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家破 
大雨驟然而至。 
子虞睡得淺,恍然間聽見滴滴答答,彷彿妖魔跳著舞,立時醒了過來,一抬頭,便看到囚室上方的窗戶透著陣陣水氣,想外面已是暴雨如簾。 
她輕輕挪動了一下,懷裡的文嫣也醒了,含糊地喚道:「四姐。」 
子虞忙摟緊她,只覺得懷裡的人兒瘦得可憐,柔聲哄道:「文嫣莫怕,四姐在這裡,快睡吧。」 
文嫣睜著眼攬著子虞的腰,輕聲說:「睡不著,我怕睡著以後,四姐就要扔下我走了。」 
子虞心裡一痛,借著囚室內微弱的晨光,看到文嫣原本粉嫩嫩如皎月似的面孔瘦得脫了形,下頜尖尖,彷彿能扎人,眼下青黑一片陰影,知道她自入獄來無一日安睡,胸口像被針刺一般,疼得厲害。勉強一笑,安慰地拍著她的背,「四姐不會拋下妳的。」 
文嫣安心地點點頭,過了一會兒,才低聲說:「四姐,娘親和姨娘她們扔下我們了嗎?」 
聞言,子虞垂下眼,輕顫的睫毛彷彿是鴉翼,手死死握住,整個身子都顫抖起來,對著妹妹烏黑的眸子,違心地搖搖頭,「沒,她們沒有……」 
忽而見到文嫣咬著唇,淚水盈滿眼眶,顫著聲說:「四姐騙我,我知道,娘親和姨娘們,還有二哥他們都死了。」 
子虞五臟如遭火焚,心裡的痛楚排山倒海地翻騰,再也忍不住,淚水大滴大滴淌落,無聲地哭泣起來。 
一見她哭,文嫣也哭了起來。兩姐妹抱成一團,困獸似的發出嗚咽聲。 
哭得這樣狠,連胸口都跟著呼吸抽痛著,入獄這十來日,她肩負照顧妹妹的重責,不敢哭、不敢鬧,心神一直懸著,就怕文嫣承受不了真相,可如今再也瞞不住了,說不出是輕鬆,還是悲憤?積壓了這許多日的痛苦終於找到了宣洩口,哭得一發不可收拾。 
文嫣扯扯她的袖子,哽咽著問:「四姐,我們也會死嗎?」 
她一怔,哭得有些氣息不穩,本想搖頭,一對上文嫣透著認真的明眸,安撫的話一時竟說不出,最後只得說:「文嫣,四姐也不知道。」 
不知道,是真不知道!這一切的起源是如此荒謬,她如何猜得到結局。 
她懷疑眼前的境況不過是噩夢一場,等她醒過來,依然還在家中。 
這個時候,家裡後院滿架的薔薇已是半開,搖搖欲墜滿枝燦爛。她的母親──三夫人最喜歡薔薇,總愛和幾個姨娘在花架下品茗談天,他們兄妹幾人就在花下追逐玩耍,鬧成一團。 
三姐文靜賢淑,與他們幾個皮猴子不同,也不和他們一起鬧,經常靜靜地在一旁繡花。二哥總說三姐繡的花除了精緻還另帶了股香氣,以後怕是要醉倒京城大半的公子哥。三姐惱起來便掄著繡帕要丟二哥。 
我們在一旁笑得肚子也疼了。 
這樣的日子如同夢一樣,還沒等到她想要珍惜,便很快破碎了…… 
那一日她還在三姐的房裡,看著三姐一針一線繡著嫁衣,料子是茜素紅的,濃豔如晚霞傾天,這種紅最是讓人心驚,看過了它,其他的便黯然失色。三姐學的是京繡,本就講究針功巧妙,再加上三姐一雙巧手,在京城也是極有名氣的。 
她也曾問三姐為何要親自準備嫁衣,三姐笑得溫柔,只說幸福要握在自己手中才覺得踏實些。 
看著裙褶上繡好了最後一隻彩鳳,三姐舉在手中,裙裾在風中蕩漾,絢麗直逼人來。 
在那一刻,她不由心生豔羨。 
談笑間,前院突然傳來隆隆聲響,聲音好似行軍。還沒等丫鬟去打聽消息,院中已經亂了起來。她跑了出去,文嫣不知從哪裡衝出來,緊緊挨著她,只嚷著:「四姐,官兵來了,是不是爹爹回來了?」 
她怔怔地牽著文嫣,心想,爹回來怎麼會是這樣的情形。還來不及解釋給文嫣聽,大批士兵就衝了進來。看他們一身漆黑盔甲,竟是禁衛軍。 
大夫人和幾個姨娘帶著府中下人攔在內院,面色鎮定,喝道:「此處是肅正公的宅院,不容你們放肆。」 
為首的黑甲將軍淡淡一笑,那笑容裡竟隱含著說不出的森冷,讓子虞打了個寒顫。他冷笑,「金河一戰,我軍大敗,原來是羅正筠私通敵國,害我軍將士折損十萬,聖上已下旨,羅府三族當誅。」 
聽到他直呼父親的名諱,子虞如掉冰窟,知道大禍臨頭。她父親羅正筠,是南國的名將,戰功赫赫,平常的兵士即使路過羅府,亦要放輕腳步,哪有今日這般橫衝直撞,大肆抓人。 
眾人已知攔不住,一家老弱婦孺只能束手就擒。男丁不知關押到了何處,女眷都一同關進了大理寺監。 
她哭著問母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母親顯得格外嚴肅,眼底帶著一抹決絕,「當今聖上想要吞滅北國,妳爹去年秋天帶兵北征,一直打到過冬,冰天雪地的,難以行軍,就在金河和北軍僵持了整整三個月。今年開春,聖上下旨要妳爹立刻出兵,又打了兩個月,就在幾天前,聽說妳爹慘敗,十萬南國將士被北國坑殺……我們當時還不信這些消息,誰知……」 
她驚得蒙了,父親在她心目中一直是威武的象徵,她也從沒想過父親竟會戰敗。就在出征前,她還笑著跟父親要北國的香粉,可如今…… 
她求助地看向各個姨娘,就盼望她們之中能有個人說幾句讓大家安心的話。三姐靜靜坐在一旁,幽暗的囚室並沒有磨損她的美麗,反而使她迸發出一絲英氣,她的聲音平靜如水,「不要慌,戰敗乃兵家常事,我們家三代忠良,父親是絕不會通敵賣國的!大哥跟隨父親出征了,等他回來,自然就可以弄個水落石出,洗刷我們的罪名。」 
眾人皆點頭,重又燃起希望。 
那時候子虞並沒有注意到三姐只說出征的大哥回來,卻沒有說父親回來。過了好一些日子,子虞才明白,戰敗折損十萬將士,以父親那種耿直剛烈的性格,必然已經自刎謝罪了。 
然而,別說等大哥回來,就連喊冤的機會都沒有,入獄後的第三天,聖旨已經送達大理寺監──羅家男丁全部處斬,唯有十四歲以下的女眷等候發落。 
這樣的結果,居然還是朝中某位大人拼死求情所得。 
大夫人和姨娘們聽到後格外冷靜,即使有啜泣的,也很快被喝止。 
她哭著撲到母親的懷裡,卻被母親一把捂住嘴,「我兒莫哭,只要妳留得性命,娘親已算是心滿意足,妳要乖乖等妳大哥回來,為羅家含冤昭雪。」 
文嫣年紀小,經不住累,這時已經沉沉睡著,大家看著她和文嫣,眼裡都有著數不盡的溫柔和不捨。她心如刀絞,哭得淚眼模糊,拼死咬著衣袖,怕自己哭出聲來把文嫣吵醒。 
大夫人帶著姨娘們依次走出牢房,三姐最後走出去,挺直了背脊,回頭看了她一眼,「我不信父親真會通敵,我羅家女兒雖然不能仿效男兒上沙場,但也絕不能讓人小瞧,文嫣性子柔弱,妳以後就是姐姐了,要好好照顧她。」 
她哭得險些要暈過去,只瞧見三姐一轉身,眼角似乎落下晶瑩的淚滴。這無端讓她想起了茜素紅的嫁衣,那種濃烈如火,似乎要將一切燃燒殆盡的紅,讓人悽惶,讓人哀嘆。 
等文嫣醒來,囚室裡黑幽幽的,彷彿是天塌了下來,遮蔽了所有光亮,只剩下兩個人,她看著子虞,清亮的眸像是沉澱了什麼,問道:「娘親和姨娘她們去哪裡了?」 
子虞撫著她的頭道:「我們在這裡等,也許很快就可以去陪她們了。」 
文嫣便不再問了,此後,兩姐妹再也不曾沉沉入睡過。 
怕是一睡著,又會有什麼被奪走,即使現在她們一無所有,所依靠的僅僅是彼此而已。 

※  ※  ※  ※  ※  ※  ※  ※  ※  ※  ※  ※

囚室裡漸漸變得寒冷,從小窗飛濺而入的雨水順著牆壁蜿蜒而下,蛇一般遊走。晨曦透了進來,光亮稀薄而清寒,映在壁上如生白霜。文嫣畏冷,便往四姐的懷裡又鑽了鑽。 
子虞看著那微光漸盛,想到又一天即將到來,牽起唇角淡淡一笑,竟覺得自抄家那日起,所有的日子都是偷來的。轉眼瞥到文嫣頭髮凌亂,心生憐惜。拔出髮間的玉簪,湊著那視窗流進來的雨水清洗一番,然後重新為文嫣梳理頭髮。 
梳好兩條小辮,文嫣回頭笑了笑,「四姐,等我們出去了,妳天天給我梳頭好嗎?」 
「好!」子虞點頭答應。 
等天色大亮,她們如同在家中一樣,稍稍整理儀容,等獄卒將早飯送來。過了一會兒,便聽到腳步聲緩緩近了。 
子虞細細一聽,那步伐不快不慢,很有節奏,不是平常獄卒的腳步聲,心下微微一驚。文嫣似也察覺,瞪圓了眼看著鐵柵外。兩人在獄中擔驚受怕,早已成了驚弓之鳥,對外界的聲響敏感至極。 
一個身著絳衣的中年男子站在囚室前,問道:「妳們倆是肅正公的女兒,羅子虞和羅文嫣?」 
子虞一眼看到他腰間的雕花玉帶,知道對方身份不低,答道:「家父正是肅正公。」 
絳衣男子聽她聲音嬌脆,清鈴般動人,回答時不卑不亢,絲毫沒有羈押入獄的落魄感,心裡暗嘆,便打量起囚室中的兩姐妹來。 
晨光淺淡,似在她們身上披了一層華光。兩姐妹均是凝膚如雪,眉目如畫。年紀稍長的站得離鐵柵較近,身形雖然纖細,卻玲瓏有緻,緊抿著唇,雙眸烏黑,眸光流轉如同黑珍珠。而年紀幼小的那個,還無法分辨身形,但其五官秀麗,料想笑起來必然動人萬分。入獄多日,兩姐妹都顯得有些邋遢,卻仍散發一種難以言喻的風華,想是自幼培養而得。 
想不到羅家兩個幼女年紀雖小,卻都生了一副不俗的容貌。轉念間,他低笑了兩聲,然後說道:「肅正公金河戰敗,十萬將士被坑殺,我國兵力折損,這場北征已經是敗了!肅正公通敵罪名已定,妳們難道不好奇,為何還能留下性命?」 
子虞心裡認定父親絕非通敵判國之人,但此刻仍選擇隱忍,只是順著對方的口氣問:「請問大人為什麼?」 
「原本羅家必須誅連三族,不過朝中有人死諫肅正公乃忠義之人,絕不會有通敵判國之舉,才得以留下十四歲以下女眷的性命。可是昨天邊關傳來消息,妳們的大哥羅雲翦確實叛軍投敵,做了北國的降臣。」 
文嫣尖叫了一聲,大聲喊:「你騙人!」 
子虞也驚呆了,但聽到文嫣尖銳的叫喊,倒漸漸冷靜下來,雙手攥成拳,指甲陷進肉裡生生地疼,她極鎮定地問:「那現在聖上反悔,想要我們的命嗎?」 
「恰恰相反!」絳衣男子似乎有些意外子虞的鎮定,讚賞地看了她一眼,「羅雲翦在世上就僅有妳們兩個親人了,聖上覺得留著妳們的命更有用些。」 
聞言,子虞表面上看似平靜,內心的酸楚卻已波濤洶湧。通敵叛國乃株連九族之大罪,如今大哥若真的做了北國的降臣,她與文嫣豈有逃過死劫之理?看來皇上心中已有盤算,她與文嫣只能任其擺佈了。 
文嫣上前緊緊握住她的手,一股冰冷刺骨的涼意,一點一點地浸透她的手掌,直逼她心裡,但她仍強自鎮定,不斷告訴自己,千萬不能慌亂。 
絳衣男子盯著她們的舉動,說道:「聖上念妳們年幼且孤苦無依,特准妳們入宮為奴。聖上的一片仁慈之心,妳們定要銘記在心,明白嗎?」 
子虞咬緊牙關,緩緩屈膝,聽到文嫣驚呼一聲「四姐」,她仍伸手將文嫣也拉著一起跪伏在地,「請大人代我們姐妹叩謝聖恩。」 
「羅家的女兒果然聰明。」絳衣男子滿意地笑了起來,「未時就會有人來接妳們,妳們就先歇息一下吧。」 
聽著腳步聲漸遠,文嫣再也忍不住地哭了出來,「四姐,我們為什麼要跪他?皇帝殺了我們一家,我們為什麼……」 
子虞一把摟住她,滿臉的淚水下聲音卻平靜如水,「我們要活著,只要活著,就還有希望!」 


第二章入宮 
子虞覺得人生際遇真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片刻前還是站在雲端上,轉眼就能掉到地上,本以為要粉身碎骨,誰知竟又絕處逢生。 
那一日傍晚,宮裡來人將她與文嫣帶進皇宮,來到宮中極南的一處殿堂「興德宮」。 
主位的妃子早失聖寵,宮裡極為冷清。老宮人看姐妹倆年紀幼小,派了些灑掃庭院的差事,並沒有想像中苦累,每日不過一兩個時辰就能做完。 
自進宮之後,子虞待人謙遜有禮,笑顏迎人,文嫣也學著她,兩人在興德宮中倒也算過得平穩。大哥羅雲翦做了北國降臣的消息已傳遍宮中,子虞多留了個心眼,悄悄打聽,卻總沒有問出確切消息,心裡暗暗著急。而每當別人以譏誚的語氣談及大哥的名字,她總是滿面羞紅,悄悄走開。 
羅家三代忠良,父親肅正公以忠孝聞名天下,可如今卻落得這般下場。有時候子虞偷偷想,大哥是不是真的做了敵國降臣。大哥的倖存對她來說是個極大的安慰,另一方面卻又成為她心中一個重重的包袱。 
文嫣才十一歲,只憑好惡論事,常常趁私下無人對子虞說:「四姐,皇帝待我們這樣差,我們為什麼還要幫他做事呢?我們去投奔大哥吧!」 
子虞心疼她年幼,也說不出忠君愛國的大道理,只是叮囑她不可妄言皇家之事。兩姐妹對大哥的事議論多了,記起以前家中所學,又聽了旁人一些言論,漸漸理出些頭緒。如果父親已經投敵,又何必自刎陣前,大哥是在全家被斬後才做了降臣,這其中會不會有些苦衷? 
這些事無一可對人言,她們就深深藏進心底,每日在興德宮過著還算風平浪靜的日子。 
時至春末,興德宮的牡丹彷彿是在一夜間盛開了,一大朵一大朵,累累疊疊的花瓣彷彿是裙褶,隨風搖曳,一院的奼紫嫣紅,直叫人移不開眼。 
興德宮的主位是昭儀瑤姬,聽說當年也曾極為得寵,她的一句戲言,讓當今聖上從雲州遷來牡丹無數,幾乎可以種滿御花園。誰知瑤姬盛寵三年,牡丹只不過稀稀拉拉地開了幾枝,待她失寵後,牡丹卻一年比一年盛放。南國大敗之後,瑤姬北國人的身份顯得尷尬起來,越發不受皇帝的待見,門庭冷落,空留了一院牡丹豔麗無雙。 
民間有個傳說,凡牡丹花開,花開如碗大,集姚黃色一百零八朵,稱之為「有鳳來儀」,是祥瑞之兆。瑤姬聽信宮人的說法,便命人要在院中找出姚黃色牡丹一百零八朵。 
這差事落在了子虞和文嫣的身上。 
這一日,子虞和文嫣就開始在滿是牡丹的院子裡數起花來。這並不是一樁容易事。事先要準備好紅紙,剪成長條,每條填上一個數,正好寫滿一百零八張。在花叢裡尋到一朵碗大的姚黃牡丹,就用紅紙在枝上一纏,輕輕糊住,不能碰落花瓣,也不能弄破紅紙,直到把一百零八張紙貼光了才算完。 
子虞從清晨貼到午時才將手上的紅紙貼完,一抬頭,滿院簇簇花團中,文嫣已不知去了哪裡,於是輕喚,「文嫣!」 
東面的花團突然聳動起來,沙沙地響,文嫣從一叢「首案紅」中探出臉,「四姐叫我?」那些首案紅的花瓣被她蹭在臉上,殷紅的一片正對眉心,皎月似的面容平添亮色。 
子虞笑了起來,「頑皮鬼,躲在花叢裡做什麼?」 
文嫣從花堆裡走近,伸手將剩下的紅紙拿出,說道:「我在找花呀,妳看,還有五朵找不到。」 
子虞一數,果然還剩五張,環顧四周,滿院的姚黃色牡丹下都貼了紅條,恰如美人臉上胭脂初染,春風習習,只吹得一應葉搖花舞,豔麗無雙。滿院再轉了一圈,還是找不到適合的姚黃牡丹,她不由得有些慌了,「這樣就無法交差了!」 
文嫣眨眨眼,說道:「那我們把花苞也貼上。」子虞一想,說不定明後日就能開出花來,連讚文嫣聰明,兩姐妹又滿院找起姚黃色的花苞來。 
等忙完,兩人不禁相視而笑。雖然無法確定「有鳳來儀」這一招是否真能讓興德宮重獲盛寵,但最起碼可以確認,她們可以如期交差,免去責罰。 
到了下午,兩姐妹辦完了差事得了閒,又回到興德院的後院,除了錦繡一片的牡丹,院牆處有兩株銀杏,綠蔭團團。 
子虞在廊下看著文嫣玩「千千車」,那是時下宮女最愛的一種遊戲,用繩子一抽,小小的圓盤就在地上滴溜溜地轉,在家時姐妹間也常愛玩。看著文嫣一臉天真爛漫的笑容,子虞沒來由地心裡一酸。 
家門慘遭巨變,她和文嫣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在千里之外。每夜在夢中憶起過去的日子,她都要淚流不止,父親一生忠良,卻在死後背上這樣的汙名,親屬們都受累而死,羅家一門滔滔罪名,將由誰來洗刷?文嫣和她,難道要以戴罪之身老死宮中嗎? 
她一時想得入了神,文嫣突然嚷道:「好漂亮的紙鳶呀!四姐,快看,飛到我們這裡來了!」 
子虞看向天空,天際慢悠悠地飄來了一朵彩雲似的紙鳶,色澤斑斕如彩霞。文嫣高興地一個勁嚷。不知那紙鳶是不是聽到了文嫣的呼喊,竟往興德宮直直飄來。 
兩人仰首張望,紙鳶忽然在上空一頓,子虞仔細一看,原來是長線勾住了院牆處的樹梢,軟軟地纏在了樹上。文嫣扯扯她的衣袖,「四姐我們去看看吧。」 
子虞雖比文嫣大了兩歲,但也就是個半大的孩子,見那紙鳶是個蝴蝶的樣子,精巧難言,頗為心動。帶著文嫣轉到院後,紙鳶正掛在一棵銀杏上,微微輕擺。樹高兩丈有餘,兩人只能看著嘆息。 
子虞笑道:「掛在樹上,我們還是只能看了。」 
「我們爬上去拿吧!」文嫣眼巴巴地看著樹上,哀求道:「這麼好看的紙鳶,如果下雨淋壞了可怎麼辦?」 
子虞去年還在家裡爬過樹,比眼前這棵還要高,她看著文嫣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明知七分是作假,也不由心憐。眼看四下無人,這僻靜的地方除了她倆別無他人,就說道:「我上去幫妳取,妳可要在下面盯好了,有人就叫一聲。」 
文嫣連連點頭,笑顏綻放。 
子虞取下腰帶,往最粗的樹枝上一拋,腰帶對折正好垂到她面前,扯住腰帶借力一跳,她躍到了樹杈上,等坐定身子,取回腰帶,子虞額上已滲出了汗。羅家是將門世家,家中不分男女都會一些武功,她年紀小,學會的也僅僅只能用來爬樹。 
紙鳶掛在一根臂粗的樹梢上,她慢慢往上爬,腳下一滑,似乎是鞋子掉了下去,只聽到文嫣一聲輕呼,「四姐妳的鞋子可砸到我了。」 
子虞看到她在樹下驚慌的樣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手下不敢大意,死死抱住粗壯的樹枝。爬到了高處,一伸手將紙鳶拿了下來,果然精巧難言,蝴蝶的模樣栩栩如生。她仔細看了一會兒,發現右下角還寫有「華欣」兩個字。 
正要把樹梢上的斷線解開,忽然聽到文嫣喊了一聲「四姐」,聲音似乎有些焦急,子虞忙撥開眼前的枝葉,一眼看去,樹下竟多了兩個人。兩個衣著華麗的年輕公子,一個似乎是弱冠之年,另一個氣度沉穩,年紀稍大一些。 
子虞一手扯著紙鳶半趴在樹杈上,一下子僵住了身體。讓她現在跳下去,沒這本事,可是現在這模樣又太過失儀。 
樹下的兩人齊齊抬頭,年輕的那個已經笑了出來,「二殿下,南國的宮女真是讓我大開眼界啊!」 
子虞一聽,那個身著月白長袍的居然是二皇子,嚇得更加不知所措。看到文嫣還站在一旁,心下一急,輕聲叫道:「文嫣,快行禮。」文嫣忙跪下。 
二皇子面容俊雅,擺擺手,「不必多禮。」他似乎看出了子虞的窘迫,如濃墨般的黑眸裡含著笑,「妳可是下不來了?」 
子虞心想,下是下得去,可是當著外人像猴子一樣爬下去嗎?只能點點頭,「太高了。」 
那個笑盈盈的年輕公子道:「妳跳下來,我們在下面接著妳。」 
子虞往下一看,有兩丈高,遲疑著不敢動。文嫣也小聲說:「四姐別跳啊,這麼高。」 
二皇子唇畔帶笑,柔聲道:「妳先爬到樹幹上,我牽妳下來。」子虞見第一個樹杈倒是離地面一人高的樣子,心想可行,先把紙鳶丟下樹,接著慢慢往下爬。等她半個身體從樹枝裡露出來,纖腰忽然被人攬住,嚇得她大氣也不敢喘,二皇子已托著她下了樹。 
一落地,她立刻伏地行禮,「給二殿下請安。」 
「說了不用多禮,起來吧。」子虞站起,和文嫣立在一處。 
二皇子見她倆娉婷而立,姿容上佳,尤其是想起剛才樹枝撥動,從綠葉中露出的那個少女,淡粉的衣衫,彷彿是樹上的一朵花兒,便問道:「妳們是興德宮的宮女?」 
子虞點頭,「是的。」 
旁邊那年輕的公子拿過了紙鳶,一臉玩味地盯著姐妹倆看,忽然看到地上躺著一隻繡花鞋,低笑出聲,「這可有趣了,來撿紙鳶還能捎上一隻鞋。」 
子虞窘得面色通紅,心裡對這個口沒遮攔的公子暗恨不已,訥訥道:「奴婢失儀了。」 
二皇子一笑置之,對那年輕公子道:「副使莫再取笑了,女兒家可不比男子。」 
那年輕公子道:「我國的女子可沒有南國女子這麼嬌柔,就是騎馬狩獵也半點不輸男子。」 
原來他是北國人!子虞猛地抬起頭,這時候才把那年輕公子打量清楚,長眉入鬢,鳳眼微瞇,竟是出奇的俊美無儔。 
二皇子聽到他借著評論南北國的女子露出輕視之意,眼底閃過不悅,卻是一閃即逝,回過頭對子虞姐妹倆道:「妳們撿回了華欣公主的紙鳶,可要什麼獎賞?」 
「四姐,問大哥吧。」文嫣握著子虞的手輕搖。 
子虞暗驚,不知道這時候提起這個會不會太過莽撞。二皇子卻已聽到文嫣小聲地提醒,訝然道:「大哥?妳們想問什麼?」 
子虞一咬牙,說道:「我們的大哥是羅雲翦,現在只想知道大哥到底怎麼樣了?」 
二皇子略怔,那年輕公子聽到了也是一愣,說道:「這個問題應該問我才對。聽說羅家的人都已經處斬,妳們既然是羅少將軍的親妹妹,怎麼到宮中來了?」 
子虞眼眶微紅,回答道:「羅家只剩下我和妹妹文嫣在宮中服役。」 
年輕公子一臉恍然,微微瞇起眼,笑睨了兩人一眼後,眼神轉為犀利,轉身對二皇子道:「二殿下,我國對南國的國書已經提過,要將羅少將軍的親人接往北國,南國的答覆卻是羅家已無後人,現在可怎麼說?」 
「這個……」二皇子驚疑不定的目光在姐妹倆身上轉了一圈,「這怕是大理寺監和掖庭令弄錯了,我國必會給北國一個交代。」 
子虞心下一震,這才知道北國對南國的國書中還有這一條,只見那個被二殿下稱為副使的年輕公子態度可算是過分傲慢,二皇子卻沒有不悅,可見對方身份特殊,極可能是北國權貴,便忙問:「副使大人,我大哥在北國嗎?他可安好?」 
「二殿下,副使大人……」幾個宦官跑到了院口張望,「華欣公主差人問,紙鳶可尋到了?」 
二皇子對那年輕公子道:「我皇妹等急了,我們先回去吧。」 
年輕公子走到子虞兩姐妹面前,溫和地笑道:「妳們的大哥在戰場上受了重傷,不過我離京的時候已經大好了。他曾託付我,要我告訴他的家人,他曾身中五箭,卻都是南國的箭。他沒有對不起祖宗!」說完,隨著二皇子離去。 
二皇子沒聽到他最後壓低聲音所說的話,也不表示好奇,兩人又重新談笑起來。 
待兩人走遠了,文嫣立即高興地說道:「我就知道大哥不會忘記我們,四姐,我們可是要得救了?」 
子虞淡淡地笑,掉了鞋的左腳冰冷如踏霜面,那冷意從腳心漫進四肢百骸,她撫著文嫣的頭,烏黑的眸子像是蘊了微光,「笨丫頭,我們今天也許闖了大禍了!」 


第三章 紙鳶 
南國當今聖上據說是個極殘忍的人,為了坐上皇位,他不僅殺了兩位兄長,還逼瘋了年僅十四歲的弟弟──禮親王。 
當年,南國皇帝初登大寶,年僅十四歲的禮親王因為害怕兄長的狠戾作風,進京拜見時,帶了兩百個侍衛進京,南國皇帝卻因此將他留在京中,多方試探,使得禮親王終日惶惶不安,過著如履薄冰的生活。直到半年後,在皇宮中秋宴上,禮親王殿前失儀,被南國皇帝當著文武百官的面,狠狠訓斥羞辱了一頓,最後就這樣被逼瘋了。 
從宮女那裡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子虞心想,這個禮親王可真是愚蠢,兩百個侍衛在京城能起什麼作用,平白引起皇帝的猜疑。可對這樣一個結局不由感到憂傷,皇帝對自己的手足尚且如此,對待他人又怎會心軟。 
饒了她和文嫣的命,絕不會是因為一點仁慈之心吧。 
自遇到二皇子和北國副使後,子虞在興德宮中做起事來越加小心,小時候娘親教導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她常常以此自勉,到了宮中才知道,有些人不過一步之錯,卻再也沒有機會去改過。 
入夏後,皇宮內一改戰敗後的頹勢,漸漸熱鬧起來。興德宮的主位昭儀瑤姬參加了幾次宮內的盛宴,宮女們說的話題也變得更豐富起來。其中提到最多的就是華欣公主。自古兩國戰爭,必有勝負,敗者就必須付出代價,除去將士的性命、金銀和城池,還有一種戰敗的象徵,就是女人。而這一次南國所要付出的代價中就包括了華欣公主。 
宮人們無論見或沒見過,都說華欣公主是個傾城傾國的美人,是聖上最疼愛的公主,講到她要遠嫁北國,或多或少都露出惋惜的意思。 
子虞想起那個精巧的蝴蝶紙鳶,暗暗猜測那個美麗的公主該是一個心思多麼靈巧的人。文嫣惦記著那位副使曾說過北國要將她們接走的事,宮人們卻絲毫沒有提及。 
雖然沒有這樣的好消息,姐妹倆在興德宮的待遇卻好了起來。她們得了一個獨立的房間,文嫣還被瑤姬的貼身宮女看中,得以進正殿當差。 
這日做完差事,子虞正聽宮女們談論邀請北國使臣宴會的情景。一個身著黃衣的宮女匆匆跑來,原來是曾同住一房的朝淑,她一臉焦急地對子虞道:「妳妹妹出大事了!」 
子虞乍然一驚,站起身就要往正殿跑去,「文嫣出了什麼事?」 
「妳別急,這麼莽撞地衝過去救不了她。」朝淑拉住她,繞過院子,一邊走一邊說:「妳妹妹本來是在殿外伺候的,今天有個丫頭病了,就讓妳妹妹進內殿裡去,誰知過了一會兒,就說妳妹妹手腳不乾淨,這會兒讓少涵抓住了,要打板子。」 
子虞只覺得心頭突然一緊,像是被繩子勒住了,幾乎快要滴出血來。她唯一的妹妹,那麼伶俐聰穎討人喜歡,從小家裡管教甚嚴,怎麼會手腳不乾淨。她不顧一切往前奔跑,五臟六腑彷彿都燒起來似的。 
朝淑使勁拉著她,「子虞妳別激動啊!妳們姐妹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人,妳可要仔細想清楚才能解決問題,否則恐怕救不了妳妹妹……」話音戛然而止,她驚訝地看著子虞滿臉淚水,那樣的表情,似乎站在懸崖邊,再多一步就要絕望似的。 
子虞飛快地甩開她,穿過了幾個月牙門,繞過長廊,還沒到前殿,就聽見文嫣大聲嚷道:「我沒偷東西,你們誣賴我!」 
那聲音尖銳地劃破空氣,針似的刺穿了子虞的心,她聽到那聲叫喊中還夾著哭音,心神一恍,在長廊口狠狠摔了一跤。她顧不上疼,立刻撐起身子,飛奔似的衝進前院。 
院子站著幾個宮女和宦官,院前還有四個侍衛。兩個宦官左右架著文嫣,把她半個身子壓跪在地上,另有兩個宮女手持板子,那種板子是專為懲罰宮女而製的,板面光滑,韌性卻極佳,打在人身上會讓人疼得心肺俱裂,卻不會留下疤痕,每年總有幾個宮女是死在這樣的板子下。 
子虞看著文嫣小小的身子被壓著,一旁的宮女已經打了好幾板,心如刀絞,她哭著上前跪倒,求饒道:「我妹妹絕不會偷東西的,請姐姐們高抬貴手。」 
殿前的臺階上站著一個宮女,穿著淡紫的衣裳,正是瑤姬的心腹少涵,她眉一挑譏誚道:「喲,這是哪一齣姐妹情深啊,人贓俱獲,難道是我們冤枉她嗎?」 
文嫣本是抽泣著,看到姐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姐,我沒有偷,是她們誣賴我……」 
少涵對著身邊人冷喝,「誰讓妳們停下來的,居然在宮裡偷東西,給我狠狠地打。」 
一旁的宮女又要拿板子往文嫣身上招呼,子虞猛地撲上去,緊緊抱住她,啪啪兩聲重重擊下。子虞頓覺一股劇痛從後背襲來,下一秒整個背部彷彿被烈火焚燒,疼得她滿頭大汗,哭著哀求道:「就算是我……妹妹的錯,還請各位姐姐看在她年紀尚幼的分上,讓我替她受刑吧。」 
宮女們見兩個幼齡弱女抱成一團,心中不忍,停下手看著少涵詢問怎麼辦。 
「怎麼,兩個罪臣餘孽妳們也下不了手?」少涵滿臉不耐,冷聲道:「兩個都打,打夠板數再說。」 
文嫣臉色蒼白,哭道:「姐姐妳讓開……」子虞摟住她,把她小小的身子抱住,背上又挨了兩下。 
旁邊兩個宦官本來是架著文嫣的,此刻卻來拉她,扯破了一截衣袖也沒拉開。她死命地抱住文嫣,嘴裡不停地喃喃說道:「文嫣不怕,有四姐在……」 
堅韌的板子毫不留情地打在她的身上,疼痛從後背整個炸裂開來,巨大的痛楚蔓延全身。 
「四姐……姐……」文嫣淒厲的哭喊聲也漸漸地輕了,像是隔了層雲霧。 
憂心妹妹的狀況,想要看清文嫣的樣子,眼前卻逐漸模糊了起來。最後,只覺得喉嚨一甜,一口鮮血噴湧而出,眼前陷入一片漆黑。 
恍惚間,她見到了爹娘、大夫人、姨娘們和三姐站在一團白霧中,文靜賢淑的三姐笑盈盈地跟她說:「子虞,別再跟小文嫣搶糕點吃了,知道嗎?」 
她連連點頭,喊道:「我知道,我以後再也不跟文嫣搶吃糕點了,三姐,你們快回來吧!」 
誰知,她話才剛說完,爹娘們就消失了,三姐也轉過身,緩緩地走入白霧中,「子虞,文嫣性子柔弱,妳要好好照顧她。」 
她還沒回過神,三姐就消失了,耳邊突然響起文嫣的哭聲,她心中一痛,心想:文嫣不要哭,四姐在這裡呢! 
文嫣卻哭個不停,「姐姐妳不能死,不能拋下我,妳要是走了,就剩文嫣孤零零一個人了。」 
子虞心裡著急,身體卻一陣冷一陣熱,眼前珠寶似的閃爍著什麼,她想要伸手抓住,卻總是撲個空。 
是了,美好的東西都失去了,她抓不住,但是還有文嫣,她的妹妹需要她。 
她不怕死,卻怕剩下了文嫣一個人孤零零無所依靠。 
剩下文嫣一個,她怎麼去見死去的爹娘。 
她掙扎著睜開眼,光線刺得眼睛生疼,手稍稍動了動,就有人緊緊握住,濕膩膩的一層,不知是誰的汗。 
「姐姐,妳終於醒了!」文嫣的眼睛紅腫得像顆紅棗,聲音也啞得嚇人。 
朝淑喜笑顏開,「太好了,妳可醒了,要再不醒,妳妹妹哭也哭死了。」 
子虞無力地笑了笑,這才想起自己是替妹妹挨了板子,急忙看向文嫣,聲音低如蚊蚋,「文嫣,妳沒事吧?」 
文嫣猛搖著頭,喜極而泣,「都是文嫣不好,害姐姐受了傷,姐姐別再生文嫣的氣,別再躺著不理文嫣……」 
「才不是……」子虞笑著搖頭,「姐姐沒有生氣,姐姐只是想偷懶休息一下才睡著的。」 
朝淑看著姐妹倆哭成一團,也險些要落下淚來,但想起太醫的囑咐,急忙收斂情緒,笑道:「妳們別再哭哭啼啼了,太醫說了,讓妳醒了之後趴著休養,背上的傷不能久壓。」 
經她這一提醒,子虞頓覺整個後背都在隱隱抽痛著,但仍咬牙忍痛問道:「太醫?」像她這樣卑賤的宮女,如何能勞動太醫看診? 
朝淑和文嫣合力扶著她轉了個身,改為趴在床上。朝淑說道:「是二皇子為妳請的,這次妳們姐妹倆可真是因禍得福了,連二皇子都驚動了。文嫣雖然挨了兩板子,但塗上太醫調配的藥膏,一天工夫就好了。至於妳呀,也算老天爺保佑了,那兩個動手的宮女,看妳們姐妹可憐,最後那幾下都沒怎麼用力,所以太醫說了,只要靜心休養,七八天就能養好了。」 
子虞苦笑,都這樣了還算老天爺保佑嗎?突然想起,她問道:「那文嫣偷東西的事……」 
「放心,那是一場誤會,是昭儀娘娘的髮簪不小心掉落在內殿,文嫣打掃的時候拿起來,正好被少涵撞見,所以誤會了。」 
子虞點點頭,滿臉疲憊地閉上雙眼。朝淑見了,不再多留,她走出門時嬉笑著拋下一句,「二皇子說了,過幾日來探妳,妳安心養傷,這幾天妳們姐妹倆都不用當差了。」 
室內只剩下了姐妹倆,子虞轉過脖子,看到窗前的小桌上放著一個小巧的花瓶,裡面插著一枝牡丹,是青龍臥墨池,色如淡墨,層色漸染,極濃處亦極豔。 
她望著窗外,似乎在出神口中卻問:「文嫣,妳怎麼一聲不吭?」 
文嫣靠著她,像是怕離開她,眼珠轉了轉,想了半晌才說道:「姐姐妳別聽她們瞎說。那根本不是誤會,是她們故意誣陷我的。」她聲音嬌軟,說到誣陷兩字時卻是陰冷如冰。 
子虞看著她,柔聲道:「這話可不能亂說。」 
「姐姐妳不信我嗎?」文嫣驀地抬頭。 
子虞捋了捋耳旁的散髮,平常簡單的動作這時卻顯得艱難,她淺笑道:「我怎會不相信妳,只是現在不知到底是誰存心對付我們,我們要更加小心,知道嗎?」 
文嫣點頭,眼睛裡多出一份不符合她年齡的堅定,「姐姐,原來權力是這麼重要,那天我們挨了打,所有人就把我們扔在那裡,沒有人理,可是二皇子來了,他們就一個個笑著來看我們。」 
「文嫣……」子虞深深吸了口氣,說道:「這宮中,權力兩個字太危險了,妳年紀小,還不明白。」 
「姐姐只比我大兩歲,其實姐姐也不明白。」文嫣徐徐道:「爹爹不明白,所以他死了;我們家不明白,所以大家都死了;我們不明白,所以在這裡任人欺凌。」 
子虞心驚不已,難道她的妹妹一夜之間長大了嗎?只勸說道:「權力與危險相伴,我們沒有承擔危險的能力。」 
文嫣輕輕握著她的手,眼裡有些哀傷,「我不怕危險,我只害怕姐姐給那些壞女人下跪,如果有了權力,我們以後再也不用低頭!」 
初夏明朗的日光透窗而入,籠罩在她身上如披金紗,她的笑容依然美好天真,卻又抹上了些世故的痕跡,讓子虞微微心疼。 


第四章 受罰 
那之後,文嫣變得特別乖巧,時不時在她的藥碗旁放上一塊糕點,或者從別處聽到了好玩的事,就到床頭說給她聽。等到了第八天,子虞的傷勢已經大好。 
正當姐妹倆說笑的時候,忽然來了一個模樣極為機靈的年輕宦官,在門口張望了一會兒,悄聲告訴她們,二皇子將要過來看她們,然後一溜煙地就沒影了。 
子虞想到二皇子的來到,會不會和上次提到國書有關,心下頓時有點忐忑不安。 
過了一個多時辰,二皇子果然來了。他身著雪青長袍,長身玉立,手上拈著兩朵小花,含苞待放,雪玉似的一團,微微帶了粉色,晶瑩剔透如水晶雕成。他將小花放在桌上,笑著擺手制止姐妹倆的行禮,「妳們傷才好,就別講究這些虛禮了。」 
子虞依然行完禮,抬頭發現二皇子正打量著她,目光柔和,又像是想到了什麼而微微失神。 
他轉向文嫣,溫和地說道:「我知道那件事原是個誤會,瑤姬昭儀是個明事理的人,絕不會有下次。」 
文嫣謝了恩,垂頭站在一旁。 
「我知道妳們從小也是被人捧在掌心呵護長大的,如今在宮中當差,肯定不習慣,我已經同瑤姬昭儀商量過,妳們以後不用再做那些粗活了。」二皇子緩緩地說,一邊注意著姐妹倆的神色,「那一日,妳們也知道了,這樣的日子不會持續太久的。」 
子虞心怦怦地跳著,「這樣的日子不會持續太久?」 
莫非指北國來使的事,難道她與文嫣真的要去北國嗎?她雖然這麼想,卻不敢貿然問出口。 
二皇子又問了她們這些日子在宮中的生活,還仔細地問了兩人的生辰八字,子虞和文嫣老老實實地回答,他卻再也沒有提起絲毫關於北國使臣或者國書的事。 
子虞見二皇子言談和氣,目光如同湖面上的月光,溫柔而細緻,文嫣似乎也喜歡與他說話,心裡踏實不少,有這樣一個皇子能對她們姐妹關照幾分,想必以後在宮中的日子會好很多。 
她正想著自己的心事,忽然注意到房門口站著一個人。灰白的布衣,頭髮綰起,是個道士。她對上他的目光,寒冽如刀,銳利得彷彿要刺穿人的心。子虞一下子怔住,匆匆避開眼。 
二皇子已經注意到她的異樣,問道:「妳怎麼了?可是身體還沒恢復?」 
子虞指指房門口,「他……」 
二皇子回頭看了一眼,笑道:「哦,那是我父皇身邊的玄玉真人。我該走了。」他站起身,正要離去,掃了桌上一眼,笑道:「我在來的路上看到這樣的花,很像妳們姐妹,就幫妳們捎過來了。」 
他走出房外,玄玉真人和幾個宦官緊緊地跟上。走得有些距離了,那玄玉真人開口道:「二殿下,可就是這對姐妹?」 
二皇子沉吟地點點頭,「是她們,真人剛才可聽清她們的生辰八字了?哪一個比較適合?」 
玄玉真人搖頭,「都聽清楚了,二殿下,這兩姐妹一個安命在寅申,值紫薇天府同宮,一個天相在醜未坐命,都是大貴之相。本來這兩女如果靜守一生,必然是大富大貴,可兩人前不久親人皆亡,逢難而變,命格轉而亂相。」 
他的聲音尖銳如磨刀,聽得二皇子皺起眉頭,「到底什麼意思?」 
「兩女都不能留,留久必生亂。此兩女命格已是大貴至極,再添亂相,對旁人大有影響。」 
「不行!」二皇子心下微震,卻說:「父皇已經說了,只能送一個去北國。如果把她們都送去了,也太便宜羅雲翦那個叛臣了。至少要留下一個做為挾制。你看應該送哪一個走?」 
玄玉真人長嘆一聲,「二殿下,大貴大亂之相,留久必為禍!趁兩女尚在幼齡,送去北國吧。」等他說完,卻發現二皇子並沒有認真在聽,臉色不由一黯。 
走到興德宮的前院,路旁開滿了瑩白色的小花,迎風輕擺,二皇子見了,不由停下腳步,喟然嘆道:「真像她們姐妹倆,我見猶憐,卻只能迎風而擺。」 

※  ※  ※  ※  ※  ※  ※  ※  ※  ※  ※  ※

等子虞傷好後,換到興德宮主殿負責灑掃,差事十分輕鬆,大半日都是空閒。文嫣留在了偏殿,負責端水奉茶,因為年紀小,所以也極為清閒。 
子虞在主殿也曾遠遠地瞧見兩次瑤姬,只覺得她珠翠環繞,周身如霞光籠罩,即使沒看清楚眉目,也能知道是何等一個美人。瑤姬身邊總跟著侍女少涵,跟子虞碰了幾次面,她卻像從未下令打過子虞姐妹一般,既不冷也不熱,就如同對待興德宮的其他宮人一樣。 
這一日,子虞在殿中拭掃灰塵,宮外突然送來了貢茶,一旁的老宮人讓子虞送進內殿。子虞心下不免擔憂,進去之後若有什麼差錯,說不定又是一頓打。 
她正猶豫不決,少涵卻從裡面走了出來,淡淡看了她一眼道:「娘娘正等著這西山白露呢,快送進來吧。」 
子虞抱起描金蓮紋木罐,跟著少涵走進內殿,瑤姬當年盛寵三年,內殿中擺放的全是奇珍異寶。少涵掀起層層珠簾,子虞低垂著眼,慢慢踏入殿中。 
殿內瀰漫著都梁香的味道,濃郁而香甜,子虞幾乎在一瞬間覺得自己簡直不能呼吸,這樣濃重的香,一向不為南國所喜,只有北國出身的瑤姬才會在宮中使用。「給昭儀娘娘請安。」她在殿前規規矩矩地行了禮。 
殿中久久無聲,子虞幾乎要以為殿中並無人時,一個聲音響起,「妳是羅家的女兒?」 
「是的。」子虞輕輕回答。 
「抬起頭!」 
她的聲音中有些不耐,子虞緩緩抬頭。瑤姬倚在貴妃椅上,體態優美,暗紅的裙裾迤邐而下垂到地上,她很美麗,眉目精緻如墨所畫,眼眸轉動時流轉著火焰一般的光芒,眉梢風情萬千,豔麗逼人。 
在子虞看她的時候,她也在打量子虞。 
「南國女子都生得好,怯生生,彷彿嬌嫩的花朵似的。」她輕輕呢喃,像是在自言自語。 
子虞不敢接話,瑤姬身後有一道屏風,上面繡著一幅繁華的市井圖,華燈初上,街道旁如明珠點點,屋舍梁簷幢幢相連,飛簷斗拱,綿綿屋脊高低錯落,猶如是一張華麗的大網。 
瑤姬注意到她的目光,說道:「這是北國的慶城,我就生長於那裡。」 
子虞道:「真是個繁華的地方。」 
瑤姬笑了起來,鬢間步搖的瓔珞輕輕作響,窗紗上透進的光照耀其上,豔得直叫人炫目。 
「我聽說,你們羅家抄斬的時候,有一個羅家女兒談笑赴死,行刑官問她為何不哭,她卻反問,既無愧於天地,為何要哭?待行刑之時,滿場婦孺,無一人號啕出聲,讓人敬服。那個女子是妳的姐姐嗎?」 
子虞心中一酸,答道:「是的,是奴婢的三姐。」 
「我還當你們羅家的女子都是如此,巾幗不讓鬚眉……」瑤姬嘆了口氣,黑眸中顯露出一絲的不屑,「妳的行為小心謹慎,一點都沒有我想像中羅家女兒的風采。莫非關於羅家女兒的傳聞都是虛假?」 
子虞仰起臉,直視瑤姬,「三姐的膽識與氣度不知比奴婢勝出幾倍,瑤姬娘娘豈可因奴婢而臆度奴婢三姐?」 
瑤姬坐起身,裙襬如潮水般滑動,她眸中顯出一絲迷茫,很快又掩去,聲音平靜道:「就是不像才好,妳這種性子,才能在宮中生存得久些。」 
子虞驚訝地睜大眼,看著瑤姬慢慢走近,托起她的下頜,仔細地觀察著。 
「妳現在年紀尚小,卻已生得粉面桃腮,妙麗可人,以後一定會越來越美,站在華欣公主身邊也不會被蓋掉光彩。北國皇帝雖不喜美色,但像妳和華欣公主這樣惹人憐愛的美人,也許會打動他也說不定,呵呵……」她說著,彷彿是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笑容滿面。 
子虞聽得心驚,啟唇輕問:「娘娘此話何意?」 
瑤姬瞥了她一眼,「怎麼?妳還不明白嗎?華欣公主將要遠嫁北國,妳作為隨行女官同行,也算是給北國國書的一個交代。」 
「那奴婢的妹妹呢?」子虞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空氣中的濃香彷彿變稠了,讓她喘不過氣來。 
瑤姬似乎是看穿了她的想法,憐憫地看了她一眼,「皇上說了,只能送一個去。不是妳,就是妳妹妹。」 
「那就讓妹妹去。」子虞笑了笑,北國至少還有大哥作為照應,就讓文嫣去吧。 
「聽說妳們姐妹情深,看來果然如此。不過,妳若知道此去北國的目的,恐怕不會想把妳的妹妹往火坑裡推吧。」 
她重新坐回貴妃椅,看著半閉的窗戶溜進幾縷陽光,風中帶來夏日特有的青草味。子虞的臉一半沉浸在光芒中,眉目精緻如玉雕成,烏黑的眸閃動著光華,略有些稚氣,卻叫人心憐,瑤姬不由一嘆,「皇帝陛下這次雖然失敗了,但是吞滅北國的心卻始終沒有滅過,華欣公主的遠嫁不過是權宜之計,安一安北國的心。聽說妳大哥在北國極受器重,南國不僅損失幾員大將,還讓北國得了便宜,皇帝陛下哪肯吃這個虧。妳們姐妹倆必須留一個在這裡,另一個去北國做細作!」 
細作?聽到這個詞,子虞腦中轟地炸開了,身子輕顫,像是秋天裡落地的葉。 
「細作?」她抑不住震驚,連聲音都有些顫抖,「可是奴婢的妹妹怎麼辦?難道她要留在宮中一輩子嗎?」 
「妳的妹妹當然要留在宮中,不過妳不用擔心,如果妳在北國表現得好,妳妹妹在宮裡會過得像郡主一樣的生活,如果妳對南國有反叛之心,那麼妳的妹妹一定會比現在淒慘百倍,妳要知道,皇帝陛下的心,比石頭還要硬,比冰還要冷呢!」 
瑤姬的話像是針一般一字一句刺進子虞的心,她惶然地仰著頭,卻只看見瑤姬紅色的裙,濃麗得像血,佈滿她的視線。 
她輕輕地張嘴,卻沒有發聲,眼神空洞而迷茫,半晌之後,她才艱難地找回自己的聲音,「娘娘,從我們離開牢房,饒我們一命的那天起,就已經這樣定好了嗎?」 
「妳很聰明。」瑤姬挑起唇,滲著一種不知是悲傷還是憐憫的表情,「妳們前些日子被打,那是因為妳們在北國使臣面前說破了身份,皇帝陛下要我給妳們一個教訓。所有的事都是如此,包括妳們進興德宮,也是被安排好的。我是北國人,可以隨時教導妳一些北國的事,方便妳日後去北國皇宮生存,所以妳們才會被送到興德宮,知道嗎?」 
子虞緩緩閉上眼,在瑤姬幾乎以為她要落淚的時候,她倏地又睜開眼,彷彿有太多的感情沉澱在裡面,眸色深沉如夜,捲長的睫毛輕輕抖動著,在她眸底沉下一片暗影。她卻面無表情,只是愣愣地看著前方的屏風。 
慶城! 
北國的都城,她將要去的地方! 
她覺得自己的心在無聲無息地淌血,痛得麻木,眼睛裡倒流不出淚來了。 
瑤姬輕嘆,「這沒有什麼可悲傷的,與其把時間用在悲傷上,還不如學好北國的一切。」 
子虞似乎沒有聽見,她福了福身,就這樣走出內殿,瑤姬也不阻攔。 
殿外陽光和煦,她卻覺得刺目,半闔上眼,有些恍惚地走出主殿,繞著迴廊轉進牡丹盛放的院子。院子裡依舊錦繡,風乍起,吹得滿園的牡丹搖曳生姿,花瓣飄雪似的拂了她一身。 
「妳怎麼了?」 
她側頭望過去,二皇子站在月牙門前,身後僅跟著一個年輕的宦官,驚訝地看著她。 
子虞看著他,清亮的眸底一片冰寒,她責怪自己怎麼會這般天真,竟以為堂堂皇子會可憐她們姐妹,原來一切都是假的。 
二皇子慢慢走近,笑容一如既往的溫和優雅,「妳是不是身體不適?怎麼面色這麼蒼白?」 
看著二皇子越來越接近,她的整個身子好像掉進了冰窟裡,四肢寒涼。近到面前了,子虞驚奇地發現,在對方眼眸中反射的自己,竟然淺淺地帶著笑,那笑容天真而美麗,彷彿是無憂無慮的孩童。 
「妳到底……」二皇子的話語因她的笑而止住,如此純真的表情,讓他想起那一日她從樹葉中鑽出的模樣。 
子虞眼神閃動,只回了一個更加燦爛的笑容。無論多憤怒,無論多悲傷,終究要向權勢與命運低頭。她含笑著回道:「奴婢只是想到即將離開京城去北國,不禁有些傷心罷了。」 
二皇子微怔,唇邊溫雅的笑容漸漸淡了。 

傾城紅顏系列《一斛珠》全三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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