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靈元 
秦長歌面帶微笑,負手而立,俯視著黑暗中沉默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女子們。 
她身後,一臉敢怒不敢言的鬼使齜牙咧嘴地盯著秦長歌的背影。而她無意中微微一轉頭,立刻嚇得他站好做恭謹狀。 
鬼使偷偷抹一把汗,近乎崩潰地暗怨道:為什麼今日偏偏是自己輪值?輪值也就罷了,為什麼偏偏要路過閻羅殿門前?路過閻羅殿門前也就罷了,為什麼偏偏要被這女煞星看見?被看見也就罷了,為什麼偏偏碰到她老人家被閻羅勸得心動了,願意投胎! 
然後,他就萬分榮幸、無比光彩、痛徹心扉、心驚膽顫地被眉開眼笑的閻羅抓了來,奉命送這位姑奶奶去人間。 
他含淚跟著秦長歌走的時候,眼角瞅見判官們擊掌歡慶,說要去尋人間的煙花、爆竹之類的玩意兒,以表由衷慶祝,順便去去近日的晦氣。 
瘟神終於走了! 
鬼使再抹一把汗……瘟神,哦,不!是秦長歌秦大小姐,九重天帝之妹靈元上仙的歷劫凡身,據說在天界就是個冷血腹黑的人物,除了天帝,見了她不繞著走的人,很少。 
她老人家待膩了天庭,便自作主張要下凡歷劫,這也本是仙家常事。天帝特意囑咐司命星君給上仙安排個富貴悠遊的命,讓她老人家在人間混個飽食終日的幾十載,也就罷了。 
結果司命星君造命的那天晚上,吃多了仙丘桃林新出品的桃子消化不良拉肚子,而星君家那位看多了穿越玄幻架空小說,並因此引發對寫作無限興趣的寶貝兒子,跑來大筆一揮,硬生生把一個普通貴族女子的命,改成了集狗血之大成的架空穿越小說,內容包括情仇,兇殺,傾軋,陷阱,宮鬥,天下,戰爭,江湖,陰謀,俊男,美女,間諜與被反間,撲到與被撲倒…… 
還硬生生折騰靈元上仙從古代穿現代,從現代穿古代,穿了好幾次……是誰說,穿啊穿啊的就習慣了的? 
拖出來亂棍打死! 
鬼使磨牙。 
司命家孽子改了命譜的直接惡果便是害苦了地府,每次上仙穿死了回地府等候再穿時,她老人家都會把被司命家賊小子戲耍的怒氣直接發洩在十殿閻羅身上,喝要喝人間法國依雲天然礦泉水,吃要吃王母瑤池蟠桃乾,千辛萬苦搜羅來了,她老人家卻又沒興趣了,用麻袋裝了,命小鬼背到奈何橋,說是閻王賜給孟婆煮湯,嘗試新品種的依雲桃乾孟婆湯,口味好的話,不妨申請個專利。 
結果那段時間,喝了新產品的投胎幽魂們,有的對前生記憶發生混亂,誤以為自己能看見過去未來,幹起了神棍、巫師之類很有前途的職業,結果導致無辜枉死的幽魂增加,地府爆滿;有的念念不忘前生富貴,採取諸如投井、上吊、割脈、嗑藥之類很有潛力的自殺方式,又回來了。 
登記造冊的小鬼,連日連夜加班,寫折了一百支狼毫筆,寫斷了好不容易辛苦蓄長的十寸美豔鬼爪,寫得熱淚漣漣、叫苦連天,最後實在受不了,舉旗排隊至閻羅殿前靜坐請願,要求加薪、休假、提高鬼工福利待遇、從優待鬼。 
十殿閻羅坐在寶座上手指亂抖──令人髮指啊,求告無門哪! 
好在,這是最後一次穿越了,此番再次穿回古代,了卻前生恩仇,玉簪花開,荼蘼花謝,寶殿金鑾血如雪,談笑煙塵音容絕…… 
秦長歌微笑著回過頭來,「這批宮女,都是必死之命嗎?」 
鬼使趕緊回神,畢恭畢敬地翻翻命譜,「是的,這幾個宮女都是柔妃宮裡的,柔妃為了爭寵,無意中犯了忌諱,觸怒了皇帝,柔妃一氣之下,命令將當時在眼前的所有宮女一頓好打,然後關進黑屋子,現在,她們都已奄奄一息,很快就會死得不能再死了。」 
秦長歌似笑非笑地看了鬼使一眼,「死得不能再死的東西,好像是鬼使閣下你。」 
呃……鬼使委屈兮兮地看著秦長歌,心裡惴惴不安──上仙心情好像不好?靈元生氣了,後果很嚴重! 
想了想,鬼使湊過來,「那個……上仙……」 
「嗯?」 
「小使有些東西,不知道上仙有沒有興趣一觀?」 
「哦?」秦長歌俯身看著一個宮女,漫不經心地問:「A片?日本?韓國?歐美?有情節嗎?美型嗎?沒情節不美型的不要拿來浪費我的時間。」 
「……」 
嘆氣,含淚,鬼使乾脆啥也不說了,鬼爪一劃,眼前景物忽地一變:巍巍高城,獵獵旌旗,兵鋒如林,萬軍待發。 
一片僵滯沉凝氣氛,卻有一騎飛蹄,越過人海而至。 
紅馬其色如火,風般自萬軍中馳來,馬上白衣女子,披風飛捲,直立馬背之上,遠遠望去,猶如日光下乘仙駒降臨世間的神女。 
將至陣前,她伸手一挽,朱紅長弓流弦聲響,矢如流星,無電光閃亮,卻比電光迅捷。 
咻的一聲,高城城樓上,錦衣鐵甲的男子,眉心血花迸濺,無聲倒下。 
驚呼聲淹沒在萬軍鼓噪聲中,城下鐵甲如浪,瞬間席捲黃色大地。 
唯女子立於原地馬背之上,任黑色軍隊浪潮從身側捲過,身姿纖弱卻不動如山,目光平靜卻淡淡蒼涼。 
良久後,她緩緩抬起手,對著城樓上方孤獨飄揚的黃龍旗幟,微笑。 
「兒郎們,你們誰能把那面旗,今晚拿來送給元帥擦靴子?」 
嗷嗚一聲,黑色鐵甲大潮越發洶湧凶猛,宛如野獸出柙,所經之處皆帶起血雨腥風。 
秦長歌瞥了一眼,微笑,「這個我好像知道。」 
言下之意,閣下你最好給點兒有意義的東西,要知道我的時間很寶貴的。 
嗚嗚……鬼使抹汗,「上仙……有關聯,有關聯……」 
再一劃。 
綃金羅帳,醉眠鴛鴦,春風過十里沉香。 
未掩好的朦朧紗幕裡,隱約見女子身無寸縷曲線玲瓏,間或雪色香膩肌膚,微微一閃。 
又有男子聲氣,粗重喘息,微褐肌膚年輕潤潔,泛著久經錘鍊的體魄強健者獨有的飽滿色澤。 
「卿卿……妳真好……」 
「好……好在哪裡?」 
女子嬌笑聲如鶯啼,如珍珠落玉盤,聲聲清脆,聲聲旖旎。 
「哪裡都好……」 
男子似是撫摸了她何處,引得女子一陣哧哧而笑,昵聲問:「比她好?」 
一陣沉默,良久,那男子聲音悶重,似將頭埋在了某處軟玉溫香,「她……她是誰?」 
秦長歌瞥了一眼,嫌棄道:「這鏡頭,畫質太差。」 
言下之意,她老人家都看不清楚是誰,你還好意思拿出來? 
鬼使跺跺腳,牙一咬,再一劃。 
紫闕宮室,玉屏迤邐,屏後榻上,兩人對弈。 
水晶棋枰,白玉、黑瑪瑙,各為黑、白子。 
左廂紫衣婦人纖指微移,啪的一聲,恨聲道:「叛國。」 
右邊男子輕輕笑著,一襲長衣爛漫華錦,竟穿出女子也不能有的風情,桃花眼流光溢彩,攝人心魄,黑子幽光璀璨,執於他如玉指尖,卻遠不及他眼神幽深難測。 
「那可不是街頭賣藝女,那是我西梁開國皇后,立國者叛國,誰信?」 
「那妳說?」男子指尖微彈,黑子帶起幽光一抹,射於棋枰之上,牢牢鑲嵌。 
「與其叛國,不如叛情。」 
秦長歌瞇著眼睛,默默地看著那對男女,良久,笑了笑。 
「他兩人竟然會有此密室暗謀,真是世事多奇啊!」她轉頭盯著鬼使,「聽說,地府裡的記憶,是不會帶入陽世的。既然我看了也會忘記,那還為什麼給我看這些?」 
鬼使掏出手帕,顫顫擦汗……這個這個,叫我怎麼說?難道直接告訴您我們覺得您太懶,現代裡穿越了一遭,只怕早忘記西梁前生裡的恩怨,未必肯花心思去報仇,到時候罔顧天命,弄得不可收拾怎麼辦? 
看見這些,也許能激起這位姑奶奶的憤慨怨恨之氣,帶著怨氣去投胎,重新翻覆棋局,也好早早把事兒結束了回天庭。 
好在秦長歌並不追究,只是懶懶地道:「別浪費心思了,我雖然懶,但也不喜歡被人欺負,欠我的,我自然要拿回來。」她微微笑,輕聲道:「好好活著啊,你們,千萬不要死得太早……」 
鬼使的鬼爪抖了抖。 
秦長歌已經漫步踱行。 
她緩緩繞著宮女們轉了一圈,溫柔微笑的容顏上看不出什麼憐憫之色。自然,秦長歌的字典裡是沒有憐憫這個詞的。 
凡界歷劫這數十載,其間的波譎雲詭、恩義相負,給她的折磨和歷練,較之簡單散漫千年一日的仙界生活,不知冷酷了多少倍去,前生裡那些錦繡榮華、詩酒唱和、蘭麝齊芳、鐘鼓遏雲……那些呻吟的靈魂、漂杵的鮮血、無辜的生靈、淒厲的面容……她早已來過、經過、看過,而且,看得太多。 
縱然歷劫時她忘卻仙身,不過一介凡人,可這十丈軟紅浮華豔飾,再也不能蒙蔽重生者的通透眼眸。 
秦長歌仍然微微笑著,隨意一指,「那就她吧。」 
鬼使湊過去一看,傻了眼。 
「上仙,您您您,怎麼選了這貨色?」 
「嗯?這身子不好嗎?」秦長歌瞇起眼,仔細端詳那瘦弱的女子,不過十五六歲,蒼白荏弱,身姿纖秀,淡眉如煙籠霧,睫毛細密如絲,很好啊。 
縱使及不上她本尊以及在這皇朝前生的無雙國色,也算不錯了,最起碼,她看著很順眼。 
「上仙……這宮女本身沒什麼不好,只是她老家是雲州人氏,上仙想必還記得,您的前身,西梁皇朝睿懿皇后的出身地吧?」 
秦長歌秀眉一揚,「雲州。」 
「是的,皇太后自睿懿皇后薨逝後,便下了懿旨,雲州女子入宮,永生為奴,不得封妃。」 
「哦?」秦長歌譏諷一笑,「是嗎?」 
「上仙……」鬼使以為秦長歌意動,殷勤推薦,「換這個吧,這個出身不錯,容色也更佳。上仙,您這次投胎是要了卻恩仇的,如果您在這宮中不能封妃,哪有力量復仇?若您這一世誤了事,您只怕不能及時回歸天庭……」 
似是想起了什麼,鬼使又補充,「上仙,為了使您心無旁騖地歷劫,您投胎後,留存的記憶僅限於您在凡間經歷的那兩世,至於在地府的記憶和您的仙家身份,都會在投胎的剎那被抹去,啊,剛才我給您看的那一幕,在必要的時候會安排您知道……所以,您有必要挑選個好點兒的身體……上仙,上仙?」 
秦長歌收回仔細端詳那女子的目光,茫然轉過頭來,「啊?」 
鬼使狂汗……說了那麼多,人家根本就沒聽,鬱悶啊! 
「上仙……您想好換哪個了嗎?」 
「哦,不用換了,本上仙覺得,她很合本上仙的磁場。」 
秦長歌微笑地回過頭來,解釋道:「我在現代的那一世,老師告訴過我,磁場就是那種可以用來解釋很多難以用科學闡明的怪力亂神現象的東西。」 
仰天,長嘆,鬼使淚如雨下……做鬼以來最痛苦之事,莫過於遇見穿越過後的秦長歌! 


第一章 明霜 
午夜,涼風,外加一輪慘月。 
有雲,極其稀薄的在青色的月邊浮游,緩慢而又迅捷,絲絲縷縷,似纖細女子臂上雲肩。 
秦長歌睜開眼時,看見的便是這番景象。 
她所臥的位置,在一個狹窄的小視窗邊,夜風帶著微雪般的寒意呼嘯而入,吹起她黑色的劉海,現出光潔的額頭,額上,一朵小小的三葉花若隱若現的綻放。 
舉起酸痛的手指,輕輕撫了撫唇,觸手所及,是枯乾而微帶裂痕的肌膚,秦長歌就著月光看了看指尖,毫不意外地發現一抹淡淡的血痕。 
這個身體……還真是備受摧殘啊! 
腰部以下火燒火燎的疼痛,咽喉的乾痛,肌膚的裂痛,體內的悶痛……嗯,看來這個身體,不僅外傷頗重,好像還受了內傷。 
秦長歌皺眉,穿越就穿越了唄,為什麼要穿越到個病懨懨的人身上?瞧這身份,還是個剛受了刑的宮女,也不知道犯了什麼錯,說不準明兒天一亮,還會被拉出去砍頭。 
砍頭就砍頭吧,秦長歌懶洋洋地想,說不定還能回到前世,繼續過那個有電視、有電腦、有酒吧、有飛機的便利日子。 
秦長歌有點兒艱難地爬起來,抱膝沉思,前世自己剛考上美術學院,第一次出門寫生時,便遇上了一場地震,天崩地裂無盡飛旋中,眼前突然展開一片茫茫的白幕,前生的記憶如倒帶般靜靜地在白幕中流過,清晰而迅速,展現了一個女人的傳奇一生。那個女子,如月下幽曇神秘綻開在浩然天地,輕衣緩帶淺笑輕顰,運籌帷幄兒女情長,然而她最終只是震撼地記住了那最後一幕,慘烈喋血、火海葬身的結局。 
疾速的時光流逝裡,她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緩慢吟唱,「有彼鳳凰,有彼新皇,汝恩我負,我恩汝償,滔滔逝水,袞袞華裳,未解死仇,不共月光。」 
聽見那聲音在耳邊低語,「去吧,去討回妳所失去的。」 
自己在混沌中茫然地問道:「何謂失去,何謂得到?」 
那聲音笑而不答,漸漸遠去,她隨即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再次醒來時,便擁有了這具身體,秦長歌緩緩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飾,青裙白襦,腰間墜如意絲絛,打成一個簡單卻別致的結。 
果然是西梁皇宮。 
這個結,是她在西梁皇朝的前世,還是以睿貴妃的身份統馭六宮時,偶然無事打來玩的,被其他妃子們看見,都說喜歡,便也照著打了來,後來宮女們羡慕,也學了去。反正西梁皇室對宮中女子服制的規定雖嚴格,但並沒有細緻到連絲絛也得分個三六九等,她又算是個寬慈的主子,久而久之,成了宮中風行。 
秦長歌嘴角緩緩綻出個冷然的笑。 
雙結同心,心中有心。當初,親手打這結時,滿懷著欣喜與情意,紅燭下,華庭裡,九重紗幕中,女子笑意迤邐,纖細手指如穿花,打個結來,且把郎心記,你心共我心,日日得同心……絲絲縷縷都是情意,結結寸寸都是幸福……卻從不曾知道,情意不抵生死無常,不抵陰私算計,不抵這薄情寡義、恩將仇報的西梁皇朝的翻雲覆雨手,最終,不過打了個永生無解的死結! 
屋中飄蕩著隱約的呻吟,濃厚的死氣籠罩在幽深黑暗的陋室中,秦長歌伸出手,輕輕摸了摸身側一具女屍,觸手冰冷,早已死去多時。 
她扶著牆支起身,蹣跚著從橫七豎八的軀體間穿過,面不改色地一個個摸過去,不禁微微一嘆,這些弱質女子,終熬不過重刑之後的缺食少藥,嬌花化為地府一抹幽魂。 
潔白的裙裾在青石地面上拂過,沾染零落的斑斑血跡,如梅開得淒豔。秦長歌的腳步,突然停了。 
屋角,斜斜靠著的女子,長髮散披間露出一張慘白的臉,卻是一息尚存,那極其細微的呻吟聲,正是從她口中傳出。 
蹲下身,撥開被汗水黏在女子臉上的亂髮,仔細端詳著對方清秀的眉目,在她的注視下,那女子動了動,緩緩睜開雙眼,目光茫然。 
「告訴我……」秦長歌語聲溫柔目光淡冷,「我是誰?」 
青蓮在半昏迷中被那個冰雪似的聲音喚得神志一醒,她勉強睜大眼睛看著面前的女子,細弱地喚道:「明霜……」 
劇痛令她恍惚,眼前那個素來怯弱寡言、任人欺負的明霜,不知為何看起來卻與以往不同,容色依舊,然而那雙幽黑明亮的雙眸,深如古井,明若流波,照得見紅塵滄桑萬里烽火,照得見亙古天地日月生輝。 
聽見明霜一字字問她:「這是哪裡?我們犯了什麼事?我是哪裡人氏?什麼出身?」 
明霜這是怎麼了,被打得失去記憶了嗎?她喘了幾口氣,直覺地答道:「柔妃娘娘的翠微宮……娘娘怪我們……沒替她梳對……妝……妳是……雲州人氏……聽說妳父親是……待罪之官……為了翻身……送妳入宮……卻沒想……到,太后不許……雲州女子入選……」 
對面的明霜靜了靜,隨即平靜的聲音傳來,「告訴我,現在是天璧幾年?」 
明霜的問題怎麼一個比一個奇怪,她無比疲倦地想,她會不知道皇帝改了年號嗎?睿懿皇后薨逝後,皇上就改年號了,明霜就是那年進宮的……將死的神志不能支撐她的疑問與思考,她有問必答道:「天璧二年……改了年號……現在是…乾元三年……」 
感覺抓著自己的手一緊,指甲毫不憐惜地刺入她的手臂,那尖銳的刺痛硬生生將她欲邁入鬼門關的腳步拉了回來,「先別死,回答完我的問題再死,現在的皇帝還是蕭玦嗎?」 
她直呼陛下的名字!她是誰?青蓮的聲音斷斷續續,「……是……」 
身前的人吁出一口長氣,好似放下了心。 
青蓮模模糊糊地想,她是誰?朦朧的視線裡,她看見明霜深深地凝視著她,良久,俯身到她耳邊,輕輕道:「妳幫了我,我得謝妳。」頓了頓,那個明明很柔和的聲音聽來居然字字如金石,「沒有人可以草菅人命,沒有人可以作踐生靈,妳去吧,我會幫妳報仇。」 
身子一震,隨即綻開一個虛幻的笑,青蓮軟軟跌落。 
她陷入永恆的沉睡中,帶著一抹滿足的笑意。 
明霜說會為她報仇。 
她相信。 
這一夜,秦長歌在屍堆裡睡了一覺。 
傷後的身體需要休養,至於死人,沒關係,在西梁皇朝的前世,千軍萬馬血流漂杵中,她都曾容色不改衣袂飄飄地走過。 
那些殺氣凜然的過往,即使經歷過一世平和普通的現代生活,依然不是那麼容易被遺忘。 
比如……武功。 
這具身體自然是不會武的,而且,秦長歌皺眉,這女子的體質也太差了,竟然先天有缺,是哪個渾蛋,給自己安排了這具不中用的皮囊? 
看來是練不成當年自己的不凡內力了,只能憑著記憶,揀些固本強元的心法先練,要想恢復到前前世的水準,只怕很難。 
不過這也算不錯了,最起碼可以較快治癒自己的內傷。 
在這波譎雲詭、殺氣暗藏的宮廷中生存,頭腦自然是最重要的,但若身子太弱,只怕也會少了幾分可供自救的機會,少了幾分把握與勝算。 
如果沒算錯的話,睿懿皇后薨逝後,那人便改了年號,而自己在現代那一世的二十年,在這裡,不過才過了三年而已,現在,自己投胎在這個叫明霜的小宮女身上,又回來了。 
人生博奕,自今日始,秦長歌唇邊綻出溫柔而冷酷的微笑。 
且看,鹿死誰手。 


第二章 夜妝 
抬眼望望天邊,一線霞光如墨染,飛快地暈紅了淺青的天際,日頭鮮豔如火,一點一點燃起,天光越發的明亮起來。 
秦長歌從視窗探頭望去,外面是個破敗的院子,初冬的天氣裡僅有的幾棵花木也凋零了大半,看上去稀稀落落的好不淒慘,月洞門的鐵門緊掩著,卻有細碎的腳步聲漸漸傳來。 
秦長歌細聽那腳步聲……嗯,落足很輕,行動小心,是個謹慎的女子。 
那人走到近前,繞過門,走到開啟著的窗前,悄悄向裡張望。 
光線黝黯,她瞇起眼努力的看,冷不防一張雪白的臉突然冉冉浮現在黑暗之中,雖眉目清麗,然在身後那些橫七豎八的屍體映襯下,不免有些鬼氣森森,不由驚呼:「鬼啊!」 
鬼……秦長歌扯了扯嘴角,自己倒確實是個鬼,不過這個軀體,應該算是個人吧? 
她瞇起眼打量那女子,年紀約莫四十左右,眉目平常,不過一身的爽利乾淨,看妝飾打扮,倒像個得臉的大宮女。 
那女子被突然出現在窗邊的秦長歌嚇了一跳,所幸性子收斂,只一驚之下便定了神,認出這張臉,喜道:「明霜,妳還活著!」 
秦長歌直覺眼前女子的善意,想起自己時隔三年後再回皇宮,一切都已翻覆,要想在這波譎雲詭的宮中站穩腳跟,必得有人傾力相助,眼下舉目無親,首要的,便得交結好眼前這看來頗有些地位的宮女。 
只是,她是誰? 
不過這也難不倒她……秦長歌滿臉茫然的抬起頭來,目光呆滯,毫無焦距的看著眼前人。 
果然,那女子一接觸到這「失心瘋」般的目光,立時慌了。 
「明霜,明霜,妳被打傻了?連錦雲姑姑也不認識了?」那女子趕緊伸手入窗,搖著秦長歌。 
哦,原來叫錦雲,秦長歌立即「恢復神智」,如夢初醒般將目光落實在那女子臉上,呆呆看了半晌,毫不滯澀地哭了起來:「姑姑,我好怕……」 
錦雲滿臉憐惜的拍著她的手,「可憐的孩子,娘娘讓我來看看還有沒有活著的,萬幸,妳還好好的……」她探頭看了看室內景象,臉色變了變,卻沒有再言語,只溫和道:「一地的死人,定然嚇著妳了,趕緊出來吧!」 
讓開身,才看見她身後還跟著兩個太監,木著臉,過來開了門,將那些屈死的女屍一具具拖出去,其中一個細眉太監嘴裡兀自嘟囔,「真是晦氣,苦差都是咱倆的!」 
另一個皮膚白皙,眼神靈活,瞪了同伴一眼,道:「別亂嚷了你,不知道這裡的規矩呀?」 
錦雲根本不理會他們,只攙了秦長歌的手臂絮絮安慰,慢慢出門去。經過太監身邊時,秦長歌眼角餘光突然覷見那細眉太監正偷偷拿下屍體身上的首飾向自己懷裡塞,而那個眼神靈活的小太監,彷彿沒看見同伴的動作,只顧著將屍體整齊疊上架子車,對那些首飾視而不見。 
秦長歌仔細的打量了小太監一眼,走了出去。 
回到宮女居住的翠微宮東側院廊角屋,錦雲親自扶了秦長歌上床休息,又從懷中取出一瓶藥來,那藥用玉瓶裝著,精緻玲瓏,栓著黃色的標籤,照顧她吃了,環顧四周,皺眉道:「妳這屋裡的人,全被打死了,我晚上要侍候娘娘守夜,今晚妳一人睡在這裡,誰來照顧妳?要不我去請娘娘意旨,撥個小宮女來照顧妳。」 
「別!」秦長歌挽住錦雲的手,「姑姑不必費心,差事要緊,我沒事了,何必再招惹娘娘煩擾。」 
錦雲順勢坐下來,滿面憐惜地撫了撫秦長歌鬢髮,嘆息道:「就知道妳是個懂事的,想當年……」 
她似是被勾起了回憶,忍不住打開了話匣子,再加上秦長歌有心套話,很快便知道,這錦雲和這身體的主人是同鄉,但兩人的交情倒不是因為這個,而是有次錦雲失手弄壞柔妃心愛的九玲瓏,誰都知道,柔妃封號「柔」,性子卻一點也不柔,這般過錯,多半是打死,運氣最好也要重責後攆出去,錦雲嚇得日夜啼哭,後來是明霜知道了,不知道從哪拿來一個一模一樣的九玲瓏,給錦雲悄悄放了回去,才免了大禍。 
錦雲感激,自此對她多加照拂。秦長歌明白始末,心中反倒多了個疑問,九玲瓏是號稱「能匠之國」,精通各類技藝的中川國進貢之物,雖不絕頂珍貴,但因九層精製,大多工藝需在極細微的方寸之地慢慢雕琢,極費工夫,所以很少見,當年自己宮裡也不過兩個,一玉製,一金製而已,明霜一個小小宮女,哪兒來的這寶貝? 
將疑問收在心裡,她做出倦然之狀,錦雲見狀,急忙告辭。秦長歌聽著她離去的腳步聲,緩緩坐起。 
將疑問收在心裡,秦長歌取過一面銅鏡,仔細端詳鏡中人的相貌,又翻了翻妝奩匣,小小宮女,沒什麼好物件。秦長歌想了想,取過眉石,沿著眉線上緣細細描了一遍,眉梢處輕輕一挑,立時便多了幾分意興飛揚之態。 
口脂倒是有幾種,依稀是當年宮製的品項,秦長歌記得自己在宮中時,僅流行的口脂就有十六品──石榴嬌、大紅春、小紅春、嫩吳香、半邊嬌、萬金紅、聖檀心、露珠兒、內家圓、天宮巧、洛兒殷、淡紅心、猩猩暈、小朱龍、格雙唐、媚花奴,色澤各異,妝點後宮嬌花萬種,不過看得出來,這宮女喜清素顏色。秦長歌嘩啦啦一陣亂翻,選了一種名叫「天宮巧」的水粉色口脂,淡唇一抿,立增嬌豔。 
又以胭脂暈開掌中,施之兩頰,薄薄一層,再以香粉罩之,為飛霞妝。 
打散髮髻,黑絲束髮,這宮女一頭好頭髮,流滑如水,簡簡單單盤了螺髻,髻後垂飾縹色絲帶,別無珠玉,風姿飄舉。 
從衣箱裡搜羅得櫻草色短襦、雲英紫裙,低等宮女用不得的披帛,秦長歌翻出一條碎金薄綃紗裙,毫不吝惜,操剪便剪,裁成長條,披肩旋臂,衣帶當風。 
妝畢,亭亭立起,鏡中人鴉鬢雪肌,裁玉為骨,輕旋若舞,素錦散飛,細看來並無十分顏色,唯氣度風華極佳,極是盈盈清麗之姿,一雙妙目間流波萬種,碎玉爍金。 
秦長歌想了想,又取過一色鮮豔胭脂,往眼下輕輕一點。 
一點猩紅,宛如墮淚。 
她輕輕地笑起來。 
文昌,文昌,這身裝扮,妳可還記得? 
那些本應湮滅於紫闕龍樓裡的記憶,經過這些年的風吹雨打,可還留存在妳的懷念中? 
猶記三年前,文昌公主壽辰。 
一如往常,尷尬的人,尷尬的日子。 
其來有因。 
文昌是乾元帝蕭玦長姐,前朝老淮南王蕭錦的庶出之女,庶出本也沒什麼,問題是她那個娘,據說是耐不得寂寞,生下她不過三年,就和府中馬夫跑了。 
蕭錦失了面子,遷怒女兒,再也不曾理會她,文昌是由府裡下人帶大的,粗衣陋食,不曾過過一天小姐日子。 
偏生文昌容姿好,在諸女兒中可謂翹楚,王妃和其餘姐妹們,自然也是不喜歡,眾兄弟男女有別,對這妹妹也少理會,唯獨四弟蕭玦,因為也是庶出,母親早故,同為不受寵的孩子,反倒和她走得近。 
蕭玦不受寵,說來也是因為蕭家家風,蕭錦重文輕武,總認為亂世之中,武將多命有不舛,倒是文臣,道德文章放在哪一朝都是用得著的,天下任誰來坐,這禮敬文人,都是題中應有之義。 
也因此蕭家諸子,聚在一起都是談詩論文、品曲填詞,唯獨蕭玦,詩文雖也讀,但一有空閒便去舞刀弄槍,拼命抓著家中武師到處學藝,眾兄弟嗤笑,他只聽而不聞。 
有次被笑得急了,十歲孩子勃然道:「你等所學,不過俯伏人下為人臣子之技,我要學的,卻是登臨人上救萬民於亂世水火之藝!」 
此語一出,眾兄弟肅然,再無人敢嗤笑這個武癡弟弟,這話很快傳到老淮南王耳朵裡,謹小慎微的淮南王大怒,說他妄言無知,狠狠打了一頓,關進柴房三日不給飯吃。 
是文昌每夜偷偷跑到柴房,將自己的粗劣飯食從門縫裡塞給弟弟。蕭玦問她可有吃過,文昌摸摸肚子,微笑著對弟弟點頭。蕭玦畢竟是個男孩子,心思粗疏,也沒多想,抱著飯碗吃了個乾淨,全沒看見姐姐的饑餓眼神。 
直到第三日,蕭玦剛吃了一半,姐姐餓暈在他面前。 
蕭玦慌了,抱著姐姐好一陣呼喚,又胡亂掐她人中虎口,亂七八糟救治了一番,文昌才醒來。剩下的飯,蕭玦當然不肯再吃,姐弟倆互相推拒了好一陣,最後眼淚漣漣地共食了那碗剩飯。 
此事是蕭玦告訴秦長歌的,他對這半碗飯念念不忘,稱帝後多次提起,登基後,文昌是最先受封、賞賜最多的公主,蕭玦多次對臣子後宮感嘆,「此乃我一飯之恩長姐。」 
卻不知,帝恩深重,反倒令本就不受待見的文昌在宮中越發度日艱難,太后、皇后視她便如眼中釘,肉中刺,直欲除去而後快。妃子們看兩宮眼色,自然也是敬而遠之。更過分的是,文昌已到適嫁之齡,比她年紀小的公主都已由兩宮擇配,唯獨她,猶自在宮中蹉跎年華。時間久了,蕭玦也覺得奇怪,意欲為她指婚,每次提出人選都被兩宮攔下,說公主不願,須得另擇佳配,在蕭玦心裡,自己這個姐姐本就誰都配不上,也就罷了,只囑託了兩宮多加留意。 
公主年紀漸長,再留在宮中已經不成體統,兩宮商議,為她指配了中州安撫使宋耀的兒子宋煦,這宋煦倒也有些名聲,據說生得好相貌,做得好詩文,年紀輕輕便中了舉,名滿中州,蕭玦聽了也滿意,當即指婚。出嫁那日,繁盛榮華,金粉迷離,公主陪嫁妝奩之厚,為諸公主之冠,好一場風光大嫁。 
可惜好景不長,不過一年,宋煦病死,公主做了寡婦。 
蕭玦至此,也只得哀嘆姐姐命運不佳,按說公主新寡,便當在中州守寡終身,他卻憐惜乃姐寂寞,特意為她建造了金甌宮,將她接回宮長住,本是一番深恩厚意,卻是將她再次推入火坑。 
秦長歌彼時尚未封后,還只是睿貴妃,她是不愛管閒事的人,他人吹皺一池春水,與我何干?但文昌不同,文昌和她之間,另有一段交往,不過那是另一段故事了。 
那日,是文昌新寡回宮後的第一次壽辰,依文昌的意思,自己是不祥之身,也不必驚動上下了,偏偏蕭玦卻記得姐姐生辰,早早打發內侍頒下賞賜,各色錦緞珠玉、器物珍奇,滿滿堆了一殿,看得某些人眼紅。 
午後,兩宮賞賜下來了,都是尋常玩物,奇的是,凡是成雙成對的物件,都只剩下一個。 


第三章 雙靨 
前來頒賞的太監一臉假笑,不陰不陽,捏著嗓子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說了,近日與北魏戰事又起,前方戰士作戰艱辛,軍需龐大,宮中也當撙節用度以示共苦之意,這成雙成對的玉盞金勺,想公主這輩子也用不著了,倒不如幫公主節省下來,充做軍需,算來也是公主一分心意,想公主深受皇恩,素明大義,定然也是願意的。」 
文昌俯伏在地,聽著這誅心之言,渾身麻木僵硬,不知疼癢,卻也只能將臉深深埋進塵埃,含悲忍辱地顫聲謝恩。 
便是這樣還不夠,太監一臉陰笑地催著她去太后的長壽宮謝恩,明知此去必是另一番羞辱,文昌卻也無奈,只能匆匆換了衣裳,趕去長壽宮。 
長壽宮妃嬪們珠圍翠繞濟濟一堂,太后、皇后盛裝麗飾,端坐上位,公主上前謝恩,那兩人徐徐飲茶,眼皮也不曾抬得,公主尷尬惶惑地跪在當地,正不知如何是好,宮女來報,睿貴妃到。 
一室女人,立即齊齊將或嫉妒、或怨恨、或玩味、或深斂的目光投向殿口。 
好半日,睿貴妃才神態曼妙地緩緩步入,看似對每個人都溫和微笑,那眼角目光,卻誰都不在其中。 
一室的華貴隆重,唯睿貴妃輕衣薄綃,桃花懶妝,螺髻無珠無玉,微垂縹色絲帶,臂上綃金紗隨風飛舉,飄逸如仙。 
這倒也罷了,最奇的是,眼下居然點了猩紅微痣一點,宛如墮淚。 
宮妃們面面相覷,無人敢言。 
皇后卻難掩刻骨妒忌,素日雍容的容顏滿是厲色,對著那個時時威脅著自己后位而自己又無能為力的女子,她連語聲都難掩恨意。 
「貴妃今日為何作此怪異裝束?」 
秦長歌素扇掩面,淺淺一笑,「我聽聞離國有『雙靨妝』,眼眉之下,雙靨之上,朱砂一點嬌紅,越發襯得女子眼波婉轉風姿楚楚,今日有暇,學做了來,可好?」 
皇后身側,樞密副使何安先的次女、受封瑤妃的何靜瑤盯著自己新塗了珠貝丹的指甲,好像看不夠似的仔細端詳那閃閃發亮的指甲,冷笑道:「真是奇了,既然是雙靨,如何只點了一邊?難道是畫虎不成反類犬?」 
秦長歌毫不著惱,只是微笑。 
「那是離國未及豆蔻的女子方可使用的妝容,反正我也老了,也用不著點雙靨了,點上一邊,也算沾了新鮮。」 
她這一語既出,眾人皆變色,秦長歌雙十年華,雖比諸妃大些,較之太后、皇后卻要年輕得多,她說自己「老了」,豈不是在諷刺兩宮「老朽」? 
那句「反正我也老了,用不著點雙靨了」,怎麼聽來都和先前兩宮當著她們面下給公主的懿旨「想公主這輩子也用不著了,倒不如幫公主節省下來」語氣一模一樣,聽著著實諷刺。 
秦長歌卻已看向猶自跪地未起的公主,好像剛剛才看見她,目光一變,起身驚呼道:「這不是文昌長公主嗎?公主如何跪在這裡?」 
她快步行至文昌身邊,文昌見她來,目中淚光一湧,強自忍了,咬著嘴唇不語。太后卻已淡淡道:「公主今日壽辰,來長壽宮謝恩,貴妃難道覺得,公主謝恩,不當跪我?」 
「當得。」秦長歌宛然一笑,「別說是公主,這裡無論誰,見了您,都是當跪的,您母儀天下,天子尚執子禮日日請安,何況我們。」 
太后「嗯」了一聲,臉色稍霽。 
「只是……」秦長歌緩緩繞行殿內一圈,注視安坐著的嬪妃們,笑吟吟道:「妹妹們啊,我突然想起件小事,有些不明白,妳們可否指教我一番呢?」 
四妃之一的張淑妃,一臉淺笑盈盈,道:「貴妃但有吩咐,莫敢不從,只是這指教二字,實在是當不起,若是讓陛下聽見了,妹妹們只怕又擔了不是。」 
秦長歌瞟一眼淑妃,淑妃張玉鸞,是當朝太尉、手掌十萬兵權的張廷的女兒,從龍有功的功臣之後,不僅是她,這裡的嬪妃,都是蕭玦為鞏固政權,平衡各方勢力所納,蕭玦無數次在她面前發誓,將來帝位穩固,定然是要罷卻三千佳麗,此生只專守她一人。 
秦長歌不過一笑而已。 
天子之愛,是博愛,愛江山、愛權位、愛臣民,最後,才是女人。 
一生一世一雙人,不過是個遙不可及、抓握即破的美夢。 
她秦長歌,一向是不做夢的。 
當年,前朝元敬帝沉迷煉丹,不問政事多年,朝政為奸佞把持,倒行逆施,各地節度使實力強盛者漸生離心,不受朝命,不輸貢賦,劃地自治,群雄割據之勢漸生,為搶奪地盤,兵丁年年征戰不休,還時時搶割百姓辛苦所種的糧食,擄走所有壯勞力,導致烽煙處處赤地千里,百姓苦不堪言,兵戰最為激烈的幾個州,當地百姓逃個精光,流亡路途,食物不足便易子而食,血淚斑斑一路淒涼哀哭。 
從幽州自平州自京城一路千里,白骨嶙嶙,零落於黧黑的道路,無人殮埋。 
其時,一直在廟堂民間享有崇高地位、號稱「天機之子,隱蹤之門,得一弟子可得天下」的千絕門,終不忍亂世饑民、白骨流離的慘景,重開了封閉六十年的山門。 
啟門之日,無數瘦骨嶙峋的難民伏塵遙拜,哀哭之聲直上雲霄。 
而朝野有識之士,也改裝簡從,驅車而來,遠遠在山門外下馬棄車,奔行於半山,喃喃祈禱。 
當世人猶在翹首遙望猜測那煙霞之上緩緩洞開的神秘奇門,派出的是哪位驚才絕豔、一入紅塵就註定掀起滔天巨浪,顛覆迷亂朝綱,解民於倒懸的弟子時,千絕門小師妹秦長歌,已早一日離開師門,受命行走江湖,為亂世苦海中掙扎的蒼生,尋天下之主。 
按照師門指引,她只向西而行,某一日路過閒散郡王淮南王府門前時,她停住腳步,微笑,深深注視那個因為酷愛學武被趕出家門又被兄弟嘲笑的少年,為他目中熾烈飛騰的華光所驚艷。 
那少年攜劍當街,對著兄弟們在他面前重重闔上的朱漆大門,憤怒卻不悲切,只是昂然上前,刷刷兩刀! 
正門砍裂,兩道豁口如張開的黑洞巨口,大笑世人有眼無珠。 
那少年黑髮於風中飛揚,橫刀大叱:「你們不配趕我出門,是我今日裂門而出,終有一日,我要你們大開中門俯伏於地,長跪迎我!」 
院門後傳來哄笑之聲。 
那少年立於寥落長街之上,目光雖然堅定,然而那雙肩卻已擔上一身的蒼涼了。 
畢竟尚自年輕,一懷抱負無人得解,獨立長街一身煢煢,終難免鬱鬱,於是這秋風瑟瑟,輕染了他兩眉霜色。 
卻有女子於他身後輕笑,「你也忒沒抱負了。」 
他霍然轉身。 
「僅僅大開中門俯伏跪迎?你為何不要他們一步一叩,千里來朝?」 
他的目光突地燃起,秋風中亮成了兩團熾烈的野火。 
聽得她懶懶微笑,「我會助你。」 
明明她神情如此慵懶、笑容如此狡黠、身姿如此單薄、言語如此模糊,然而他竟莫名安心。如幼年,學步之時踉蹌跌落,被身後之人攙扶而起,給他一個安心無妨的微笑。 
他亦微笑,明亮如火。 
那一諾,那長街初見,少年與少女,一個懷揣著尚自模糊的未來,另一個早已將逐鹿之圖勾勒在心。 
那之後的跌宕搏殺,血戰功成,再一轉眼,竟已變幻流年,著了冠冕,換了戰場。 
無聲,卻殺氣凜然,美麗,卻利齒森森。 
以舌為刀、以唇為劍的日子,是如此令人厭倦啊! 
不抵那沙場點兵黃沙染血、劍氣凌雲橫槊賦詩的痛快,卻較那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得更陰狠、更毒辣、更血肉橫飛,傷人於無形。 
秦長歌微微一笑,將那一閃的回溯記憶,瞬間拉回。 
無妨,便當遊戲也好。 
她笑得比張淑妃更加溫婉。 
「妹妹這話聽著奇怪……區區指教二字,不過尋常言語,如何妳就認定陛下會因此生怒?難道妳是在暗示,我們英明天縱的陛下,是個輕易為他人一言而定人是非的……庸君?」 
最後兩字含在齒間,輕輕吐出,低不可聞,卻令淑妃立時白了臉色。 
秦長歌卻已不理她,只笑道:「拉回正題吧,前數日宮務府呈上擬定上元節各處賜賞明細,給我看過用印,我大約是老糊塗了,一時忘卻了陛下登基後擬定的親王公主後宮品級……哎呀……我西梁,長公主是幾品來著?」 
座中一個姓楊的美人,立即嗤笑一聲道:「貴妃娘娘那是貴人多忘事,長公主,一品封。」 
這話出口,她猶自未覺,座中卻已有人皺起眉頭。 
「哦,多謝妹妹指教。」秦長歌眼波流轉,「說實在的,對這些品級封誥之類,我向來糊塗,也就僅僅知道自己是幾品罷了。」 
楊美人又笑一聲,道:「貴妃娘娘位居一品,聖寵隆重,那是無論如何不能忘的。」 
秦長歌立即笑道:「無論如何都不能忘?那麼我真是不明白了,為什麼我現今站著,妳這小小四品美人,依舊敢坐著?」 
她不待僵住的楊美人說話,目光一轉,笑道:「我更不明白的是,為什麼堂堂一品,與皇后齊肩的公主跪著,妳們依舊敢坐著?我西梁皇朝的後宮規矩,真是越發地讓人開眼界了,仗著太后慈和、皇后寬憫,妃子們就只知左右西東南北了?」 
嬪妃們全數僵在椅上,半晌,有人白著臉緩緩站起,接著站起的人越來越多,只有瑤妃、淑妃幾個等級高的妃子,依舊直直地坐著,只是那臀下似有針氈般挪動不休,神情也微有不安。 
蕭玦最不喜後宮不寧,所以對妃子們管束很嚴,上下等級涇渭分明,若是給他知道了這不禮敬之過,輕則禁足,重則降位,都是有可能的。 
太后本已微有怒色,聽著最後一句,動了動嘴角不言語了。皇后看了看太后,忍了忍,緩聲道:「貴妃所言甚是,只是那『只知左右西東南北』何意?」 
「不知上下也!」 
人隨聲到,年輕的皇帝,紫金冠、金龍黑袍,大步進門來,一身久經沙場的爽利明銳之氣,行動間似可帶起小小旋風。 
殿外的陽光,隨著他大力推開門扇的動作,呼啦啦被帶進了一大片,白亮亮射得人睜不開眼,但也遠不及他英姿明亮逼人眼目。 
妃子們呼啦一下,跪倒一片。 
蕭玦並不看她們,俊朗容顏上,黑曜石般的眸子光芒逼人,長眉微擰,先向太后請安,也不理皇后,逕自去扶起文昌,親自按她在椅上坐了,又向秦長歌朗聲笑道:「妳素日懶得理會這些事,未曾想今日也會有此一問,說得好!」 
秦長歌淺笑一禮,皇后已冷然笑問:「陛下今日來得倒早,是和貴妃一起過來的嗎?」 
蕭玦笑容一收,冷冷回身,盯著皇后,目光如冰片劃過。 
皇后不能自己地一噤,抿了抿唇縮了縮身子,隨即又自矜身份地挺挺腰。 
蕭玦已將目光轉開,淡淡道:「朕自靜意齋批完奏摺,去長公主殿中給她賀壽,說是來給太后謝恩了,朕便過來了。皇后,這個回答妳可滿意?」 
皇后的臉白了白,求救似的將目光投向太后。 
皇后江照微,本就是太后娘家姪女,淮左大族江家嫡出的大小姐,江太后兄長的女兒。 
當初蕭玦眼看要成就帝業,當日的淮南王妃,現在的江太后,立即在家鄉為他娶了這表姐,信誓旦旦言說兩人從小就有婚約,甚至拿出了所謂的約書信物。 
蕭玦怎肯為人擺佈,怒髮如狂,拒不承認這婚約。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婚約定然有問題,試想蕭玦一個不受寵的庶出之子,又被棄出家門,王妃放著自己親生兒子不管,反會為他這叛逆之子先娶了江家貴女? 
然而約書白紙黑字,江家蕭家上下異口同聲,而前朝一向標榜禮教仁孝治國,君要臣亡父令子死,均得謝恩以受,違之則千夫所指,蕭玦不從母命,拒娶表姐,竟成了不仁不孝、無信無義、一朝富貴便拋棄糟糠之妻的無情之人。 
事情便僵持了下來。 
最後反是本應立為皇后的秦長歌出面,婉言相勸。 
當時新朝將立,舊朝老臣戀棧先朝,還有一些在朝在野都有些影響力,奉元氏皇族為正統的酸腐文人,寫詩作文,譏刺蕭玦奪位不正,篡國之賊,紛紛擾擾鬧個不休。 
蕭玦征戰沙場英姿神勇,對這些賣弄嘴皮子的文人卻頗為頭痛。秦長歌只勸蕭玦,「文人這種東西,最好的是名。你殺他,他覺得名垂青史;你辱他,他覺得千古流芳;你動了他一根指頭,立即坐實了殘虐暴戾,不遵道義,扼殺讀書種子的罪名。偏偏這些人一張利嘴,最愛逮人痛腳,添油加醋妙筆文章一做,無知百姓難免被牽著鼻子走。你尚未登基,民心未定,所以萬不可難為這些人,更不可給他們捉著不是之處,否則新帝涼薄不孝之名立刻給你扣上,不過是娶妻,先娶了就是。」 
最後一句讓蕭玦目光一亮,便默認了這門親事,登基後也聽了秦長歌的話,立江照微為皇后,反而真正有功之臣秦長歌,倒位居她之下。 
然而世間事難得兩全,搶了母儀天下的尊榮,卻再難奪得良人之心。 
太后接到了那個求救的目光,卻只當沒看見,只在心裡嘆氣娘家無人,挑來挑去,依舊是個不成器的。 
蕭玦卻已轉身,向著那群戰戰兢兢的妃子,冷笑道:「朕今日可算見識了,我西梁的大家閨秀,一個個都好生懂禮節知分寸。」 
也不理會妃子們請罪,左手攜了文昌,右手挽了秦長歌便向外走,只淡淡道:「都禁足三日吧,抄抄佛經靜靜心,省得整日裡心浮氣躁。三日後,帶著佛經去和公主談講談講。」 
三日後,帶著受罰抄寫的佛經去拜見公主──擺明了是要她們親自登門道歉,妃子們氣白了臉,咬紅了唇,卻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皇帝貴妃言笑晏晏一路行去。 
自此,文昌的日子好過許多,雖然太后皇后依舊不待見,可是落井下石、明朝暗諷的人,卻一個也沒有了。 
她是內斂溫厚的性子,有什麼也放在心底,自那之後見了秦長歌,一個不提,另一個也不說,但那眼神卻是溫暖和煦,宛如日光,自彼此身上徐徐拂過。 
再然後,便是那血色淋漓慘然一夜…… 
文昌,文昌,一逝三年,午夜輾轉,故人可曾入妳夢來? 
若是不曾,那麼,我自己來,妳,喜不喜歡? 


第四章 夜探 
起風了。 
文昌緩緩睜開眼睛。 
又是一個寂寞的夜啊!自從那人死後,自己在宮中越發寂寞,把日子過成了線裝書中雷同的每一頁,渾渾噩噩不知道今夕何夕。 
故人早化飛灰,想必魂魄亦已轉生,想又何用? 
今夜的風,貼著殿角悠悠盤旋,好生詭異啊! 
殿前,重重紗簾被風吹起,晃起一天月色,博山鼎爐中沉香嫋嫋,煙光忽散忽凝,飄搖如水晶幕。 
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開,窺人的卻不是明月。 
一雙手,緩緩輕掠紗簾。 
文昌瞪大眼,想驚呼,卻不知怎的聲音凝滯在夜色裡。 
掀簾的那雙手,纖纖玉指,膚光勝雪,簾幕捲處,現出婷婷人影,漫步上階,分簾穿堂而來。 
螺髻縹帶,絲衣輕綃,身姿弱不勝衣,舉止卻淵停有度,她似是走得很慢,然而轉瞬便到了近前。 
一線月光淺暗,映上她絕色眉宇,那一雙眉揚掠的角度精美得令人驚嘆。 
不知道為什麼,她卻一直側著臉,看著窗外遠遠的龍章宮。文昌揪緊了心,心裡有個念頭呼之欲出,那個念頭仿若雪珠般森冷敲擊著她的五臟六腑,她深藏著的回憶被這個念頭敲得隱隱生痛。她等待她轉過臉來,卻又害怕她轉過臉來。 
夜霧起了,地面凝了一層冰清的露珠,而殿外的曇花開了。 
她終於結束了凝望的姿勢,輕輕偏首。 
說不盡的傾國風采,眼下卻有猩紅小痣一點,鮮豔欲活,宛如墮淚。 
長歌! 
妳是英魂不遠,於這淒清之夜,乘風而來,以那年長壽宮靨妝之像,暗示我,妳舊事難忘,再度涉足這埋葬了妳的輝煌的黑暗宮廷,重溫昔日榮耀和摧折嗎? 
長歌! 
文昌霍然睜開眼睛。 
第一眼看見帳上玉鉤輕輕搖晃,撞擊床欞,其聲清越。 
文昌舒一口氣,對著垂著夜明珠的帳頂,無力抹汗。 
原來不過一夢。 
想必今夜風吹簾幕,細碎之聲不絕,恍惚中憶起曾經傾心相助的故人,心旌搖動,故此入夢。 
文昌欠身坐起,欲待關上宮女粗心忘記關好的窗戶。 
身子驀然僵住。 
紗簾後樹影婆娑,斑駁的灰色樹影裡,隱約有淡淡的人影,投射於地面。 
不是夢!確實有人。 
夢中的一切仿若重現,文昌的驚駭衝破胸臆,張口欲呼。 
那影子跨前一步,現出輪廓。月光掩映在她身後,她的身周一層淡淡光暈,卻不妨礙文昌看清那螺髻綃紗、素衣豔痣。 
恍然若夢。 
文昌的眼淚,忽地一下湧上眼眶,喃喃道:「皇后,妳回來了嗎?」 
那人不答,只是靜默地看她,衣袂在風中飛舞,似是隨時欲乘風歸去。 
「皇后……」文昌夢囈般地低語,輕輕翻身下床,向那身影走去,將至近前,那影子卻突然退了兩步。 
「皇后……妳連我也不信了嗎?妳是恨了這宮中的人心詭譎覆雨翻雲?妳是恨了這血肉堆積白骨壘成的瓊樓華殿?妳既然這般恨著,為何今日又要重來?難道妳是怨氣未解,想要問個究竟嗎?」 
似是她問對了話,那人影不再後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文昌掩面啜泣起來,「那年,當我趕到長樂宮的時候,就看見妳的宮殿已成火海,而廢后在那宮前又笑又跳,口口聲聲說要涅槃重生……長樂宮七十二宮人,加上皇后和太子……一共七十四具屍體……後來不知怎的又有傳言,說妳是死遁,其實妳是和……別的男子私奔了……可我不信……我知道妳去了,我知道……他們害死妳,還要污蔑妳……」 
夠了!秦長歌緩緩微笑,目中明光一閃。 
今夜這番舊日裝束,再藉著朦朧月色,搞了個幽魂再現的戲碼,就是為了試探一下當年舊人,是否此心依然? 
不是她多疑,實是鬼魅宮闕,妖影幢幢,充斥陰謀爭鬥的曖昧黏濕氣息,無論誰在其中浸淫久了,都難免染得一身腥氣,轉而成妖。時隔三年,文昌是否還能潔身自好,她實在沒有把握。 
此刻,夜見幽冥來客,心神搖動之下,脫口而出的話語,自然是心靈隱密的最真映射。 
文昌,已經過關了。 
輕笑一聲,秦長歌漫步上前。 
文昌怔怔地看著她,又怔怔地看了看地上的影子,半晌喃喃道:「我又糊塗了,鬼魂哪兒來的影子?」 
她坐起身,盯著秦長歌,問:「妳是誰?是哪宮的宮女?怎會穿成這樣跑到我宮裡?妳不怕宮裡的規矩嗎?」 
「文昌,妳就是這點最好。」秦長歌好整以暇地在錦凳上坐下,抬手掠掠鬢髮,笑道:「驚而不亂,有大將之風,且宅心仁厚,看見夜半跑到妳寢宮的宮女也不會像她們一樣,尖著嗓子嚷嚷有刺客,不管三七二十一打死算完。」 
倒抽一口冷氣,文昌瞪大了眼,目光中透出驚駭之色,「妳……妳……」 
「我什嗎?」秦長歌眨眨眼,「我和她,神情姿態、說話語氣,都一模一樣?」 
「她……妳……」文昌的手指緊緊絞扭在一起,「妳怎麼知道她……」 
秦長歌微微笑,笑得很誠懇,但怎麼看這誠懇都要打個折扣,「妳剛才說的啊──皇后,這宮裡,死於非命的皇后,不就是秦長歌嗎?」 
「妳怎麼可以直呼她的名字?」文昌突然生怒,向來和煦的眉宇間一片凜然之色,「妳怎麼配直呼她的名字?妳是誰?深夜來此,妳有何用意?」 
她直直坐在床上,手卻緩緩探向被褥之下。 
秦長歌一眼瞥見,嘆息一聲,道:「不必去床下暗格摸妳的匕首了,我對妳並無惡意。」 
文昌手一顫,手指僵在了被中。 
床下暗格有匕首,是唯有她和長歌才知道的秘密。當年,她夜寐多夢,長歌給了她一柄匕首,又為她在床下製了暗格,設計了極精妙的機簧,勸慰她道:「神兵利器,向來有鎮邪伏魔之效,壓於枕下,可保一夜安眠,若遇上什麼危險,有此機關,也可防身一二,只是千萬不要對任何人洩露,否則機關也就不是機關了。」 
她牢牢記住這話,多年來未曾對第二人言說,如今這陌生的、裝扮恍如當年長歌的宮女,如何會知? 
一個念頭閃過她腦海,驚得她渾身一炸,忽地捂住了嘴。 
而秦長歌已微笑地注視她,道:「文昌,故人來訪,別來無恙?」 
話未說完,文昌一個翻身忽地滾下了床。 
秦長歌呆了呆,接著便見文昌急急地去關門掩窗,赤著腳奔來奔去地查探四周,不禁失笑道:「放心,御花園的紫草和百里香,我經過時順便採了些,撒在外殿的燈燭旁,妳殿中的人,今夜託妳的福,都有一番好睡了。」 
文昌停住,背對著窗戶往後一靠,雙手反背壓在窗上,目光似驚似喜地望著秦長歌,低低道:「妳今夜,是附在這宮女身上顯靈嗎……宮中對這些鬼魅之事極為忌諱,若被發現,這宮女性命不保,所以我不得不小心些。」 
秦長歌上前,拉住她的手,微微一笑。 
「不,是我,我回來了。」 
我回來了。 
一句話如巨石投入平靜的湖心,蕩開層層漣漪,折射出文昌此刻震撼的神情。 
她呆立在原地,眼前一黑。 
她以為自己是驚訝或歡喜得暈了,定定神才發現是秦長歌在調弄燭芯。 
微微俯身,秦長歌取過金撥子,輕輕撥弄燭芯,暈黃的光影直射上她容顏,反而令她眉目更加朦朧不清,而身後牆壁上投射出大而散的光斑,光斑內人影虛化,影影幢幢,更添幾分幽深神秘。 
將金撥子拿到眼前,注視半晌,秦長歌微笑道:「我不知道如今的世人是怎樣看待睿懿皇后薨逝這件事的,在他們的想像裡,那不過是國母享盡尊榮,壽終正寢。唯有我知道,那一夜,所謂算無遺策的開國皇后,很可笑地死在一個專用於撥弄燭火的小小的金撥子下。」 
渾身激靈靈一顫,文昌聲未出口音已啞,「皇后……」 
「小小的金撥子,裝在她的嬌兒,僅僅一歲、剛被封為太子的蕭溶身側的機關裡,而機關的機簧壓在蕭溶身下,那是一個連環機關,當太子睡醒哭鬧,皇后很自然地將他抱起輕哄時,本被太子身子壓著的機簧立即彈開,帶動身側機關,極近的距離裡,正好射入俯身向著嬌兒,亦向著機簧的皇后咽喉。」 
她語氣淡淡,彷彿在說著別人的事,彷彿那詭異的殺招、死亡的結局與她無關,文昌卻已經軟軟地倒了下去。 
她努力支撐著身子,死死抓住窗櫺,手指筋骨畢露,驚駭地聽著當世以來足可震動天下的宮闈秘聞,聽著那一直被傳得絕頂神秘的睿懿皇后的死亡真相。 
想過很多種皇后的結局,總覺得那樣的人,什麼人什麼手段可以置她於死地?總覺得斯人已逝,註定這將是無解之謎,只是無論如何也未曾想到,今日竟於這不可思議的情形下,聽受害者本人,親口描述那陰森驚怖的一幕。 
「她向來機敏,多少年血海風浪裡闖過的人,怎麼會輕易為人所乘?但任何慈母對著嬌兒,都難免心生柔軟,放鬆警惕,金撥子射來,先向著孩子頭顱,頭顱之後是她的咽喉,她沒有選擇,只能先拋開孩子,然後,她咽喉一冷,一切都已來不及。她中招,立即後退,當時她還未死,還在欲圖反擊自救,誰知道身後妝台,突然彈出利刃,自她背後扎入,自腹中透出。」 
文昌的眼淚,已經滾滾落了下來,秦長歌不為所動,繼續漠然道:「她當時已知必死,也知道中了他人處心積慮的埋伏,絕望之中不退反進,拼命撲到床前,對著不知母親瀕臨死亡,猶自咧嘴微笑,等她來抱的兒子便是一掌!」 
「啊!」文昌驚呼,「蕭溶……蕭溶……」 
秦長歌一直平和如面具的神色裡終於有了一絲縫隙,宛如水波般一搖的表情,瞬間消逝,繼續道:「她將不再動彈的兒子拋到一邊,用盡最後的氣力,倒在床邊,最後的意識裡,她看見有人輕輕走近,用金撥子,挖去了她的雙眼。」 
她緩緩伸手,輕觸自己的眼皮,似乎想用隔世的觸摸,去重溫記憶裡那一幕驚心動魄的慘烈場景,鮮紅的天地,一襲似乎比血色更鮮豔,但再也辨不清顏色的袍角,溫柔地伸出的手指,尖銳之物探入眼眶,眸子被血淋淋掘出,黑暗永久降臨。 
文昌扣緊手指,張大眼,眼淚卻已不再流下,她看著秦長歌,半晌,輕輕道:「長歌,我不知道妳是怎麼回來的,但我知道妳是她……這幾年,宮中人都說妳是和陛下有爭執,自己離開了,只有我知道,妳一定是去了,但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妳去得……這麼慘……」

小說house系列《帝凰》全六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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