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潔白的雪花自天際灑落,飄過紅牆金瓦、雕樑畫棟,飄落在庭前的白玉階上。 
他推開窗,狂風夾著雪粒飛撲進來,霎時佔據了溫暖如春的大殿。 
殿中站立的少年不易察覺地瑟縮了一下,而窗前的長者卻恍如未覺。迎著寒風,他閉上眼睛。 
偌大的殿內悄然無聲,只餘炭火在寒風的摧折下劈啪作響。 
一片幽靜中,剛勁滄桑的聲音忽然響起,「治兒,你相信鬼神嗎?」 
殿中的少年抬起頭,訝異地望向他近在咫尺的父皇,隨即又低下頭,他不明白剛剛還在考校他功課的父皇為何忽然提起了這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心念閃過,他微一欠身,恭敬而端正地回稟道:「太傅說,子不語怪力亂神。父皇,兒臣不信。」 
是的,他不信鬼神,不是因為什麼子曰詩云,而是因為他明白,只有精神上的弱者,才會將希冀寄託於鬼神。只是一向是他心目中最強者的父親,為何會忽然提起這個問題呢? 
是因為白天的那場獵狐嗎? 
那狐狸靈性得很,據說很有可能已成了精怪。宮人議論紛紛,父皇看似毫不在意,難道心中也在忐忑不安著?一邊想著,他抬頭望向父皇的背影,自己有多久沒有這麼近距離地看他了。記憶中,每次兄弟姊妹來面見父皇,擠在前面的總是太子哥哥、魏王哥哥、高陽妹妹……而他不過是毫不起眼的一個,平庸而沉默,唯一值得稱道的,也不過是他嫡出的身份。 
此時看去,他忽然發現父皇是真的老了,這個在金戈鐵馬中建立起龐大帝國的君王,這個讓凋敝民生重獲繁榮的治世明君,也在日日的醇酒美色中,逐漸蒼老了偉岸的身軀。 
是不是太過剛硬的,越容易腐蝕憔悴呢? 
迎著他的目光,長者忽然轉過身來,「若你有一天真遇到了鬼神,該當如何?」 
在那銳利的目光下,少年有些許慌亂,隨即鎮定下來,「這……應當敬而遠之……」 
長者有些失望,搖搖頭,「這是書生之道,而非帝王之道。」 
少年一怔,連忙躬身請教,「父皇,那麼帝王之道,理應如何?」 
長者微微一笑,一字一句道:「為帝者,不懼鬼神,不畏天命,任你人鬼妖魔,亂我心者,朕單憑掌中利劍,斬之!」 
那殺氣騰騰的二字一出,便如一股寒風衝入了狹小溫暖的天地間。少年打了個哆嗦,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父皇,縱然身軀老邁,內裡依然是一把利劍,任憑歲月腐蝕了劍鞘,內中依然氣沖霄漢,光耀九州。 
心念電轉,他低下頭,「父皇,兒臣知錯了。」 
是因為白天的那隻小白狐吧,他在獵場中遇到,慌不擇路地逃到了他的馬蹄下,帶著滿身傷痕,鳴聲淒切哀婉,他實在於心不忍,便替牠包紮之後放生了。想不到這麼細微的小插曲,也會傳入父皇的耳中,明明當時並無外人。 
李世民低頭凝視著自己的兒子,他很聰明,甚至比他預料中更聰明,只是……他拉起他的手,這稚嫩白皙的手,能握得住桀驁朝臣的忠心,能扛得起萬里江山的重擔嗎? 
迎著少年明澈的目光,他終於問道:「治兒,若有一日,朕將這萬里江山交給你,你可能擔負得起?」 
他猛地睜開眼睛,視線所及是一片黑暗,幾乎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浮動在空氣中的龍涎香氣濃郁沉滯,壓得他呼吸不暢。 
半晌,視線掃過牆角的白玉更漏,他低低問道:「什麼時辰了?」 
「回稟皇上,已經寅時末了。」值夜的宮人低聲道。 
卯時了嗎?一片黑暗中,他放緩了紊亂的呼吸。已經很久沒有夢到過父皇了,為何在今夜…… 
沉寂片刻,他又低聲問道:「王皇后有說什麼嗎?」 
帳外的宮人顫抖了一下,斟酌著用詞,「回稟皇上,皇后並未再說什麼,只是一直哭泣至半夜,之後便望著窗外發呆,連晚膳也未曾用。」頓了頓,他不敢抬頭,又繼續道:「昭儀娘娘聽說後專門叮囑了司膳房,預備好皇后愛吃的菜餚點心,隨時熱著,以備傳喚。」 
帳內傳來低低的笑聲,「不愧是朕的愛妃,果然賢良慧美,無微不至。」 
宮人卑微的身軀縮了縮,王皇后被關押在上陽宮已經三天了,這三天來,闔宮上下無不繃緊了弦過日子,尤其是他這種在御前當差的人,更是本能地感受到山雨欲來的壓迫。就在昨天,原本在甘露殿中當差的宮人皆被處死,罪名便是看護小公主不力。其中還有幾位經常說笑的熟人,如今卻已陰陽兩隔……想到這裡,他愈發低伏下身子,只希望這狂猛的風暴不要摧折到他這種不起眼的螻蟻。 
只是那位武昭儀娘娘好生大度啊!竟然連殺死自己親生女兒的王皇后都這般悉心照料,嚴加責令宮人不許苛待,難怪闔宮上下都讚她明理知義。 
正胡思亂想著,清遠悠長的聲響打破了暗夜的寂靜,時辰到了。 
如往常那般,帳內那人立刻起身。珠玉碰觸的清脆聲中,他挺拔的身姿緩緩步出,視線落在跪伏的身影上,「傳喚侍從,朕,要上朝了。」 
這大明宮嶄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第一章 初入深宮 
馬車向前行駛著,喧囂吵鬧的聲音逐漸不聞了,周圍越發靜謐。馬車的顛簸不時將厚重的繡花簾布蕩開,從那若隱若現的縫隙向外望去,一道細細的紅線在視線裡拉扯著,那是宮牆漫長的顏色。 
賀蘭心兒掀起車簾子一角,外面的天空很藍,很高。幾十輛輕便馬車一溜兒向前平穩地行駛著。拐過一道彎,又轉過一處角,清一色的藍底繡銀花布簾揚起落下,延綿無盡的紅牆逐漸被甩在身後。 
「喂,小心被人看見了,不是說不能隨便往外看嗎?」旁邊的女孩子低聲提醒道,嘴上說著,自己卻也忍不住湊到了簾子邊。 
「這皇宮好大啊!簡直比我們縣太爺家的宅子還闊氣。」另一個女孩子也湊上來,大眼睛裡滿是憧憬。 
旁邊響起一聲嗤笑,「這裡可是皇宮,什麼縣太爺,也敢拿來相比。」 
大眼睛的女孩有些不好意思,訕訕地摸了摸鼻子。 
賀蘭心兒將手中的車簾放下,笑道:「大明宮聽說從先帝在位的時候就開始興建,直到今上登基才真正建成,前前後後可是花了幾十年呢,只怕天下再也沒有比這裡更宏偉華美的地方了。」 
一個女孩子拍手道:「難怪以前在家裡聽說,皇宮是天下間最美的地方,神仙之所都比不過呢,終於有機會見識到了。」 
「是啊,以後我們就要在裡面當差了,到時候裡面的美景可以看個遍呢!」另一個女孩子興奮地連連點頭。 
車裡的女孩子紛紛說笑著,她們都是即將入宮的侍女,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甜美的幻想和希冀。 
賀蘭心兒望著她們,心中浮起一絲憐憫,天下間最美的地方嗎?這些年行走江湖的經驗早已告訴她,越是外表華美的東西,往往蘊含著致命的毒素,就如同眼前的宮殿,光鮮奢靡的外表下,卻埋藏著凜冽冰冷的殺機。一個不慎,甚至連這個宮廷裡最高貴的女人都會輕易栽倒,更勿論這些小小的侍女了。 
「妳怎麼了?」一個聲音傳入耳中,賀蘭心兒抬眼望去,是那個大眼睛的女孩,正湊過來擔心地望著她,「妳臉色有些不好看呢,是不是不舒服?」 
「沒事,只是車裡顛簸氣悶。」賀蘭心兒笑了笑,掩去心事。 
「呵,也是,擠了這麼多人,不過馬上就要到了吧,到時候就可以休息了。」大眼睛女孩蹭到她身邊,笑道:「我叫離若,妳呢?」 
「我叫賀蘭心兒。」 
「妳的名字真好聽,妳好像懂得很多呢,一定念過書吧?」離若好奇地問道。 
「是念過幾本。」 
「真是厲害!我只認識少許幾個字呢。唉,我弟弟今年也要念書,可惜家裡太窮,交不起束脩,所以我才進來當侍女,聽說宮裡能賺到不少錢呢,真希望能快快攢錢,弟弟的束脩,還有將來我的嫁妝……咳……」好像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離若臉蛋兒漲得通紅,咳嗽起來。她轉頭看向賀蘭心兒,掩飾地問道:「心兒妳又為什麼進宮來呢?」 
賀蘭心兒淡淡笑道:「當然也是為了銀子啊,家裡窮啊……」 
為了什麼呢?飛蛾撲火般投入到這個危險的宮廷裡,心甘情願地放棄了自由,放棄了職業,甚至,她還放棄了他…… 
嫁妝嗎?也許她永遠沒有需要這種東西的一天了。 
心中一陣疼痛,她強迫著自己不去多想,已經錯過的東西,再去追憶只是增加無謂的苦痛,她按住胸口,異樣柔軟的觸感傳來,有了這件東西,她的計畫一定能夠成功,是的,她必須成功!只有成功,才能救得了她,也只有成功,才能不辜負自己毅然放棄的這一切。 
咯吱一聲,車身震動,停了下來,外面一聲高呼:「已經到了,大家下車吧。」簾子被人掀開,明晃晃的光線一下子投射進來,刺得人眼花。 
心兒定了定神,提起裙襬,一弓腰跳下了馬車。腳底接觸到堅實平整的地面,被馬車一路顛簸搖晃的心似乎也寧靜下來。 
抬頭看向四周,她們正身處一片極大的空地上,面前是兩扇巍峨聳立的宮門,兩邊是一眼望不到頭的宮牆,越過宮牆隱隱可見朱紅色的琉璃瓦在陽光下發出粼粼金光,昭顯著天家的富貴奢華。這裡就是皇宮正南的丹鳳門了。 
一輛接一輛的馬車整齊地停在周圍,原本肅穆莊嚴的宮門處立刻佈滿了活潑俏麗的身影。 
「好高啊!好氣派!」 
「真是漂亮!以後我們就要住在這裡面了!」 
周圍響起此起彼伏的驚嘆聲。想到日後要在這個夢幻般華美的宮殿中生活,眾人眼中無不浮動著興奮的光彩。 
「別看了,趕緊排好隊!林尚宮還等著呢。」一個身穿綠袍的內監大聲催促道,維持秩序。 
這次入宮的侍女人數眾多,好在等候在此的內監們早就輕車熟路,很快組織起眾人向宮門走去。 
進了宮門,眾人謹慎地跟隨在引路內監的身後,唯恐行差踏錯,鬧了笑話。 
行走片刻,向左拐角,便是一處長廊,樹影婆娑,和風綿綿,眾人心情稍微放鬆。這時,對面走來一隊人,皆身穿玄色勁裝,著甲佩劍,一看便知是宮中侍衛。 
隨著兩隊人逐漸接近,賀蘭心兒視線隨意掃過,霎時如一道天雷劈落,她腦中一片空白,怎麼會是他!她眼花了嗎?飛快地低下頭,她思緒混亂如麻,卻始終沒有勇氣抬起頭,再看第二眼。一定是她眼花了,不可能!天下怎麼會有這樣的巧合? 
這時,前面領隊的內監已經熟稔地招呼道:「裴將軍,玉將軍,親自領兵巡邏呢?真是辛苦了。」 
裴將軍! 
賀蘭心兒嘴角抽搐,真希望是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一起出了問題。可殘酷的現實告訴她,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此時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將身體向裡縮了縮,儘量湮沒在人群中。 
侍衛中當先一人不過二十歲左右,眉眼俊秀,身姿挺拔,一身裁剪合宜的黑袍上繡著銀色暗花祥雲紋,腰間束著暗紫織錦腰帶,垂著白玉雙魚腰牌,一眼看去,整個人好似一柄鋒銳的劍,閃動著懾人的寒芒。 
而旁邊一人眉目更是俊美至極,面若冠玉,丹頜朱唇,連對面這群綺年玉貌的少女都被生生比了下去。他腰間懸著長劍,掛著翠玉瑞獸珮,身姿纖瘦,顧盼神飛。聽到內監的招呼,他微微頷首道:「分內之事,豈敢言勞。」 
如此俊俏少年郎,哪個少女不傾慕。雖然不敢明目張膽,但偷偷瞟上一兩眼還是可以的,只可惜兩隊人很快交錯了過去。 
「好俊美的將軍啊!」 
「聽說那是神策軍,新近調來負責駐守皇城的。」 
走在賀蘭心兒前面的兩個小宮女忍不住竊竊私語起來。 
「好像一位將軍姓裴,一位姓玉吧。」 
「那個裴將軍啊,在家裡的時候我聽說了一件很好笑的事兒呢,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聽到眾人議論,後面一個小宮女猶豫著插嘴道。 
「什麼事情?」離若豎起了耳朵,這個叫李翠的小宮女家裡是開酒樓的,好像聽說過很多小道消息。 
而旁邊的賀蘭心兒卻忍不住要捂住耳朵了。 
「聽說,他前不久要成親的時候,新娘子忽然不見了,還在花轎裡留下了一封信。」 
「什麼?有這種事情?該不會是私奔了吧。」 
「不會吧,那個裴將軍那麼俊,還是將軍呢,天下間怎麼會有那麼傻的女人。」 
「也說不定哦,若是那女人的情郎跟那個玉將軍一樣俊美,說不定……」 
「哈哈,我看還是裴將軍俊朗,那個玉將軍簡直比女子還漂亮了,跟在他身邊,簡直自慚形穢啊,怎麼能受得了……」 
神策軍副將玉麒麟望著頂頭上司神色恍然的樣子,輕輕咳嗽了一聲,安慰道:「少卿,不過是一群小丫頭胡言亂語,你不必往心裡去。」 
幾個小宮女以為兩隊人已經錯開很遠,不可能聽見她們談話,殊不知兩人都是內力精純的高手,剛才的談論早已一字不漏地落進了兩人耳中。 
裴少卿搖搖頭,「我沒有,事情早就過去,又何必掛懷。」 
「才怪呢!就你這副神不守舍的樣子,還敢說沒有?」玉麒麟瞥了他一眼,忍不住道:「其實我早就想說了,你這些天一直都沒精打采的,還在為那位姑娘煩心吧?」 
裴少卿輕輕地搖頭,「我只是想不通為什麼會這樣!假如她不想嫁給我,為什麼要我娶她?假如她想嫁給我,又為什麼只留下三個字就不告而別呢?」 
玉麒麟猜測道:「會不會是故意耍你?」 
裴少卿長長地嘆了口氣,「要是耍一個人也可以這麼真誠的話,我還能相信誰呢?」 
玉麒麟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啦,別去想那些煩心的事了。京城之中,名門淑女數不勝數,以老兄你的人才,何愁天涯無芳草啊,哈哈……比如長孫大人家的千金長孫娉婷,就是名動京城的才貌雙全,還有……」 
裴少卿無奈地搖了搖頭,打斷好友的話,「其實我……」話未說完,卻有一個意料之外的聲音傳入耳中,「心兒,妳怎麼了?」 
興致勃勃地議論了片刻,離若忽然注意到身邊的賀蘭心兒一直沉默,轉頭一看,驚覺她臉色竟然異樣蒼白,連忙問道:「妳怎麼了?心兒,是不是不舒服?」 
天啊!賀蘭心兒真恨不得把自己縮進老鼠洞裡去,又想跳起來一把捂住離若的大嘴巴。她清晰地感受到,隨著離若話音落下,一道目光實實地落在自己背上。 
是他! 
他看到她了? 
他認出她了? 
「怎麼了?」玉麒麟轉頭望向好友,話說到一半,怎麼忽然停住了。 
順著他的視線,他望過去,卻是那群逐漸走遠了的小宮女。 
拐過一道彎,總算擺脫了那道令人窒息的視線,心兒稍稍鬆了一口氣,轉頭有氣無力地對離若道:「我沒事。」 
「怎麼可能沒事,妳看妳,滿頭大汗呢,臉色也不好,從剛才在車裡就這樣。」離若關切地追問道:「要不同前面的管事說一下,請大夫來看看吧。」 
還不都是被妳害的!心兒暗暗咬牙,面上卻勉強笑了笑,「真的沒事,我一到陌生的地方就有些心慌,加上剛才走了那麼久。放心吧,休息一晚就好了。」 
離若半信半疑,正要再問,這時隊伍已經抵達了一處寬闊的大殿,她也只得把話嚥進了肚子裡。 
十二扇雕花宮門或掩或開,上方橫匾「尚宮局」三個端正威嚴的金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行至此處,整個隊伍自然而然地寂靜了下來,彷彿有種看不見的威壓從殿內傳出,讓這些嘁嘁喳喳的女孩子霎時安靜下來。 
在內監的引領下,一眾女孩魚貫走入大殿。心兒悄悄抬頭,整個大殿開闊寬敞,陳設簡單而不失雅致,正中的紅木扶手椅上端坐著一個三十許的女子,身穿繡著絳紫纏枝花紋的深藍色高腰裙,外罩銀色輕紗外衫,梳著半翻髻,斜插兩支金鑲玉蜻蜓結條釵,鳳目含威,肌膚勝雪。 
大殿兩邊陳設了兩排整齊的梨木椅子,只有右邊首席坐了一名年約二十七八的女子,眉目莊重,嘴唇緊抿,穿著一件暗青色宮裙,邊角繡著幾朵梅花,一頭烏黑的秀髮梳成紋絲不亂的高髻,只在髻側戴了兩朵絹花,除此之外,別無首飾。椅子後面還站著七八名女子,想來都是品級更低的女官,在這個大殿裡並無入座的資格。 
領隊的內監上前稟報道:「林尚宮,楊掌司,這就是今次入宮的侍女。」說罷轉頭對身後的眾人道:「還不快來拜見尚宮大人。」 
尚宮已經是正五品的女官了,更是內廷女官三省六部之首。眾人連忙按照入宮之前學過的禮儀,齊齊下拜道:「奴婢拜見尚宮大人。」 
坐在大殿正中的尚宮林雪儀手中托著一盞茶,不緊不慢地撇著茶沫子,保養得宜的手指猶如春蔥一般雪白細膩。 
她抿了一口茶水,手略抬高,旁邊的小宮女連忙上前接過茶盞。她這才抬眼望向眼前眾人,沉聲道:「免禮,都起來吧。」 
眾人起身,排成幾排垂手而立,緊張得大氣也不敢出,殿內一片寂靜。 
「妳們都是由各地挑選入宮的,相信資質都不錯,多餘的話本座也不說了,只提點妳們一句,在宮裡當差可不比外頭,除了小心謹慎把事做好以外,還要把眼睛蒙上,耳朵堵上,嘴巴縫上,主子喜歡做的事,就要做在主子前面,主子不喜歡做的事,就要懂得避諱,千萬不要為了逞一時之快,而忘記了自己的本分。到時候可不僅僅是妳們個人身家性命的問題,連妳們的父母家人、州縣官府都要受到牽連。聽明白了嗎?」林尚宮站起身來,一邊環顧著這批宮女的容姿身形,一邊緩緩說道。 
眾人連忙低頭應道:「是。」 
行至心兒面前,她腳步一頓,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又繼續道:「咱們後宮也跟朝廷一樣的,實行三省六部制,尚宮、尚儀、司藥、司寢各安其職,妳們剛進宮,首先就要學會宮裡的規矩,然後由楊掌司按照妳們的特長,將妳們分配到各個宮去,機靈、上進的,自然有好的去處,沒腦子、偷懶的,也會有對付妳們的地方。總之一句話──各安天命。要緊時,誰若出了半點兒岔子,可別說本座沒提醒過妳們。」 
一番訓誡下來,一眾小宮女無不誠惶誠恐。林尚宮眼見天色已晚,眾人面上都帶著疲憊,便吩咐道:「楊掌司,日後這些小丫頭就要勞煩妳了,先帶她們進去安頓吧,明日起再開始訓練。」 
右側首席的那個女子立刻站起身來,躬身領命,又轉向眾人道:「今日天色已晚,接下來先安排住宿,都跟我來吧。」 
這司儀房掌司楊女史一看面相便是極嚴厲的那種人,眾人自然不敢怠慢,連忙跟在她身後向外走去。 
離若嚥了口唾沫,小聲對心兒說道:「終於能夠休息了。心兒,妳身體還能撐得住吧?」 
「我還好。」心兒微微點頭。 
兩人都壓低了聲音,不料還是逃不過前面楊女史的耳朵,立刻轉過頭來狠狠瞪了兩人一眼。 
離若正迎上她的目光,嚇了一跳,腳步踉蹌,不巧正踩在了賀蘭心兒的裙角上。心兒不防備之下,一個趔趄撞到了門框上,小宮女們頓時起了小小的混亂。 
離若連忙扶起心兒,卻為時已晚,楊女史皺著眉頭,走到兩人身邊,「妳們兩人在鬧什麼?」 
「都是奴婢的錯。」賀蘭心兒連忙低頭認罪,「一路行來,奴婢身體有些不好,剛剛一恍惚,竟然撞到了門框上,打擾了大家,奴婢罪該萬死。」 
旁邊離若還想說什麼,心兒拉住她的手捏了捏,只得把話嚥進了肚子裡。 
楊女史本有心發作一番,趁機打壓一下這批新人,但心兒認錯態度誠懇,反倒讓她無從下手了,只好瞪了她一眼,呵斥道:「還不快跟上,磨蹭到什麼時候!」 
「是。」心兒和離若連忙起身跟上隊伍。心兒腳步一動,卻有一物從裙角顯露出來。 
「這是什麼?」楊女史眼尖,立刻發現了。 
心兒低頭一看,頓時暗暗叫苦,想要彎腰拾撿,卻不料楊女史動作更快,上前一把將東西抓在了手裡。 
展開一看,竟是一幅繡品,只用單一的黑色絲線繡成的一尊栩栩如生的觀音像,線條圓潤,寶相莊嚴,烏黑的絲線在夕陽餘暉下閃動著潤澤的光芒,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楊掌司,這是我母親的遺物,讓我帶在身上以求菩薩庇佑。」賀蘭心兒連忙湊近低聲道,語氣低婉哀求。 
楊女史卻絲毫不為所動,冷冷看了她一眼,「妳知不知道宮中不准攜帶外面的東西入內?違者重罰。」宮女入宮之前,都經過嚴格的搜身盤查,此時包括她們身上穿的衣服,戴的首飾,都是內廷統一下發的。 
心兒立刻跪了下來,「心兒知罪,只求大人網開一面。」 
「哼,剛入宮便違背宮規,還敢奢望本宮網開一面,以後其他人犯了錯,是不是同樣要讓本宮網開一面呢?」楊女史冷冷說道:「來人,將這幅繡像拿去燒了!」 
「求求妳,求求妳不要拿走它,這是我母親留給我的唯一念想。」心兒大驚,急忙上前拉住她的裙角,苦苦哀求。 
眾宮女面上都有不忍之色,尤其離若更是憤憤不平,卻不敢上前求情。 
這時,站在後面的林尚宮走上前,目光落在繡像上,神色微微一動。 
「這幅繡像……是墨繡吧?」接過繡像,仔細看了片刻,她轉頭問道。 
心兒一驚,好敏銳的眼光啊,低頭道:「正是墨繡。」 
「世間擅長此道的可不多啊。這幅繡像針法細膩,線條多變,更是難得的上品。」林尚宮嘆息一聲,對楊女史道:「算了,讓她留下吧。」 
楊女史神情猶豫,「這……只怕不合宮規。」 
林尚宮淡笑著看了她一眼,「當年妳新進宮的時候,若非本座網開一面,妳會有今天嗎?不過是一幅繡像,能怎麼樣呢?更何況……」她環顧周圍宮女,緩緩道:「人倫親情乃禮義正道,當今聖上更是以孝道治國,慈母拳拳愛護之心,我等理當成全。」 
楊女史神色微變,低頭掩去眸中的怨氣,「是。」 
林尚宮將繡像遞還給心兒。心兒連忙跪下,「多謝尚宮大人。」又轉身道:「多謝掌司大人。」 
一場小插曲就這樣消弭於無形,眾人繼續前行安置住宿。 
抵達宮女院落,正是日暮時分,楊女史對照名冊,挨個點出名字,「玉蘭,桃花,妳們倆住那邊第一間;春桃,李翠,妳們倆住南邊第二間;賀蘭心兒,離若,妳們住南邊第三間……」 
心兒循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是那邊一排房子中最靠右的,後面便是院牆。她眨了眨眼睛,不錯,有利於夜晚行動。 
分派完房間又去領了被褥衣物和一應生活用品,又去飯堂用了晚膳,這才有機會回房內收拾房間。 
一直忙碌了大半個時辰終於消停下來,離若一屁股坐在鋪好的床鋪上,「好舒服啊,今晚可以睡個安穩覺了。」一邊望著還在繼續忙碌的心兒,「心兒,妳這是要幹什麼?」 
心兒正拿出那幅觀音像,珍而重之地將它掛到了床頭上。 
離若好奇地觀察了片刻,忍不住嘆道:「這幅繡像真精緻,心兒,妳娘親的手藝真厲害,還有這上面的絲線,好亮啊,簡直像是金線一般,肯定很貴吧?」 
心兒噗嗤一笑,「傻瓜,妳沒聽說過墨繡嗎?」 
「墨繡?那是什麼?」離若好奇地問道。 
「墨繡就是髮繡,也就是用這個來刺繡的技藝。」一邊說著,心兒拈起自己一撮烏黑的秀髮。 
離若愣了片刻,終於反應過來,難以置信地問道:「妳是說,用……頭髮?」 
「沒錯。」心兒笑著點頭道:「身體髮膚,受之於父母,將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繡成佛像貢獻於佛前,還有什麼比這個更能昭示出自己一片赤誠禮佛之心的呢?」 
「好神奇的技術啊!」離若跳下床,湊近了觀察那幅繡像,嘖嘖稱奇。看到心兒不反對,又小心翼翼地抬手摸了摸。 
「也難怪妳不知道,這是近些年才從南邊興起的繡法,擅長這門技藝的不多。我娘年輕時家中曾經聘請過一位出身南方的繡娘,恰好擅長此道,便修習了少許。」心兒笑道,視線掃過門前,神色一變,連忙躬身行禮,「參見掌司大人。」 
離若這才驚覺,也慌忙跟著行禮。 
站在門前的正是楊女史,為方便夜晚巡查,此時她已換了一身寬鬆的月白色長裙,只在額上點著一縷翠花鈿,輕便清爽,「東西都收拾好了嗎?」一邊問著,她抬腳跨入房內,四面環顧。 
「已經收拾完畢,請掌司查閱。」心兒和離若恭謹地回稟道。 
略看了看四面的擺設佈置,楊女史微微頷首,一路行來看過眾宮女房間,這間房算是收拾得極合她心意的了。她是個極嚴整的人,堅信每一樣東西,都應該在它該在的位置上。 
除了……她視線掃過心兒床前的觀音繡像,唇角抿成一個類似諷刺的弧度,卻並未說什麼,只吩咐道:「收拾好了就早些休息吧,宮闈重地,夜間嚴禁私自走動,明日聞鈴即起,開始宮規訓練。」 
兩人連忙點頭稱是。 
檢查完畢,楊女史轉身向門外走去,心兒送至門口。 
抬腳跨出大門,忽然楊女史轉過身來,似笑非笑地盯著她,「妳可知道?在這個宮廷裡,菩薩是從來不會保佑人的。」她聲音壓得極低,若非心兒武功不錯,只怕根本聽不完整。 
楊女史看著心兒僵住的身形,滿意地一笑,轉身走了。 
「好厲害的人啊,總覺得大氣都不敢喘呢。」離若這才湊上前,看著楊女史離開的身影,嘖嘖嘆道:「對了,她剛才是不是對妳說了什麼啊?」她站得靠後,只看到楊女史身姿傾斜,卻並未聽清說了什麼。 
心兒好笑地看了她一眼,道:「她剛才對我說,明日遲到者,要杖責十大板子。」 
「什麼!」離若跳起來,大眼睛裡滿是驚恐,「那我們趕緊睡覺吧。早睡早起。」一邊說著,跑到床邊,又記起來什麼似的,轉身合掌對著心兒床頭的觀音像拜了拜,口中喃喃道:「觀音娘娘啊,希望您大慈大悲,保佑我們明天千萬不要遲到啊。啊,不僅明天,以後永遠都別遲到……」說完跳上床,還不忘叮囑心兒一聲,「喂,妳睡前也別忘了拜一拜啊。」 
心兒哭笑不得,也跟著卸下釵環,吹滅了蠟燭,爬上床。 
躺在榻上,她目光落在那幅觀音繡像上,晦暗的夜色中,觀音的面容越發慈悲哀憫,栩栩如生,每一道弧線,每一個針腳,彷彿都帶著神秘的魅力,吸引著人的視線不能自拔。 
不能保佑人嗎?楊女史只怕要失望了,這幅觀音繡像,註定是要保佑她的,保佑她在這個迷宮般複雜的宮廷裡達成心願,暢通無阻……心兒凝視著床頭的畫像,神思飛揚。 
短短一天的時光,彷彿發生了很多,踏入這個宮門,總算成功了第一步。 
不知妳是否安好?姐姐,妳可知道,我已經與妳在同一個屋簷下了。 
耳邊傳來平穩的呼吸聲,是離若已經進入了甜美的夢鄉。 
心兒閉上了眼睛。 
等著我,我一定會救妳出來…… 
窗外,一輪圓月正冉冉升起,皎潔清冷的夜幕籠罩住廣闊的宮廷,濃郁的花香中傳來小蟲的鳴叫,點綴著寂靜的夜色。這樣靜謐美好的夜晚,卻是整個宮廷裡大多數人的不眠之夜。 
「今天甘露殿那邊又過來催促了,得儘快挑選一批得用的人才,送到武昭儀那裡。」林尚宮用銀簪子挑了挑燭芯,殿內的燈火亮了些許。 
「這些新人屬下今天已經看過,資質尚可。」楊女史答道:「只是至少也得訓練些許時日,方能正式當差。」 
對於為什麼甘露殿裡會出現這麼多空缺這個話題,兩人不約而同地迴避了過去。長久的宮廷生活,早已讓她們習慣於漠視。 
「也罷,就先訓練五天吧。」林尚宮略一思忖,道:「不能再拖延了,甘露殿那邊總不能一直空著,五天後先挑選二十名資質最優秀的,儘快送過去。」 
如今這個宮裡,得罪了誰都不能得罪那位武昭儀啊。她在這個宮中二十載,還從未見過如此盛寵。林尚宮嘆息一聲,眉宇間有掩不住的疲憊。 
這一個夜晚,闔宮上下恐怕也只有這些初入宮的小宮女能睡得安穩了。因為只有她們,才不知道如今這個宮廷,正處在一個何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境地。 


第二章 風雨雷電 
夜深時分,甘露殿的寢宮依然燈火通明,殿中侍從女官沉默地侍奉著,偌大的殿所鴉雀無聲。 
如今寵冠後宮的武昭儀正慵懶地倚在紫檀木榻上,一襲石榴紅的長裙迤邐曳地。這位讓闔宮上下難得安枕的罪魁禍首,同樣一夜無眠。 
如同宮人中傳說的那樣,她生得極美,那是一種讓人目眩神迷、難以直視的美。她已經超過三十歲,這是一個在宮廷中並不算年輕的年齡,但她的五官卻精緻細嫩猶如少女,最美的是她神采嫵然的眼瞳,如濃稠的墨硯,深沉得化不開,又如清冷的湖泊,剔透亮澤。 
此時的她手中正托著一個大碗公粗的琉璃長瓶把玩,瓶中異彩閃爍,流光飛舞,襯得她手臂肌膚如玉般潤潔光澤。湊近了仔細看,方能發現,那瓶中竟然裝著一群色澤豔麗悅目的蝴蝶,正翩翩起舞,橫衝直撞,試圖突破那層看不見的屏障。 
殿中宮人肅然垂手,卻忍不住暗暗思量,這位娘娘總是喜歡別出心裁,看似玩鬧不羈,事後想起,卻每每另有深意,只是不知這次瓶裝蝴蝶的把戲,是要幹什麼? 
自從五天前小公主「意外」身亡,這位主子的心情便一直不好。此時她面上看著雲淡風輕,只怕心情更加不暢快,因為闔宮上下都知道,今日聖上要求廢后另立的旨意又被長孫大人駁回了。因為朝堂上爭執不休,今日皇上便與重臣做了一個約定,只要一日有臣子在殿前為王皇后求情,那麼一日就不提廢后之事。據說,如今很多大臣都跪在宣政殿前,要求重新審理王皇后一案。 
片刻,殿前傳來細碎的腳步聲,眾人神情一鬆。雖然未見來人,眾人也明白,如今敢在甘露殿中這般奔跑的,只有那位昭儀娘娘最信賴的心腹親信,貼身女官雲兒姑娘了。 
果然,掀開水晶簾,一張杏眼桃腮的面孔顯露出來,雲兒湊近了武媚娘,低聲道:「娘娘,已經辦妥了,人都找齊,送到天牢密室去了。」音調中有壓抑不住的歡欣。 
武媚娘面無表情地瞟了雲兒一眼,將手中的琉璃瓶遞給旁邊的小宮女,起身道:「替我更衣。」 
天牢裡陰暗而潮濕,空氣中浮動著一股讓人窒息的異味,雲兒抱著黑布遮住的琉璃瓶,緊緊跟隨在武昭儀身後,此時她只恨自己沒有事先遮住鼻子。若非娘娘看起來心情不好,她真想拉住前面領路的獄卒,問問到底還要走多久才能到。 
拐過一道彎,便是大牢深處。似乎是聽到了有人接近的聲響,一時間死囚們張牙舞爪地撲在鐵柵欄上掙扎起來,「放我出去,放我出去……」黑影綽綽,暗光閃爍,伴著無數哀鳴嘶吼,污言穢語,宛若群魔亂舞,雲兒一驚,險些將懷裡的琉璃瓶跌出去。 
前面武媚娘的腳步卻紋絲不亂,頭也不回,淡淡地提醒了一聲:「小心瓶子。」 
一路行至一處大門前,獄卒上前掏出鑰匙,將鐵門打開,躬身道:「娘娘,人都在裡面了。」 
是一處還算寬廣的院子,花木參差,樹影婆娑。相比起方才陰森恐怖的天牢,這裡不啻世外桃源了。 
總算擺脫了那沉滯壓抑的氣氛,雲兒隱隱生出了死裡逃生的感覺,這萬惡的天牢,她這輩子可不想再來第二次了。 
環顧四周,院中站著十幾個黑衣人,皆形容憔悴,衣衫破舊。獄卒上前呼喝道:「還不快參見昭儀娘娘?」 
一眾囚犯沉默著,卻並無一人行動。 
獄卒被拂了面子,惱羞成怒,揮起鞭子惡狠狠地抽了下去。空氣中頓時彌漫起血腥的味道。 
雲兒不禁打了個哆嗦,抬眼看向自己的主子,卻只是一臉淡漠。 
抽打了片刻,終於有人抵受不住,跪倒在地上。武媚娘這才抬了抬手,獄卒立刻伶俐地停止了鞭打。 
環顧這些就算跪倒在地,卻依然不服氣的囚犯,武媚娘冷冷道:「本宮知道,你們是當年高陽公主叛亂時留下的死士,個個武藝高強。本宮雖然是後宮妃子,現在卻難以拿出讓你們信服的本事來。今日本宮只想問一句,難道你們不顧念宮外的父母妻兒?」 
下跪的人群有些騷動,武媚娘微微一笑,高陽公主座下死士數以百計,查閱檔案有家室兒女可循的卻只有這十幾個。 
「本宮今日把你們叫來,就是要給你們一個活命的機會,一個可以和家人團聚的機會,一個甚至可以讓家人過上更好生活的機會。你們想不想要?」 
她的聲音冰冷高貴,帶著不可抗禦的威嚴,卻又清麗婉轉,天然有種撫慰人心的魔力。 
囚犯們騷動起來,能夠有活路的,誰都不想死,尤其當外面還有你牽掛的親人的時候。 
武媚娘滿意地掃視著眾人,緩聲道:「只是這個機會,也不是人人能得的。本宮的麾下,不需要廢物。」說罷,她看向獄卒,「給他們每人一雙筷子。」 
一雙筷子?獄卒驚詫,卻聰明地沒有多問,只躬身道:「是。」 
筷子很快被拿來,分發給每個囚犯。武媚娘一抬手,雲兒立刻適時地遞上琉璃瓶。 
「本宮這裡有一瓶蝴蝶,當牠們飛起來的時候你們用筷子夾住,如果你們能夾住蝴蝶,並且讓蝴蝶不死,本宮就給你們活命的機會。要是你們夾到的蝴蝶死了或者沒有夾到蝴蝶,那麼一切還是維持原判。」 
話音一落,她纖纖玉手向下翻轉,失去依託的琉璃瓶匡啷一聲跌在地上,化作遍地碎片,霎時重獲自由的蝴蝶滿天飛舞。 
黑影閃爍,是囚犯們紛紛尋找目標,筷如閃電。 
片刻之後,幾乎每一雙筷子中都夾著一隻絢麗的蝴蝶,可惜大多數都寂靜無聲了。雲兒上前檢視,只有四名死囚夾到的蝴蝶還在撲棱求生。 
「娘娘,您看……」 
武媚娘轉頭吩咐獄卒道:「這四個人留下,其餘人都押走。」 
獄卒一揮手,手下立刻押著其他死囚離開。 
媚娘看著四個死囚,四人不約而同地低下頭。他們都是見慣了血海殺伐的人,此時卻不敢承受這銳利如寒芒的視線。這就是上位者的權勢,一言而決人生死。 
「知道本宮為什麼要你們夾蝴蝶嗎?」武媚娘淡淡地道:「蝴蝶飛得快,能夾住代表眼力快,手力也快,而夾蝴蝶不死,表示心細如塵,不會盲目壞事。從今日起你們就是本宮手下的風、雨、雷、電,由本宮的宮女雲兒來跟你們聯絡,在宮外幫本宮辦事。在此期間,本宮會照顧好你們的家人子女,倘若你們忠心耿耿,他們便會得到最好的照顧,倘若你們有二心,那他們便會承受一切後果。明白嗎?」 
剛剛獲得名字,也獲得新生的四人低下頭,齊齊回稟道:「是。」 
武媚娘滿意地點點頭,繼續道:「你們記住,只要你們好好效忠本宮,高陽公主能夠給你們的,本宮同樣能給你們,甚至還可以更多。」 
四人霎時肅然,躬身道:「屬下明白。」語氣越發恭順。 
「最近有很多大臣跪在宣政殿前求皇上重審王皇后一案,本宮交給你們的第一件任務就是抓住這些人的把柄,別讓他們再去宣政殿門口煩皇上。具體的方法相信不需要本宮再教你們了。」 
四人齊聲領命,「是。」當年在高陽公主手下,他們就已經習慣了這種任務。 
又交代了聯絡的細節和安置,武媚娘命四人離開,各自行動。 
待眾人走空,寂寥的院中,武媚娘望著天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又轉身叮囑雲兒:「他們的家人都移到本宮名下的皇莊上,安排個穩妥的差事,若有老弱,也要好生供養。」 
「奴婢明白。」雲兒連忙低頭道。 
服侍她這麼久,雖然自家娘娘喜怒不形於色,但也逐漸被她揣摩出些許端倪,比如此時,她就能看得出,武媚娘此時的心情有些好轉。她便順勢恭維道:「娘娘手腕,好生厲害。」 
「厲害嗎?」武媚娘苦笑了,以勢壓人,以力迫人,終究是落了下乘,可是她毫無根基,暫時也只能憑藉這種手段了。只希望家人這張籌碼足夠貴重,讓他們不要背叛。 

※  ※  ※  ※  ※  ※  ※  ※  ※  ※  ※  ※ 

「好累啊,手臂酸痛呢。」一回到房間,離若就撲倒在床上。 
「別賴床了,快起來吧,馬上就要用膳了,去晚了小心好吃的菜都被人挑光了啊。」心兒上前推了她一把。 
在美食的誘惑下,離若這才不情不願地爬起身到外面洗漱。 
手浸到冷水裡,心兒打了個哆嗦,是手上磨出的水泡又破了一個。 
旁邊離若也好不到哪裡去,「唉,心兒,妳說我們以後就要過這種日子嗎?簡直比在家裡下田幹活兒還要累啊,我以為在宮裡會很輕鬆的。」 
「這個……」心兒也猶豫起來,這幾天的訓練量確實驚人,連有武功傍身的她都有些吃不消,更別說離若這些平凡女孩了。真想不到宮裡的日子這麼辛苦! 
若要說繁重的訓練能帶來什麼好處,那就是夜晚的院子特別寂靜,每個人都睡得死死的,大大方便了她的行動。 
比如現在,賀蘭心兒躡手躡腳地翻出院子,看了看四周,很好,夜月當頭,空無一人。沿著牆壁的陰影,她飛快地向東南掠去,片刻之後,便到了一處開闊的空地,不遠處隱約矗立一道巍峨堂皇的宮門,正是她們入宮時候走過的丹鳳門。按照地圖的指示,這裡應該有一口水井,心兒四處搜索著,果然在東側角落裡發現了一口井。 
向裡望去,幽深的井口如猛獸的巨口,閃爍著金屬製的獠牙,那是……心兒一怔,禁不住探身向下細看,沒錯,是鐵鏈!乍一看去像是懸著一張縱橫交錯的蜘蛛網,遮蔽了下方的空間。幽深的井中透出絲絲寒意……寒意!她身形一僵,自己脖子上的東西是…… 
一柄劍!悄無聲息地架在了她的脖頸上。 
是高手!否則不可能無聲無息地潛至她身後而不知。 
「妳是誰?這麼晚來這裡幹什麼?」清朗的聲音從背後響起,意外地有些熟悉。 
心兒長吸了一口氣,「我……我是新進宮的宮女,我有首飾掉了,想過來找一找。」 
「妳不知道皇宮裡入夜之後不能四處走動嗎?」 
「對不起,我剛進宮不久,不知道……」她緩緩轉過身,將臉上的表情調整成最惹人憐愛的那種。然而當那人的身影映入眼簾時,她頓時愣住了。 
「是你(妳)?」同樣的話語同時從兩人口中說出,眼中閃爍起毫無二致的驚詫。 
竭力控制住面部表情,心兒輕咳了一聲,招呼道:「裴將軍,看來我們還真有緣。」 
「是很有緣。」裴少卿將手中的劍收回劍鞘。 
「咳……那個……想不到這麼晚了,裴將軍還沒睡,神策軍真是辛苦啊。」心兒打著哈哈。 
「比不上妳們當宮女的,三更半夜都要忙碌到丹鳳門。」 
「咳咳……」被他一句話噎住,心兒轉過頭去,恨恨地想著,以前怎麼沒發現他這麼伶牙俐齒,自己是不是該慶幸當初逃掉…… 
「其實,本來在下已經安寢了,不過想起了久別的未婚妻,便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索性起來走一走。」裴少卿悠然嘆道:「也不知道如今的她,日子過得好不好?」 
「那個……裴將軍人中龍鳳,滿京城也不知有多少名門淑女傾心於你,何必煩擾這個問題呢?」心兒隨口應付道。 
「妳真的這麼認為?」裴少卿盯著他,一字一句地問道:「還是說這就是妳想說的解釋。」 
在凌厲的視線逼視下,心兒忍不住後退一步,卻被人一把抓住。 
「我曾經想過,她是不是耍我玩,但是又想到,也許她是出了什麼緊急的事情,緊急到讓她連成親都不得不放棄的事情,這樣一想,我就開始擔心。」他緊緊抓住她的手臂,「給我一個解釋。」 
「你肯相信嗎?」 
「信不信在我,說不說在妳,妳不能因為我不信就不說。」 
「好吧,我進宮是為了救人。其實,這次進宮的本是我的姐姐,可是她有一個深愛的男人,實在不想進宮。而我與她感情深厚,而且她還曾經對我有過救命之恩,所以,我……」心兒聲音漸漸低落。 
「所以妳就以身代勞了?」裴少卿的聲音裡隱有磨牙的響動。 
心兒身形一顫,「那個,其實我得了絕症,恐怕活不了多久,我想我反正已經這樣了,倒不如成全她,至少兩個人還有一個是幸福的。」 
「不是兩個人,是三個人,妳為什麼不把我一起算進去?」裴少卿步步緊逼。 
「我以為我消失了就是對你最少的傷害,我不想等到我們在一起了,不能分開了,卻還要強迫著分開,你明白嗎?」 
「妳在撒謊!妳輕易放棄與我的婚約,是因為妳根本沒有把這段婚約放在眼裡!當初提出要嫁給我的是妳,現在要反悔的也是妳,難不成我只是……」 
「不是!」心兒的聲音大得超乎她預料之外。似乎也被自己這激烈的反應驚到了,心兒愣了片刻,才低頭道:「其實,我已經習慣孑然一身,而且我們只見過一面罷了,你真的喜歡我嗎?」 
兩人間的氣氛瞬間凝滯,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只餘月影靜悄悄透過樹梢,灑落滿地清輝。 
「對不起……」她終於鼓起勇氣開口道。 
裴少卿一怔,淚水順著眼前女孩光潔的臉頰滑落下來,滴在他拉住她胳膊的那隻手上,滾燙的熱度讓他驚懼地鬆開了箝制。 
她後退一步,低聲道:「對不起,我沒想到我會在這裡遇見你,不過幸好在這裡遇到了你,能讓我有機會對你說出這句話,對不起。」她抬起衣袖擦了擦眼淚。 
裴少卿還想說什麼,卻忽然神色一變,立刻抬手向心兒襲去。 
心兒一愣,電光石火之際,他的手擦過她耳畔,留下翩若驚鴻的細微觸感,同時他手一甩,一粒光點飛了出去,準確無誤地落到了井裡。 
身後傳來細微的聲響,心兒頓時了悟,神情姿勢立刻微妙地調整起來。 
林尚宮走出樹叢的時候,正看到這樣一幕,年輕的小宮女彎腰似乎在尋找著什麼,而年輕的武將站在離她五六步遠的地方,微微皺著眉頭。 
她問道:「誰在那兒?在幹什麼?」 
小宮女被嚇了一跳,轉身見到是林尚宮,連忙上前行禮,「林尚宮,是奴婢。」 
明亮的月色下,林尚宮立刻認出,「妳不是新進來的宮女嗎?不在屋裡休息,跑到這裡來幹什麼?」 
「是奴婢的耳環不見了,今晚卸妝的時候才剛剛發現,就出來尋找了。本來夜晚怕得很,幸好遇到了這位將軍在附近巡邏,便拜託他幫忙一起看一看。」 
耳環?林尚宮的目光落在她耳垂上,確實少了一邊,然而目光掃過她紅腫的眼睛,不由得一怔。 
未及發問,後面裴少卿聳聳肩,「我說不可能找到了,她卻偏偏不聽,還急得哭出來。林尚宮妳也勸勸她吧。」 
「多謝裴將軍了。」林尚宮禮貌地回道,又轉頭訓斥心兒,「難道楊掌司沒有教過妳們?夜晚宮廷裡不能隨便走動!」 
心兒低下頭,「心兒知錯了,本以為未到宮門落鎖時間……」 
「雖然未到落鎖時間,但也不是妳們能隨意走動的,還不快跟我回去。」林尚宮嚴厲地道,說罷,又向裴少卿道:「將軍,我們先告辭了。」 
裴少卿客氣地笑了笑,「姑娘的耳環若是還找不到,以後可以再過來尋找。」 
心兒身形一顫,卻沒有回頭,「多謝將軍了。」 
裴少卿望著她的背影,長長地嘆了口氣。 
領著心兒穿過走廊,林尚宮反而不著急了,一邊走著,狀似無意地問道:「心兒妳以前認識裴將軍?」 
「不認識。」心兒連忙搖頭。 
「認識也好,不認識也罷,本座必須得提醒妳一句,這是在皇宮,不是在外面,男女之間的事是大忌,妳要是想在宮裡活久一點,最好不要太接近丹鳳門的那些男人,明白嗎?」林尚宮悠然道。 
「奴婢謝尚宮大人提點。」心兒低頭道。 
一邊觀察心兒的表情,林尚宮又道:「裴將軍青年才俊,前途無量,人也很好心,據說,連當今國相長孫大人都對他青睞有加,有意要將女兒許配於他呢。」 
心兒神情不變,笑道:「長孫大人的千金嗎?奴婢雖然孤陋寡聞,也聽說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呢!」 
「是啊。」似乎很滿意心兒的回答,她眼中的警惕終於鬆懈下來。 
說話間,兩人已行至宮女居住的宣徽殿前。林尚宮停下了腳步,轉身看著心兒,語重心長地道:「賀蘭心兒,這一批宮女之中,本座極為欣賞妳,希望妳不要讓本座失望。」 
心兒恭謹地道:「奴婢一定努力。」 
目送著林尚宮的身影消失在林道盡頭,心兒這才轉身向院內走入。這只是入宮的第三天,就已經發生了這麼多變故,與自己低調入宮,秘密走人的最初構思似乎有些出入呢,只希望接下來一切順利,一邊向房內走去,她暗暗想著。 
經過一處廊下,卻聽到旁邊屋裡傳來一個壓低了的聲音。 
「真的嗎?我們是去武昭儀娘娘那裡。」 
「這可是我今早去打水的時候,聽司膳房的人說的。不然我們這幾天怎麼會這麼辛苦,就是因為武昭儀那邊急著要人,所以五天之後就要送一批人過去當差呢。」 
「哦,也不知道誰有這個福氣過去,聽說武昭儀那邊是如今宮裡最風光的地方了。妳沒看見連一個院內掃灑的小丫頭,上次金副司見了,都客客氣氣的呢。」 
「可不是嗎,武昭儀如今可是寵冠後宮,聽說不久就要當皇后了。」 
「是啊,聽說那王皇后殺了武昭儀的女兒呢,如今還被關在上陽宮,鐵定要被廢了。」 
窗外的心兒身形一僵。 
「那王皇后真蠢,聽說武昭儀還有兩個兒子呢,怎麼不對兒子下手,反而去殺女兒,要是我的話就……」 
「妳想死啊!敢說這種話!」另一個女孩嚇了一跳,「趕緊閉嘴吧,小心外面有人聽到。」說著一陣聲響傳來,是那個女孩不放心,下了床察看。 
心兒趕緊一溜煙地躥過走廊,拐到了另一邊,吱呀的開窗聲傳來時,她已經回到了自己房內。 
房間裡離若睡得正香,嘴角還掛著明晃晃的一線,也不知是夢到了什麼好吃的。心兒搖搖頭,躺到床上。 
鐵定要被廢了嗎?大家都是這麼認為的吧。入宮這些年,妳究竟得到了什麼?早知道這樣,當初妳與儼哥哥……罷了,霓君姐姐,等著我。無論如何,我一定會救妳出去。這個皇后的名頭,咱們本來就不稀罕。 
望著掛在床頭的觀音繡像,心兒緩緩閉上了眼睛。 


第三章 人為刀俎 
身在大明宮的第四天清晨,賀蘭心兒是被一陣喧囂尖叫聲吵醒的。 
她從床上坐起,側耳傾聽,那些尖厲的呵斥聲似乎是從東邊傳來的,中間還夾雜著細碎的哭泣。 
離若也從床上爬了起來,揉了揉眼睛,一臉茫然,「怎麼了?」 
迅速穿上衣服,推開門,天邊剛剛泛起晨光,院子裡已經三三兩兩站著不少女孩了,還有更多的人正在探頭探腦,顯然大家都被這一陣哭叫聲吵醒了。 
聲音的來源是東邊第五間房,心兒一怔,那不就是昨晚…… 
正想著,門啪的一聲被推開了,兩個膀大腰圓的宮女一左一右拖著個人走出來,那人披散著頭髮,滿目含淚。緊隨其後的是楊女史,晨光下,緊抿的唇角顯得格外威嚴。她身後還跟著一個瑟縮的身影。 
「那不是王桃嗎?這是怎麼了?」立刻有小宮女認出了蓬頭垢面的那人,正是居住在那間房內的新宮女王桃。 
眾人驚惶詫異,心兒卻已經隱隱明白了什麼。她的視線落在之後那個瑟縮的身影上,是她嗎?還是別人告密? 
楊女史走入院中,環顧四周,眼見一眾小宮女都梳洗完畢,集中到了院裡。她清了清嗓子,道:「昨晚這兩個丫頭膽敢公然議論貴人,已是犯了宮規,尤其這個王桃,竟然敢污言穢語,憑空污蔑貴人,罪加一等。」 
「掌司饒命啊,奴婢再也不敢了!」王桃被兩個宮女挾著,眼睛已經哭得紅腫,聲音嘶啞,還在苦苦哀求,同屋的另一個小宮女跌在地上,縮成一團。 
楊女史絲毫不為所動,冷然道:「妳們入宮的第一天,林尚宮就教導過宮裡的規矩,一旦違背,就要受到責罰。今日便叫妳們明白,在這宮裡,謹言慎行的重要。」 
院子中央早已擺下一條長凳,兩個體壯宮女輕車熟路地將王桃押上凳子,各持一條板子,很快沉悶的劈啪聲伴著慘叫聲響起。 
一眾小宮女臉色煞白,彷彿挨打的是自己一般,更有膽小的已經哭泣起來。 
一直數到五十,楊女史方才淡淡地道:「停下吧。」此時王桃臀部和大腿早已是一片鮮紅,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然後又命人押著另一個小宮女,也打了十板子。責罰完畢,楊女史揮手道:「剩下的訓練也不必了,直接將這兩個宮女押赴浣衣院,以後便在那裡當差了。」 
浣衣院! 
那裡是整個內廷最辛苦的地方,不僅要日夜漿洗衣裳,連洗刷馬桶、清理垃圾之類的髒活兒累活兒都歸那邊,一般都是犯了錯的宮人被分派到那裡,而且一旦進入,極少有機會離開。 
心兒臉色鐵青,旁邊離若比她更不堪,一副要暈過去的模樣。 
隨著楊女史的吩咐,立刻有幾個陌生的宮女上前,半拉半拖地將兩人帶走了,整個過程流暢得讓人心寒。 
就這麼結束了!整個事件開始得突兀,結束得迅速,驚不起一絲波瀾。短短片刻之間,兩個少女的命運就已被決定,也許她們一輩子就要留在那裡做苦工了,這只是她們入宮的第四天而已。 
望著她們遠去的身影,院內寂靜得讓人發慌。大明宮的天空依然湛藍明澈,清晨的陽光依然燦爛美好,但是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彷彿有一道看不見的寒流,緩緩淌過每個人的心中。 
這一天,因為緊張訓練而帶來的叫苦聲逐漸消失了,這些初入宮的女孩子們似乎一夜之間長大了,比以前的任何時候更清楚,比所有的宮規教誨更有效,她們迅速認清了自己宮女的身份,命若螻蟻。 
心兒覺得口裡發苦,忽然間,她真的很想再去那個井邊,找一找她丟失的耳環了。 
轉眼剩下的兩天很快過去,這天一大清早,眾人便被集合起來,林尚宮和楊女史拿著名冊親自考校,很快挑選出最出眾的二十人帶走了。 
望著眾人遠去的身影,剩餘的小宮女們三三兩兩聚成一團, 
「真的是送去武昭儀那裡嗎?」 
「當然了,如今宮裡最缺人的就是那邊了。」 
「唉,可惜沒有被挑中啊,我們還得繼續訓練到什麼時候啊,這種日子真是受夠了。」 
「噓,別說了,小心受罰啊。」 
眾人議論了片刻,很快各自散去了。 
心兒和離若回到房內,關上門,離若忍不住嘆道:「也不知道以後會被分派到哪裡去。聽說,咱們整個後宮分為三省六部,每一個房所負責的東西都不一樣,比如司膳房主要負責伙食,司苑房主要負責花草,司刑房主要負責刑責,司計房主要負責宮外採購……」 
「妳的消息倒是靈通。」心兒笑道:「分到哪裡還不是一樣要幹活。」 
「當然不一樣了……」離若跳起來,「先不說各房都有各房的掌司,每一個掌司的性格都不一樣,要是跟了脾氣好的,自然是吃香的,喝辣的;跟了脾氣差的,就自認倒楣好了。而且各房之間都各司其職,彼此競爭,妳要跟這房關係好,那房就得疏遠點,跟那房關係好,這房就得疏遠點,不然沒人把妳當自己人,妳就慘了。」 
心兒彎腰收拾起需要漿洗的衣服,「別想這麼多了,趕緊幹活兒吧。」 
「不過這一次武昭儀那邊,我以為心兒妳一定能夠被挑中呢。妳又聰明,又漂亮,林尚宮為什麼沒有選妳呢?」離若大惑不解地問道。 
心兒動作一僵,腦中瞬間浮現出那天夜晚告別時,林尚宮意味深長的視線。 
「我要是能去武昭儀那裡就好了,如今武昭儀可是最得寵的娘娘啊,很有可能當皇后呢,去了多體面啊!」並未察覺心兒的異樣,離若坐在窗前,托著腮感嘆道。 
真的是好差事嗎?只怕未必吧,別忘了武昭儀那邊為何會缺少這麼多宮女。心兒搖搖頭,那邊的活計,只怕不輕鬆啊。 
若被林尚宮聽到心兒的心聲,必會忙不迭地點頭贊同。此時的她正帶著一眾新挑選的宮女等候在甘露殿前。她們已經等了整整一個時辰了,明晃晃的陽光照得人頭暈眼花,也不知那位「日理萬機」的娘娘什麼時候才能有空召見自己。 
正等得暗暗叫苦,殿內終於傳來一聲:「昭儀娘娘到!宣尚宮局尚宮林雪儀,掌司楊女史入殿。」 
這一聲入耳,不啻仙音聖樂,林尚宮和楊女史連忙帶著眾人入殿,匍匐於地,齊聲呼道:「參見昭儀娘娘。」 
武媚娘端坐殿上,微微垂目掃了眾人一眼,也並未叫人起身,直接開口道:「林尚宮,這幾日我忙著服侍皇上,也未及過問這批新入宮的宮女,可是都安頓好了嗎?宮規教導得如何了?」 
「回娘娘的話,都安頓妥當了。宮規教習至今已有五日,一干人等皆遵規守矩,勤懇做事。」 
「是嗎?不過日前我倒是聽說,有兩個小宮女因為不守規矩,被打發到浣衣院去了。」武媚娘狀似無意地問道。 
林尚宮頓時冷汗涔涔,那日她得知消息後,立刻以雷霆手段處置了兩個小宮女,本以為能夠壓下此事,想不到還是被這位難纏的主兒知道了,「娘娘恕罪,是奴婢管束不力,回去一定嚴加教導。」 
「無妨,人一旦多了,就難免資質參差不齊,只要悉心教導即可。」武媚娘不緊不慢地道:「妳是宮裡的老人了,想必知道規矩。」 
跪得久了,有大膽的小宮女忍不住稍微抬起頭。從這樣低伏的角度,也只能瞄見殿上那人深紫色的裙角和半露出的繡鞋。鞋尖兒上繡著深紅的牡丹花,以金線描著細細的蕊,間或點綴著小粒兒的珍珠,如初晨的露珠搖曳欲墜。 
小宮女正看得入神,卻聽聞一聲:「都平身吧。」 
眾人這才起身,林尚宮上前一步,「娘娘,這些都是這批新進宮女中資質上佳者,不知娘娘可還滿意?」 
武媚娘視線轉過一圈,又回到林尚宮身上,輕輕一笑,「這一屆的宮女資質果然很不錯,林尚宮妳功勞不小啊。」 
林尚宮一怔,微微抬頭,武媚娘面無表情,讓她無從揣測,反而是站在她身後的貼身女官雲兒,看著一眾小宮女,眉宇中隱有不屑。 
林尚宮腦筋急轉,「奴婢,奴婢……奴婢知錯了。」 
「哦,錯在何處?」 
聽到上面語氣不善,林尚宮越發恭謹,「奴婢險些忘了,找宮女最重要的是踏實,會幹活,而非外表,這一干人等只怕……並不妥當。奴婢知錯了。」 
她一個眼神暗示,楊女史立刻也反應過來,連忙一起請罪,「奴婢該死,奴婢這就把這些人帶出去,請娘娘恕罪。」 
一邊說著,林尚宮和楊女史就要起身帶人出去,卻聽到一聲斷喝:「站住!」 
兩人腳步一頓。 
「妳們認為本宮剛才的話意,是嫌棄這些宮女長得太過美貌,唯恐她們妖媚惑主,分了寵愛嗎?」武媚娘嘴角勾起,她站起身來,一直走到兩人面前,才停住身形,笑吟吟地問道:「妳們覺得本宮老了嗎?」 
兩人大驚,連忙回稟道:「娘娘風華正茂,國色天香。」 
「既然如此,為何要把漂亮的宮女帶走?莫非妳覺得她們的魅力足以動搖本宮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嗎?」 
林尚宮連忙搖頭,「奴婢不是這個意思。」 
武媚娘笑起來,帶著說不出的凌厲與嫵媚,「本宮告訴妳,一個女人要留住一個男人的真心,從來不是靠容貌。色衰愛弛的故事永遠不會發生在本宮身上,就像妳那一套生存法則適用在每一個後宮女人身上,卻不適用在本宮身上一樣。妳明白嗎?」 
兩人連連點頭應是,「奴婢明白了。」 
武媚娘盯著林尚宮,沉聲道:「本宮知道妳很會揣摩主子的心思,可是揣摩過了頭就不好了。」 
林尚宮身形顫抖,不敢言語。 
武媚娘輕嘆一聲,「本宮也知道,執掌尚宮局是件很辛苦的事,倘若妳什麼時候想休息了,就說一聲。其實到了妳這個年紀,也該享享清福了。」 
林尚宮卻沒有回答,殿內陷入一片詭異的靜謐。片刻之後,正當林尚宮感覺自己要支撐不住的時候,一個意外的聲響打破了寂靜。 
匡啷!是帷後的小宮女,不知何故捧著的香爐跌在了地上。 
武媚娘猛地轉過頭去,凜冽的目光讓小宮女魂飛魄散,連忙跪下來磕頭如搗蒜,「娘娘,奴婢不是有心的,是……是這香爐實在太燙了……求娘娘饒命,娘娘饒命啊……」 
武媚娘緩緩走上前,彎腰撿起了香爐,「燙嗎?本宮怎麼不覺得?以前本宮伺候太宗皇帝的時候,手裡握的可比這個燙多了。」柔和的聲音帶著讓人膽顫心驚的寒意。 
「其實犯個小錯是無可厚非的,本宮從來不是容不下錯誤的人,可是犯了錯誤還推卸責任就不應該了。來人哪,拉出去杖責二十。」 
伴著揚起的尾音,外面候命的內監立刻衝進來,將地上的小宮女拖了出去。 
「娘娘饒命,娘娘饒命……」淒厲的求饒聲迴蕩一路。 
殿中眾人連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武媚娘看了眾人一眼,輕輕一笑,「妳們明白本宮的脾氣了?」 
林尚宮帶著一眾小宮女垂手肅然,「是。」 
武媚娘嘆了口氣,略帶疲憊的語氣沉聲道:「那就退下吧。」 
「奴婢告退。」一直走出甘露殿範圍,林尚宮才有機會抬手拭去額頭上的汗。涼風吹過,她打了個哆嗦, 
「大人,您無事吧?」楊女史低聲關切道。 
林尚宮搖搖頭,「沒事。」只是身上的冷汗隨風而去,心中的冷汗卻怎麼也消抹不去。 
一朝天子一朝臣啊,想要繼續在這個後宮裡立足,也許她必須想別的法子了。 

※  ※  ※  ※  ※  ※  ※  ※  ※  ※  ※  ※ 

在膳堂用過晚膳,心兒和離若結伴回了房間。 
「少了二十個人,真是一下子寬敞了不少啊。」離若躺到床上,感嘆道:「過些日子只怕走得更多了。」 
「應該不會,只要不被分派到各位娘娘那裡當差,我們還是住在這裡的。」心兒搖頭道,現在的後宮只有武昭儀那邊缺人,她們這些剩下的宮女,多半都是要分派到各司工作。 
「心兒,妳將來希望進哪一處工作呢?」離若問罷,不等她回答,又自言自語道:「我嘛,希望能進一個賺錢多,又有空閒的地方。」 
「妳倒是想得美。」心兒忍不住打趣她。 
似乎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太天真,離若嘆了一口氣,目光落在心兒床頭的觀音繡像上,突然好奇地問道:「心兒,妳母親的這一身本事,妳就沒學會嗎?」 
「沒有。」心兒心神一顫,「怎麼會忽然問起這個?」 
「這幾天我聽她們說起,才知道墨繡這門手藝很稀奇呢,連宮裡都沒有多少人擅長。之前曾有宮女,憑著這門手藝,聽說很得主子的賞識。那是好多年前了,是叫做什麼來著?」 
「可惜啊,我並不會這個。」心兒搖搖頭,一邊狀似隨意地問道:「是誰說起來的?」 
「是在膳堂見過幾面的司膳房的副掌司,艾錦蓮。她好像對這個很有興趣,一直追問我,還說要找機會來看看呢!」離若順口說道:「妳要是會這門手藝就好了,可以去司衣坊,聽說那邊的陳掌司人很好。活兒雖然累了點兒,但賞錢也多啊。」 
兩人漫不經心地閒話,忽然,心兒耳朵一顫,敏銳地捕捉到窗外的輕響。 
心兒故作不知,順著離若的話繼續道:「說起來,當年那位教導過我母親這門手藝的人,還真是從宮裡出去的呢。」 
窗外的人身形微顫。 
心兒頓時了悟,這應該就是那位「要找機會來看看」的司膳房副掌司艾錦蓮了吧。 
「真的嗎?」離若來了興趣,「該不會就是那位宮女吧,叫什麼來著?」她撓撓頭,卻記不清名字了。 
「也許是吧,那位繡女早就離宮多年了。不過離宮之後的宮女,大多都更換了名字,只是記得她提起過是陳州人。」心兒不緊不慢地說道:「可惜家母過世之後,她就離開了。不過一直保持著聯繫,前一陣子我還見過她一面呢,她如今也來了京城。」 
「是嗎?」離若興致勃勃地聽著。 
心兒望著窗戶,清透的目光似乎要穿過那層窗紗,「關於這個髮繡,她以前還經常唱一首歌謠呢,好像是……髮繡一枝花,天下誰不誇,巧手拈秀髮,銀針飛彩霞……」一邊說著,一邊低低哼唱出來。 
她的聲音不大,在燭光搖曳的房內聽來極富韻味,如同明澈的小溪淌過潔淨的沙石般動人。清淡的光暈籠罩在她光潔的臉頰上,細膩柔美的五官如同會發光一樣讓人目眩。 
一曲完畢,清音嫋嫋,離若禁不住聽呆了,也看呆了。 
半晌,她彷彿發現了什麼似的,驚呼一聲:「心兒,妳真漂亮。」 
想不到是這種反應,心兒被嗆了一下,瞪了她一眼,「不用妳說,我也知道。」 
離若回過神來,大笑道:「哈,好厚臉皮啊。」 
心兒立刻撲上來撓她的胳肢窩,兩人吵吵嚷嚷玩鬧起來。 
眼見得不到什麼有用的消息了,窗外的人影一閃,消失了。 
注意到這一切,心兒眨了眨眼睛。餌料已經放下,就看魚兒是否會上鉤了。只希望別辜負了她今晚這一番唱做俱佳的表演啊。 
也許是她那一晚的表現實在太過出眾,效果出乎意料的好。所以當第二天看到路邊那一幕的時候,賀蘭心兒心中甚至有點兒小小的得意。 
那時的她正走在偏僻的御花園小道上,而擋在前路上的是兩個穿著司膳房橙色宮裝的女子。一個正半蹲在地上,似乎是扭傷了腳;另一個站在一旁,手裡捧著膳盒,焦急地左顧右盼,正是司膳房的副掌司艾錦蓮。 
一切都在預料之中。 
「妳是叫賀蘭心兒吧?本司要去紫宸殿送皇上的御膳,偏偏這丫頭扭了腳,妳快過來幫幫忙。」 
「好的。」心兒乖巧地上前,接過艾錦蓮手中的膳盒,跟隨在她身後,往園林深處走去。 
走了片刻,心兒假裝完全沒注意到越來越偏僻的道路,反而是艾錦蓮按捺不住開了口,「聽聞妳那裡有一幅墨繡觀音像,可是真的嗎?」 
「是啊,艾掌司也對觀音像感興趣?」 
「呵呵,不是我感興趣,是另有他人。」 
「是誰?」心兒好奇地問道。 
「這個嘛……馬上妳就會知道了。」也許是認為心兒已經不可能逃出掌握,艾錦蓮也不再掩飾那點兒小心思,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們到了。」 
「艾掌司,這裡好像不是紫宸殿吧?」心兒打量著眼前的建築物,問道。 
「當然不是紫宸殿。」艾錦蓮朝她不懷好意地笑了笑,略一示意,房內走出一個小宮女,接過了心兒手中的膳盒。 
「妳不是想知道是誰對觀音繡像感興趣嗎,不如進來一敘吧。」說著艾錦蓮在心兒背後推了一把。 
心兒踉蹌一步,進了房內。 
房間佈設得很素淨,卻帶著一股久未有人居住過的冷寂。左邊是兩扇窗,窗前一張書案上,擺著梅花淨瓶,插著幾枝時令花卉。書案前站著一位身穿石榴紅綢裙,年約四十許的女子,生得細目薄唇,身姿豐腴,手中拿著一支銀釵,正在漫不經心地剔著指甲。 
心兒的視線落在她手上,無論如何保養得宜,這雙手還是留下了深深的痕跡,遠比這張臉更加蒼老的痕跡。 
心兒立刻確定了眼前人的身份,盈盈下拜道:「心兒見過苗掌司。」 
眼前之人正是御膳房的掌司苗鳳娘。一個在宮內無人不知的名字,十幾年前入宮之後,憑藉出神入化的廚藝,她迅速從一個小廚娘脫穎而出,不過三年就登上了掌司之位。宮中很多貴人都對她做出的菜品青睞有加,她在司膳房可謂一手遮天,在整個內廷也有不小的勢力。 
同時也是一個心兒早在宮外就已經牢牢記住的名字。 
苗鳳娘抬頭向著心兒看過來,眼神凌厲,「妳就是那個賀蘭心兒?」 
心兒恍若未曾察覺她的敵意,恭謹地應道:「正是奴婢。」 
似乎有些意外,苗鳳娘打量了她幾眼,問道:「聽說妳有一幅觀音繡像?」 
「是從一位離開宮中的繡娘手中得來的,因為有些淵源,所以贈與奴婢。」心兒老實答道。 
「妳可知道她是什麼人?」 
「奴婢不知。」 
「哦,那妳可記得她叫什麼名字?」 
「奴婢也不記得了。」 
「哦,聽說妳曾經在京城見到過她,可還記得是在哪裡見到的?」 
「這個嘛,奴婢可能記得。」 
苗鳳娘一愣,挑了挑眉梢,「什麼叫可能記得?」 
心兒一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奴婢的意思就是,一切都在我心裡,我想說就說,我不想說,誰也逼不了我。」 
苗鳳娘上下打量著心兒,忽然笑了,「妳讓我很意外。這個宮裡我已經很久沒有遇到過讓我意外的宮女了。」 
「不敢當掌司誇獎,只是心兒知道,她就是掌司您一直要找的人。」 
「果然是她!」苗鳳娘眼睛一亮,走到心兒面前,低聲道:「妳知道靳如冰是本司的什麼人嗎?」 
「這個……」 
「本司就告訴妳,她是本司的仇人,恨不得食其肉、飲其血的仇人。妳膽子很大,不過在這個宮裡膽子太大的人,通常都活不長。」 
心兒愣住了,「難道掌司就不想聽聽我的條件。」 
「我不想,因為比起被人威脅,本司更喜歡去威脅別人。」苗鳳娘忽然拿起艾錦蓮手中的食盒重重地扔在了地上。 
一陣脆響傳來,杯盞碗碟混合著精緻的菜餚碎了一地。 
「好妳個小宮女,膽敢打翻皇上的御膳,來人哪,給我打──」 
立時從門外衝進來五六個身強力壯的宮女。 
想不到苗鳳娘行事這般剛硬粗暴,情勢急轉直下,心兒措手不及,想要閃避,卻又想到,萬一被她們知曉自己會武功,將大不利於今後的行動。 
略一猶豫,立刻感覺肩膀劇痛,是被一個手持木棍的宮女打了個正著。另外幾個宮女也撲到面前,棍如雨下。 
不敢顯露武功,心兒只好小範圍閃避,只能堪堪避開要害,左支右絀,不出片刻就被打得釵環散亂,狼狽不堪。雖然未受重傷,但肩膀背部都是疼痛難耐。 
打了片刻,苗鳳娘一揮手,眾宮女立刻停了下來。 
「賀蘭心兒,現在妳記起來了吧!告訴本司,靳如冰在哪裡?」苗鳳娘笑吟吟地問道。 
心兒掙扎著抬起頭,笑咪咪道:「不好意思啊,掌司,奴婢的記性差得很,尤其一挨打,更加記不起來了。」 
苗鳳娘眸中閃過一絲惱火,「那肯定是因為打得還不夠了。給我繼續!往死裡打!」 
一聲令下,眾宮女又圍攏了上來,心兒拼命地咬牙忍住。 
就在這時,門猛地被人推開,一聲斷喝傳入:「住手!」 
心兒抬頭望去,竟然是林尚宮。 
「妳們膽敢濫用私刑,萬一讓主子看見了,誰擔當得起?」林尚宮快步走入房內,呵斥道。 
面對位階在自己之上的林尚宮,苗鳳娘卻絲毫不為所動,只是隨意地指了指地面,「林尚宮,妳來得正好,這個小宮女打翻了皇上的御膳,妳覺得該怎麼處置?」 
林尚宮這才看到滿地狼藉的菜餚,皺起了眉頭,「既然是她犯了錯,自有司刑房的人來責罰,怎能妄動私刑。」 
明白今日已經無法繼續下去,苗鳳娘也不多做糾纏,爽快地笑道:「是我一時憤怒,失態了。也罷,既然如此,就勞煩林尚宮將人送到司刑房,代為教訓了。」 
林尚宮低頭道:「妳跟我來吧。」 
心兒趁機從地上爬起來,跟在她背後一拐一瘸地離開了房間。 
艾錦蓮撇撇嘴,轉頭道:「掌司,難道就這麼……」 
苗鳳娘手一抬,止住她的話語,「急什麼,以後有的是機會。」一邊說著,望著心兒離開的背影,她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妳怎麼會得罪了苗掌司?」行至一處無人的樹蔭下,林尚宮停下腳步,問道。 
「是奴婢不小心。」心兒低頭認錯道。 
「只是如此?」 
「其實……是苗掌司看中了奴婢手中的觀音繡像,想要討要,可是那是奴婢母親的遺物,怎能……」心兒絞著衣角,遲疑道。 
這番話半真半假,林尚宮倒是並未起疑。「苗鳳娘此人確實愛財,早就聽說她在宮中收受賄賂,甚至……唉,算了,妳以後避著她一些。」 
「這次多虧尚宮大人援手,奴婢多謝大人了。」心兒誠心誠意地行禮道。 
寂靜的林蔭下,細碎的陽光透過樹梢,灑在盈盈下拜的少女身上,襯得她身姿纖細,眉目如畫,尤其那一雙黑如點漆的眼睛,顧盼間靈動明慧。膚色雖不是宮中最流行的白膩如玉,卻透著一股健康的少女氣息,好得羨煞人。 
縱然滿身狼狽,依然遮不住動人的風采。林尚宮看得心裡一蕩,想起不久前在甘露殿中的那一幕,一個早就有過的念頭越發清晰起來。 
「不必多謝,本座執掌尚宮局,教導宮規,管理宮人本就是分內之事。」林尚宮笑道,心情忽然間暢快起來,「心兒,妳可知道,我這一次為什麼要幫妳?」 
心兒一愣,「尚宮大人關懷屬下……」 
「這些客套話就省下吧。」林尚宮擺擺手,「妳應該能明白,若只是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小宮女,還不值得本座得罪苗鳳娘。」 
心兒不說話了。林尚宮看了她一眼,緩緩道:「看著妳,常常讓本座想起自己初入宮的時候,那一年,本座正好十九歲……本座第一次走進這裡的時候,就驚嘆於這裡的奢華精美,那時候我告訴自己,既然來到了這裡,就要努力住進最好的房子,成為後宮裡最高的尚宮。」 
心兒笑道:「大人志向高遠,您果然做到了。」 
「是的,本座做到了,本座用了整整二十年才坐到了如今這個位置,這二十年裡本座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以主子的喜好為喜好,從來不敢有半點逾越。當本座終於成功地坐上這個位置的時候,我告訴自己,這就是我一生的事業,它代表著我的青春,我的夢想,還有我消失了很久的情感。我暗暗地發誓,既然上來了,就永遠不能下去,除非有一天我死了。」 
「尚宮大人……」心兒詫異,想不到她會在這個時候對著自己剖白心事。 
林尚宮長長地嘆了口氣,「可惜尚宮做得再高也只是個奴才,進去出來都由不得我,一朝天子一朝臣,有時候不是做得好就能有好報的。如今宮中最得寵的武昭儀她並不喜歡本座,她在後宮可謂一言九鼎。本座覺得自己很快就要從這裡出去了。我便想到,除非……」 
林尚宮視線落到心兒身上,帶著一絲迫切,「除非有一個比武昭儀更年輕、更漂亮的女人能夠吸引皇上,能夠很快地成為後宮之主,那樣的話本座才有機會一直住在這裡,一直……」 
承受不住那熾熱的眼神,心兒忍不住後退一步。 
林尚宮清醒過來,收斂神色,溫聲道:「心兒,妳知道本座一直很賞識妳。上次武昭儀宮中選拔宮女,本座特意未讓妳去,就是不想埋沒人才。」 
話說到這般直白的地步,心兒要是再裝不明白,那就是傻子了。她想過各種可能,卻沒料到林尚宮是在打這個主意。她倒吸一口涼氣,連連後退,「大人,我……不行……」 
要她與武媚娘爭寵,開什麼玩笑! 
「妳行的。」林尚宮卻不想放過她,步步緊逼,「我在宮中這麼多年,很清楚當今皇上喜歡什麼樣的女子。妳有足夠的美貌,更有一種不同於這個宮中所有妃嬪的魅力,不同於武昭儀,也不同於蕭淑妃、王才人她們……妳一定能夠吸引到皇上……」 
心兒簡直要落荒而逃了,卻被林尚宮一把扣住肩頭,「妳相信我,本座在宮裡這麼多年了,只要妳肯聽我的,讓我來訓練妳,我一定會讓妳得寵,甚至取而代之的,一定會!」 
心兒忍無可忍,用力將林尚宮推開。 
彷彿當頭一盆冷水澆下,林尚宮終於冷靜了下來,語氣也放得和緩,「難道妳不願意?心兒,在這個宮裡,哪個女孩子不想著飛上枝頭變鳳凰?妳就想這樣一輩子當一個小宮女,永遠伺候別人,被人呼來喝去不成?」 
「林尚宮,妳找錯人了,我真的不合適。」心兒無奈,她怎麼就看上自己了呢?按理說,這一批宮女中也不乏姿色上佳者。 
眼見心兒不為所動,林尚宮臉上浮起失望的神情,卻很快掩去,「也罷,強扭的瓜不甜,今日我不多說,妳回去仔細想想吧。進了這個宮門,幾乎一輩子沒有出去的希望,妳是想當一輩子奴才,被人踩在腳底下,還是相當一輩子主子,呼風喚雨,風光榮耀,這都在妳一念之間。本座相信,妳是個聰明人,總有一天會心甘情願來找我的。」 
心兒如蒙大赦,也顧不上聽她細說,趕緊行了個禮,頭也不回地跑掉了。面對苗鳳娘的棍棒拳頭,都未曾讓她這樣惶恐。 
進宮不過短短六天,竟然比在江湖上馬不停蹄地奔波半年還要辛苦。也許她必須得更快行動了。 

小說house系列《唐宮美人天下》全三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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