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幼春初進塗州城

有道是:豺狼虎豹的朝堂,白骨血染的社稷。

啟元年間,帝宮之內,一名喚作「寶應」的宮娥,因被一名帝王寵妃訓斥,心懷不忿,半夜,於那寵妃的桃花宮內放了一把火,火借風勢,救援無效,將好好一座花團錦簇的宮闕燒成白地,寵妃並帝姬,加宮娥一十六人,無一倖免,史稱「寶應之變」。

此一年冬,下了好大一場雪,連素來和暖溫軟的江南亦是冰封雪蓋,那雪直飄過了綠柳岸,春江水,紛紛揚揚,到了東海畔,越發天寒地凍,連那撲到海岸上來的浪花,也化作一片白嘶嘶的冰凌。

不過,在那冷颯颯的海邊,一個小小人影,正握著一顆顆石子,向著那海裡用力丟去,一邊扔一邊怒罵,「你這不長眼的賊老天,壞老天,為何專欺老實人,那些作惡的,怎不見你去懲戒他們分毫?什麼雷公電母,什麼天道為公,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孩子也不信的鬼話!」

小孩兒不過十一、二歲,身量不高,生得極其瘦弱,臉上微髒,輪廓尚好,只因灰多了些,面色模糊難辨,只有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極其澄澈。

雖是冬日,衣衫襤褸,只一件單衣,外頭罩著件破破爛爛的夾襖,腰間繫著帶子,頭上也戴著頂破破舊舊的頭巾,在額前勒了一條青色布條,繫在腦後。

小孩兒罵過了,氣得直喘,小小的胸膛起伏不定。旁邊一個小胖子望著他,擔憂說道:「幼春,你這麼罵有啥用,老天爺又聽不到。你還是別氣了,免得把自己氣壞了。」

叫幼春的孩子咬咬牙,洩了氣,小手張開,握在手中的幾顆石子便落了地。

那小胖子便又道:「幼春,你肯定還沒有吃東西,我娘昨日做了飯糰,叫我爹今日帶著出海的,你跟我回去,我偷一個給你吃。」

「我不去,叫你娘見了,又要打你。」幼春搖搖頭,有些沮喪道:「倒是二妹、三妹她們沒東西吃,餓得在家裡哭,老爹又不知去哪裡了?」

「一定又是喝酒去了。」

「我便是怕這個,他不喝酒還好,喝了酒,受了那些人的挑唆,回家就會打大娘⋯⋯」說著,小小的臉蛋上憂心忡忡的。

「幼春,你最好離遠些,陶大叔喝醉了,下手不知輕重,上次把你狠狠一丟,害你差點斷了腿,你千萬記著點。」

「妹妹們年紀小,老爹一動手,大娘就不敢動了,老爹下手沒個輕重,我若不護著她們,豈不是會被活生生打死了。」

小胖子也不知怎麼說好,想來想去,就說道:「無論如何,你自己要小心些,等開春了,我們下河摸魚,給你妹妹們烤著吃。」

幼春聽到這裡,便挽了挽袖子,轉身向著海岸上的河流邊走去,小胖子急忙跟上,「幼春你做什麼去?」

「我還是要再試一試。」

小胖子叫道:「幼春,那河面結了冰,凍得很,你弄不開的。就算弄開了,河水那麼冷,你怎麼去捉魚?」

話還沒說完,幼春小小的身影跳來躍去,已經下了河堤,到了河邊,伸手從旁邊搬了一塊大石頭,用力向著河面一砸,只聽得「鏗」的一聲,石頭在河面上滑出老遠,冰面卻紋絲不動,只留下一點白痕而已。

幼春見狀,發了狠,上前去,用力在那冰面上使勁跺著。

小胖子嚇了一跳,急忙叫道:「幼春,你小心些,倘若破了冰跌進去,那可不是好玩的。」邊說也邊下來,卻不敢上冰面,只朝著幼春叫。

幼春正在死命跺著冰面,河堤上有兩個人路過,邊走邊說道:「可真是好運氣,誰知道竟是夏少爺的生辰,白得了兩個壽包。」

「還不是我叫你去縣城看熱鬧,不然的話,哪來的便宜可討!」

這話順風飄下去,河面上幼春的眼睛眨呀眨,即刻從河上跑了上來,小胖子急忙伸手拉他,「幼春,你這又是怎麼了?」

陶幼春不答,手腳俐落爬上了河堤,跑到那兩人跟前,「兩位大叔!」

那兩個年輕人停下腳步,問道:「小孩兒,做什麼?」

「請問兩位大叔方才說的可是真的?那縣城誰家少爺生辰發壽包?」

站在左邊的年輕人便道:「是夏家的少爺,那夏老爺原本在朝內做大官,如今告老還鄉,他家小少爺生辰,特發壽包慶賀呢!」說著,就將懷中焐著的兩個白胖包子給幼春看。

幼春一看,眼中冒火,恨不得就搶過來,立刻問道:「大叔,現在可還有嗎?」

「跟這孩子囉嗦什麼呢?」右邊那個似乎有些不耐煩了,「小孩兒,你縱然想要,現在去也不一定會有,何況天黑了,這麼想吃包子,回家叫你娘做去!」說著,哈哈大笑,同另一個人一起走了。

此刻,小胖子才從河堤下爬上來,氣喘吁吁道:「幼春,你怎麼一聲不吭的就跑上來了?」

幼春皺眉想了想,說道:「大牛,你自己先回家去,我要進縣城一趟。」

「你說什麼!?」小胖子大牛嚇了一跳,「天快黑了,這一去一回,少說一個時辰,你想凍死嗎?」

「你沒聽剛才那兩個人說嗎?要是有壽包吃,我還可多討兩個,妹妹們就不至於餓得晚上哭了。」幼春說著,展顏一笑,雖說臉上髒髒的,但那笑容仍是燦爛秀麗。

大牛看得雙眼都直了,幼春轉身就跑,揮手說道:「你快回家去,小心你娘找不到你著急。我進城去了,你幫跟大娘說一聲就行了。」

大牛愣了愣,才叫道:「幼春,你等等我,我跟你一塊兒去!」

「你跟著做什麼?你跑得不快,再磨蹭一會兒就天黑了。」

大牛不死心,拉著他的袖子道:「我跑得快一些就好,你帶著我一起去。」

「你也想吃壽包?等我要了,給你一個就是了,你快回家,不然你娘要出來找你了。」

大牛死活不放,揪著幼春的袖子,幼春無法,只好說道:「讓你去可以,不過走累了,你可不許哭喔!」

大牛聽了高興得連連點頭答應。

兩人走了半個多時辰,終於進了縣城,只見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幼春逢人便問夏老爺家在何處,有些壞心的,見是兩個衣衫破爛的小孩兒,便胡亂一指,不知耽誤了多少工夫,白走了多少路,最後終於遇到個實誠的,指點他們找到地方。

幼春見那夏府門口果然有許多家丁,正在搬運東西,便急急忙忙跑過去,看了看桌子跟旁邊的竹筐,見並無壽包,心便涼了半截。

幼春見一個小哥正回身要抬那桌子,就急忙上前叫道:「哥哥!」

那小哥聽聲一回頭,望見幼春,不悅的皺眉問道:「哪裡來的小孩兒?」

幼春雖小,卻伸手像模像樣的抱了個拳行了個禮,「哥哥,請問這裡是否在派發壽包?」

那小哥見幼春如此模樣,即刻了然,「正是,不過你來晚了,已經派發完了。」

聞言,幼春的心直涼到了那冰河底。

大牛聽見,只能無奈勸道:「沒有了,幼春,我們回去吧!」

幼春呆站著無法移動,心頭只浮現家中妹妹們嗷嗷待哺的可憐模樣,倘若晚上沒有飯吃,一個個還不知怎麼過夜,又餓又冷的,怕是凍個半死。

那家丁見幼春不走,便隨手推了幼春一下,「快走吧,站在這裡也沒有用。」

幼春不防,踉蹌的後退幾步,差點被推倒,連累大牛也打了個趔趄。

就在此時,門內一人走出,見狀問道:「做什麼!?」

那家丁急忙行禮,「丁管家,是兩個來領壽包的小孩兒,都跟他們說已經沒有了,卻還站著不走呢!」

那中年男子看了幼春兩人一眼,便吩咐道:「今兒是喜日子,別鬧不愉快。」

家丁應了一聲,門內就有人嚷道:「這是唐叔叔給我的,妳休要動手。」

另一個叫道:「你又不會玩,白白浪費了這東西,就給我玩玩又怎樣?」

兩人打打鬧鬧,就出了門來,先前那中年男子立刻陪笑道:「小少爺,表小姐,慢著點跑,小心別摔著了。」

兩個小孩卻不聽,那小少爺甚至趾高氣揚的道:「要你管?」

表小姐也不理會,「丁管家,你幫我將那九連環拿來給我玩兒!」

小少爺嗤笑一聲,「他是我家的管家,難道會聽起妳的?」

表小姐雙手叉腰,警告道:「丁管家,你拿不拿?不拿的話,我回頭告訴舅舅你偷懶。」

「丁管家,妳別理她,讓她胡鬧去!」

表小姐見丁管家不動,就衝過來踢了他兩下,幸好人小力弱,倒不疼,管家夾在兩人之間,只管陪著笑,不敢得罪任何一方。

表小姐踢過了人,繼續蠻橫的說道:「夏無憂,你明明就不會玩,霸佔著做什麼?」

「說得好像妳真會似的,妳也不過只是瞎擺弄罷了,我聽妳的才是傻了。橫豎這是唐叔叔給我的,不是給妳的,妳想要玩,自己跟唐叔叔要去,哼!」說著,夏無憂得意洋洋的一轉頭,忽地望見門口的幼春跟大牛。

夏無憂怔了怔,問道:「這兩個小叫花子在這裡做什麼?」

幼春一聽,便皺了皺眉,大牛卻說道:「我們不是叫花子!」

此刻表小姐也過來,看了看,立刻用手捏著鼻子,「怎麼不是?一身髒,又這樣臭!丁管家,你還不快把人趕走?」

丁管家急忙應了,趕緊上來叫人趕人,大牛立刻說道:「不用趕,我們這就走了!」說著,拉起幼春就要往回走。

幼春此刻心裡只想著家中弟妹,目光動了動,忽然問道:「夏少爺,你解得開那九連環嗎?」

夏無憂本要邁步回去,聞言便停下步子,轉頭來看,「你說什麼?你知道這是何物?」說著,便將手中那黃金打造,紅瑪瑙為頂珠的輝煌之物晃了晃,那物件隨著夏無憂的動作而晃動,小金環同瑪瑙珠碰撞,叮叮噹噹十分動聽。

幼春不疾不徐的回道:「見過一次。」

「喔!」夏無憂奇道:「那你方才問我解不解得開這九連環,又是何意?」

「因為我能解開。」

夏無憂一驚,眼珠轉動,顯然不信。

這廂夏無憂未及說話,旁邊表小姐聞言嗤嗤一笑,說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叫花子,只見過一遭,就敢胡吹大氣,你說能解就能解嗎?表哥,我看他是心懷不軌,倘若你把九連環給他,他一定拿了就跑了。」

「我從不說謊,的確能解開。」幼春有些動氣的強調。

夏無憂仍舊質疑,「我尚不知這九連環解開是什麼樣子,偏偏唐叔叔不解給我看,只叫我自己鑽研。」

「你叫三表哥幫你不就成了,他那樣聰明。夏無憂,倘若你敢把這九連環給小叫花子,我以後再不理你了!」

夏無憂看了表小姐一會兒,說道:「三哥最聽唐叔叔的話,哪裡會幫我?雅翹,方才我們弄了那麼久都沒弄開,妳也說這是解不開的,難道妳就不想知道唐叔叔是不是在捉弄我們的?」

雅翹聞言,雖然心動,但到底不願,「這小叫花子髒兮兮的,沒的弄汙了這九連環。何況,你真的相信他能解開?他這副模樣,難道會比你我更聰明嗎?」

夏無憂聞言,就看向幼春,從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只見他瘦瘦弱弱,衣著破舊,是鄉下孩子的打扮。頭上戴著一方頭巾,額前綁著一條青色布條,遮到眉上。臉上雖有些髒汙,然而眉眼卻不難看⋯⋯夏無憂正在看,幼春一抬眼,雙眸粲然,清澈有神,乍然間四目相對,將夏無憂驚了一跳,剎那間,彷彿他穿什麼也不甚重要了。

幼春看了夏無憂一眼,便又垂眸,說道:「我真的能解,倘若解不開,就任憑少爺、小姐發落,倘若解得開⋯⋯」

「你想如何?」

「倘若解得開,就請少爺大發慈悲,賞我幾個包子。」

夏無憂啞然,一邊的雅翹卻掩著嘴笑起來,「你瞧,果然是個小叫花子,念念不忘包子,擺明了是來騙吃的。夏無憂,你信他才是蠢豬了。」

夏無憂又看了幼春一會兒,堅定的道:「我覺得他能解開。」

雅翹不由一怔。

「這樣吧!倘若他解得開,以後妳就別跟我爭,倘若他解不開,那我就把九連環借妳玩三天,如何?」

雅翹想了想,道:「那倒是可以的。」

幼春微微鬆了口氣,而旁邊的大牛見那夏無憂手中之物黃澄澄的,好多小金環串在一起,卻彷彿是幾個鎖湊著一樣,看著就眼花,哪裡知道怎麼解,就拉了拉幼春,小聲說道:「幼春,不要惹事,我們走吧!」

幼春搖了搖頭,那邊夏無憂已經朝他招招手,幼春依言上前。

「如果你真的解開了,我就賞你包子吃,但你若只是來戲耍我的,或者是存心不良,我就饒不了你。你方才說解不開就任憑我處置,那我會叫家丁把你打個半死,這樣你還敢嗎?」

幼春點了點頭,「敢。」

夏無憂與雅翹對視一眼,才伸手將那黃金九連環遞給幼春。

丁管家一看,立刻將家丁們叫來,圍著幼春,也生怕他拿了就跑了。

幼春接過那九連環,看了半晌,才開始動手解環,又花了一會兒工夫,才將第一個金環摘了下來。

雅翹便不以為然的撇了撇嘴,不料,接下來幼春的動作便快了起來,小手不停的摘摘放放,看得人眼花撩亂,全不知頭緒,都不知他在做什麼。

雅翹同夏無憂目不轉睛的盯著幼春的手,夏無憂心想:這孩子看起來髒髒的,雙手倒是乾淨好看,那小小嫩嫩的手指白淨細膩,襯著黃金環、瑪瑙珠,飛舞轉動,真是說不出的美妙!夏無憂的目光緩緩上移,看向幼春的臉蛋,下巴尖尖,嘴唇微抿,是粉嫩的桃花色,雖然垂著眸聚精會神的,但眉目如畫,生動漂亮⋯⋯夏無憂一時竟看呆了,哪裡知道幼春是如何解的?

休說夏無憂,就是雅翹也看得目瞪口呆,也不知幼春用了什麼妙法,耳畔只聽得鏗鏘聲響,那雙小手不停的飛來舞去,手上的環碰著環,卻逐漸的落在那雙杆下面,才知道,雖然這小孩看似毫無章法,實則正在有條不紊的解著呢!

只過了一會兒,只聽得最後一聲響,那原本繁繁複複糾纏在一起的九連環鏗然而開!

幼春鬆了口氣,一手握著雙杆,一手捏著那幾個被拆下來的金環,微微低頭,將兩物遞給夏無憂,「小少爺,我已經解開了。」

夏無憂看呆了,一時竟沒有聽到,旁邊的雅翹反應過來,跺腳叫道:「夏無憂!」

夏無憂抬頭,望向幼春,幼春一抬頭,微微一笑,那一笑,宛如剎那春回,有傾絕之色,看得夏無憂目眩神迷。伸手呆呆的將九連環接過來,幼春斂了笑,低頭說道:「請少爺⋯⋯賜些包子給我。」

雅翹無言,又羞又惱,「你這小叫花子,只知道吃!這一次不過是你運氣好吧了,你⋯⋯你再弄一次我看看!」

幼春一怔,夏無憂立刻道:「何必為難他呢?先前大家都說好了的。管家,你去拿幾個包子給他。」

「少爺,壽包方才都已經派發完了。」

聞言,幼春面上頓時露出惶然失望之色。

「沒了啊!」夏無憂想了想,伸手入懷,掏出一個小小的錦囊出來,扔給了幼春。

「小少爺這是?」幼春接了那錦囊,卻不知夏無憂是何意。

「賞你的,裡頭大概有一兩銀子,你自己去買包子吧!」

一兩銀子!幼春手上一抖,那可以買多少包子啊?

「夏無憂,你這是做什麼!?」雅翹不悅嚷道:「那是舅母給你過壽辰好零花的,怎麼可以輕易給別人?」

「母親給了我,我自領了心意就是了,給誰又有什麼關係?就當我花掉了。」說著,便又看向幼春。

幼春捏著那錦囊,惶恐了一會兒,他本不是個貪財的,但是陶家實在太窮困了,幼春略一猶豫,便雙手抱拳,說道:「多謝小少爺⋯⋯如此大恩,日後必當圖報。」

雅翹瞪著幼春,皺眉說道:「小叫花子,說的好聽!」一時恨不得衝過去將那錦囊搶回來,卻礙於夏無憂發了話,到底不敢動。

幼春說完之後,便一拉旁邊發呆的大牛,「我們走!」

幼春邁步要走,身後夏無憂忽然叫道:「等等!」幼春心頭一震,生怕他反悔,本能想跑,卻停住步子,回頭看他,夏無憂只是問了他的名字,沒有反悔之意。

幼春鬆了口氣,微微一笑,回道:「幼春,陶幼春。」然後拉著大牛,一口氣跑出好遠,才趕緊將錦囊拿出來,向著手心一倒,果然發現有一塊小小的銀子,將手一攥,高興到渾身有些發抖。

「幼春,你好厲害,不過,那夏小少爺也真慷慨。」

「別說這麼多了,胖子,我們快去買東西!」

兩個小傢伙就歡歡喜喜的向著集市走去,因為天色已黑,幼春又惦念著家中的妹妹們,倉促間只買了十幾個包子,還有一匹布,還剩了許多錢,便叫胖子帶著包子,自己抱著布包,出城向家而去。

山路逶迤,天色又暗,慌忙中不知跌了多少跤,幼春同大牛兩個手挽著手,大概走了半個多時辰才回到村口,卻見村口有道煢煢而立的身影,看到他們急忙喊道:「大牛!」

大牛聽了這個聲音,雖看不清楚人,卻飛奔過去,叫道:「娘!」

原來是大牛的娘親找不到他,便在村口苦苦望著。

幼春趕上,大牛的娘因為著急,已經打了大牛幾下,幼春急忙說和,大牛的娘才停手了。幼春分了幾個包子給大牛,大牛的娘知道陶家貧寒,百般推辭,最後只收了三個,就急忙催促幼春回家,「快回家去,你大娘也找你許久了。」

幼春點點頭,同兩人別了,抱著包子跟布,歡歡喜喜的朝家裡跑去,進了家門便叫道:「大娘!二妹、三妹、四妹!」

一聲喚,李氏先出來,身後跟著兩個小女孩,幼春喜道:「大娘,我帶了好些東西回來。」

李氏一呆,急忙上前接過幼春手裡的包袱,拉著他進了屋,「你這孩子,跑到哪裡去了?我找遍了全村都找不到你,這些是什麼?」

屋內一盞油燈,忽明忽暗。

「是一匹布跟些包子,不知還熱不熱,大娘快拿出來給妹妹們吃。」李氏解開包袱,不由有些吃驚,「你哪裡弄來這麼些東西?」

「是縣城裡的富家少爺生辰,我去討了個吉利。」說著,就拿了兩個包子遞給兩個妹妹,「肚子餓了吧,快嚐嚐看!」目光一轉,隨口問道:「大娘,二妹呢?」

李氏聽了,木然半晌,昏暗的燈光下,慢慢的將頭別過去。

幼春不解,三妹咬了滿口包子,含含糊糊的道:「姐姐不在,不見了。」

 

  

第二章 醉父家貧賣閨女

「不見了?」幼春微怔,一時間不明白是何意思,這麼晚了,她能去哪兒呢?

幼春一回頭,卻見李氏慢慢的向後退,坐在床邊,默默不語。他心頭一震,便有一種不好的感覺,急忙問道:「大娘,二妹去哪裡了?」

李氏低著頭,面色木然,幼春一急,便蹲在地上,仰頭看她,「大娘,二妹呢?」

李氏沉默了一會兒,才道:「阿春,二丫⋯⋯不會回來了。」

「這是什麼意思?」

「先前你沒回來⋯⋯隔壁村的牙婆子來,我便把⋯⋯二丫賣給她了。」

幼春大驚,「怎麼會?大娘,妳莫不是同我開玩笑?」然而見李氏的模樣,心頭便涼了三分,情知此事是真,聲音也抖了起來,「大娘,妳、妳怎麼可以⋯⋯」他情急之下,眼裡冒火,本是想破口大罵,然而見李氏垂眸淒苦的樣子,便只能站起身問道:「大娘,是哪個牙婆?我去把二妹找回來!」

李氏一驚,抬頭看向幼春,「阿春,你別去!我也是沒有辦法啊!牙婆子說,會送冬雪去戶好人家,在大戶人家裡就算是當個丫鬟,也有的吃有的穿,比待在家裡吃不飽穿不暖要強的多。」

「誰說當丫鬟就會好的?誰知道會遇上什麼事?大娘,二妹是妳的親閨女,且又年幼,離了妳,妳能心安嗎?妳坦白告訴我,到底是誰帶走了二妹?」

李氏不說,只是搖頭。

幼春急得跺腳,忽地覺得身邊有人,低頭一看,卻是四妹,嘴裡咬著一顆包子,手裡還擎著一個,正向幼春遞過來,「哥哥,吃⋯⋯」

幼春一怔,見三妹也拿了顆包子正在塞給李氏,「娘,吃包子。」

李氏見狀,想著幼春的話,又想起二丫頭,再也忍不住的落淚。

幼春見了心頭也是一酸,他本餓了一下午,又來回一趟縣城,一路跋涉,早餓得前胸貼後背了,只因心裡高興才撐著,卻未曾想,高高興興的回來,二妹竟被賣了!一想到二妹昔日可愛的模樣,忍不住也想大哭一頓,只是礙於還有兩個小的不知世事,才強忍著,饒是如此,眼中還是蓄滿了淚水。

李氏勸了幼春好一會兒,又好說歹說,讓他吃了顆包子,自己也吃了一顆,便把剩下的收起來。幼春兜裡本剩了幾百錢,原先想給李氏的,如今見狀,便又收起來。

飯罷,幼春就帶著三妹和四妹進房睡覺,幼春一左一右各抱一個,心頭想著,明日定要去把二妹妹尋回來。

油燈暗淡,李氏在燈下做活計。幼春白日奔走了一天,實在累了,不知不覺間就睡著了。睡夢中隱隱約約聽到有人罵道:「臭娘們,沒看見我回來了嗎?」

幼春困倦極了,起初不以為意,後來就驚醒過來──陶老爹回來了。

隱隱的房外就傳來爭吵的聲音。

「喝到這時候才回來,還有臉嚷嚷?賣女兒得來的錢,你也能喝得下去?」

「囉嗦什麼!妳再叫嚷,老子連妳也一併賣了,快去打水來!」

「我真是瞎了眼,才會嫁給你,熬到這把年紀,竟還要靠賣女兒為生!那五兩銀子,又夠你喝幾日?你乾脆喝我的血,叫我死了也乾淨!」

「臭婆娘,妳再叫,我就一刀殺了妳,叫我耳根清靜。」

「你殺啊,你來殺啊⋯⋯」李氏已經嚶嚶啜泣,「過幾日賣二丫頭的五兩就被你喝沒了,是不是要繼續賣三丫頭、四丫頭?你索性現在就殺了我,也比我活生生看著孩子們離開的好!」說著說著,哽咽不成聲,到最後終究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幼春聽得跟著落淚,沒想到陶老爹沉默一陣,竟惱羞成怒,「死婆娘,三更半夜嚎什麼?被鄰居們聽到了像話嗎?快給我閉嘴!」

李氏放聲大哭,哪裡停得了。幼春才知道,賣了二妹,李氏心裡也是極難過的,只不過她卻無可奈何,全因家裡實在太過拮据,倘若不賣了二妹,全家恐怕都要餓死也說不定。

幼春想到自己先前責問李氏,感到既慚愧又心酸,忍不住眼淚也嘩啦啦的往下落。

忽地聽到外面一陣響動,似是什麼被打翻了,又聽李氏道:「被鄰居們聽見了又怎樣?孩子沒了誰不知道?誰不偷著笑話?」忽地又聽見一聲尖叫聲,「你打啊,你打啊!你打死我算了,我真的受夠了,你便打死我好了!」

聽到這裡,幼春急忙一擦眼淚,從床上跳下,跑了出去。

來到堂間,果然見到陶老爹揪著李氏的頭髮,正掄著拳頭不停朝李氏猛打,幼春心頭亂跳,又十分惱火,急忙衝上去將他的手拉住,一邊叫道:「老爹,快住手!」

陶老爹哪裡肯聽,喝了酒,酒氣上湧,眼睛都是紅的,幸虧他的身子被酒掏空了,拳頭才不俐落,不然的話,李氏哪裡受得住。

「小兔崽子,滾一邊兒去!」陶老爹信手一甩,幼春畢竟還是個孩子,力氣小,一下子就被甩到一邊。

李氏馬上叫道:「阿春,不干你的事,你快回屋裡去!」

幼春倒在地上,看著李氏披頭散髮,淚流滿臉的樣子,淚水也忍不住的往下流,「大娘!」忍著痛,爬起來又去攔著。

這一會兒工夫,房裡三丫頭、四丫頭也聽到聲響,兩人也跑了出來,見狀就哇哇大哭起來,還不斷喊著:「娘!爹,你不要打娘!」

陶老爹聽得心煩,便將李氏扔在一邊,「好!今天索性將你們全宰了!」回身便向著廚房而去。

李氏連滾帶爬跑到幼春跟三丫頭、四丫頭身邊,催促道:「你們快進屋裡去!」兩個小丫頭哪裡肯聽,李氏焦急不已,「他喝了酒,昏了頭,發起瘋來誰也攔不住的,阿春,你快帶她們兩個進去!」

正說著,就見陶老爹手裡握著一把亮閃閃的菜刀,凶神惡煞的走出來,「誰敢再叫!再叫,我就全殺了!」奔到四人身邊,作勢欲砍。

李氏將三人抱住,如母雞護雛般叫道:「你想殺就殺我,別動他們!」

陶老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盯著李氏。

幼春急忙從李氏懷中鑽出來,「陶老爹,你這是幹什麼!?」

陶老爹一見到他,一把就將他拉了過去,「這裡什麼時候輪得到你說話了?」

幼春望著他,不知為何,竟不覺得恐懼,「當人爹娘,就該好生護著孩兒才是,你這是做什麼?我知道你早先在戰場上斷了腿,心裡不暢快,可是將不滿發洩在妻兒身上,又算什麼本事?你整日喝得醉醺醺的醜態百出,才讓鄰里都看不起這個家,明裡暗裡欺負著大娘跟妹妹們!你只知道在家裡逞痛快,算什麼?倘若你在外面硬氣些,這個家何至於如此?」

陶老爹聽得火起,那刀動了動,李氏大叫一聲,上來死死的抱住他手臂,叫道:「別傷幼春!」

陶老爹用力一甩,李氏生的瘦弱,當下站不穩打了個趔趄。陶老爹吃了酒,手中的刀一歪,向著李氏肩頭落下。幼春見情況危急,急忙上前將李氏推開,只聽得「嗤啦」一聲,幼春細小的手臂上吃了一刀。

「噹啷」聲響,陶老爹手上的刀落了地,沾了刺目的鮮血。

「幼春!」李氏回身慌忙上來將幼春抱住。

陶老爹呆呆的站在原地,幼春忍著痛,回頭道:「我知道你曾在護國軍中效力,護國軍的宗旨是什麼,你忘了嗎?」

陶老爹一驚,猛的後退一步,「你⋯⋯你說什麼?」

幼春望著他,一字一頓,輕聲說道:「為軍者,護國保家,不擾民,不欺婦孺⋯⋯你如今卻是做什麼?」

陶老爹怔怔的望著幼春,一瞬間竟忘了言語。

旁邊李氏哭道:「幼春,一定很疼吧?快別多說了,讓大娘看看傷得如何了?」

李氏急忙幫他包紮傷口,但手臂上火辣辣的疼,幼春在床上翻來覆去,一夜難眠。

第二日早上醒來,依舊不見陶老爹,聽聞已經出去了,李氏將屋子收拾整齊,就來替幼春檢查傷口,昨晚一陣慌亂,再加上燈火昏暗根本看不清楚,如今一看,不由皺起眉頭,「阿春,我看這傷口有些深,你還是去鄰村陳大夫那裡讓他瞧瞧吧!」

「大娘,不礙事的,已經不疼了。」幼春白著臉,安慰她,「大娘,妳別傷心,我會想辦法將二妹贖回來的。」

李氏聽了,眼中又隱隱含淚,「你就別多想了,一切都是命,我們只能認了啊!」

聽了這句話,幼春皺眉說道:「大娘,這種命,我不認!」說完,扭頭便向外走去。

「幼春,你吃點東西再出門吧!」

幼春搖搖頭,「我不餓。」加快腳步跑了出去。

幼春一口氣跑到河堤上,見左右無人,便蹲下身子,雙手捂著臉,轉瞬淚水就順著指縫奔湧流出。不知哭了多久,幼春抬袖將臉上的淚水擦乾了,又低頭看了看左臂,覺得傷口似乎沒有昨晚疼了,起身向著縣城的方向而去。

幼春到了縣城內,順著人群的方向而行,人去哪裡,他也去哪裡,只隨波逐流,不知走了多久,耳邊聽人叫道:「新鮮的肥魚啊!大船剛打上來的,還活蹦亂跳著呢,大家快來買喲!」許多人聽見了,就向著那邊奔去,幼春護著手臂,順著人潮也跟了過去。

不多時人群漸漸停下腳步,先前那聲音便越發大了,叫道:「剛下船的肥魚,識貨者快來買啊!」

便有人讚嘆道:「果真夠新鮮,都還活著呢!今日真是趕巧了,往日來時都已經凍僵了,哪有如此新鮮的?回去清蒸或熬湯,都是極好的,我來一尾!」

那賣魚的漢子便吆喝道:「好勒,你看這尾如何?」從筐子裡抓出一尾大肥魚,揪著尾巴給看,那魚兀自扭動不休,眼睛閃亮,十分生猛。

那買者定睛一看,十分滿意,「就這尾了,勞煩秤一秤。」

賣魚漢子抄了秤桿子,秤好了魚,用草繩拴了腮,繫住,遞給買家。那買者付了錢,喜孜孜的拎著魚出了人群。

當下,圍觀的人一窩蜂湧上,有要一兩尾的,有要三四尾的,又有那大戶人家出來採買,一口氣就買了十幾尾,不一會兒工夫,那漢子的幾百尾魚就全賣光了。

魚賣光了,人也散盡了,旁邊賣凍魚的就十分羡慕的道:「阿順,今日你可是大發利市了。」

那喚作阿順的魚販自然十分歡喜,「是我娘把我生的腳長,才能趕在船一靠岸,就搶了頭一份,運氣好,運氣好!」

幼春呆呆的看了片刻,目光一轉,卻聽見阿順旁邊的筐子裡窸窸窣窣的有什麼在爬,幼春好奇的探頭一問:「阿哥,請問這些是⋯⋯」

阿順一低頭,見是一個年紀尚小的少年,便道:「這是夾人怪,因為我急著要魚,那船上之人就趁機把這些東西也夾雜在裡頭,倒也罷了,反正沒有多少。」踢了一腳腿邊的竹筐,竹筐一動,裡面的夾人怪就又四處亂爬,看得阿順一陣皺眉。

「阿哥,這些不賣嗎?」

阿順微怔,「從來沒人買這些怪東西,自是不賣的,等會兒順路扔到溝裡去就是。」

「阿哥勿扔,你將這些東西送給我吧?」

阿順奇道:「你要這些夾人怪做什麼?你這小子,定然是要這些夾人怪回去玩耍,只不過,你這手指頭比小蔥還細,被這些夾人怪夾住了,可不得了!曾有跑船的哥哥,又粗又厚的繭子皮都給夾得血流不止,倘若給了你,你拿去玩了自是不要緊,但夾壞了手,你家裡人豈不是要找我麻煩?」

幼春見他小心,便央求道:「阿哥,我自會小心,你就給了我吧!」

阿順仍舊搖頭。

「大不了我跟你買了。」

「小子,你有錢嗎?」

「你只管告訴我,這些要賣多少錢?」

阿順見他一臉認真,想了想便道:「好吧,倘若你真的要,連這竹筐一併賣給你,就五文錢。」

「好,我買了。」幼春從懷中掏出先前夏無憂給的那個錦囊,輝煌燦爛,從裡面倒出五文錢來,排在手心數了數,遞給阿順。

阿順見幼春衣衫襤褸,且又瘦弱,情知他家必然清苦,這世上從沒有人會掏錢買夾人怪的,所以阿順便同幼春開了個玩笑,實在沒想到幼春竟能掏出錢來。

阿順一驚,「使不得,使不得!」將幼春的手推回去,這才發現,眼前這孩子雖說人瘦弱了點兒,但這手未免太小了,根本不像是男孩的手。

幼春見他反悔,著急道:「怎麼使不得?我把錢給了你,你把東西交給我,銀貨兩訖,這買賣不就做成了。」

阿順見他急了,便笑道:「不是我不賣給你,只是這世上從來沒有人出錢買這夾人怪的,我若賣給了你,我會過意不去的。你若要,我送你便是,只怕你玩耍不當,傷了自己⋯⋯也罷,既然你真的想要,我就送你又如何,不過你得答應我千萬要小心。」

幼春見他竟是如此忠厚,略覺感動,便道:「多謝阿哥一片美意,只不過,我向來不白拿人家的東西⋯⋯這樣吧,阿哥你連這竹筐一併賣給我,就三文錢,可以嗎?」

阿順見幼春也是個實誠的人,心裡抑是讚賞,爽快說道:「一個破爛筐子哪裡值那麼多錢,你只須給我一文錢便可。」

幼春推辭,阿順亦推,兩個竟如猜拳一般,不停的推來推去。

旁邊的人看了半晌,笑道:「從來沒瞧過你們這樣的,一個嫌賣的便宜,一個嫌給的多!我說,你們也別三文一文的,就給兩文,折中一下,豈不就好了?」

幼春同阿順相視一笑,幼春就取了兩文錢,阿順也收了,「這筐裡的夾人怪少說也有十幾二十隻,我見你生得瘦弱,要怎麼拿回家去?」

「我看著弱,實則有幾分力氣的,勞煩阿哥幫我一把。」

阿順便將那筐子抱起來,原來筐子上有蓋子,旁邊有兩條肩帶,是可以背著的,幼春將竹筐背在背上,果然沉甸甸的,壓得他一個踉蹌。

阿順提醒道:「務必要小心,跑出來的話,可不是好玩的!對了,倘若跑出來,你要捉,可不能捉牠們的腿,那一夾一個準,你這小手指頭肯定會被夾斷的,更別說那些大個兒的,夾斷你的手腕都有可能,所以千萬小心,知道嗎?」

「知道了。」幼春慎重的點點頭。

「倘若你要捉,就只捉牠的蓋殼,從牠的身後去捉,牠雖然亂舞,卻夾不到你,不要慌張,緊緊捏著就行了,記清楚了嗎?」

幼春又點頭,「清楚了,多謝阿哥。」

阿順見他乖巧懂事,便道:「我時常在這裡賣魚,大家都叫我阿順,以後叫我順哥就行了,今後你需要什麼,可以直接來找我。」

「我都記下了,多謝順哥。對了,倘若日後那些船還有夾人怪給順哥,順哥且先留著,我若要,就來同順哥要了。」

阿順雖然疑惑他為何要這些人人嫌棄的東西,但見幼春一本正經,也不好多問,只道:「行,我記下了,你且寬心。」

辭別了阿順,幼春便背著竹筐,順著大街往回走,走沒多久,忽地聽到旁邊小酒館裡有人高聲嚷道:「真是可笑,你還當你在護國軍裡嗎?跟我們擺官譜、講榮耀?耳朵都聽得起繭子了,您老還是省省吧!」

「就是,陶老爹慣會如此,多喝幾杯,就要講往昔,也不管我們聽都聽煩了。不論以前多風光,如今還不是要賣女兒過活,有什麼好誇耀的?」

幼春本急著要趕回家,聞言猛的停下腳步。半晌,只聽得裡頭一陣哄笑,又有人高聲道:「幸虧老爹多生了幾個女兒,賣了一個還有兩個。對了,我聽說李大娘撿了個孩子回去,不知為何不賣了他?」

便有人道:「這你就不明白了,其中有個緣故⋯⋯」

正要說,卻聽陶老爹叫道:「你們這些兔崽子的,竟敢不將爺爺放在眼裡,想當年,爺爺跟隨謝老侯爺⋯⋯」

話未說完,先前那被打斷話的人罵道:「趁早閉上你的鳥嘴,要胡謅就滾遠些,別在這裡聒噪,汙了爺們的耳朵。」

小酒館裡一陣吵嚷,接著便有個人跌了出來,頓時倒在門口,半晌爬不起來。

「老爹!」幼春回頭叫了一聲,便衝過去攙扶陶老爹。

「你們這些狗賊,有本事就來殺了你爺爺!」陶老爹罵罵咧咧,一時爬不起身,用力一推,將幼春推得幾乎跌倒在地,急忙伸手撐著地面。

酒館裡有人不滿了,「你是誰的爺爺!豬狗一般的人,也敢在這裡瞎胡鬧,老子非得教訓教訓你。」一聲喝,那人便邁步出來。

陶老爹搖晃起身,那人上前,一腳踢過來,陶老爹躲避不及,便被踢中,頓時向後一退。

幼春趕緊向前用力將他撐住,怎奈人小力弱,反將他撞了出去,跌在地上,幸好那竹筐子蓋了蓋子,裡面的夾人怪才不至於跑出來。但饒是如此,這麼大力一晃,仍有隻不大的,就撞出了竹筐外,掉在地上,周圍本有些圍觀看熱鬧的,一見夾人怪,都驚呼著退了開去,閃出一片空地。

幼春趕緊去捉,不料倉促之間,竟忘了阿順叮囑的法子,手剛碰到那夾人怪,那夾人怪示威一般將大螯一揮,就來夾幼春的手,幼春一驚,趕緊鬆手,那夾人怪便被甩飛出去。

周圍看熱鬧的人群又是一陣哄嚷,躲避不迭,嚷嚷之間,聽到有人慘叫一聲,原來那夾人怪竟落在踢陶老爹那人的身上,頓時之間就將他的衣裳給夾住,雖是冬日穿的厚,但此地之人甚是懼怕夾人怪,那人當即怪叫連連,又不敢動手取下,就在原地亂跳,宛如瘋癲。

幼春見狀急忙上前,「請包涵則個,先別動,我來幫你取下。」

那人雖然惱怒,但卻不敢亂動,只好生生站著。幼春上前,捏住夾人怪的硬殼,用力一扯,終於將牠從那人衣裳上扯下,但也扯斷了一隻螯爪。

那人見自己的衣裳上殘留一隻螯爪,忍著噁心,將那螯爪取下,一腳踩過去,踩了個稀巴爛,仍不解氣,便轉而怒罵幼春,「小畜生,你竟敢用夾人怪害老子,作死!」橫眉怒眼,便欲動手。

夾人怪,又稱夾人蟲,平常湖海裡都有。海裡行船撒網,不免會將此物打撈上來,一般漁人都會將其扔回海裡去,有些不厚道,或者趕時間的,便夾雜著好魚一併批了出去,因此才會被幼春瞧見了。

當地之人都覺得這種夾人怪生得凶惡醜陋,且又因牠的兩隻大螯十分厲害,有些長得大個兒的,真的會把人的手指都夾斷,海裡有一種,湖河裡的又是另外一種,橫行無忌,因此被視為大害,無人願碰,見到了便覺噁心。

那人被夾人怪夾住了衣裳,惱怒之下,便衝上前一把拎起幼春胸前衣裳,提起拳頭便欲打下去。陶老爹從旁見狀,便過來攔擋,怎奈他喝醉了,動作不靈活,哪裡擋得住。情急之下,幼春便將手中的夾人怪向著那人面前送去,那人大驚,急忙撤手往後退去,罵道:「賤畜生,竟敢用這麼下作的招兒,果然是老王八教出小王八,一窩兒沒個好的!」

說著,還要想法子再打,旁邊有人挺身而出,「罷了罷了,別鬧得不可開交,叫人看了白白惹人笑話,不過是個小孩兒,跟他嘔什麼氣?算了算了。」同幾人一起,好說歹說,將那惡人給勸了回去。

見狀,幼春將夾人怪放回背筐裡,又去攙扶陶老爹,兩人便出了人群,逕自回家去了。

話說幼春跟陶老爹去後,酒館裡那先前被夾人怪夾到的人就說道:「我這件衣裳才剛做好,第一次穿就被夾壞了,真是晦氣!你等為何要攔著我,這口惡氣不出,我心裡不痛快啊!」

先前出頭攔住他的人,乃是這酒館裡的茶博士,見狀就說道:「勸你少說幾句,那小孩兒不是你能惹得起的。」

那人仍在火頭上,便道:「說什麼玩笑話,這方圓百里,誰不知我焦四爺?連個小王八也整治不了,以後也別在這地界上混了。」

「你雖然是地頭蛇,可總該聽過張天師的名頭吧?」

焦四一怔,「關張天師他老人家什麼事?」

「你可記得月前張天師下山進京祈福之事?」

焦四點頭,「誰人不知?」

「當日天師路過此地,正巧那小娃兒在溪邊破冰捉魚,竟做了一件叫人意想不到的事。」

「何事?」焦四同旁邊之人都聽得眼直。

「他轉身,向著那娃兒行了個跪拜大禮呢!」

焦四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這絕不可能,您老是在信口胡說吧?」

茶博士一笑,「信不信由你,這雖不是我親眼所見,但當時在場的,有幾個是城內的耆老,事後,有一位便親口在這店內說過,那是個最老誠受人尊重的,絕不會空口白牙說胡話。你說,那娃兒是你能碰的嗎?」

焦四皺著眉頭,兀自不解,「我倒是不明白,這究竟是為何?莫非天師當時走累了,抑或⋯⋯崴了腳?別人只當是跪了?」

茶博士同旁邊之人便笑,說道:「罷了罷了,同你說不清楚。只不過,這張天師是遠近聞名的靈驗,自有別人不知的神通,恐看出那娃兒出身不凡,抑或將來頗有造化,該當受他一拜,也是有的。我等凡人,肉眼凡胎的,又懂得什麼?」

焦四聽罷,啞然無語,其他之人便道:「說起來,那陶家的娃兒確實不是陶老爹親生的,是他渾家自外頭撿回來的,難道真有什麼大來歷不成?」

「這個誰知道呢?只不過,那娃兒生得倒是好,眉清目秀,就是髒了點,倘若是在大戶人家,應該是個金玉一般的孩子,只可惜⋯⋯」茶博士說著,剛要嘆息,聽有人喊道:「來碗茶。」茶博士便打住,抽身去招呼了。

這邊眾人沸沸揚揚又說了一陣,二樓臨窗處有個人卻問道:「此事當真?」

旁邊侍立之人回道:「前日是聽人隱隱說起過,公子怎對這個留心起來了?」

靠窗那人唇角一挑,曼聲說道:「那張天師是有些來歷的,絕不會無緣無故對個小孩兒下跪,難道真如那些閒人所說,是個極有來歷的嗎?還有,他背著那些夾人怪又是要做什麼?」

「不如讓人跟著去看看?」

靠窗那人搖了搖頭,「算了,暫時還不需要。」

 

小說house系列《桃紅又是一年春》全四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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