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不如打個賭吧!

穹嶽京都──煥城。

初秋的日頭,熱烈得不輸盛夏的驕陽,誰都怕被這秋老虎灼傷,街上冷冷清清,沒什麼人氣。茶樓酒肆這般納涼聊天的好地方,自然另當別論了。如今國泰民安,聖上賢明,既無戰亂也無饑荒,百姓太閒了,總要找點事情打發時間。

如今並非亂世,自然出不了什麼蓋世英雄的故事,才子佳人的風流韻事聽多了,甚是無趣。不過,茶樓裡的生意依舊紅火,因為有些話題,即使已討論了十六年了,熱度依舊不減。

例如,京城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三位千金。

她們分別是──

鎮國將軍府上,數百年來僅得的唯一一位千金,整個夙氏家族的心肝寶貝──夙素姑娘。

丞相家中,龍鳳雙驕之一,樓相的掌上明珠──樓辰小姐。

最後一位,便是自小不在宮中長大,卻最得穹嶽帝寵愛的──燕寧公主。

三位千金各有擁護者,今天爭吵的焦點是──三位中,究竟是哪位的姿容更勝一籌?

某茶樓裡,眾人吵得口沫橫飛,臉紅脖子粗。

第一次隨著父親出來跑買賣的少年,看得目瞪口呆,心癢難耐,最後實在忍不住問道:「你們說的⋯⋯那三位小姐,在哪兒能見到?」

這世上真有他們說的這樣的美人嗎?他也好想見見啊!

「見?」剛才還說得熱火朝天的眾人皆頓了一下,怪異地看了那少年一眼,哼哼道:「想得美,誰有那榮幸見過!」

「啊?」少年傻眼了,喃喃道:「那你們怎麼知道三位姑娘美若天仙,傾國傾城,國色天香?」

「母親長得美,女兒自然也跟著美啦!」

「什麼都不懂的鄉巴佬,沒聽說過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嗎?」

「三位小姐天生麗質,美自然是不必說的,區別只是美到何種境界而已!」

「就是,就是。」

一下子被整個茶樓的人奚落,少年不高興了,臉漲得通紅,但又不敢反駁群情激奮的眾人,就此閉嘴又不甘心,嚷道:「長得美有什麼了不起的,女子重才情!那三位千金有何過人才藝?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哪樣拿得出手,你們說說啊!」

坐在少年旁邊一桌的老漢,一副看傻子一樣的眼神,瞥了他一眼,嗤笑道:「這些粗淺的東西,三位小姐肯定早已是信手拈來,不屑一顧了,還有更多厲害的才能,是你沒見識過的。」

少年被話堵得脖子都紅了,急道:「那你倒是說說看,怎麼個厲害法?」

眾人像是聽到什麼好笑的笑話似的,竟齊聲笑道:「誰知道!」

少年都想哭了,什麼都不知道你們還說得這麼開心?還說得那麼⋯⋯理所當然!?

少年的父親搖搖頭,心裡不止一次感嘆,京城的人,真是奇葩!他第一次來的時候,也是一頭霧水。既沒見過人家姑娘長什麼樣,也不知道人家姑娘的才情,更不知人家姑娘的性情,光靠著自己的臆想,也能聊得熱火朝天,吵得火花四射。

這實在也不能怪京城的老百姓們,當年青家三姝名揚天下,被皓月當作「禮物」送到穹嶽,頂著這樣的身份,仍是俘獲了穹嶽最有權勢的三個男人的心,這麼多年來,樓相夫人青靈不知幫刑部解開了多少屍體上的謎團,將軍夫人青末訓練出的「蒼鷹」,不僅在夙家軍中是無敵的存在,更讓各國將帥聞風喪膽。清妃青楓雖是後妃之一,卻特立獨行,在宮外打造了一個無人打擾的人間仙境,後拜在鬼醫門下,成為鬼醫關門弟子。

這樣傳奇的女子,她們的女兒,眾人能不好奇嗎!?

只是不知三位青家小姐是不是當年被盛名所累,心有餘悸,不想自家女兒再重蹈覆轍,將女兒藏得比什麼都深,完全隔絕了全城百姓探究的目光。這世間的人就是這樣,你越是捂得緊,他就越是好奇,越是未知,就越是期待。

關於三位千金的事情,哪怕只是些蛛絲馬跡,也會被無數次揣摩、放大,然後傳播,畢竟老百姓的想像力是無窮的,於是就造就了現下這般奇景,不知三位夫人有沒有後悔?

那麼令全城百姓心心念念,飽含著無限神祕色彩的三位千金,此刻,又在做些什麼呢?是繡花,還是撲蝶?吟詩作對,還是對弈撫琴?

初秋的午後,偌大的一方庭院裡,三名年輕女子坐在一棵大樹下乘涼,三人都長得極美,卻又各有不同,坐在最靠門邊的女子,一身青白衣衫,面色沉靜如水,沉默的擦拭著手中的薄刃,那軟劍薄如蟬翼,卻是鋒利無比。

她身側的紅衣女子與她又是大不相同,緋紅的衣衫襯得她面容嬌豔,眉心間一顆朱砂痣,更是紅豔似火,她坐姿挺拔,眉宇間英姿颯爽,周身透著一股貴氣。相比之下,她身邊的白衣女子就懶散得多了,一手托著下巴,一手拿著茶,貓一般的眼睛裡帶著算計的笑,而她毫不掩飾,「辰姐姐,寧姐姐,再過幾天,就是我十六歲生辰了,妳們⋯⋯沒有什麼表示嗎?」

紅衣女子看向她,爽快地問道:「妳想要什麼表示?」

「哎呀,送什麼都是妳們的心意,哪有讓壽星自己提出要什麼禮物的?」

「心意?」燕寧蹙了蹙眉,不過很快回道:「這簡單。」

看她竟然真的不再問,夙素心下有些急了,話鋒一轉,「不過呢⋯⋯我這麼善解人意,是不會讓兩位姐姐傷腦筋的,我就勉為其難提要求吧!」

早知道她有所求,燕寧笑道:「說吧!」

「咳咳。」假意咳了兩聲,夙素揚聲說道:「我想要⋯⋯」

那尾音拖得長長的,半天也沒有下一句,燕寧一臉的不耐煩,「說!」

夙素吐吐舌頭,回道:「我要琳琅夜明珠。」

燕寧不禁皺眉,「妳要它做什麼?」

夙素嘿嘿一笑,也不作答,坐在一旁拭劍的人冷冷地開了口,「怕是把軍房裡的夜明珠弄壞了,想找來充數吧?」

夙家的軍房有一處是用來研製火石兵器之所,不得近火,琳琅夜明珠比普通夜明珠亮得多,用來照明最好不過。

夙素臉一紅,急道:「哪有!?」

樓辰微微抬頭瞟了她一眼,在她清冷的目光下,夙素撇撇嘴,沒得反駁。

原來是又闖禍了!

燕寧嫣然一笑,「妳有十八蓮步傍身,還怕被小姨抽筋剝皮啊!」

說起十八蓮步,當真是這天下間獨一無二的無上輕功。快比飛鳥,身似驚鴻,只需一眼的時間,那身影便可飛閃出數十丈之外,提氣一躍,不需借力便可雲梯直上,可達十丈有餘。

她真要跑起來,連她父親,鎮國將軍夙凌怕也是趕不上的。話說夙素能練成這門絕技,實在要感謝她娘親顧雲(現代刑偵隊隊長,穿越後成為青家三姝中的小妹青末)。身為夙家唯一的千金,夙素向來誰都不怕,就連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姨丈,她偶爾也敢頂嘴使壞的,唯獨一個人,只需輕哼一聲,她立刻像是老鼠見了貓似的耷拉下來。只是這夙姑娘自小便不是個乖巧之人,要她不搗亂偷懶,那是萬萬不可能的,從小到大自然少不得被顧雲修理。

因著顧雲劍法高超,耐力驚人,偏偏不會輕功,為了能躲過顧雲,夙姑娘其他功夫平平無奇,腳下功夫可絲毫沒有閒著,苦練輕功,從她十二歲之後,顧雲便很少能在氣頭上逮到她過。

就像⋯⋯現在,樓辰和燕寧只覺得眼前一花,一道白影流光一般的閃過,桌上只剩下被匆匆扔下的茶杯還在咕嚕咕嚕的轉,哪裡還有夙素的影子。兩人對看一眼,嘴角微微抽動,不消說,定是小姨來了。

果不其然,一聲低呵在門外響起,「夙素──」

然而,跑得再快,終是要被罰的。校場蛙跳了三十圈,夙姑娘在眾人憐憫的目光下,兩條腿抖得像篩子似的挪回了房間,在床上賴了兩天,終是迎來了她十六歲生辰。

閨閣廂房裡夙素懶散地躺在床上,就算屋裡來了人,也賴著不起來。

「夜明珠還要不要了?」燕寧手裡把玩著一顆拳頭大小的夜明珠,即使是大白天,都還能看見它淡淡的光輝,夜色中自不必說了。

床上的人白了她一眼,翻了個身,哼道:「不要了,都受罰了,還要它幹嘛!」

一隻白皙的手忽然伸了過來,夙素看著面前的錦盒,開心的坐了起來,急不可待地打開,錦盒裡躺著十來顆墨綠色藥丸,淡淡的藥香沁人心脾,夙素眼前一亮,「暖馨丸!?還是辰姐姐最好!」

卓晴(現代主檢法醫,穿越後成為青家三姝中的大姐青靈)為了醫治調理夫君樓夕顏的身體,潛心學中醫,中西醫結合,醫術是越來越好了。樓辰自小聰穎,耳濡目染之下,醫術自然不低,她偶爾還會做一些活血化瘀,止痛生肌之類的藥丸,對於夙姑娘這種時不時要挨罰一頓的主來說,自然是好東西。

樓辰淡淡地回道:「省著點用。」

「知道的,知道的。」夙素一邊說著,一邊把兩顆藥丸丟進嘴裡嚼了起來。

燕寧搖搖頭,都已經疼了兩天,忍忍也就好了,她還連吃兩顆,這叫省?反正樓辰都不說,寵著她,燕寧也懶得說她,將手中一個長方形盒子遞了出去。

什麼東西?夙素有些好奇,打開盒子一看,竟是一張牛皮製的穹嶽地圖。

地圖這東西確實少有,若換了尋常人家,也算是珍貴之物,只是對夙素卻是一點吸引力也沒有,夙家各種地圖多得是。夙素意興闌珊的把地圖丟回盒子裡,問道:「寧姐姐,妳送我地圖做什麼?」

將地圖拿出來,鋪在桌上,燕寧眼光落在地圖某一處,目光有些灼熱,「整天悶在京城,妳們都不覺得無聊嗎?」

「當然無聊啊!」看看攤在桌上的地圖,再看看燕寧,夙素終於捨得爬起來,撐著下巴,笑道:「寧姐姐,妳是不是想到什麼好玩的事情?」

燕寧抬起頭來,頗為神祕地笑道:「不如我們來打個賭吧!」

「怎麼個賭法?」

「天下之大,看誰能憑自己的本事找到一件珍寶。一年為期,明年這個時候咱們比一比。」

「一年?這是要離家出走啊!?娘非扒了我的皮不可。」夙姑娘嘴上這麼說著,眼中卻閃著點點興奮的光芒。

「那妳到底賭不賭?」

「賭!」一個字,把夙姑娘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展示得十足十。

燕寧看向坐在一旁沉默不語的樓辰,樓辰素來是個面癱,又不多話,但是心思卻異常敏銳,燕寧顯得有些緊張,「妳呢?」

樓辰掃了一眼桌上的地圖,再看了一眼燕寧,難得的揚了揚嘴角,回道:「好啊!」

於是──

三更天,夜色籠罩下的皇城寂靜而清冷,三道身影一路狂奔到城牆之下,一躍而起,竟攀上牆頭,再縱身一躍,便輕盈的落到城牆之外。三丈有餘的城牆,對於她們來說形同虛設,可見三人武藝不凡。

三人跑出百來丈後便停下腳步。

「一年為期。」

「保重。」

簡單說了幾句,三人頭也不回往三個方向跑去。

燕寧一路往前跑,心裡卻在默默的道歉:辰,素素,對不起,我必須要去那個地方,唯有把妳們也騙出來,分散家裡人的精力,他們才不能這麼快把我帶回去,原諒我,原諒我!

相較於燕寧的急切,夙姑娘就悠閒多了,一心想要見識大海壯麗景色的她,自然選擇了東海,等她玩夠了,再去聚靈島上看望一下敖叔叔,順便討一件寶貝,一年之約說不定還是她贏呢!

樓辰則是目光清冷,神色寡淡,腳步從容,燕寧剛才是往西方去了,那⋯⋯她就走得遠一些吧,燎越如何?

三個人,三種心思,無論如何,她們的旅途就此展開。

 

 

第一章  竟然是海盜?

冒城,是穹嶽最東邊的城鎮,再往東去十來里,便是東海海岸。東海近海海域廣闊,海面平靜,水產豐富,故此這臨海的邊城小鎮,也異常的繁華熱鬧。趕上水產大量上市的時候,就更不必說了,來往客商早早的就等在這裡,大小客棧人滿為患。

巷子裡一間不起眼的小客棧此時也是生意興隆,大堂裡人頭攢動。一個身穿灰藍麻布短衫,頭戴小氈帽的少年從人來人往的大堂裡走了出去,一路上走走停停東張西望,神情閒散,和街上閒逛的少年沒什麼兩樣,誰也不會多看他一眼。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夙家唯一的千金,夙素姑娘。若說這天下間的女子,誰能假扮男子做到唯妙唯肖,整日混跡軍營的夙姑娘認第二,怕是沒人敢認第一了。一般女子女扮男裝,都有意無意的裝出或豪邁粗獷,或儒雅俊逸的樣子,殊不知這樣更惹人注意。夙素自小在將軍府長大,去得最多的地方便是男人成堆的軍營,她從不刻意做什麼,舉手投足間隨意大方,毫不做作,反倒更顯自然。任誰看去,此刻的她都是一個活脫脫的邊城少年。

夙素在街上又逛了一會兒,確定身後的尾巴甩得乾乾淨淨了便轉身朝海邊跑去。其實出了京城她就感覺到被人跟蹤了,一看那跟蹤的手法便知是夙家軍的人。喬裝改扮,擺脫追蹤,她可是行家,想要甩掉他們實在是易如反掌,若是連這點本事都沒有,她娘估計要把她拖回去狠狠抽一頓再丟出家門了。之所以快到冒城才甩開他們,不過是不想讓他們離京城太近便跟丟了回去通報,娘親若是親自出來逮人,她可是跑不掉的。再說讓家裡人知道她大概在冒城,也省得他們擔心。

夙素輕功極好,十來里的路程不過花了一炷香的時間,她已經奔到了東海邊。眼前一望無際、海天一色的藍讓人的心也隨之變得寬廣了起來。鹹濕的海風輕輕拍打在臉上,潮水漲退間那規律的拍打聲像是每一下都沖刷在心上,舒適得讓人忍不住想投入那湛藍的懷抱裡。

夙素深吸口氣,大大的伸了一個懶腰,真舒服!

既然來了東海,她肯定不甘於只在海邊欣賞海景瑰麗,敖叔叔說,聚靈島的船每三個月出海交換消息,補給食物一次,這樣算算,離下次出島的時間還有一個多月。東海駐軍的軍營她是肯定去不得的,那這段時間她該如何打發呢?

抬手遮住有些刺目的陽光,夙素瞇眼看去,不遠處有一個小港灣,幾艘漁船停靠在那裡,其中一艘漁船非常的大,船旁邊還有不少人正往船上搬東西,夙素眼前一亮。

秦家在這冒城也算小有名氣,家裡有七八艘可進出深海的大漁船,靠秦家吃飯的船員不下百人,只可惜秦當家的膝下只有一兒一女。女兒秦芊雖然也能幫著父親處理些生意,但到底是姑娘家,隨船出海總是不太方便,兒子秦言,今年剛過十四歲,便也吵嚷著要隨船出海。

現在正是出海捕魚的季節,生意很是紅火,秦當家帶領三艘漁船到西海險地獵魚,那危險的地方自然不能帶兒子前往,秦當家便吩咐手下經驗豐富的左右手老余帶著秦言去海域平緩的深海捕魚,也算小小歷練。

小弟第一次出海,秦芊不放心,決定陪著一起去,看著船員們有條不紊的檢查船隻,準備工具,一切井然有序,秦芊心裡也踏實了些。

「這位姐姐,你們招船員出海捕魚嗎?」

背後忽然響起一聲清爽的笑聲,秦芊趕緊回頭看去。只見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站在自己身後,對上一雙明亮的眼眸,秦芊的心微微一怔,被那眸子裡的清澈和專注所驚豔,但看清少年的臉後,秦芊斂下目光,柔聲回道:「我們是要出海,但是不招船員。」

夙素眼中閃過一抹狡黠,她的相貌,與娘親有七分相似,雖不敢說絕色,但也不會辱沒美人二字,若被人一直盯著看,不免被看出破綻。她將娘親為野戰的將士專門調配的草汁,抹在臉頰至眼尾的地方,那墨青色的痕跡水洗不掉,一個月後才會慢慢淡去。

如此一來,她臉上有這樣一塊駭人的「胎記」,一般人都不好意思一直盯著她的臉看,自然也不會因為樣貌洩露了女兒身。

眼前的女子十七八歲的模樣,深藍色的簡單長裙,襯得她身材纖瘦神采奕奕。女子長相清麗,眼神柔和,應該是善良又好說話的女人,夙素壓了壓頭上的帽子,繼續說道:「姐姐能讓我加入嗎?」

「你?」秦芊沒想到這少年會提出這種要求,正想著如何拒絕,身邊的男子已經哈哈大笑起來,「我們這次是到深海捕魚,這一去少說也要大半個月,出海可不是鬧著玩的,你小小年紀,能幫上什麼忙,一陣大風就能把你吹跑了。」

旁邊的船員也跟著大笑起來。

夙素從小練武,其實並不瘦弱,但是站在一群身強力壯的男人身邊,確實顯得又瘦又小。暗暗翻了個白眼,夙素微微低下頭,在那好說話的女子身邊小聲說道:「我聽說,去深海捕魚能捕到很多珍貴的海魚,能賺很多錢。若是我能做你們的船員,等滿載而歸的時候,我也能拿到一個好工錢,這樣就有錢給爹爹抓藥,補貼家裡了。」

秦芊有些心軟,輕聲問道:「你爹怎麼了?」

「爹爹在打鐵的時候,扭傷了腰,家裡一下子沒了頂梁柱,娘親的身體也不好⋯⋯」聽著身邊的少年聲音越說越小,秦芊也蹙起了眉頭,正想著乾脆給她些碎銀子,幫幫這個眼眸燦爛卻身世可憐的少年,卻見她忽然抬起頭來,大聲說道:「我看起來瘦小,但是力氣很大,不信,我試給妳看。」說完,夙素已經跑到旁邊等著搬上大船的一個大竹簍旁。

竹簍裡面裝著一副漁網,夙素拎著竹簍兩端,用了五成力,竹簍被她慢慢提了起來。

「呵!」旁邊一個老船員不禁笑道:「小子力氣還真不小呢!」這麼大個竹簍,他們提起來都費勁。

夙素故意踉蹌了兩步,趕緊把竹簍放下,一邊喘著氣,一邊對著秦芊呵呵笑道:「那我通過了嗎?」

秦芊為難地道:「我們馬上要出發了,你還沒回家和爹娘道別⋯⋯」

「不用不用!我出門的時候就和爹娘說了,賺不到錢,我是不會回去的,所以不用道別了。」

看著面前這個急於表態的少年,秦芊確實動了惻隱之心,想她年紀應該和小弟相仿,臉上還有那麼一塊駭人的胎記,家境也不好,卻依舊開朗大方。這樣的少年,直接給她銀兩怕是也不收吧!反正這麼多船員,多她一個也無妨,秦芊終是點頭道:「好,你跟我們出海吧!」

「大小姐!」女子身邊的男人眉頭立刻皺了起來,還想再說什麼,夙素已經機靈地大聲笑道:「謝謝姐姐。」

「誰是你姐姐啊!」一聲呵斥從大船上傳來,夙素抬頭看去,就見一個少年半個身子探出船外,一雙眼惡狠狠地瞪著她,臉上稚氣未脫,嗓門卻是不小,「姐姐是你叫的嗎!叫秦姐。」

夙素忍不住想逗逗他,微微挑眉,「親姐!這⋯⋯不太好吧?」

「什麼親姐,是秦!」少年更怒了,指著夙素罵道:「看你就是個油嘴滑舌的潑皮無賴。」

「好了,小言,別鬧了!」輕呵了一聲船上還想叫囂的少年,秦芊對著夙素低聲說道:「上船吧!」說完,帶著夙素率先上了船。

還真是個溫和又善良的女子,夙素對她頗有幾分好感,跟在秦芊身後,誠心說道:「謝謝妳,秦姐,我會好好幹的。」

秦芊微微一笑,沒多說什麼。剛上到甲板上,那叫囂少年便迎了上來,朝著秦芊和她身旁的男子開心的叫道:「姐姐,余大哥。」眼角瞟到夙素身上,還不忘給她幾個白眼,哼道:「姐姐,這個人是誰?」

秦芊看向夙素,才想到還不知她的姓名,笑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夙素心念一轉,回道:「在家的時候,大家都叫我小素。」

「小樹?」夙素話音才落,那一直黑著臉的少年哈哈大笑起來,「這名字太奇怪了,那以後長大了是不是叫大樹,老了就叫老樹!」

旁邊的船員聽到也哄笑起來,秦芊低聲喝道:「秦言!不許這麼沒禮貌。」

看到自家姐姐生氣了,秦言不敢再說什麼,臉上還是笑得很欠扁,夙素莞爾一笑,大方回道:「沒關係,秦姐,其實⋯⋯我也覺得小樹這個名字有點怪。」小樹和小素,還是小樹像男孩的名字,小樹就小樹吧,也不過是一個月的稱呼而已。

秦言出言不遜,那少年也只是笑笑,臉色沒有絲毫不悅,秦芊心下對她的印象又好了幾分,把她帶到指揮著眾人工作的一個老者身邊,說道:「這位是余老,出海的經驗十分豐富,也是這艘船的掌舵人。」

夙素看了那老人一眼,老者滿臉風霜,腰桿卻挺得筆直,一雙眼透著世故與精明,夙素彎腰行了個禮。

秦芊顯然很滿意,指著她向老者介紹道:「余老,這是小樹,我剛招的船員。」

余老掃了夙素一眼,什麼都沒說,只點了點頭,繼續忙自己的事去了。秦芊對此習以為常,又指著身邊的男子介紹道:「這是余思,余老的兒子,你以後就聽他安排吧!。」

那男子二十出頭,皮膚黝黑,身材健碩,一看就是追風逐浪的好手,雖然這男子之前嘲弄過她,夙素性子一向爽快,也不介意,大大方方地也行了個禮,才笑道:「余大哥,有什麼活我可以幹的?」

余思看她性子不錯,也沒為難她,指著不遠處的船帆,隨口道:「你去把船帆整理一下吧!」

「好咧!」夙姑娘心花怒放,一切都太順利了!終於如願以償地踏上了她心心念念的出海之旅。

然而,在海上飄了十多天,好不容易到了深海,卻沒什麼收穫。天天困在這方小甲板上,入目之處皆是一片波濤水澤,夙素覺得挺無聊的。不過,今天的浪倒是比之前要大得多,天邊一團濃雲似有朝這邊湧來之勢,看天象,怕是要迎來一場暴雨。

余老不愧是有經驗的老船手,對天氣的變化十分敏感,早在一刻鐘前就吆喝著船員放下帆布,固定好船上的物件,做好迎接風暴的準備了。許多出海多年的船員在看到那團濃雲之後都面露憂色,有些人甚至早早地縮進了船艙。

夙素站在甲板上吹著海風,嘴角愉快地揚著,對於即將到來的風暴,心裡有幾分興奮和期待,見識過大海的瑰麗壯闊之後,也想領略一下它的猙獰和狂暴。這對從來不安分的夙姑娘來說,實在有著不小的吸引力。

夙素著迷地盯著變幻莫測翻騰湧動的濃雲,不經意間,瞟了一眼遠方的海面,兩個黑點引起了她的注意。

秦芊走出船艙,目光掃過甲板,果然看到自家小弟臉色慘白雙腿打顫,倔強地抓著船桅勉強站立的樣子,眼睛還死死地盯著立在船頭的少年。

秦芊的目光也落到了那個叫小樹的少年身上,前幾日看起來還有些懶洋洋的人,此刻卻站在船的最前方,身體微微往前傾,那雙明亮的眼眸直直地注視前方,不知道在看什麼,一臉嚴肅。

想到她應該也是第一次出海,秦芊有些擔心,走過去問道:「小樹,你沒事吧?」

「我?」夙素回過神來,收回視線,微微一笑,回道:「沒事啊!我身體好著呢,秦姐不用擔心。」

看她精神奕奕的樣子,秦芊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麼,無奈地看向臉色明明已經又青又白,站都站不穩,卻還要在甲板上吹風的秦言,秦芊嘆了口氣,勸道:「小言,實在難受就到船艙裡歇會兒吧!」

恨恨地瞪著和自己差不多年紀,比他還瘦弱,卻絲毫不為風浪所動的夙素,秦言心中不服,強撐著站直身子,逞強道:「我才不難受呢!」

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秦芊哭笑不得。

夙素沒理會身後這對姐弟,眼光再次落到遠處。前方海面上,兩個黑點漸行漸近,已經依稀能辨認出是兩艘船,看船身要比這漁船更大,肆意的狂風中,居然滿帆向前,如兩隻氣勢洶洶的黑鷹,朝著他們的方向疾駛而來,透著凌厲之勢,很是古怪。

夙素回過身,對著身後指揮著眾人的余老大聲叫道:「余老,那邊有兩艘大船朝著我們的方向過來了,你看看是什麼船?」

這大海又不是他們的,有船有什麼奇怪的。聽得夙素這聲叫嚷,老余隨意地回頭瞟了一眼,只這一眼,他整個人像被人點了穴似的,定在那裡,待回過神來又一瞬間猛衝到船頭,雙目圓睜驚恐萬分地盯著那兩艘黑色大船,聲音抖得幾乎要被海風吹散,「是⋯⋯是⋯⋯海盜船!?」

「海盜船?」夙素皺眉,自從二十年前,東海近海出現過海盜入漁港燒殺掠奪之事後,東海駐軍從原有的一萬增到五萬,且逐年添置新戰船,勤練海戰技巧,爹娘更是每五年必到東海巡查,自此再沒聽說穹嶽海域出現過海盜,今日怎會忽然出現海盜?老余還能一眼認出,莫不是其中有什麼蹊蹺?

「我們是否已經駛離穹嶽東海邊界?」

老余惶惶不安中,聽得身邊少年平靜的聲音,不自覺地老實回道:「剛剛過界,這片海域平日裡海象最為平靜,也不算別國的海域,我們這些年都到這片海域捕漁。」

「以前有漁船遇到過海盜船嗎?」

「有⋯⋯」老余覺得身邊少年太過冷靜,扭頭看去,正好看到她眼尾的暗青胎記,配上那銳利的眼神,看得他心裡直發怵。

夙素的眉頭緊緊擰在一起,「為何不報給東海駐軍?」

船上的人一聽是海盜船,早已六神無主,現在看到兩艘黑船越逼越近,心中恐懼更甚,哪裡還容得老余和那少年繼續說下去,一群人圍著老余忙叫道:「現在怎麼辦?海盜船一直向我們這邊開過來了!」

「快快快,調轉船頭,把帆揚起來,往回撤!」老余這才回過神來,趕緊指揮船上的船員揚帆。

「不能撤!」

眾人手忙腳亂心慌不已時,一聲清冽的低呵聲傳來,眾人抬頭看過去。

「現在只能往前⋯⋯」夙素話還沒說完,船員們發現說話的竟是前不久隨著他們第一次出海的懶散少年,早沒了耐心聽她說話,謾罵聲不斷響起。

「往前?你是想讓我們送死嗎!」

「就是,這時候不逃還要迎上去不成,小屁孩不懂就別礙事。」

「別理他,快揚帆!」

在軍中,軍令不可違,尤其是兩軍對壘戰前交鋒之時,從小受父母影響很深的夙素,此刻聽到船員七嘴八舌紛亂的攻擊之聲,胸中湧起一股怒意,但一想到船上的都是些打漁為生的平民百姓,自己也非此船的領帥,心下雖不耐煩,她還是耐心解釋道:「剛才經過前方海域的時候,我發現左側有一處暗礁群,我們躲進礁林,他們應該不會追進去。即使他們追進去,裡面那麼多礁石,我們的船身比他們的小,更靈活,有礁石掩護,未必不能逃過一劫。但是像現在這樣逃,不需要兩刻鐘,我們必定會被海盜攔截,到時,只怕凶多吉少。」

清亮的聲音有條不紊地說著,聲聲入耳。順著那少年手指出的方向看去,確實有一處不小的礁林,只是路程有些遠,且那個方向,幾乎就是迎著海盜船而去,甚是冒險。

「余老,小樹說得⋯⋯」一直沒有說話的秦芊又看了一眼船頭上冷靜分析的少年,最後說道:「也有些道理。」

「他一個小孩子家懂什麼,大小姐,這裡太危險了,妳和少爺快到船艙裡去。」一直陪在秦芊身後的余思臉上也盡是憂慮之色,但他更不相信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說出的方法能有什麼用處。

老余沉默了一會兒後,卻是大聲叫道:「揚帆,右舵。」

「余老?」秦芊並非足不出戶的閨閣千金,此時自然不會躲回船艙,若船被海盜所劫,躲哪兒都是無用。只是她不明白,為何要右舵?

老余也算在海上漂泊大半生的人,多凶險的暴風驟雨都見識過,可是海盜,想想二十年前他們在海港虐殺村民的景象,老余汗洽股慄驚恐萬狀,他是真的怕啊!但他現在是這艘船的掌舵者,此刻也只能強自鎮定地回道:「我們一艘小漁船,沒什麼可劫的,馬上就有一場風暴,他們可能只是趕著回老巢而已,只要我們躲開些,他們未必會為難我們。我也只聽老吳說過海盜船的樣子而已,這兩艘也許⋯⋯未必就是海盜船。再說,上次老吳既然能躲過,我等或許也能⋯⋯」

「心存僥倖行事,十戰九敗!」一聲聲「可能」、「也許」、「未必」,聽得夙素怒火中燒,惱火之下的呵斥,那凌厲之勢,震得一群人愣在那裡,就連余老也驚得說不出話來。

夙素確實是怒了,在她的認知裡,沒有「僥倖」二字。與敵相對,就算找不到進可攻退可守之地,也絕不可能不做準備,只等別人僥倖放過。對方志在必得的氣勢,早將漁船籠罩其中,那種獵人盯著獵物的感覺,她不會錯認。這兩艘大船,就是衝著他們來的。

漁船上眾人因著恐懼心緒搖擺不定,那黑色大船卻勢如破竹,轉眼間,船身已逼到漁船千丈之內,疾風吹過黑帆發出的獵獵風聲,似乎都能傳進眾人耳裡。

「海盜越來越近了,右舵右舵,快快!不管怎樣,先逃再說!」不知又是誰大喊一聲,眾人早已渙散惶恐的心神更加紛亂起來,霎時間,甲板上亂作一團,沒有人再去聽夙素多說一句。

夙素暗自嘆息,深深覺得,自己太弱了,縱然她有些小聰明,能想些對策,卻做不到運籌帷幄,穩定軍心,若是娘在,定然不會如此。

甲板上的人像無頭蒼蠅般亂跑,秦言抱著桅杆也被撞得東倒西歪,心裡怕得要死,但總是潛意識的去看那個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少年。

只見她的臉上雖有些沮喪之色,但一雙黑眸卻是絲毫不懼地緊盯著越來越近的海盜船,在一片混亂之中顯得那麼的鎮定。秦言忍不住走到夙素身邊,推了她的肩膀一下,顫聲問道:「喂,進礁林真的有用?」

夙素看著那破浪而行,來勢洶洶的兩艘墨色大船,搖搖頭,「現在就算調轉船頭入礁林,也來不及了,時機已誤。」

漁船被攔截只是早晚的事情,不知道這群海盜的實力如何,她的武功雖不弱,但是靠她一個人與一群海盜鬥,她自認沒這個本事。

離家的時候,她只帶了敖叔叔送的紫銅鱗扇。紫銅鱗扇的扇骨裡有一百零八根暗針,全部淬了麻筋散。當時只想著若是遇上危險,放出扇骨裡的暗器再加上她的十八蓮步,不管遇到什麼頂級高手,她都能全身而退。奈何這裡是一望無際的大海,即使她輕功再好,也沒地方退啊!

正思量著,視線瞟到站在甲板正中面容姣好的秦芊,夙素的眉頭緊緊地擰了起來。

一把抓住慌亂地指揮著船員拉船帆的余思,夙素低聲問道:「余大哥,船上可有暗隔嗎?」

手臂忽然被用力的拽著,余思一時還回不過神來,就見那叫小樹的少年語氣越發不耐,聲音卻壓得更低,「就是能隱祕躲人的地方。」

「漁船哪裡會有這種東西!」余思掙開夙素的手,同時也看到了已經走到身邊的秦芊,立刻明白了夙素話裡的意思,想了想,道:「可以躲在船艙櫃子裡或者床下邊。」

「那些地方不能躲。」夙素一口否定了他的提議,這些地方只要隨便一搜就會被找到,夙素仔細回想著這幾日來在漁船裡走動的時候看到的漁船佈局,眼前一亮,「船艙最底部是不是有幾處小隔斷。」

「有,不過⋯⋯那地方不能躲人啊!」那都是為了裝魚餌或者破掉的漁網而隔出來的地方,空間狹小而且腥臭無比。

「下去看看再說。」夙素快步往船艙走去,進了艙門卻沒聽到身後有人聲,回頭看去,三人還呆站在甲板上,夙素的眉頭又皺了起來,揚聲道:「秦姐,小言,快!」說完也不管他們會不會跟過來,朝著船艙最底部走去。

剛掀開通往船艙最底部的木隔板,一股腥味立刻湧了上來。夙素率先跳了下去,船艙底部不高,只能半躬著身子站立。扶著秦芊和秦言下來,夙素攔住想跟下來的余思,說道:「余大哥,你在這守著,別讓人發現秦姐和小言躲在這裡。」

余思沒一絲遲疑,乾脆回道:「好。」

夙素看他心思乾淨,也放心了一些,這人是真心為秦家姐弟著想的。

真正下到船艙底部,那腥臭味越發濃郁了,令人作嘔,秦言本來就暈船,被這惡臭刺激得直接蹲在一旁乾嘔起來,漁船最底端的空間比夙素預想的還要狹小,又堆滿了雜物,呼吸間盡是難聞的味道。秦芊雖沒有嘔吐,臉色已經隱隱泛白,「真的⋯⋯要躲這裡?」

「整個船艙,這裡最安全,妳不能落到海盜手裡。」不然後果比死還悲慘。最後那句夙素沒說出來,秦芊顯然也想到了,臉色越發的蒼白,緊緊地抿著唇,用力點點頭。

夙素半蹲下身子,在這狹小的地方尋找最適合躲藏的地方,翻找了一會兒,隱藏在黑暗角落的小暗箱入了夙素的眼,推開箱子上的雜物,打開蓋子一看,裡面的空間很小,還塞著一副破舊的漁網,好在足夠隱祕。夙素將漁網拖了出來,對著兩人招招手,「這裡,躲進去。」

秦家姐弟走到夙素身邊,盯著那小小的暗箱,心裡不禁嘀咕,這能躲得下兩人?秦言白著一張臉,強裝鎮定地道:「姐,妳躲進去吧,我不怕。」

「不行!」秦芊猛地抓住秦言的手腕,急道:「你是秦家唯一的獨苗,絕對不能出事,如果要死,姐姐也要死在你前面。」

「別說了,擠。」夙素俐落地拉著兩人,將他們往裡推。好在兩人都很瘦,雖然艱難,勉強還是擠進了那狹小的暗箱。

眼看著夙素就要關上暗箱的蓋子,秦芊抓住她的衣袖,急道:「小樹,你怎麼辦?」若不是自己把小樹帶出海,也不會遭此厄運,小樹還這麼年輕⋯⋯

夙素輕拍了秦芊手背一下,抽回衣袖,微微一笑,道:「我不會有事,你們躲好,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出來,就算聽不到動靜,也別出來。」

秦芊盯著少年臉上自信的笑容,不禁有些愣住,在這樣的情形下,她還笑得出來,那笑裡竟還帶著一抹狡黠和隱隱的⋯⋯興奮?

秦言縮在角落,身體的扭曲和無處不在的惡臭,讓他一刻也不願在這箱子裡多待,「那什麼時候才能出來?」

夙素想了想,回道:「風暴過後吧!」說完也不再理會姐弟倆,趕緊把蓋子蓋上,又把之前拖出來的破漁網蓋在暗箱之上,夙素才滿意的離開。

「他們躲好了?」看到夙素推開隔板,冒出頭來,余思伸手準備扶她一把,手還沒碰到她的肩膀,卻看到他一直以為瘦弱的少年單手微微一撐,身體已經輕盈地躍了上來,還反手蓋上了隔板,動作很快,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嗯,我們快出去。」夙素沒去理會余思眼中驚訝的情緒,快步朝甲板走去。他們進船艙也快一刻鐘了,以那兩艘黑色大船的速度,怕是離漁船很近了。

余思看了一眼重新蓋上的隔板,又看了看前方疾步而去的少年,暗暗咬了咬牙,最終還是跟上了她的腳步。

兩人剛回到甲板上,看到眼前的一幕,就連一向自喻膽子比心還大的夙素,也不禁被震得心神一晃。

風暴捲著黑雲,已將頭頂的天空吞噬,黑雲籠罩下,天地一片混色。只這短短的一刻鐘,兩艘黑船已經追了上來,一前一後將漁船圍堵在中間。黑船比漁船大了足足兩倍,高聳巨大的黑帆,和著獵獵風聲,像一張張大的嘴,似要將漁船撕吞入腹。黑帆最上端,印著一個血紅的狼頭圖騰,狼眼狹長,狼牙尖利,透著濃烈的戾氣。

夙素見慣了各種猙獰的圖騰,自然不懼。讓她心驚的原因是,這兩艘船竟然是戰船!

十來丈的船身上,兩側各有六門炮臺,許是看不起這艘小小漁船,炮臺微閉,並非備戰狀態。但夙素不會看錯,那確實是貨真價實的戰船常用的長炮,海盜竟然已有這樣的戰力了嗎?還是說,他們不是普通殺人劫貨的海盜?他們劫這樣一艘小小的漁船,又是為什麼?

夙素腦子裡各種疑問、猜測飛快閃過,這時一團黑影忽然從三丈開外的大船上一躍而下,重重的落在甲板之上。

那是一個壯碩的男人,手裡拿著一把大刀,滿臉的絡腮鬍,除了一雙冒著凶光的眼睛,幾乎看不出樣貌,他的身後,七八個男人也提著刀跳上甲板。本就不知所措的船員更加慌亂起來,四處躲藏,甲板上亂成一團。

「都他奶奶的別跑了,看得老子眼花!算你們走運,老子今天不殺人。都老實點,別往老子刀口上撞!」中氣十足的呵斥聲,伴隨著大鬍子手中閃著寒光的大刀,驚嚇的效果十分顯著,船員們終於不敢再亂跑,全都乖乖地蹲下身子大氣不敢出。

聽到這人嚷著不殺人,夙素一直提著的心倒是放下了一些,也乖乖蹲下,跟著縮在一群男人中間,靜觀其變。

船員們被趕到了船頭的位置,大鬍子掃了一眼全部縮在一起的十幾個人,恨恨地罵道:「他奶奶的,追了大半天,就這麼幾個人?」

這時候,又從海盜船上跳下來幾個人,大鬍子大喝一聲:「給老子搜。」幾個手裡提著刀的健壯男人立刻衝進了船艙。

在後來跳下漁船的幾個男人中,夙素發現了一個身著暗藍勁裝的男人,他年紀看起來不過雙十,個子很高,手裡握著一柄八尺銀槍,靜靜的站在船頭。這人身姿挺拔,氣息綿長,武功定然不弱。感覺到他就站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夙素微微低頭,又往後縮了縮,瘦小的身子幾乎完全躲在余思身後。

不到一刻鐘的工夫,剛才衝進船艙的幾個男人押著七八個船員從船艙裡走了出來,大鬍子哼了一聲,一腳踹在離他最近的一個船員腿上,罵罵咧咧道:「躲啊,怎麼不躲了,你們以為能躲得過老子的眼睛。」

「就這些,沒了?」大鬍子顯然還是很不滿意。

「沒了。」

聽到耳邊長長舒了一口氣似的低嘆聲,夙素眼皮猛地一跳,抬頭看去,果然看到余思臉上透著欣喜,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夙素皺眉,壓低聲音急道:「余思低頭!」

「再搜,把船艙每個角落都翻一遍。」幾乎是夙素的聲音剛落,一道冷酷的男聲立刻響了起來。

是拿著銀槍的男人!?夙素知道,這次只怕要糟了,心裡有些急,但她的頭仍是低垂著,一點也沒抬起來。

「是。」衝進船艙的是銀槍男子身後的幾個人,船艙裡又傳來一陣嘈雜之聲,只是這次的時間要比之前更久。

「冷哥,還有兩個!」海盜興奮的聲音響起。

夙素的心涼了一截,稍稍抬眸,秦家姐弟在狹小的箱子裡關了一段時間,此刻神情萎靡,身體癱軟,被兩個海盜拖著走出來,尤其是秦言,一副快要暈過去的樣子。

夙素極快地掃了周圍的海盜一眼,果然看到他們眼前倏地一亮,下一刻,就聽那大鬍子大嗓門怪叫道:「天殺的,這漁船上,竟然還有這般標緻的婆娘!」

「讓老子摸兩把爽爽。」大鬍子猥瑣的聲音叫囂著,一隻大手毫無顧忌地抓在秦芊胸前的柔軟上。

「放開我!」從未受過此等屈辱,秦芊蒼白的臉瞬間漲得通紅,不顧身後被緊緊扣住的雙手,不要命地掙扎起來。

「你幹什麼,放開她!」余思愛慕秦芊多年,哪裡看得她被人這般輕薄,想也沒想就站了起來,朝著大鬍子衝過去。

「找死!」話音剛落,只見那大鬍子手起刀落,一顆人頭滾落下來,噴湧而出的鮮血散落一地,余思高大的身體「砰」的一聲重重的砸倒在地,雙眼圓睜的頭顱滾落在甲板正中,濃重的血腥味瞬間席捲了整艘船。

 

 

第二章  初入海盜窩

船員們都被眼前的一幕驚得連呼吸都忘了,一時間,甲板上死一般的沉寂,只聽得呼嘯的風聲夾雜著血腥的氣息拍打在臉上,鮮血噴湧的嘶嘶聲像一根根刺扎在腦子裡,彙集成漫天的恐懼壓在心口,連呼吸都困難。

「啊──!」

終於有人受不了這驚恐的心情,大叫起來,這一聲吼叫,驚醒了眾人,同時也讓那恐懼更深的扎進心裡。很多船員甚至連蹲著都做不到,直接趴倒在地。

夙素的眼睛驟然一暗,從小到大,跟在爹娘身邊,她早已見慣了血腥,殘肢斷臂,甚至死亡,她並非沒有見過,只是眼前的這一幕,仍是深深震撼了她。就那隨意的一揮手,便收割了一條人命,她深刻的認識到,這些人和她曾經接觸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人命對他們來說,或許和那海底的海草一樣,根本沒有分別。

「都給老子閉上嘴,再叫全都砍了。」說著,大鬍子像拎小雞一般將秦言拎了起來,隨手一扔,秦言瘦小的身子飛快地砸向船員中間。

夙素早在大鬍子拎起秦言的時候就知道他想幹什麼,在秦言落地之前,飛身撲過去接住了秦言的身體,一手托著他的脖子,一手撐著他的腰,兩人狼狽地滾到一旁,好似重重砸在船沿上,才停了下來。夙素這一系列動作早卸去了大半力道,看起來兩人都摔得很慘,實則倒也沒什麼損傷。

「余大哥⋯⋯小言!」前一刻才看到余思為了她身首異處,下一刻便看到自己的弟弟也像丟沙包一樣被丟了出去,秦芊瘋了一般狠狠地咬在男人撫摸上她臉頰的手,又恨又怕之下,這一咬她已是用盡了全力,不一會兒便嚐到了血腥的味道,可惜,她的全力一擊,只換來大鬍子微微皺了皺眉頭,下一刻便狂妄地大笑了起來,「咬我?老子就是喜歡烈點的女人,夠味道!」說著,竟是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一把將秦芊推倒在地,高大的身體隨後壓了上去。

「姐⋯⋯」終於從余思的慘死和一番摔打中回過神來的秦言,看到姐姐受辱,掙扎著想要站起來。

「別動!」夙素一隻手壓在秦言的後頸,另一隻手飛快的點了他的啞穴。

秦言哪裡肯聽,仍是拼命的想往秦芊方向衝,但無論他如何掙扎,竟是半分也掙不脫,不僅如此,他的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般,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夙素心裡並不比他好受多少,她也恨不得一刀斬殺了那大鬍子,可是現在的局面,她只要妄動,只怕這些船員的命都保不住,但是秦芊⋯⋯難道就要這樣看著她受辱?

不行!

隆隆的雷聲震耳欲聾,幾乎掩蓋了秦芊痛苦的尖叫聲,夙素抬眼看去,天空中黑雲如攪動的漩渦籠罩在頭頂,一道道銀蛇直劈而下,夙素心中有了計較。

又一抹明亮的閃電劃過天際時,夙素抱著頭,慌亂地大聲叫道:「風暴!風暴要來了!」她在賭,他們不在乎別人的命,不可能不在乎自己的命,就算那黑船再大,也抵擋不住風暴的威力,她不信這一船的海盜就為了大鬍子那點破事,會願意一直在這風暴中心逗留。

果然,一柄銀槍隔在了大鬍子和秦芊中間,冷酷的聲音裡毫不掩飾的不耐煩和厭惡,「夠了,先回去再說。」

銀槍閃著森冷的寒光,大鬍子對他似乎頗有幾分忌憚,撇撇嘴,哼哼道:「玩兩手而已。」

銀槍男子眉頭一挑,「你的意思是,你很快就不行了?」

「放屁!」大鬍子大喝一聲,怒不可遏,罵道:「老子大戰三百回合都沒問題!」

嘴上罵罵咧咧,大鬍子卻也沒再撕秦芊的衣服,輕輕一提,就把秦芊拎了起來扛在肩上,用力拍了一下美人的臀部,大笑道:「小美人,咱們走囉!」

「放開我!」秦芊仍是不停地掙扎,大鬍子隨手一個手刀落在她頸後,秦芊身子一軟,暈過了。大鬍子用力一踏船沿,竟是一躍而起,落在了黑船之上。

夙素最強的便是輕功,看了一眼大鬍子的身法,撇了撇嘴,此人輕功一般,扛著一個人還能躍上三丈,只能說,內力頗深。

「把他們全都綁起來,連船一起拖回去,留四個人看著他們。」銀槍男子交代了一聲,便也打算回黑船上去,走到船沿,他忽然停下腳步,往後頭看了一眼,說道:「走啊!」

「這船好像更平穩些,我留在這艘船上。」淡淡的男聲平靜的響起,驚得夙素的心抖了一下。

這艘小漁船會比他們的大船平穩,瞥了那人一眼,銀槍男子輕哼一聲,丟出兩個字,「隨你。」便頭也不回的躍上黑船。

直到那個聲音響起,夙素才注意到,船艙的門邊,竟站著一個男人。

他彷彿無聲無息便出現了,身著銀灰色長袍,外披一件素得不能再素的墨黑色長斗篷,皮膚略顯蒼白,這膚色若是在京城或是溫暖的南方,也沒什麼特別的,但在這裡,海盜堆裡,他那白皙到刺眼的膚色,確實太過顯眼。那個人渾身上下透出淡漠的氣質,並不冷酷,只是那雙眼,就像是深井裡的一潭死水,是的,就是死水,已經不是波瀾不驚可以形容。

他肩膀上停著一隻禽鳥,夙素認得,那是赤隼,通體純黑,狠戾的眼如鮮血洗滌過般猩紅,尖利的喙堪比鋒鉤。赤隼是她所知最為凶猛的飛禽,比之蒼鷹更為陰戾,牠體型不大,卻耐力驚人,可以連續飛上三天三夜不需落腳休息之處,且攻擊性極強,最喜啄食獵物眼睛。這般讓人不寒而慄的猛禽,如今卻乖乖地立在那男子肩頭。

他是何人?也是海盜?

「都怪我!都怪我啊!」

夙素還沉浸在對這個不知什麼時候從哪裡冒出來的男子的各種猜測之中,身邊老余嘶啞又淒厲的聲音拉回了她的神志。

「要是之前聽你的把船開進礁林,大小姐不會被抓,思兒也不會死了!」老余一下下捶打著自己的胸脯,眼睛甚至都不敢看一眼慘死在自己眼前的兒子。

這時候,夙素也不知道說什麼安慰他,張了張嘴,隨後也只能說出一句無關痛癢的話,「人死不能復生,世事難料。您,別太自責了。」

留下的四個海盜,兩人動作迅速地拿起準備好的長繩,將船員一個個綁好雙手,拴在一起。對於繩子的各種結法早就爛熟於心的夙素,在捆綁她的時候耍了點小心眼,留了些許空隙,若想掙脫並非難事。

手被綁著,夙素便老老實實地坐在那兒,順手解了秦言的穴道,也不再壓制著他。秦言被這一番折騰下來,早就精疲力盡,癱軟在地想動也動不了。

另外兩個海盜,抬起甲板上的屍體和頭,面無表情的隨手一扔,在狂風肆虐海浪翻滾的天氣裡,連響聲都聽不到,人便這樣徹底的消失了,只留下大片駭人的血跡顯示著剛才確實發生過的慘事。

暴雨如期而至,拍在臉上、身上、甲板上,血跡被大雨沖刷,血色由濃變淡,那淡紅色的血水在甲板上流淌,船員們身邊、腳下,那血水似乎無孔不入,一點點侵染過來,彷彿那血水是會腐蝕的毒藥,船員一點點往後退,直到,退無可退。

「不,反正都是死,不如拼了⋯⋯拼了!」這時,最後一個被捆綁的船員忽然瘋了般大叫起來,「他們現在也就幾個人,咱們和他們拼了!」

夙素認得他,他和余思關係一直挺好,叫阿陽。只可惜,現在的局面,連拼的機會都沒有,且不說那墨衣男子敢留在漁船上,必定不是普通人,就算他們奪回漁船又能如何,兩艘大船就在前方,更別提那船上還有炮臺,一炮轟過來,就算不死在炮火中,也會被巨浪吞噬,最後的結果都是葬身大海。

或許是最後一個被綁的,繩子不是很牢固,在阿陽的掙扎下,竟然讓他掙脫開來。

暴雨來襲,之前四個海盜也縮進了船艙中,阿陽看到那墨衣男子身材清瘦,手上沒有拿刀,就站在船艙口,想著抓住他,說不定就能威脅海盜放人,也不管身後夙素厲聲大喝:「不要衝動快回來!」阿陽仍是朝著墨衣男子衝了過去。

阿陽還未靠近船艙,只聽一聲尖銳的隼鳴聲響起,停在墨衣男子肩上的赤隼忽然衝向阿陽。

夙素盯著那道掠空而起,又迅速俯衝下來的黑影,不禁背脊發涼,被赤隼利爪抓傷,最多也就流血留疤,要是牠被啄了眼睛,那便殘了。手還被綁著,夙素來不及多想,本能的抬手護著眼睛,身體按住秦言,將他面朝下按在地上不許他抬頭,對著還愣著站在甲板中央的阿陽大聲提醒道:「阿陽快趴下!」

下一秒──

「啊!我的眼睛!眼睛⋯⋯」

果然不愧是耐力強悍的赤隼,牠竟然絲毫不懼暴雨,在這連眼睛都睜不開的雨勢下,還敢展翅飛翔攻擊獵物。

看到那赤隼又衝向天際,向下俯衝,夙素連忙再次叫道:「全都低下頭!保護好眼睛!」

這次,眾人終於回過神來,齊齊趴倒在地,不敢再抬起頭來。

赤隼在天空盤旋了幾下,最終沒再俯衝下來,飛回了墨衣男子身邊。

夙素鬆了一口氣,卻感覺到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夙素回眸望去,隔著重重雨霧,與那雙黑眸直直的撞上,只短短的一瞬,夙素立刻垂下眼瞼,不再與那人對視。

娘親說過,你看別人的時候,別人也在看你。那一瞬的眼眸交會,她在那雙死寂的黑眸中看不出任何東西,她怕他會從她的眼睛裡看出什麼,所以她逃開了,她從不以自己的短處對別人的長處。

船員們合力將阿陽拖了回來,他早已痛暈了過去。一邊眼睛被赤隼啄瞎,另一邊也被利爪抓傷。那四個海盜冷眼看了他們一眼,竟也沒有再為難阿陽。

夙素可以肯定,這些海盜是求人不是求財,他們抓這麼多年輕力壯的男人想幹什麼?那個墨衣男子真的是海盜嗎?現在要去的地方,是不是就是海盜窩?

似乎有很多的祕密和刺激之事在等著她,她感覺到自己的心隱隱地又有些亢奮起來,暗暗深吸了一口氣,任狂風暴雨打在身上,夙素低垂著頭,蜷縮在角落,像一隻蟄伏的小獸,一動不動。

這場風暴來勢洶洶,漁船在洶湧的海浪中翻滾,幾次都差點被巨浪掀翻,好在海盜將船員捆綁在一起的繩索牢牢地固定在船桅上,他們才沒從甲板上滾到海裡去。

有大船牽引著,船艙裡的海盜掌舵的技術似乎也很不錯,雖然驚險萬分,倒也慢慢駛出了風暴的中心。

又行駛了兩個多時辰,雨勢漸小,天空中的濃雲散了些,但空氣裡的水霧卻明顯濃重起來。夙素動了動僵硬的脖子,抬眼看了看周圍,耳邊還是能聽到波濤湧動的聲音,但是入眼所見之處,卻不見水澤,只能看到水霧蒸騰,白茫茫的一片,就連一直在前方的巨大黑船,現在看來,也只能看到個模模糊糊的黑影。

夙素悄悄往船艙的方向望去,那裡空空蕩蕩,早沒了人影。周圍霧氣彌漫,若想逃脫,倒也不是沒有機會,只是⋯⋯夙素看了一眼經歷了一場變故又被暴雨澆了兩個多時辰,面如死灰毫無鬥志的船員,最後還是選擇按兵不動。

若她沒有猜錯,他們應該已經進入了這群海盜的領地,這些霧氣,說不定就是海盜窩的保護色。

夙素集中精神,努力辨認船隻的行駛方向,船進入水霧後,向東方行駛了約一炷香的時間,又轉向了北方行駛了小半個時辰,水霧終於慢慢散去。

果然,待水霧散盡,她便看到了船隻行駛的方向,正對著一座島嶼,遠遠看去,那島非常的大,目光所及的地方,一片綠色。

船在一片淺灘上停了下來,躲在船艙裡的四個男人立刻走了出來,抓起繩子,將他們一群人拉下了漁船。

漁民們大多已神情呆滯,有幾個膽大的,還能東張西望地觀察周圍,夙素也趁機掃了一眼四周的環境。

船隻停靠的海灘很大,遠處的海岸線上,還停著五六艘黑船,大小和今天所見的這兩艘差不多,船離得有些遠,是否每艘都有炮臺還不得而知。

兩艘黑船上,也陸續下來不少人,光是提著刀的海盜就有不下三十人,夙素暗自慶幸之前沒有輕舉妄動。走在最後的一行人一看就是俘虜,也是被一條長繩子串著牽下來,他們服飾華麗,看著像是商旅,大多數人身上都有傷,相比起來,他們要比漁民們狼狽得多,應該是被俘虜的時候進行了激烈反抗。

夙素眼光一直在一大群人中搜索,終於看到了秦芊,她仍是昏迷著被大鬍子扛在肩上。看她衣著整齊,身上也沒有什麼傷痕,這一路應該沒吃什麼苦頭,夙素又找了一圈,除了大鬍子,她沒看到銀槍男子和那個讓她完全看不透的男人。

他們「兩串人」被牽著一路往海島深處走去,越往裡走,夙素越是驚訝,簡直像是走進了一個小村莊,夙素不敢太過明目張膽的四處看,不過以她的觀察力,已足夠記下海盜窩基本的守備情況。一路走來,她看到了三座瞭望用的高臺,每個高臺上站著四個人,高臺上備有兩個傳訊用的號角,目前沒有看到有人巡邏守衛。

看著他們行進的方向,好像是朝著一個山洞走去。山洞的洞口並不算大,有七八個人守在那裡,看到大鬍子,那幾人立刻站好,嘻嘻呵呵地打著招呼。

再往裡走,夙素才發現,這是一個天然的大溶洞,裡面別有洞天,溶洞中間非常寬敞,幾個火堆燒得很旺,溶洞裡十分明亮,裡面人聲鼎沸,酒香和著烤肉的香味,刺激得夙素的肚子咕嚕咕嚕直叫。

山洞裡的人都頗為粗狂,十幾人圍坐一團,喝酒吃肉,看起來很粗野,卻也算有幾分灑脫不羈。

夙素初略的算了一下,這溶洞裡不下兩百人,山洞外,絕對不會只有高臺上那幾個海盜,那麼這海盜窩的人數,超出了她的想像。

大鬍子扛著秦芊朝著最中央的位置走去,隨手將她丟在地上,對著主位上的男人微躬了躬身,抱拳大笑道:「當家的,今天大有收穫!」

主位上的男人五十來歲,方臉虎目,身上頗有幾分氣勢,聽了大鬍子的話也很是開心,連說了幾個「好」。他的兩側,分別坐著幾個人,右邊坐著三個男人,其中兩個體型都頗為健碩,最後一個就瘦弱很多。左邊坐的三個人,夙素見過兩個,銀槍男子和墨衣男子,最後一個,也吸引了夙素全部的目光。

一群粗獷的男人中,那抹紫色的身影異常顯眼,那是一個身材曼妙的年輕女子,一身嫣紫色長裙,過膝的墨黑髮絲垂於身後,她手執一個瓷白小杯,輕抿了一口,嘴角微微勾著,舉手投足間透露的氣質和教養,一點也不輸京城裡的金枝玉葉們。夙素驚嘆,海盜窩裡竟然還有這般氣韻的女子?

這個海盜窩,真是引起了她莫大的好奇心啊!

山洞裡除了中間的那塊空地,旁邊還有很多個洞口,感覺裡面四通八達,現在似乎要被他們牽進右邊的洞口。

那裡面是不是還關著其他被俘虜來的人呢?或許可以從那些人中打探出點資訊。旁邊那隊商旅的身份也可以趁機打探一下。夙素收回打量紫衣女子的目光,加快腳步跟上前面的人。

「易當家,我想跟你要個人。」

夙素腳步一滯,又是那樣淡淡的聲音,夙素回頭看去,果然是墨衣男子。

「哦?」被喚作易當家的男人端著酒杯的手頓了一下,隨即笑道:「想要誰,你說。」

「要他。」

要誰?夙素也有些好奇。

正想看看那個「他」是誰,卻發現自己似乎又被那道淡漠的視線盯住了。

等等,他說⋯⋯要她!?夙素整個人都懵了,這是什麼情況?

墨衣男子的一句話,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了過來,一路牽著漁民的兩個海盜也停下了腳步,卻拿不準那個「他」指的是誰?

秦言一路上都昏昏沉沉的,夙素和他綁得很近,兩人幾乎挨在一起,看到當家的也看了過來,看管他們的海盜額頭冒了汗,乾脆把兩人手上的繩索一起斬斷,推著他們往溶洞中間走去。

易當家瞟了兩個少年一眼,一個發育不良,弱得連路都走不穩,一個看起來有些呆呆的,小氈帽蓋去了半張臉。又看了一眼墨衣男子,他的視線一直落在那戴帽子的少年身上,易當家隨手一揮,豪爽地笑道:「你要就拿去。」

「過去。」押著他們走來的海盜聽到當家的話,隨即在夙素的背後狠狠推了一下,夙素隨手壓了壓帽簷,乖乖地朝墨衣男子走去。秦言則被推到了角落。

走到墨衣男子身邊,夙素一如既往的低著頭,左右看看似乎也沒她站的地方,往後退了一步,直接靠著墨衣男子面前的矮桌桌角,坐了下來。

溶洞中間的幾個人默默地看了一會兒,那墨衣男子沉默地喝著酒,被他要回來的少年也乖乖坐在地上,看上去還是一副呆呆的樣子。

「各位兄弟辛苦了,來,乾一杯。」

易當家一句話,打破了之前沉靜的氣氛,眾人紛紛舉起手中的碗,大聲回道:「乾!」

「再喝!」

「乾了!」

一時間溶洞裡都是拼酒的吆喝聲,感覺到眾人的視線,終於從她身上移開,夙素才稍稍抬起頭,透過帽簷,暗暗打量對面的三個男人。

坐在最靠近易當家位置上的男人,四十歲出頭,留著兩撇山羊鬍,總是笑咪咪的樣子,看起來好似很和善。中間的男人身形格外魁梧,皮膚黝黑,一身戾氣,長得與那易當家有五六分相似,夙素猜想,他應該是易當家的兒子。坐在最後的男人或者說是男孩,非常年輕,不過十六七的模樣,神色諾諾,眼神總是四處亂飄,小小年紀頗有幾分奸猾之色,夙素最看不上這樣的人。

收回目光,正打算悄悄觀察一下引起她注意的紫衣女子,就聽到大鬍子那大嗓門又嚷了起來,「當家的,今天劫了兩艘船,有三十多箱金銀珠寶,還抓了四十多個男人,其中大部分都是年輕力壯的船員!」

「好!收穫確實不錯,吳畝啊,今天搶來的金銀珠寶裡,讓你先選一箱。」易當家看起來很是高興,說完又看向銀槍男子,說道:「還有阿冷,你也選一箱!」

銀槍男子只是點點頭,沒接話。

「謝當家的!」將手中的酒一口喝乾,吳畝上前一步,嘿嘿笑了一聲,「那⋯⋯這個女人?」

易當家看了地上的女人一眼,眼角抬了抬,對上吳畝討好的臉,笑道:「那就老規矩吧,誰有本事,女人就歸誰!」

易當家一聲令下,周圍的氣氛立刻熱烈了起來,狼嚎一般的吼叫,聽得夙素眉頭跟著越擰越緊。

秦芊其實早就醒了,一直不敢亂動,就怕引起這些海盜的注意,可是這時候,一雙雙如餓狼一般的眼盯上了她,再裝下去也沒有任何意義。

秦芊睜開眼,快速地爬了起來,本想找機會衝出山洞,卻看到山洞裡竟有著上百個男人的時候,腳像灌了鉛一般,動也動不了,絕望湧上心頭。她知道,她今天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逃得了了。

恐懼讓她忍不住一點點往後挪,驕傲卻又讓她不自覺的挺直背脊,這樣一個俏麗又倔強的女子,自然引得更多餓狼般的目光,盯在她身上,恨不得用眼神撕了她的衣衫。

「這娘兒們真漂亮!」

「果然是美人啊!」

「滾開滾開,我先來!」

一聲聲污言穢語充斥著整個山洞,聽得人耳膜發痛。

「兔崽子,滾,這娘兒們是老子的。」吳畝大喝一聲,將幾個就要衝到秦芊身邊的男人呵退。

那幾個男人盯著秦芊,又看看吳畝,一副想上前,又不敢的樣子,吳畝冷哼一聲,道:「誰有膽子和老子搶的,一起上!」

聽到可以一起上,那幾個男人似乎又燃起了點小希望,幾人對看一眼,交換了個眼神,下一刻便一齊撲向吳畝。

吳畝力量果然很大,幾人分別抓住他的手腳,只見他用力一震,竟將他們摔了出去,幾拳掄過去,幾人全部被打趴在地。

都是亡命之徒,即使之前那幾人被三兩下就解決了,仍是有七八個男人繼續一擁而上。

夙素冷眼看著,暗暗記下大鬍子的拳路招式,和她之前想的一樣,大鬍子內力深厚,力大無比,只可惜招式單一,拳法單調,像這樣的打法,多來幾批人,耗光了他的力氣,也只有認輸的份。

顯然大鬍子也看出來了,應付了五六批人之後,終於抽出了背上的大刀,喝道:「不怕死的,來!」

大鬍子喘著粗氣,目露凶光,刀鋒上寒光閃閃,要是被一刀砍下去,命就玩完了,誰也不願意為了一個女人拼命,這一次,終於沒人敢再上前,訕訕的坐在一旁,起鬨著看戲。

大鬍子滿意的收了刀,隨手插在地上,回身便猴急的往秦芊身上撲去。

或許是之前耗費了不少力氣,這一撲竟然讓秦芊躲了過去。

「你⋯⋯你不要過來⋯⋯」秦芊話還沒說完,大鬍子一把抓住她的腳,將她拖倒在地。

「啊!」秦芊尖叫著,臉頰已經被一隻大手緊緊扣住,「嘖嘖,這皮肉能掐出水來吧!」

「放開我姐!我和你拼了!」一直縮在角落裡的秦言,卯足了勁衝到吳畝身後,拳頭死命的往他頭上砸。

「娘的,找死。」大鬍子惱怒地抓住秦言的肩頭,用力往後一扯,順勢朝著他的胸口拍去一掌,秦言的身子立刻往後飛了出去,重重的砸在地上,雖沒暈過去,嘴裡卻不斷嘔血,再也爬不起來。

「小天!」秦芊掙扎著起來,卻哪裡敵得過吳畝的力道。

「不要!不要!」棉布撕裂的聲音聽得周圍的餓狼嚎得更歡。

「殺了我!殺了我吧!」秦芊不再掙扎,或許死,反而是一種解脫,眼中帶著憎恨與決絕,秦芊咬緊了牙關。

「想死?」只聽「喀嚓」一聲脆響,她的下巴已然被卸下,就是想咬舌自盡也是不能。

連死都是奢望了嗎?秦芊緊緊的閉上眼睛,不願再看這骯髒殘忍的世界一眼。曾經美麗的眼眸中,留下了絕望的淚。

秦芊這副絕望孱弱的樣子,竟讓大鬍子更是興奮,「小美人,老子疼妳還來不及怎麼捨得妳死,保證一會兒,妳也捨不得死!」

一聲高過一聲的嚎叫充斥著整個溶洞,當他們又一次將這殘忍的遊戲當作一場狂歡的表演來欣賞的時候,一柄切肉的刀破空而來,在空中劃出一道瑩白弧線,不偏不倚,正好插在吳畝身側的泥地上,這把刀只要再往旁邊移三寸,就要刺進他後背!

 

 

第三章  尊貴的客人

三尺有餘的刀尖,全數沒入泥地裡,只留著刀柄在外面嗡嗡的晃動著,突如其來的變故,震得一群餓狼般的男人全都閉了嘴,嚎聲停了,溶洞裡倏地靜了下來,只剩下火堆裡柴木燃燒的劈啪聲。

「若我沒有聽錯,剛才易當家說的,誰有本事,人就歸誰,不知道,我有沒有資格也爭上一爭?」

清冷的聲音陡然響起,甚至帶著幾分笑意,那輕鬆的語調落在眾人耳裡,莫名的生出一種詭異的感覺。

眾人來來回回看了好一會兒,才敢肯定,那個不怕死的人居然是小小少年。她甚至都沒有站起來,還是那樣坐在桌角邊,看不清氈帽掩蓋下的臉,但那揚起的嘴角卻是讓人看得清清楚楚。

讓她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女子在自己面前受辱致死卻什麼都不做,她做不到。而且那樣的她,也不配做夙家的女兒。

所以,她在等,等一個時機。

此刻雖不是最好的機會,卻是不能再拖的時刻。

夙素一邊說著話,一邊看似懶散地往後靠了靠,拉近了與墨衣男子的距離。據她剛才的觀察,這墨衣男子在海盜窩裡的身份應該很微妙,她甚至感覺到,就連那位易當家對他也頗有幾分忌憚,既然剛才他開口說「要他」,那不利用一下,實在對不起他的「厚愛」。

夙素看起來懶散,實則全身都在戒備,對墨衣男子的防備,甚至遠遠高於面前凶悍的海盜,因為她完全看不透他。

好在,不管是她的出言挑釁,還是刻意接近,墨衣男子對她的所作所為似乎全然默許,又似乎毫不在意,總之,那隻端著酒杯的手連晃都沒晃一下。

易當家的虎目微斂,眼神在墨衣男子和夙素間徘徊,一時之間也沒說話。

這時,吳畝終於從那殺氣凜然的一刀中回過神來,猛地從地上躍起,凶神惡煞地盯著夙素,怒道:「就憑你,也敢和老子爭?」

「怎麼,你不敢?」夙素依舊靠在桌角旁,頗有幾分痞氣。

「好,老子先宰了你這個兔崽子,再來享受美人!」吳畝天生力大,習武後就更為勇猛,在這海盜窩裡,也是數得上名號的人物,今日被這黃毛小兒挑釁,當即怒火中燒,手上的青筋紛紛暴起,恨不得立刻擰斷那小子的脖子。

「小子,你是活膩了。」銀槍男子就坐在旁邊,斜睨了夙素一眼,眼裡滿是輕視,嘲笑著她的愚蠢。

夙素微微挑眉,沒理他,大鬍子越怒,對她越有利。正所謂,擾其攻防,亂其心智,她的兵書可沒白讀!

眼看著吳畝便要衝了過來,夙素朝上位的那人大聲說道:「那還請易當家的作個見證了。」

易猛又看了墨衣男子一眼,不知想到了什麼,豪邁地笑了起來,看起來像是來了興致,端起酒碗,一邊喝酒一邊說道:「好!你若贏了吳畝,這娘兒們歸你。」

得了易猛的承諾,夙素也不再多言,拿起旁邊桌上插在羊腿上的短刀,走向吳畝。

「吳哥,打死他!」

「打死他!」

剛安靜下來的溶洞又一次沸騰了起來,本來就是一群嗜血的狂徒,對即將到來的血腥一幕,都是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對於這個敢於挑戰吳畝的無知少年,他們沒有絲毫的同情。

看著吳畝抽起插在身邊沙地裡的短刀就向自己衝了過來,夙素暗暗鬆了一口氣,這確實是她的策略。若他拿的是用慣的大刀,再加上他那強勁的臂力和深厚的內力,她想不動用十八蓮步和夙家劍法取勝,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她一直在等,等著他接受過一波波的挑戰,內力被一點點的消耗。

所以她挑釁他、激怒他,讓他只握著自己送到他手邊的短刀就恨不得立刻衝上來宰殺她。

就像現在──

吳畝右手握著短刀,朝著迎面走來的少年衝了上去,短刀猛地向著少年的脖子揮去,霸道的力道竟握得刀柄咯咯作響,若是刀鋒碰到哪怕一點,這少年的頭絕對會立刻飛出去。

少年像是被嚇著了,忽然蹲下了身子,險險躲過了這一刀,下一刻,她身子忽然往前撲了上去。

吳畝一刀掃空,剛想出拳捶上少年的腦袋,這一下也夠她腦袋開花。看到那猛然向他撲過來的瘦小身子,並不想理會,但多年來刀口舔血的日子積攢下來的敏銳直覺,又讓他感覺到了那一撲中揚起的殺氣,驚得他連忙收回拳頭往後急退。

可惜他的輕功連夙素的皮毛都不及,他一動,夙素立刻跟著動,若不是此刻還有無數的眼睛盯著他們,她不敢使出十八蓮步,大鬍子連退的機會都沒有。

因著夙素需要隱藏實力,吳畝則是用盡全力,這一撲他算是躲過了。只是肚皮上一股涼意伴隨著刺痛而來,也讓他終於看清,少年手中握著的短刀正對著他的腹部,這一撲看似毫無章法,若是他剛才妄自托大,那麼此刻那把短刀就不止在肚皮上劃出一道血痕,而是狠狠的在他肚子上開了一個洞。

吳畝背脊一涼,萬萬沒想到,這少年出手如此刁鑽狠辣!

他自然不知道,在夙素所受的教導中,兵行詭道這一條,從三歲時聽見的那一天起,就被她奉若真理。

吳畝此刻又驚又怒,出手比之剛才更狠了幾分,簡直就是往死裡打。夙素知道,這次一擊不中,想要再偷襲,已是不易。

好在她從小就混跡軍營,還不時和各位將領切磋,各種拳法,十八般兵器,她雖不精,卻樣樣都通,也多虧了這廣而雜的武功路數,讓人完全看不出她的武學出處。

在眾人看來,這少年打出的招式,完全是野路子,毫無章法,讓人看得直搖頭。幸而她身手還算敏捷,雖然躲得狼狽,卻總能躲過吳畝短刀和鐵拳。

如此周旋了小半炷香,夙素有些疲累,吳畝內力深厚,再這樣打下去對她不利,那就只有──用娘親的方法了!

顧雲的打法,很少注重招式,講究快、準、狠,在大姨母送來的人體解析圖上,人身上的什麼大穴、死穴一覽無遺。

蛇打七寸,夙素決定猛攻吳畝要害,只要能將他擊倒哪怕一小會兒,這場比鬥也算她贏了!

只是之前一撲之後,吳畝很是警惕,處處防著夙素近身。看準了要下手的位置,夙素提氣於胸,一個漂亮的旋身,往吳畝背後貼過去。

吳畝看出端倪,連忙揮出短刀阻隔,若想靠近他的背後,這一刀就一定避不過,若現在避開,就做不到一擊即中。

權衡只在瞬間,夙素已有了決定,清瘦的身影迎著刀鋒而上,在即將觸到利刃時,腰身往後一擰,以不可思議的角度避過了要害。

顱下三寸,腋下一寸,夙素雙手同時出擊,重重一下,吳畝高大的身影立時倒下。當然她也付出了代價,左臂上被短刀劃出了三寸有餘的大口子,鮮血瞬間直往外冒。

夙素跌坐在地上,喘著粗氣,累,還很痛!是誰說扮豬吃老虎容易的!她只怕老虎沒吃著,就真成了死豬。

一直都在喊打喊殺的海盜們正興奮著,吳畝卻說倒下就倒下了,一干海盜不禁傻眼,面面相覷。

不管這少年用了什麼辦法,吳畝倒地不起是事實,易猛最先回過神來,手一拍大腿,大聲叫道:「好小子!有兩下子,這個女人賞你了!」

夙素長舒了一口氣,她真怕又跳出什麼人要和她比試,畢竟這裡是海盜窩,他們不守信用她也沒有辦法。耳邊再次響起各種口哨聲、唾罵聲、叫囂聲、起鬨聲,她也能感覺到來自各方的視線落在她身上,只是她現在管不了這麼多。

待氣息稍微喘勻後,夙素從地上爬起來,走到秦芊身邊,將已經被撕碎的衣服碎布胡亂地蓋在秦芊身上,遮蓋住暴露的肌膚。

神色本已呆滯的秦芊,這時像是受了刺激似的,又開始掙扎起來,夙素也不敢使蠻力去抓她,說了好幾句「秦姐,我是小樹」都沒有用之後,夙素一狠心,一記手刀落下,秦芊身子軟倒了下去。

這個溶洞很大,有些地面是軟軟的沙土,有些是石塊。甚至有好幾處石塊很大,差不多半人高,夙素掃了一眼周圍,俐落地將秦芊抱了起來,朝著一處離她最近的小石堆走去。

她現在不可能把秦芊帶走,只能暫時放在這,好歹隔絕了山洞中央大多數人的視線。

夙素安置好秦芊後又走了出來,將趴在地上疼得幾近昏厥的秦言背了起來,一併安置在小石堆後。

石堆外,各種聲音都有,夙素現在倒不是很擔心,自己剛才那一系列動作,必定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和懷疑。如何處置她,想必他們還在考慮,這樣也好,只要那易當家的還沒出聲,他們就暫時沒有危險。

此刻讓她為難的,是這對奄奄一息的姐弟,秦言顯然疼得連呼吸都困難,以大鬍子的力道,骨折是肯定的,剛才他還吐了一大口血,估計內傷了。

相比之下,秦芊的情況要好些,掌控著力道,輕柔地幫她接好脫臼的下巴,其他都是瘀傷,夙素也不敢貿然再去動她。夙素轉身蹲在秦言身邊,輕輕抬起他的手臂,一邊檢查傷勢一邊說道:「小言,你的手臂骨折了,肩骨也脫位了,我現在給你接上,你忍忍。」

秦言疼得面色灰白,夙素也不等他回應,扶正了位置,直接動手了。

「啊!」夙素已經儘量迅速了,但是接骨引起的劇痛還是讓秦言暈了過去,看著他嘴角的血漬,夙素有種無可奈何的感覺,處理外傷對她來說毫無難度,但是內傷,她就真的不太懂了。

她正煩惱的時候,一抹淡若煙海的紫色出現在眼前。

夙素抬眼看去,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料子細軟、層疊飄逸的裙襬,一塊油潤瑩透的白玉流蘇隨著主人的走動微微晃動,透著一股靈氣。再往上看,是一張美麗的容顏,這女子剛才一直沒機會看她的正臉,只知道她氣質不凡,如今細看,才要嘆一聲美人真絕色,明眸善睞,膚若凝脂。夙素看人,喜歡先看眼睛,眼前這雙眼,怎麼說呢,美自不必說了,含著淺笑,可惜,並無暖意。

夙素打量女子的目光,可以說得上放肆,女子似無所覺般,嘴角掛著淡淡的笑,說道:「我可以替他們救治。」

「妳是⋯⋯醫者?」

女子微微點頭,整個人像是籠罩在柔光中一般。

耳邊還能聽到海盜粗獷的吆喝之聲,烈酒和烤肉交雜的氣味彌漫在四周,女子的氣質和周圍環境格格不入,這強烈的反差讓夙素莫名的覺得這姑娘透著詭異。

輕咳一聲,控制住自己驚訝的面部表情,夙素也笑著問道:「姑娘如何稱呼?」

「桑暖。」女子的聲音依舊清潤,稍稍停頓了片刻,又道:「你叫我阿暖吧!」

夙素愣了一下,在這海盜窩裡,她們之間怎麼看都有些敵對的立場下,這個稱呼不會顯得太過親密嗎?好在夙姑娘向來不拘小節,笑道:「好,我叫小樹。」

「走吧,先到我的醫舍去,那裡藥比較齊全。」

走?夙素一時沒緩過神來,「妳確定,我們可以出去?」

「你們逃不掉。」桑暖臉上的笑更輕柔了幾分,淡淡的語氣讓人沒得反駁。

夙素撇撇嘴,好吧,確實逃不掉。好在,她現在也沒想逃,彎腰扶起秦言,順手指了指昏迷的秦芊,「麻煩妳扶一下她吧!」

桑暖費了好些力氣,才將秦芊扶了起來,四人就這樣朝著山洞口走了出去,山洞兩邊守衛的海盜居然真的也沒攔一下。夙素忍不住扭頭看向溶洞中央,坐在矮桌前那幾人的視線仍是盯著他們,卻奇怪的沒有一個人出聲阻止,而那個剛剛才說要把她留在身邊的墨衣男子,更是連看都沒看她一眼,端著酒杯自飲自酌,這樣的結果真是出乎夙素所料。

夙素一時猜不透,腳下也沒閒著,跟著女子出了山洞。這時夙素才注意到,那女子扶著昏迷的秦芊,顯得非常吃力,腳步踉踉蹌蹌,才剛走了這麼一小段路,氣息就已亂得不成樣子了,她,不會武功?

山洞外,天空依舊烏雲滾滾,雨小了很多,但在狂風助陣下,砸在身上仍是不好受,好在桑暖所說的醫舍,離山洞並不遠,那是一間木質的屋子,和周邊的小屋比起來,它顯然要大一些,夙素一邊走著,一邊注意那三個瞭望塔,果然從走出山洞開始,他們這幾個人就被一路緊盯著,這時候她若是有什麼行動,必定會被發現,夙素收回探查的視線,老老實實地跟著桑暖進了木屋。

進了屋,夙素習慣性地飛快掃視了一遍這間小屋,屋內陳設簡單,右邊擺了三張椅子一張矮茶几,後面放著兩張窄小的木床,左邊一整面牆都是藥櫃,看起來頗為壯觀。藥櫃旁邊有一扇小門,不知通向哪裡。

桑暖將秦芊扶到一張木床上躺下,便走向藥櫃。夙素把秦言放到秦芊旁邊的木床上,斜靠在木床邊的牆角處,靜靜的思考著。

據她剛才的觀察,桑暖應該不會武功,而海盜居然不怕她挾持桑暖,只有兩種可能性,一是這女子並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這般無害,二就是她沒有那麼重要,就算抓了她,也要脅不了當家的。

夙素抬頭,視線落到了在藥櫃前撿藥的纖瘦身影上。她更傾向於第一點,能坐在溶洞中央為數不多的位置上的女人,怎麼可能是普通角色。

若說桑暖出手搭救是出於善良,夙素完全不信,吳畝對秦芊動手的時候,那雙美目中流露的漠然,明明白白地昭示著這樣的事情她早就看慣了,根本引不起她絲毫興趣。但若說她有惡意,夙素卻也沒感覺到,那她是自願出手相助,還是有人授意她這麼做?目的又是什麼?

夙素還在想著,桑暖已經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過來,托盤上擺了幾個藥瓶、剪子、薄棉布等東西。

夙素迎了上去,從托盤中挑了一瓶寫著止血散的藥瓶,又抓了一把棉布,便退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說道:「妳幫他們醫治吧,我就劃破點皮,自己來就行。」

劃破點皮?那麼大個口子,這皮還真厚呢!

桑暖眉目間依舊帶著笑,點點頭。摸了摸秦芊的下巴,發現脫位已經接上了,檢查了一下,她身上除了點瘀傷外,實在沒什麼需要治療的。桑暖繼而走到秦言身邊,查看他的右肩,吳畝的力道,桑暖大概是知道的,這男孩的手,怕是快廢了。

剛觸到秦言的肩骨,桑暖立刻察覺到不對勁,暗暗驚訝,這男孩的骨頭居然已經接回去了,位置分毫不差,如此漂亮的接骨手法,甚至比她更高明。

桑暖抬眸掃了木椅上的人一眼,只見她側身坐著,嘴裡咬著藥瓶的木塞子,一隻手俐落的往傷口上撒藥,然後將紗布一端搭在傷口處,放下藥瓶的手執起另一端快速地繞了幾圈,打了個簡單的結,動作一氣呵成,彷彿這樣的傷處理過無數次。

桑暖斂下眸光,拿起托盤上的銀針給秦言治內傷,沒再看向夙素。

處理好手上的傷,夙素把藥放回了托盤上,舒服的靠在椅背上,一副隨意聊天的樣子,問道:「阿暖,我看妳和那位耍銀槍的男子長得挺像的,你們是兄妹嗎?」

這聲「阿暖」叫得頗為順口,那輕鬆熟識的語氣,不知道的人,估計還真以為她們是朋友呢!桑暖手裡捏著銀針,嘴角的笑深了幾分,聲音一如既往的柔和溫潤,「他叫桑冷,是我弟弟。」

「你們是雙胞姐弟吧?」

「嗯。」

夙素本著刺探虛實的目的發問,本來沒指望桑暖會認真回答,此刻她意外的配合,夙素決定,問點她感興趣的問題!又往前靠了靠,一副頗為好奇的樣子,夙素繼續問道:「那個說要把我留在身邊的男人,不是你們島上的人吧?他叫什麼名字?」其他海盜都叫海盜頭子「當家的」,只有墨衣男子,稱呼「易當家」,所以她覺得他有可能並不是這個海盜窩裡的人。

桑暖含笑的眼眸微瞇,就剛剛那混亂的小半個時辰裡,竟就能看出他不是島上的了嗎?他甚至就只說了一句話而已,看來掩藏在那小氈帽下的眼睛,利得很呢!

桑暖原本並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此刻忽然改了主意,微微一笑,回道:「他叫墨淵,是島上尊貴的客人。」

尊貴的客人?夙素之前就猜到墨衣男子的身份不簡單,但是沒想到,居然是這麼不簡單!

什麼身份的人能被海盜稱為尊貴呢?

海盜忽然抓那麼多健壯的男人,是否也與他有關!?

夙姑娘覺得心裡好像有好多隻小貓在那裡撓啊撓啊的,真是好奇啊!

「小樹對他很感興趣?」桑暖輕輕轉動著手裡的銀針,嘴裡低聲問著話,倒還真的像是在隨意聊天的樣子。

夙素哈哈笑了兩聲,才回道:「是他對我感興趣吧!當然,我對他也很感興趣,還有妳,我對妳也很好奇。妳同他們一樣,也是海盜嗎?」

桑暖又拿了一根銀針,扎在另一處穴道上,淡淡地回了一句:「你說呢?」

桑暖感覺到一道目光盯在自己臉上,看了好一會兒,隨後便聽到少年認真的回道:「看著不像。」

似乎早猜到夙素的回答似的,桑暖微微一笑,嘴角揚起的弧度都和之前毫無二致,剛想回話,又聽到一聲嘆息,同樣認真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可惜妳是。」

娘親說,有時候問話,不一定要那人回答,她的表情、眼神,甚至微小的動作,都會回答你的問題。桑暖眼眸中那一刻劃過的驚訝與興味,她捏著銀針微微停滯的指尖,確實給了她答案。

夙素可惜地搖搖頭,桑暖果然是海盜,想騙自己說,她是因為醫術高明,被海盜強迫留在島上的可憐女子都不行。

被夙素這麼不客氣的道破海盜身份,桑暖只是回以一笑,笑容還彷彿比之前更加溫和,「小樹也不是漁民吧?」

夙素大方點頭,「我確實不是,其實這是我第一次出海,為了掙點錢,就求秦姐帶上我的,誰知道會遇上海盜,真不知道是倒楣,還是走運了?」

走運?桑暖笑道:「你還真是不怕!」

「怕啊!那大鬍子一刀就把人腦袋砍下來了,嚇死我了。」

「怕你還強出頭,不擔心賠上性命嗎?」看著對面的人誇張地拍拍胸口,一副被驚嚇的樣子,桑暖倒真的笑了,她怎麼沒看出她怕。

「秦姐對我有恩情啊,怎麼能見死不救!」

夙素本來只是按照平常人的想法隨口回了一句,卻看到她說出「見死不救」四個字的時候,桑暖始終含著笑意的眼明顯劃過一抹異色,如果沒看錯的話,是諷刺吧?

嘖嘖,那桑冷冷不冷她還不知道,但是這桑暖卻不見得暖啊!夙素津津有味的觀察品味著桑暖細微的表情,企圖從中分析出更多有用的東西,可惜,桑暖已經不再給她機會。將用於治療的銀針全部收回,淡淡地說道:「時候不早了,我就不留你了。」

這麼快就被趕出去了,夙素有些失望,但也沒再追著桑暖說話,下次總還有機會,只是⋯⋯夙素為難的看著床上昏迷不醒的姐弟。

桑暖不等她開口,輕柔的聲音悠然響起,「你不用擔心,這男孩傷的不算嚴重,躺個十幾天就能活蹦亂跳了。至於這女子,你贏了,當家的也將她賞給你了,一個月之內,如果她走運的話,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

一個月的時間裡,找到辦法離開這裡,還要查清楚這個海盜窩的祕密,時間有些緊。她要好好想想,怎麼充分利用這一個月。

壓了壓帽子,夙素嘻嘻笑道:「妳不留我沒關係,能不能告訴我,我現在要去哪兒?」

「他們喝酒沒這麼快散,不過墨淵一般不會在山洞裡待太久,此刻應該已經回屋了。他的住所在東面海灘,你出去後往東邊走,最靠海的第一間就是了。」

差點忘了,她已經被海盜頭子「賞」給那位尊貴的客人了。夙素點點頭,推開虛掩的木門,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她本來以為門外應該有海盜守著,卻發現外面並沒有人,回頭看去,桑暖正在收拾她的銀針,也沒有要理她的意思,「我自己過去?」

桑暖抬頭,笑道:「你想要我送你?」

「你們真的不怕我跑了啊?」夙素有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她現在的身份怎麼說也是俘虜吧,他們就任由她自己到處走?真的這麼自信?

「你逃不掉。」

這句話是桑暖第二次說了!夙素微微挑眉,她必定會離開,卻未必是逃。

「那我走了,阿暖。」對她揮揮手,夙素推門離開。

桑暖目送著那道身影離去,嘴角的笑容也慢慢斂下,這少年很聰明,乍看之下,彷彿不諳世事,懵懂又衝動,還不知天高地厚,但仔細觀察其言行舉止,不難發現,不管是被墨淵挑中,還是挑戰吳畝,她的應對都頗為從容,是無知的不懼,還是真的有所憑藉?

低頭看了一眼仍在昏迷的女子,桑暖眸光冰冷,不能見死不救嗎?她倒要看看,最後你救是不救?

夙素走出小木屋,發現那雨已經完全停了,沿路一間間的木屋門前,點的不是燈籠,而是一簇簇火把,海風還是很大,吹得火把的火焰啪啪響。火光雖然很亮,但有光的地方,自然有陰影,以她的輕功,夜色下想要躲過瞭望塔上幾個守衛的視線並不難,不過她倒也不急著夜探海盜窩,她現在,只想先去會會那位尊貴的客人。

按照桑暖所指的方向找去,她很快找到了東面海灘第一間的木屋,外面看起來,和旁邊的木屋沒什麼區別,燭光從房間裡透出來,顯然裡面有人,夙素走了過去,沒有刻意放輕步子,在門前站定,發現裡面太過安靜,真的有人嗎?夙素側耳傾聽⋯⋯

「進來吧!」

夙素沒來由的抖了一下,她不是第一次聽這聲音,只是此刻周圍太靜了,聲音就顯得格外清晰。其實他的音色很普通,並不特別低沉,也沒什麼磁性,實在算不得好聽,只是配上他淡漠的語氣,平緩無波的語調,這聲音便有了讓人過耳難忘的特質。

習慣性地壓了壓帽簷,夙素輕輕推開木門,入目所見,讓她怔了一下。

屋裡不僅有人,還不止一個。

 
小說house系列《海盜千金》全三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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