明君啊。」 
「是呀,我們炎朝又將迎來一個盛世之秋了。」 
「當上皇帝的是惠王嗎?不該是六皇子嗎?」 
「你不是本朝人吧?那是以前的事了,自從以敏王為首的六皇子與八皇子被查出串通外敵,意圖謀反後,先帝就將二人連同家眷終身監禁。沒想到半個月後,又查出五皇子勒王在離青城百里之遠的褐山上秘密訓練兵馬,人數竟達五萬之多,兵器利刃更是不計其數,就連青城皇宮裡都沒有多少的炸藥,也查出了萬把噸。先帝知道這個消息後,怒火攻心,吐血昏倒不起,不久就病逝了,死前傳位於惠王。」 
「哦,你怎麼知道得這麼詳細啊?」 
「說書的都這麼說啊。」 
聽著周圍這些興奮的聲音,我更覺得自己的孤獨,若是娘還活著就好了。一想起娘,我又忍不住悲中從來。 
「呀──」陡然,身子被從身後衝出的男子撞了下,一個踉蹌,跌倒在地。 
「妳不長眼啊?」男子罵了句,隱入人群。 
我起身,拍去身上灰塵,怔怔地看著街上歡騰的人流半晌,默然進入了一側的胡同。 
大街上很熱鬧,我卻感覺不到,也融不進去,只能走安靜的小路。 
夜悄悄來臨,冬夜的寒風極冷,冷得耳朵像要掉下來似的。 
我將瘦小的身子蜷縮進有著一個大枯洞的老樹內取暖,藉以躲避呼嘯的寒風。 
頭頂的星星亮得透明,月光清冷,一如這冬天給人的感覺,沒有絲毫的溫暖。 
我會凍死嗎?還是餓死呢? 
搖搖頭,我喃喃道:「不會的,明天再去找找看,一定會找到工作的,一定會。我要好好地活下去,答應了娘要快樂地活下去,絕不能認命。」 
「我不想進宮當宮女,表哥,我們逃吧。」細細的哭泣聲從樹外傳來,「入了宮,要到二十六歲才能出來,十年啊,我不要和你分開十年。」 
「我們若逃了,父母怎麼辦?妳爹可是花了不少銀兩,幫妳打點,妳才能進宮當宮女的啊。」男子聲音裡透著遲疑。 
「我管不了那麼多。」女子哭道:「別說十年了,兩年內,姨娘一定會在這兩年裡逼你娶妻生子的。表哥,你若真的喜歡我,就和我遠走高飛吧。」 
「這?」男子猶豫不決。 
「難道你不喜歡我了?」女子急道:「我,我將身子都給了你,你怎可負我?」 
「好,我們遠走高飛。」男子像是下了決心。 
「那兩個時辰後我在城外等你。」 
「好。」 
他們真幸福。 
聽著樹外兩人的對話,我很羡慕。能有個人陪在自己身邊該是件多麼幸福的事。而我,只能孤身一人活著。 
我將身子緊緊地蜷縮成一團。 
突然,頭上吃痛,像是有什麼東西打到我的頭了。就聽樹外的男子道:「妳扔了什麼東西?」 
「是進宮的牌子,既然我們要遠走高飛,我還要它做什麼?」 
兩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我揉揉被砸痛的頭,抱緊了懷中布包,漸漸沉入夢鄉。 
清脆的鳥叫聲在頭頂盤旋不去,將我從沉睡中喚醒。 
陽光明媚,照在身上暖融融的,今天是個好天氣。 
我走出枯樹,活動了下有些酸麻的四肢,朝著朝陽深吸了口氣,心想著今天該去哪兒尋份差事,將布包背在肩上時,就見布包縫裡塞著什麼,拿出來一看,是個長方形的小木塊,木塊全身黑透,在陽光的照耀下,黑得透亮,木塊的正中間刻著「通行」二字。 
「這是什麼?」自己並沒有這樣東西,我正想著這東西是打哪兒來時,想起昨夜那二人的對話,驚訝道:「難道這是宮裡的腰牌?」 
皇宮?那是屬於天上的地方,我摸著腰牌片刻,覺得丟了有點兒可惜,雖然這塊木牌對我並沒什麼用處,但它模樣精緻小巧,很是好看,心中有些喜歡,不禁翻來覆去看了它好久,才將它放入了懷中。 
「加把勁兒吧!蘇恩。」我朝天空大喊,喊完,心中似乎湧出了許多的勇氣。 
喊聲驚起晨鳥無數。 
京城的街道永遠那麼熱鬧,昨天我還覺得自己融不進這裡,今天又覺得是另一番心境。 
咕咕──肚子在此時唱起了空城計,我摸摸肚子,暗暗告訴自己今天一定要找到差事。 
「手藝不錯。」繡坊的老闆細細看著我給他的繡帕,點點頭,很是讚賞,「妳這手藝在京城可算是數一數二的了。」 
我心中歡喜,「那您能僱用我嗎?」 
老闆嘆了口氣,搖搖頭,「近來生意實在不好,我這繡坊再過些日子就要關了,姑娘還是到別處再去問問吧。」 
心裡無限失落,我拿回繡帕,只得再去尋找下一家。 
到正午時,我已一連找了三家,都是只要男子做苦力的,任我怎麼說能任勞任怨,也沒有人要僱用我。 
我已餓得前胸貼後背了,腳步也有點兒蹣跚了。 
「從護城河到這裡要扛著魚簍走一個時辰,妳一個女孩子只怕不行。」漁店的夥計看著我瘦弱的樣子揮揮手,「走吧,我們這兒只要男人。」 
「我行的,我有力氣。」我趕緊正正身,「別看我人小又瘦,其實我力氣大得很。」 
「是嗎?可我剛才看妳走過來時腳步虛浮,根本就有氣無力的。哎呀,走了走了,別擋著妨礙我做生意。」夥計根本不相信我所說,一把推開我就吆喝起生意來。 
我苦笑,這是我第一次開口說謊,結果失敗了。 
「賣包子,又大又白的包子──」 
包子?我抿抿有些乾燥的唇,望向不遠處的包子攤,一個個又大又白的包子正被夥計從蒸籠裡拿出來賣,騰騰蒸霧嫋嫋散發著麵粉獨有的甜香味。 
我忍不住朝包子攤走了過去,每近一步,香味越濃,肚子叫聲也越鬧騰。 
「姑娘,買包子嗎?」夥計一看到我,堆滿笑意,拿出三個包子用油紙包好,遞到我面前,「一文錢。」 
我興奮地點頭,伸手就往懷中掏錢,不一會兒笑容變得僵硬,搖搖頭,「不要了,我並不餓。」懷中除了那撿到的腰牌,哪裡還有什麼錢,我是餓糊塗了。 
「姑娘?」 
剛走了幾步,身後的夥計突然走到我面前,將用油紙包著的包子塞到我懷裡,善意地笑道:「看妳的樣子肯定有些天沒吃飯了,拿著吧。」 
「我,我不餓。」 
「不餓也拿著吧,今天多蒸了些包子,賣不掉也只能倒掉。」夥計笑得憨厚,回了包子攤。 
「謝謝,謝謝。」我鼻子微酸,拿出一個包子咬了一口,轉身望著已忙得不可開交的夥計,眼眶濕濕的。 
一個包子下腹,肚子暖暖的,人也變得精神了許多。我捨不得將三個包子都吃掉,還沒找到差事,不知明天、後天又會如何,三個包子是我三天的口糧。 
娘在時,我每天繡幾十條帕子也能換上十幾文錢,雖然過得清苦,總算能飽腹。只是沒想到,一份差事竟會如此難尋。 
「黃昏了?又過了一天。」天邊,夕陽的餘暉金燦燦地籠罩了半邊天,我嘆了口氣,將剩下的包子用油紙包好放到懷中,懷中的溫度不會使它硬掉,明天吃時還能軟軟的。 
又摸到了那塊腰牌,我將它放在頭頂上方細細看著,這通身黑透的木塊真的很好看,尤其是正中「通行」二字,筆劃刻出的深痕換個角度竟能折射出不同顏色的光線,就連綁著它的那幾根豔紅綢絲也散發著不一樣的光澤,一看就知道是特等的綢料,也只有皇宮裡的人才能用它吧。 
皇宮?腦海裡閃過昨夜樹外那男子的話──妳爹可是花了不少銀兩,幫妳打點,妳才能進宮當宮女的啊。 
宮女?我輕輕地撫摸著這塊腰牌,喃喃道:「我可以嗎?可以假冒她進宮當宮女嗎?」 
沒有等我想好,我已站在了皇宮大門外。 
皇宮看起來只是一道高高的圍牆而已,卻有一種莊重威嚴,神聖不可侵犯的感覺,或許是它帶給人太多的神秘,住在裡面的人又如神般高貴,不可侵犯,才讓人有種既敬又畏的感覺吧。 
我捏緊了手中的腰牌,手中全是汗,躊躇著,心中緊張得近乎於害怕。 
「妳是蘇家的女兒嗎?」在我慌亂不定時,一道細長的聲音在我身後突然響起,我被嚇了一跳,手中的腰牌應聲而落。 
一身太監服的公公拾起地上的腰牌看了看,不耐道:「真是妳?妳怎麼現在才來,受了三個月禮訓的宮女們這會兒已全部在凝翠院集合等著娘娘們挑選,要不是我收了妳爹的銀子,誰會讓一個沒受過禮訓的野丫頭進宮啊?還愣著做什麼?走啊!」 
我死死地捏緊因緊張而輕抖的雙手,輕哦了聲,緊跟在公公身邊朝皇宮走去。 
這個時候,我也只能往前走了。 
皇宮的正門由數十名侍衛守崗,我步步小心,連頭也不敢抬一下。 
「妳這丫頭怎麼一點兒也不機靈呢?」進了正門,公公突然轉身,翹起蘭花指點點我的額頭,不耐道:「別像個鄉下丫頭似的,給我挺胸抬頭,哎呀,總之要像個受了三個月禮訓的宮女,明白嗎?」 
「我,我知道了。」受了禮訓的宮女是怎樣的?我不知道,但此刻,也只能應著聲。我雖來自鄉下,但爹爹飽讀四書五經,自小就教我女孩子要矜持,舉手投足間懂得分寸,站有站姿,坐有坐相,走也該走得穩重,可這會兒,我是冒名進的宮,心虛不說,更害怕被人識穿,舉止上就有些遮掩拘束。不過看樣子,他們並沒有見過那女子,我懸著的心總算落了下來。 
「不是我,要自稱奴婢。真是老王賣瓜,那蘇老頭自稱他家女兒如何機靈,現在看來是我被騙了。」公公冷哼了一聲。 
蘇家?我愣了下,沒想到那家人竟也姓蘇? 
「喲,誰敢騙咱們內務府總管的乾兒子汪公公啊。」 
我朝聲音來處望去,只見一名年約四十左右的姑姑從西側款款走來,帶笑的眼眉望著眼前的公公透著幾絲討好的味道。 
「是麗姑姑啊,就是這丫頭了。」 
「就這一個小丫頭也值得公公你親自跑一趟?叫下面的人去接下就行了。」麗姑姑沒拿正眼看我。 
「收了錢自然要辦好事,吶,這是妳的,守緊了妳這張嘴,快下去給她裝扮一下,完事馬上送到凝翠宮去吧。」汪公公從懷中掏出個小袋子塞進麗姑姑的手裡,又看著我道:「還有妳,也別失了口,明白嗎?要是被人知道了,這可是殺頭的罪。」 
「奴婢記下了。」 
「跟我來吧。」麗姑姑喜孜孜地將錢袋收入懷中,轉身就走。 
儘管心中忐忑不安,畢竟是第一次進皇宮,不安的心很快被皇宮的壯觀與富麗堂皇吸引住了。 
兒時在老人們說的故事裡聽到過皇宮的華麗宏偉,飛簷斗拱,長大了也在茶館裡聽說書的先生繪聲繪色地說著皇宮的美輪美奐,如今親眼見到,只覺以前聽聞的一切都沒有說出皇宮一二。 
麗姑姑領著我進入了一個偏殿,隨手從箱裡拿出件宮裝,望了我一眼,「快穿上。」 
穿戴整齊,我直視著鏡中的自己,一直覺得自己不美,若真要稱讚也只有「長相端正」,如今著上宮裝,平凡中倒也透著幾分嬌豔。 
「哎喲,這個時辰娘娘們只怕已經在路上了,我們得走小路趕過去。」 
像是十萬火急似的,麗姑姑拉著我小跑前進,一路上,我只記得自己穿過了三個花園,兩個琉璃瓦砌成的迂迴走廊,四五個圓門,接著就是一條長長的甬道,不管是花園,走廊,還是甬道,總能見到宮女太監忙進忙出的。 
等到進入了凝翠院,我們二人皆氣喘如牛,口乾舌燥。 
「看來娘娘們還沒到,累死我了。」麗姑姑指了指正門,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機靈點兒。」才說完,就離去。 
凝翠院是一個極大的偏殿,此時,那些訓練了三個月的宮女一字排開站在院中說笑著。 


第三章 姑姑相伴 
我不著痕跡地站在了最後一排的末尾,剛站定,就聽到一尖嗓子的公公喊道:「蘭妃娘娘,明妃娘娘,柳妃娘娘,安妃娘娘到──」 
「奴婢們見過娘娘。」 
我趕緊學著一旁的宮女的樣子行禮。 
娘娘們似乎在問什麼話,只因隔著好幾排,我並沒有聽到這些娘娘們在問什麼,只是規矩地站著。 
「奴才恭送蘭妃娘娘,明妃娘娘,柳妃娘娘,安妃娘娘──」 
這麼快啊?連一炷香的時間也沒有,我偷眼打量了下離去的娘娘們,見她們身後除了原先帶來的宮女外都只要了一名新宮女,心裡倒「咦」了聲,那麼多宮女,娘娘們怎麼只選一名宮女呢?收回的目光突然停在了柳妃娘娘的背影上,只覺這身影好熟悉。 
正想著,就見一名三十六七,容貌端秀的宮女走了進來,她的宮裝比起宮女的衣裳深了些,與麗姑姑的一樣,想來在宮裡也有些年頭了。 
「喲,是素顏姑姑,今兒個怎麼有空上凝翠院來了?」 
「洗衣局裡好幾名宮女到了日子出宮了,我奉了皇后旨意來領三名新進的宮女填補,麻煩公公挑三名宮女跟我走吧。」 
「行,妳,妳。」公公蘭花指隨意點了兩名宮女,第三名突然點到了我,「還有妳,妳們就去洗衣局吧。」 
「公公……」第一名被點的宮女哭著跪在公公面前,「公公,您不是答應我要送我去皇后宮裡的嗎?怎麼,怎麼竟讓我去洗衣局了呢?」 
「是啊,公公,您也答應我會想辦法讓我去最得寵的柳妃娘娘宮裡的。」第二名宮女也跟著跪下,哀求,「我不要去什麼洗衣局。」 
「妳們在胡……胡說什麼?」公公慌亂地看了看素顏姑姑與眾宮女,使勁想掙開被宮女抱住的腿。 
「您可收了我們的錢哪。」 
啪──公公揚手就給了跪著的宮女一巴掌,「妳再胡說,杖責一百。」 
兩名宮女囁嚅著不敢再說話,只抽泣著輕撫被打的臉。 
面對此番情景,素顏姑姑似見怪不怪,秀麗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微抬了抬眉,看向我,淡淡地道:「妳願意去洗衣局嗎?」 
「奴婢願意。」我福了福,進宮本就是為了能溫飽,得到一個棲身之所,去洗衣局又如何呢? 
素顏姑姑點點頭,「那就走吧。」 
「還不快走?」那公公狠狠踢著哭喪著臉的兩名宮女,宮女哭得稀哩嘩啦,只得跟在素顏姑姑身後朝洗衣局走去。 
說是洗衣局,也是個極美的地方。雖然離皇宮偏遠了些,卻也別有一番清雅,特別是偌大的四方院中那一口口雕繪著暗紋的水井,映襯著井旁一排排晾衣竿上那些飄舞著的綾羅綢緞,很是壯觀。 
沒有想到只是一個洗衣的地方,竟也能這般美麗。 
「姑姑。」 
正洗著衣服的婢女紛紛朝素顏行禮,她只是點點頭,目光一一掠過她們手上的活,這才轉身淡望著我們三人道:「從今天開始,妳們三人就是洗衣局的婢女。」 
忙碌是一帖能讓人忘記很多事情的良藥,自娘死後,我過得極為消沉,即使勉強振作,也是強顏歡笑,強迫自己努力尋份差事應付度日。 
洗衣局的工作繁重而忙碌,白天除了幹活還是幹活,到了晚上,已極為疲憊的身子壓根無法再去想些什麼,沾了床就入睡。雖苦,過得也很充實。 
三個月的時間,失去至親的傷痛漸漸淡化,雖然有時想起仍是那麼不捨,淚流滿面,但我更多的是將重心放在了眼前的生活上。還有極品樓那一夜,讓我痛不欲生,幾乎尋死的一夜,我也將它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只是夜深後,偶爾會被噩夢驚醒,醒來,是一夜無眠的恨。 

※  ※  ※  ※  ※  ※  ※  ※  ※  ※  ※  ※

臨近年關,這幾天不時地下雪,地上冰雪覆蓋到了膝蓋,幸好井水微暖,洗衣還不至於凍傷雙手。 
「素顏姑姑,不好了,紅霞跑了。」 
我抬頭望去,一洗衣女匆匆忙忙地跑進了洗衣局主事姑姑們所在的正堂,嚷嚷的話讓所有洗衣女們開始竊竊私語,「又有人偷跑了,唉,看來又要死人了。」 
「這是第八個了。」 
「都是新來的洗衣女,太天真了,皇宮是什麼地方呀,恐怕是剛出了洗衣局就被人抓了。」 
「咱們洗衣局的奴才本就比其他宮裡的奴才苦,可是逃了就只有死路一條,還不如在這裡受苦呢。」 
我望向交頭接耳的幾名洗衣女,她們說這話時眼裡有同情,有害怕,也有自憐,來洗衣局雖然才三個月,我話不多,但很多事情卻聽得多了。 
皇宮,似乎是一個經常死人的地方。 
這麼漂亮的地方,讓人敬畏的皇宮,似乎每一天每一個人都過得極不平靜。 
門口起了騷動,我抬頭望去,就見三四名公公押著一洗衣局的女子進了洗衣局。 
「是紅霞,妳看她還背著布包,她果然逃了。」不知是誰說了聲,整個洗衣局立刻鴉雀無聲。 
「誰說紅霞逃了,是我差她出宮辦差事。」素顏姑姑從正堂走了出來,淡定地望向押著紅霞的幾名公公,「公公這是做什麼?為何無故押我的人?」 
「姑姑,救我。」紅霞的聲音透著恐懼。 
「姑姑。」那幾名公公似對素顏頗為恭敬,「這名洗衣女妄圖逃離皇宮,被我們抓獲,請姑姑與我們一起上內務府,方便應話。」 
「我說了。」素顏姑姑淡定自若,「是我差紅霞出宮辦事,紅霞並沒有逃跑。」 
三名公公對望了一眼,尋思著該如何處理。 
「素顏姑姑,這是妳第幾次為逃跑的宮女撒謊了?」冷冷的聲音在三名公公身後發出。 
一聽這聲音,宮女們又開始交頭接耳,聲音中竟透著些許期待和羞意。我正納悶,就見一名十六七歲面如冠玉,也冷得像冰似的少年走進了洗衣局。少年給人的感覺一如他的聲音,冷得似結了層厚厚的冰,渾身散發著一股疏離。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了他身上,欲語還羞。我也不例外,只不過我的目光僅僅是單純地看著他,想知道紅霞的結果會如何。 
放了,還是處死? 
素顏姑姑向來淡然的眼底竟有了絲笑意,「真的是奴婢差紅霞出宮辦事的。」 
他冷冷地瞥了一眼紅霞背後的布包,「看好了妳的人,下次就沒這麼幸運了。」這話,顯然紅霞是得救了。 
我看到素顏姑姑緊捏的手悄悄鬆開,原來她方才也是緊張的。 
第一次,我發現這個素顏姑姑其實也並不如外表那般待人冷淡。 
我在心底鬆了口氣,坐下正欲彎身洗衣,餘光竟瞥見那冷冰冰的少年公公無意間望了我一眼。目光相視的剎那,我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出於習慣,我禮貌地一笑。 
他本是視線無意掠過的一眼,見我笑,那目光竟停頓了下,這才轉身離去。 
冰冷的眼,冰冷的人,冰冷的身影,給我留下極為冰冷的印象。 
大年三十的那一天,所有的宮女都領到了一份禮物──御膳房的甜點。說是當今的皇后娘娘體恤奴才特令御膳房做的,作為過年的賞賜。頓時,宮裡上下對皇后一片稱讚之聲。 
不過對我來說,這個新年收到的最美好的禮物是我不用再洗衣了。三天前,素顏姑姑提點了我與另兩名宮女去洗衣局的管分處,我只要整理被洗好的衣裳,再送向各宮就行了。 
看來在宮裡,只要你認真做事,也是能提升的。 
入夜,星空無限璀璨。 
記不清多久,我沒有這樣悠閒自在地吃著糕點看星星,記憶深處彷彿是兒時才有過這樣美好的記憶。 
這些年來和娘相依為命,日子雖苦也算過得去,性子雖不至於太過樂觀也算堅強開朗,雖然爹娘相繼離我而去,但對著滿天眨眼的星星,還是覺得未來充滿了希望。 
隨手摘下身旁的竹葉,放在嘴邊輕吹一曲娘教我的小調,和著沙沙的風吹竹葉聲,清脆的小調也變得動聽許多。 
「沒想到一向安靜清冷的小竹林今晚竟也熱鬧。」 
「姑姑?」 
沒有料到素顏姑姑會來這裡,我以為只有我會在深夜來這個在洗衣局後面毫不起眼的小竹林裡。 
「小調很好聽,有名字嗎?」星光下的素顏姑姑的笑容比起白天來可親了許多。 
我搖搖頭,「這曲小調是奴婢的娘隨口哼哼而成,奴婢聽多了也就記下了。」 
「能教我嗎?」 
我怔了怔,見她已摘下一片竹葉笑盈盈地看著我,顯然是真心想學的,我才點點頭。 
小調雖然簡單,但用竹葉將它吹出來卻很難,沒有幾天的工夫是吹不出來的。 
「姑姑,妳學得真快,小時候,奴婢可是學了兩天才吹出幾個音來。」我不掩驚訝,覺得素顏姑姑聰慧無比,手勢和唇型她是看一遍就能記住。 
素顏姑姑笑笑道:「今夜收穫不淺,夜深了,我們回去吧,恩恩。」 
恩恩?我已經好久沒聽到有人叫我恩恩了,娘在時每天叫著「恩恩」也沒什麼感覺,但這會兒只覺鼻子微酸,眼眶有點兒濕。 
心裡的酸楚使我忘了宮規,直直地望著素顏姑姑溫和的面容出神。 
「怎麼了?我臉上有什麼嗎?」 
我回過神,慌忙退了一步,卑恭地福禮,「奴婢一時逾越,請姑姑責罰。」 
宮裡的規矩很多,進入洗衣局的第一天我就知道,素顏姑姑對自己恪守禮教,對我們更是嚴加管教,不容有絲毫閃失。 
「在此只有妳我二人,不必這般拘束。平常我對妳們嚴管舉止,為的是怕妳們出了洗衣局言行舉止輕慢而得罪人卻不知,落得被打、被關,甚至喪命。」素顏姑姑攏了攏被夜風吹散的鬢髮,「不過,妳做事認真,平常也不多話,待人又和善,應該不會出現大的疏忽和閃失。」 
此刻天空一片璀璨,接著又是五彩繽紛的火焰沖天而起,映紅了整個皇宮上空。 
已到了宮裡放煙花的時刻。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如此炫彩奪目的煙花,不禁看得出神,一時竟忘了素顏姑姑還在旁邊。直到聽到身後有匆匆的腳步聲而來,我才發覺自己又失禮了,見素顏姑姑的笑中多了絲揶揄,不禁有些羞窘,方才素顏姑姑還讚揚我不會出現疏忽和閃失來著。 
來的是三天前一起被素顏姑姑提點去管分處的另一名宮女。 
「素顏姑姑,總算找到妳了。」她喘了好一會兒,看來是找姑姑找了有些時間了。 
「發生什麼事了?」 
「青花,青花被明妃娘娘的宮女抓走了,說是偷了明妃娘娘最珍愛的翡翠項鏈。」 
青花正是被提點去管分處的第三名宮女,我與她相識雖然才三天,但覺她是個憨厚老實的人,偷東西?怎麼會呢? 
素顏姑姑的神情變得凝重,「妳們先回去,我去趟明妃宮。」 

※  ※  ※  ※  ※  ※  ※  ※  ※  ※  ※  ※

隔天,竟又下起了雪,這場雪比前幾天的雪都來得大。不一會兒,大地銀裝素裹,潔白一片。 
素顏姑姑一夜未回。 
我一邊疊著手上的衣裳,一邊望向窗外,心裡總覺得放著石頭般重重的。其他的宮女也心不在焉地邊折著衣裳邊探頭望向窗外。 
「回來了,回來了。」一直守在外面張望的幾名宮女拉著派出去打探的宮女匆匆進來,已有人迫不急待地問:「青花怎麼樣了?素顏姑姑怎麼還不回來?」 
宮女雙眼通紅,似哭過,聲音沙啞,「青花死了,被明妃宮的人打死了。明妃還說素顏姑姑教導無方,令她跪在明妃宮外一天一夜以示懲罰。」 
屋裡頓時鴉雀無聲。 
只一會兒工夫,窗外的雪已積了厚厚一層。 
這麼冷的天,這麼大的雪,姑姑受得了嗎? 
「蘇恩,妳在疊的這兩件不正是明妃娘娘的衣裳嗎?」身旁的宮女一手指著桌上我已疊好的華服,憐憫地望著我。 
上等的綢緞,精緻的繡花,邊角繡了點點花蕊。素顏姑姑確實跟我說過,今天我所疊的那幾件華服是明妃娘娘的,讓我注意一點兒。 
「蘇恩,妳待會兒去明妃宮可要小心點兒。」 
「對啊,最好別碰上明妃娘娘。」 
「明妃娘娘正得寵,明妃宮裡的宮女們也囂張得很呢!我就受過她們的欺負。」 
「總之,蘇恩妳要好自為之。」 
我朝她們笑笑,將手中的華服包好,再在外面套了張油紙便離開了,出洗衣局前,我特地去灶房拿了點兒東西。 
只要我細心做事,處處小心謹慎,我想是不會有事的。 
一路走過,都有宮女太監認真地清掃著路邊的雪。雖說雪很大,有他們在,路上也難見積雪。 
一進明妃宮,我就看到了素顏姑姑,落雪銀白的院子裡,她跪著的身姿亦如平日走路那般端正。 
我急欲走近,才邁開一步,嘲諷的聲音從院中的宮廊傳來,「素顏,妳若是向我求饒,我就去求明妃娘娘饒了妳。」 
我循聲望去,見一名穿著與素顏姑姑一樣,年齡也差不多的女子正坐在廊下冷眼看著素顏姑姑。 
素顏姑姑沒有說什麼,甚至動也未動。 
「不吭聲?」那人重重地哼了聲,「妳信不信我有本事再讓妳跪上三天三夜?」她突然又輕笑,「對了,忘了告訴妳,明妃娘娘的翡翠項鏈在床下找到了。」 
我看到素顏姑姑肩上的積雪落了下來。 
「還無動於衷?」那人走出宮廊,走到素顏姑姑身邊,蹲下身俯在素顏姑姑耳旁說了幾句什麼,就見素姑姑突然站了起來,緊握著的雙拳顫抖著。 
「喲,生氣了?這些年來我處處都在針對妳,也不見妳生半點兒的氣啊。」 
「妳竟然為了二十年前的舊事而加害一個無辜的人?」素顏姑姑聲音輕顫,顯然怒極。 
「舊事?是舊事,我就是要讓這舊事折磨妳一輩子。」 
「明秀,妳,妳還有良知嗎?」 
「我的良知早在那年我倆被派去當皇上的司寢之時,就被妳一手摘去了。」明秀眸中寫著恨,她又大笑著說道:「我要妳的良心在愧疚中過一輩子,這輩子都得不到安寧。」 
我隱隱明白了青花之死似乎與素顏姑姑有關,見明秀離去,我快步走到素顏姑姑身邊,將手中緊捏著的生薑交到她手裡,「姑姑,快含著它,能驅走寒氣。」 
素顏姑姑的臉色比起地上的落雪有過之而無不及,她緩緩低頭望著手中的生薑良久,又望向我,低低嘆息,「我剛進宮時與妳一樣,腳踏實地,安守本分,乾淨的目光,只為想笑而笑。恩恩,妳要保持住現在的心境,千萬別被宮裡的東西迷惑了。」 
我不是很明白姑姑話中的意思,皇宮雖美,但我所要的都是我勞動所得。 
我無處可去,為求溫飽,為得到棲身之所才選擇冒名進宮。 
我一個小小洗衣局的宮女,能被什麼迷惑住呢? 
過了宮廊,就是明妃宮的主殿。剛進入主殿,暖氣迎面而來,守在外門的三名婢女沒拿正眼看人,自顧自地說著話。 
「奴婢是洗衣局的蘇恩,娘娘的華服已然清洗乾淨,不知要放在何處?」 
「怎麼現在才拿來?娘娘正等著用呢,跟我來吧。」 
進了正堂,四只暖爐鼎立四角,炭火熊熊。 
明妃一身華麗裝扮,正在宮女的陪同下剪著雕花柱邊的盆景。 
我身為宮婢是不能正眼看主子的,雖然只是剛進殿時的淡淡一眼,也夠看清明妃的絕代風華,婀娜身段。 
「娘娘,洗衣局的奴才已將衣服送來了。」一起進來的宮女稟報。 
「怎麼現在才拿來?不是讓妳們早點送來嗎?」明妃將剪下的枝條突然丟在我面前,款款走來,一雙精緻秀美的繡花鞋頓時出現在我眼前。 
那麼多隨身侍候著的宮女,為什麼娘娘要把花枝丟在我面前?是要我撿嗎?我是洗衣局的宮女,衣裳破了髒了我自是不遺餘力。 
我依然卑恭地手捧衣裳跪著,就算明妃在我面前,我也並沒有任何動作。 
「妳是新來的吧?」明妃的聲音有點兒淡,帶著些輕慢。 
「奴婢進宮已有五個月了。」 
「五個月了怎麼還不懂宮裡的規矩呢?」蓮步輕移,明妃坐上暖榻,喝著宮女送上的茶,「素顏姑姑平日就是這麼教妳們的嗎?」 
我剛要回話,聽到殿外稟道:「娘娘,素顏姑姑求見。」話音剛落,明妃身邊的宮女就說:「這素顏姑姑真是的,娘娘不是罰她跪一天一夜嗎?怎麼擅自起跪呢?」 
明妃放下了手中的茶盞,神情未變,抬抬手,「讓她進來。」 
厚布簾被掀起的時候,帶起一陣涼風。 
素顏姑姑身子微躬著進來,目不斜視。 
我見她髮上肩上的雪在殿內溫暖的氣溫下融化。 
「娘娘,奴婢突然想起今天來明妃宮送衣裳的洗衣女才新進宮不久,不懂規矩,怕會惹娘娘不快,才壯著膽子擅自離罰,望娘娘恕罪。」素顏姑姑伏跪在地。 
「妳的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明妃冷哼,「莫非妳還以為自己是十年前皇上身邊的司寢嗎?」 
司寢是什麼?這是我今天第二次聽見這兩個字。 
「來人,給我掌嘴。」隨著明妃手中茶盞重重一放,我的心也劇烈地跳了一下,不過,衝過來的宮女在一聲細長而響亮的「皇上駕到──」聲中慌張地退到一側伏跪在地。 
沒有人能在這四個字下還昂首站著的,明妃也不例外。 
我輕吐了口氣。 
明黃,是帝王家的顏色,民間禁忌的色彩。 
盤龍的圖案也唯有帝王才能擁有。 
微垂的雙眼規矩地望著地面,餘光還是能看到那雙繡著盤龍的鞋子從眼前走過,我忙斂神,身子更為挺直。 
帝王,在我心中高若神明。 
「奴才們見過皇上。」 
「臣妾見過皇上。」 
「都起來吧。」皇帝的聲音涼涼的,似冷非冷,帶著淡淡壓迫。 
正起身的我,身子剎那僵硬,手中的華服翻落在地,很輕的落地聲,在這主殿上卻如驚天之雷。 
這個聲音,是我一輩子的夢魘,我恨之入骨卻又藏匿至深。 
不敢回想的過往。 
那一夜,我的清白被毀。 
只因那一夜,娘三天三夜高燒不退,最終離開人間。 
「大膽奴才。」 
「恩恩?快跪下,恩恩?」 
「刁奴,竟敢直視皇上,還不快跪下?」 
我聽不清周圍的人在說什麼,緩緩地直起身子,目光的焦點定在了那個明黃的人臉上,深邃如夜空的眸子隱藏了記憶中的銳利,卻依然叫人不敢直視。 
這是一張能叫女人輕易動心的臉。 
可對我而言,是妖孽,是魔鬼。 
記憶如潮水而至,點點滴滴,越發清晰。也帶起了我隱藏在心底深處,刻意淡忘的恨。 
只是萬萬沒想到,那個毀了我清白,間接害死我娘親的人竟是當今的皇上,年僅二十七歲的肅帝。 
一個我恨不起的男人。 
我的震驚與不信可想而知,但這個聲音與相貌,千真萬確,是那個毀我清白的男人。 
我握緊拳頭,指甲幾乎掐進肉裡。 
他高高在上地坐著,只是冷冷地掃了我幾眼便自顧自地喝著宮女送上的茶水,彷彿並不認識我。 
「你們還愣著做什麼?還不將她拉下去?」明妃氣得不輕,香肩也隱隱顫抖著。 
「皇上請恕罪,恩恩進宮不久,不懂宮裡規矩,請皇上從輕發落。」素顏姑姑叩頭為我求情,聲音裡滿是緊張。 
兩名太監一左一右地架住了我,拖著我就往外走。 
我強行扭轉脖頸,如果目光是刃,只怕他已死在刃下無數次了。 
淚奪眶而出,那夜,我無法為自己失去的清白討回一個公道,就算找到了那人,如何向一個上青樓尋歡的男子討公道? 
我並非軟弱之人,但這個男人,竟會是天下至尊,所料不及,所有的苦恨也只能往肚子裡吞。 
可是,至尊又如何?就算他權傾天下,我也同樣能恨他。 
「慢著。」他突然開口,起身走了過來,居高臨下地望著我,神情冷漠,「妳恨朕?還是,這是妳為了引起朕的注意所使用的手段?如果是,妳成功了,演得很逼真。」 
手段?演得很逼真?他以為我在演戲?以為我這麼做是想引起他的注意?我愣愣地望著眼前的他,生平第一次,有想揍人的衝動。 
他竟不認得我,一個曾被他強奪了清白的女人!

傾城紅顏系列《拒做帝妃》全四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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