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半個奴才

一場秋雨,穆府園子裡的一片蔦蘿已開到荼蘼。

穆言伸手輕撫一片素白蔦蘿花瓣,手指尚未觸及,那花瓣便飄然而落。

穆言眸子瞬間一黯,連著咳嗽兩聲,蒼白的臉色因這幾聲咳嗽而略顯潮紅。

身後的婢子桃紅立刻將一件半舊的鵝黃綠披風輕輕披在了穆言身上,勸道:「姑娘,您身子才好些,還是回去歇著吧!」

穆言目光不動,只是看著那凋零的蔦蘿出神。

這荼蘼之花就好比她前世的人生,本該最燦爛的年華,經歷一場風雨,一夕凋零⋯⋯

穆言心中無比苦澀,她以為她前世就那麼終了,以為一切因她的死而煙消雲散了,誰知一睜眼,她竟又回到了這個令她痛苦不堪的院子裡,繼續當她的招子女。

所謂招子女,其實在民間是一種很迷信的說法。

婦人若是婚後連著數胎都未能活成,在眾人眼中那便是不祥,便是有惡鬼偷子,婦人便要抱養一個命格硬的女孩子養在膝下,若往後生子,便要與這養女締成婚姻結為夫妻,若生女,便要與之同嫁一夫,養女為媵。

身為穆家的招子女,穆言經歷了為穆家招子,嫁給比自己小一歲且毫無血緣的弟弟,再被丈夫背叛,被下堂,被那女人搶走孩子,最後看著穆家捲入諸皇子奪嫡中一步步走向傾覆,而她也成了穆家失敗的陪葬,慘死在發配途中⋯⋯

前世過往,無異於剜心剔骨,這種痛苦她又怎能輕易遺忘?

穆言捏一捏手指,身子卻耐不住寒的顫抖起來。

一場大病,她身子實在虛透了,連一點寒都扛不住。

身後的桃紅滿眼心疼,再勸道:「姑娘,外頭實在冷,您還是回屋裡歇著吧!若是您真的喜歡這些蔦蘿,奴婢挑些好的摘回去給您養在花瓶裡,可好?」

穆言咳嗽一聲,淡淡道:「不必,我也不過是憐它凋零可憐罷了。」

桃紅以為穆言許是因為病了才會多愁善感,於是笑著攙扶穆言,「花不都會凋零嗎?不凋零的您見著會怕,必是花妖了。」

穆言深深看一眼桃紅,十四歲的她充滿了朝氣,臉上始終帶笑,一雙明眸水汪汪的,猶帶著天真。在整個穆府,就桃紅對她最好。

前世無論她活的如何艱難,哪怕被棄,身無分文,食不果腹,桃紅都未曾離開過她。

後來她的孩子被那女人所搶,她日哭夜哭想見一見孩子,是桃紅不顧一切的去替她搶孩子,最後被那女人亂棍活活打死⋯⋯

穆言鼻子一酸,卻硬生生把眼淚嚥下。

她不能哭,既然老天爺給了她重生的機會,她就要好好活著,為自己爭一片天,也為維護自己的人謀一個錦繡前程。

穆言努力對著桃紅微笑,「妳說的對,不凋謝的花那是花妖。」

「那奴婢扶您回去吧!」

穆言輕輕點頭,「好。」

主僕二人一高一低順著園子往回走。

燕京穆家乃世代勛貴之家,曾出過兩任太傅,一任太保,如今穆家家主穆修遠則是正三品的戶部侍郎。

穆家如此深厚的底蘊,宅子自然也建的十分精妙,亭臺樓閣,曲廊風荷,更有水榭明軒,碧水怪石,放眼望去,一派世家大族的繁榮之氣。

穆言駐足而望,風景是好,可惜這一切並不屬於她。

身為招子女的她,雖在穆家也能呼奴喚婢,也有月例銀子,可只有她自己心中清清楚楚,她不過是頂著主子名頭的半個奴才罷了。

一陣秋風乍起,穆言咳嗽一聲。

她伸出纖纖素手攏過披風帶子,正欲前行,忽聽前面一陣嘻嘻鬧鬧的聲響。

桃紅聽到那嬉鬧聲後立刻皺了眉頭,低低道:「姑娘,好像是大小姐,咱們還是快找地方避一避吧,免得與她撞上。」

桃紅話音才落,前頭便有一女子嬌滴滴的道:「喲,這不是言姐姐嗎?怎麼有空出來閒逛了?」

穆言冷眼看著面前之人,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一頭烏髮綰成雙螺髻,髮髻間簪著一排蓮子大小的瓔珞珠花,上身著淺綠色繡芙蓉花的小襖,下身是藕色百褶裙,白淨的瓜子臉上一雙妙目似笑非笑的看著她。

穆青,穆府大小姐。

當年穆言被抱進穆家養著,兩月後,穆大太太果然懷孕,瓜熟蒂落,竟是一對龍鳳胎。

穆青只比穆言前世的丈夫穆朝陽晚生了一刻鐘。

身為穆老太太和穆大太太的掌上明珠,穆青性子多少有些霸道:她平常最愛做的事情便是戲弄穆言。

狹路相逢,穆言知道躲是躲不掉了,於是垂眸一福道:「大小姐。」

桃紅見穆言下拜,自己也只好跟著下拜。

穆青心頭滿意,上下打量穆言一番,慢條斯理道:「沒想到妳命還挺大的,那麼折騰一場竟還能站起來逛園子!」

半個月前,穆大太太說她想吃荷葉飯,讓穆言去花池裡摘些荷葉回來,誰知道竟被個手腳笨拙的小丫鬟不小心擠下花池,秋水寒涼,加上又溺了幾口水,穆言被救上來的時候只懸著一口氣。

穆府上下都以為她要死了,可她卻活了下來。

穆言不動聲色,淡淡道:「我能好,也是托了大小姐您的福。」

穆青抿了抿嘴,有些無趣道:「罷了,妳好不好對我來說也無關緊要,只是我讓妳給我繡的帕子,可繡好了?」

穆言在繡藝方面也算天賦異稟,只要是穆府繡娘教過的,她都能舉一反三,繡出絕美花樣。正因為她繡的好,穆青便時常讓她「幫著」做幾條帕子,做幾個香囊。

穆言咳嗽兩聲,桃紅怕她體力不支,便代為答話道:「回大小姐,我家姑娘已經將您的帕子繡了大半,只是近來身體不適,所以⋯⋯」

「哼,多嘴!」穆青冷冷道:「我們姐妹說話,豈容妳一個婢子插嘴,妳算什麼東西!」

桃紅氣得握了握拳頭,穆言不願惹事,又咳嗽兩聲道:「大小姐放心,五日後,一定將繡好的帕子給您,您看如何?」

穆青噘起嘴,似有不滿。

但是看一眼穆言病歪歪的樣子,她也就勉強答應,於是不耐煩的擺擺手,「罷了,五日便五日吧!」

微微一頓,又在穆言耳邊小聲威脅道:「我告訴妳,穆蕊和穆曉那兩個小賤人的繡活,妳不許給她們做,姨娘的種,她們可不配和我有一樣的東西,知道了嗎?還有,不許在我哥哥面前提起我讓妳繡帕子的事情,否則,哼哼,妳知道後果的。」

穆蕊和穆曉是陳姨娘的一對雙胞胎女兒,穆青自來以嫡女身份為傲,視她們姐妹二人如糞土,而她們二人也看穆青不順眼,彼此暗中較量。

穆言並未點頭,前世她就總是夾在這姐妹三人當中受欺負。

她們嫡庶水火不容,與她何干?

既重生,自然不能再走老路,於是皺眉同穆青道:「那您要我如何回了四小姐、五小姐?」

穆青一愣,她從未想過穆言會問這個問題,在她印象裡,穆言從來都是逆來順受,她說什麼就是什麼。

如此被問,還是頭一次。

穆言卻不理會穆青眼中的詫異,繼續追問道:「不知您是要我裝病,還是要我將您的意思直接告訴四小姐和五小姐?」

「自然是裝病了。」穆青身後的貼身大丫鬟流雲揚著下巴說了一句。

穆言點頭,「既讓我裝病那我便裝病。」又不動聲色,重重道:「免得我無法向四小姐和五小姐交代。」

穆青一聽這話登時就不悅了,「哼,向她們交代?她們算什麼東西!妳就直接告訴她們,是我不讓妳給她們做繡活的,若是她們為難妳,就讓她們來找我。我倒要看看,一個姨娘生的,如何與我這個嫡出小姐比。」

穆青不屑的睨了穆言一眼,轉身帶著人走了。

穆言本就身子虛,方才強自打起精神來應付穆青,穆青一走,便有些洩氣的咳嗽起來,額上亦冒出一層冷汗。

桃紅忙扶了她,氣道:「真是太欺負人了,再怎麼說,您好歹也是她未來的嫂子,她怎麼能如此待您?就不怕⋯⋯」

「住口!」穆言咳嗽著打斷了桃紅的話,目光四望,低低道:「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眼下我只求安穩。」

桃紅立刻抿了嘴,不敢再多言。

「我知道妳是為了我好,但是眼下我什麼都沒有,我若不求安穩,我還能求什麼?」

桃紅無聲的看著穆言將披風收緊,心疼的輕聲道:「奴婢只是⋯⋯只是不想看您太委屈自己。」

穆言搖搖頭,「世上誰人不受委屈?況且無聲狗才會咬人,像大小姐這樣的,她不過是脾氣不好罷了,她的惡意都寫在臉上,這種人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躲在暗處,讓妳看不清是人是鬼的東西。」

這是她的肺腑之言,她只希望桃紅能牢牢記住這些話,將來行事會更加有分寸。

桃紅也是個靈透的,穆言的話她稍微一品便琢磨出其中味道,於是振作精神點頭道:「姑娘,我知道了,您放心,往後不管您做什麼,我都會隨著您的步調走。」

穆言微微一笑,扶住桃紅的手道:「穆府之中,唯獨妳算是我的知己。」

「姑娘⋯⋯」桃紅紅了眼睛,垂淚道:「您實在太苦了。」

穆言卻微笑著伸手替她拭淚,輕聲道:「不吃苦何來甜?往後妳我主僕二人攜手共進退,總能為自己謀一片天地,對吧?」

桃紅鄭重點頭,「好,我都聽您的。」

主僕二人匆匆回了竹笙院。

剛到月牙門口,穆言就聽到裡頭一陣尖銳的打罵聲以及小丫頭嚶嚶啼哭的聲音。

桃紅哼了一聲,低低道:「肯定又是秦嬤嬤在發威,真當她自己是這裡的主子了!」

穆言沉著臉一言不發,大步往裡去。

院子裡跪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紅衣藍裙,跪在冰冷的濕地上瑟瑟發抖,猶自垂淚啼哭。

桃紅小聲道:「跪著的是綠蕪。」

綠蕪與桃紅同住一屋,二人關係和睦,只是前世綠蕪因失手打碎了大太太房中的一個青瓷美人花觚,被大太太罰去了洗衣房做雜活,從此綠蕪就再也沒有回過竹笙院。

竹笙院的管事嬤嬤秦嬤嬤一手攏在闊袖內,眉眼上挑,怒聲罵道:「真是笨手笨腳的蠢笨東西,連個魚缸都擦不乾淨,妳還能做什麼?就只知道吃飯的笨豬!」

秦嬤嬤眼角餘光瞥見穆言,但她非沒有收斂,反而冷哼一聲,指著那小丫頭繼續罵道:「妳以為穆家的飯那麼好吃?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自己的斤兩。」

秦嬤嬤指桑罵槐,穆言心中清明的很。

桃紅氣得雙手握拳,卻不敢輕舉妄動。

院子裡還有其餘四個二等小丫頭,十一、二歲的樣子,分別叫春香,夏香,秋香和冬香,四人皆是紅衣藍裙子,見到穆言回來了,都乾咳著屈膝行禮,甚是敷衍。

秦嬤嬤這時才似看到穆言一般,打哈哈的屈膝行禮道:「姑娘回來了。」

穆言不動聲色的微微一笑,臉上沒有半分不自然,只指一指跪在地上的綠蕪,淡淡道:「秦嬤嬤,她怎麼了?」

秦嬤嬤眼睛一斜,翻了個白眼道:「方才讓她去擦拭書房的魚缸,她倒是會偷懶,說是擦過了,可上頭還是留著一層灰塵,指頭一過都能留下指頭印子。」

綠蕪卻嚶嚶哭道:「姑娘,奴婢真的沒有偷懶,那魚缸奴婢最少擦了五遍,後來奴婢就去給您盤繡線了⋯⋯」

「住口!妳這懶貨,偷懶了還不承認,死鴨子嘴硬!」秦嬤嬤不容綠蕪辯解,當著穆言的面狠狠怒斥。

這擺明了就是眼中沒有穆言這個主子。

穆言按下心中火氣,並沒有對秦嬤嬤發作,只是轉頭冷聲對著桃紅斥責道:「糊塗東西,妳明知道秦嬤嬤要讓綠蕪去擦拭魚缸,怎麼還把盤繡線的活計交給綠蕪去做,這個家裡誰是主子妳不知道嗎?給妳三分臉色,妳就開始犯上欺下,趕明兒看我不回了太太把妳這小蹄子趕出去,留著有何用處?只叫人生厭罷了。」

穆言用盡氣力痛斥桃紅,自己則喘作一團。

桃紅心中著急,卻又不敢動,只順著穆言之意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認錯,「此事都是奴婢的錯,是奴婢不知天高地厚,是奴婢僭越了⋯⋯」

而其餘人則俱是一驚。

穆言自來和氣,尤其是招子女這個身份,讓她在穆家總是矮了別人一頭,誰都能欺負到她頭上去。

因此她手底下的這些奴才也都時常敷衍了事,以秦嬤嬤馬首是瞻,能少幹活便少幹活,能不幹活便閒著聊天去,根本不把穆言這個主子放在眼裡頭。

穆言如今發作,她們自然震驚。

而且穆言分明話中有話,誰才是竹笙院的主子?這個主子,自然不會是秦嬤嬤。

春香四個人偷偷瞟過秦嬤嬤,只見秦嬤嬤臉色青紅不定,甚是難看。

秦嬤嬤雖是穆大太太派來的人,但是在這竹笙院裡她的確只是個奴才。

秦嬤嬤心中氣惱不已,又不能直接發作,只能指桑罵槐,一時皮笑肉不笑的指著那綠蕪道:「狗東西,還想偷懶當主子,哼,也不看看自己有沒有那個金貴命⋯⋯」

這擺明了是在罵穆言。

春香她們又擺出一副看好戲的嘴臉,一個個悄悄去看穆言臉上的表情。

穆言臉色平靜看不出一絲絲波瀾,微笑對秦嬤嬤道:「這能不能當主子一事,嬤嬤可不好斷言,畢竟總有那麼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分明是奴才,卻一定要行主子之事。」

秦嬤嬤臉如豬肝,難看的很。

穆言則繼續心平氣和的道:「嬤嬤您說,這種人是不是傻?既為奴才,自然要為主子謀利,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可她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試問一句,逆而行之,能有好嗎?」

穆言稍微一頓,目光掃過眾人,聲音不高不低道:「若主子日日受辱,那奴才又能好到哪裡去?豈不如喪家之犬任人喊打喊殺?」

言畢,她輕輕咳嗽兩聲,回身看著綠蕪道:「起來吧,大小姐五日後要繡活,快去盤繡線,我要用。」

綠蕪含淚磕頭連聲道謝。

穆言擺了擺手讓她下去,目光掃過春香她們幾人之時,發現她們神色都有很大的改變,方才還只是抱著看好戲的態度,如今卻似乎多了幾分思考的意味。

方才穆言那一番話確實也說到了春香她們的心坎裡,就因為穆言地位低,不出挑,才會導致她們這些奴才比別的奴才矮了一頭,若穆言強,她們自然也跟著風光無限。

眾人不言語,心裡都在暗暗思量。

穆言不再多言,轉身進了房裡。

桃紅忙起身跟進去服侍。

秦嬤嬤臉色黑沉沉的,後槽牙磨的咯吱作響,只能將火氣往春香她們身上發,怒聲道:「看什麼看?一個個死人啊?還不快去幹活。」

春香她們撇了撇嘴,散開了。

秦嬤嬤受了如此大的氣,她發狠的看著那一搖一晃的半舊門簾,朝著地上啐了一口,咬牙切齒道:「哼,走著瞧!」

言畢,便扭著屁股走了。

穆言強撐著坐在榻上,忍不住大聲咳嗽起來,方才一番對峙實在太耗費體力。

然而秦嬤嬤這樣的毒瘤,實在是不除不行,多留一日,這竹笙院就休想安寧。

她一手撐著炕几,一手掩嘴咳嗽許久,似是要把肺咳嗽出來一般。

好不容易緩和了些,穆言抱歉的看著桃紅道:「方才之事是情非得已,我不是有意要罵妳,讓妳受委屈了⋯⋯」

「奴婢心裡清楚,奴婢不委屈。」桃紅一面說話一面忙倒了一盞溫水給她,「姑娘先喝口水壓一壓。」又皺眉道:「看樣子,還得請大夫來給您瞧一瞧。」

穆言無力的擺了擺手,喝了兩口溫水,氣息才漸漸平復。

桃紅順手取了一個五彩如意的軟枕給穆言靠上,「秦嬤嬤是大太太的人,您方才與她撕破臉,只怕⋯⋯」

桃紅滿臉憂色,穆言則平靜道:「若不撕破臉,妳覺得她能為我所用嗎?既不能為我所用,我又何必給她老臉拉攏她,不如早早除掉。」

只有除掉了秦嬤嬤,她才能在竹笙院立威,像春香之流沒有了秦嬤嬤這個「馬首」,她們自然不敢再作威作福,隨意踐辱她。

當務之急是要想個能除掉秦嬤嬤的辦法,秦嬤嬤是大太太派來的人,並不好動她,除非⋯⋯

穆言心裡有了一個人選,於是問桃紅道:「在這府裡,大太太的敵手是誰?」

桃紅不假思索,立刻回道:「自然是陳姨娘。」

「那妳覺得陳姨娘為人如何?」

桃紅想了一下,撇嘴道:「陳姨娘那點心思不都寫在了臉上嗎?她仗著老爺的寵愛,自然是想爭權奪利,想事事壓大太太一頭,至於為人⋯⋯奴婢實在不敢恭維。」

穆言笑了,「所以,妳覺得藉陳姨娘之手除掉秦嬤嬤,如何?」

「陳姨娘之手?」桃紅心下一驚,「您難道要與陳姨娘為伍?」

其實前世陳姨娘就曾拉攏過穆言,想讓穆言為她所用。但穆言向來看不上陳姨娘為人,於是三番兩次委婉拒之,最後陳姨娘便也死心不再理會她了。

「有何不可?」

桃紅驚懼,擺手道:「不行啊姑娘,那陳姨娘狼子野心,府裡人哪一個看不出來?您與她為伍無異於與虎謀皮,實在不妥當。」

「與虎謀皮,若謀的好,也能獲利,不是嗎?何況陳姨娘真的是虎嗎?我看未必。」穆言低低一笑,半瞇起眼睛,意味深長的道:「陳姨娘最大的弱點便是她那一對女兒⋯⋯」

桃紅眨了眨眼睛琢磨著穆言話中的意思,忽然了悟般的笑了起來,點頭道:「奴婢懂了。」

「嗯,那就好。」穆言撚了撚衣袖,心裡開始暗暗籌謀。

這次必須一擊即中才行,若是給了秦嬤嬤反撲的餘地,那麼以後不好過日子的便是她和桃紅了。

五日後穆青要來拿走繡活,而穆青的死對頭又是穆曉和穆蕊⋯⋯看來,這個契機,就在她們三人身上。

穆言伸手喚桃紅,在她耳側悄悄說了幾句話,桃紅點了點頭,小聲道:「您放心,奴婢一定辦得妥妥貼貼的。」

「好,千萬別叫人察覺,把自己摘的乾乾淨淨,知道了嗎?」

桃紅嗯了一聲,又舉薦道:「姑娘您若要用人,綠蕪也可用,她與奴婢住在一個屋裡,又與奴婢是同時入穆府的,向來關係很好。而且她為人小心謹慎,也不胡亂結黨,府中更無親眷,清白的很。」

穆言眼下確實需要人手,而她方才為綠蕪解圍,也是看準了綠蕪與桃紅交好這一點,希望她將來能為自己所用。

她點頭,微微沉吟道:「那妳便問問她,可願忠心於我,若是願意,從此以後我便認定她是我的人了,必會時時維護。」

「是,奴婢今晚就問她。」又順手替穆言倒了一盞熱茶,才轉身出去幹活。

穆言看著茶碗凝神許久,前世她實在過的太苦,也太懦弱,這一世她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走前世的老路,任人宰割。

她輕捏手指看向窗外,窗下一株銀杏,樹葉黃的真是好看,恍如耀眼烈陽一般,充滿了希望。

同時,秦嬤嬤卻悄悄去了穆大太太住的芷秋院。

穆大太太正端坐在榻上喝茶,一面讓大丫鬟彩月給她念重陽節給各家備下的禮單。

穆大太太是燕京陸家女,燕京陸家也是百年大族,祖上曾是開國功臣,爵位至侯,到了穆大太太這一代,她父親從科甲出身,一路平步青雲,如今是正三品通政史。

穆大太太剛嫁到穆家時,連懷三胎都未能活下來,她心情鬱鬱,差點為此自殺,後來抱來穆言做了招子女,終於如願平安生下一對龍鳳胎,之後又接連生了兩個兒子,四個孩子傍身,穆老太太格外疼她。

秦嬤嬤小心翼翼的上前行了禮。

穆大太太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側著身子朝彩月擺手道:「給大姑奶奶家的禮單再添一對赤金鐲子,其餘就按照單子上的辦吧!」

彩月應了聲是,恭恭敬敬的行了禮,退了出去。

穆大太太等彩月退下,這才揚手道:「妳起來吧!」

秦嬤嬤一臉諂笑的起身看著穆大太太。

穆大太太雖已年過三十,但是保養得當,肌膚白皙光滑,看不出絲毫歲月痕跡。她端盞喝茶,雖一句話不多說,但是那種當家主母的凌厲高貴氣勢,讓人肅然起敬。

「太太氣色很好⋯⋯」秦嬤嬤搜腸刮肚的說了一句討好的話。

穆大太太卻聽多了這種話,也懶得聽,一揚臂膀打斷道:「好聽話就甭說了,可是穆言那丫頭有事?」

秦嬤嬤一陣尷尬,老臉一紅咳嗽兩聲,才左右張望一番,小聲道:「正是,她病了一場,似乎脾氣大了不少。」

穆大太太皺眉,「怎麼說?」

秦嬤嬤就湊近了,添油加醋的把方才她與穆言之間發生的事情說了,最後恨聲道:「她明知道我是您派過去的人,她還不知道收斂,說什麼要當主子之類的話。」

秦嬤嬤一面說,一面偷偷去看穆大太太的臉色,果然見她臉色一沉。

她心下歡喜,越發胡編亂造道:「她還說當不當主子以後就知道了,說等她當了主子,一定要我們好看⋯⋯」

穆大太太聽到這裡登時一掌拍在檀木炕几上,「好大的膽子!竟這麼快就想上位當主子,就想爬到我頭上!」

秦嬤嬤繼續煽風點火,「可不是嘛,她那樣的家世,如何配得上咱們大公子,況且她還比大公子大了一歲呢,真是不知深淺。」

這也是穆大太太的一塊心病。

穆大太太一手支在炕几上,輕輕捏著眉心。

當年她連著懷了三個孩子都胎死腹中,她為此整天以淚洗面,後來找了個道姑給卜了一卦,那道姑說她這是惡鬼偷子,要她抱養一個生在四月初六正午生的女孩子,一旦她生子,這個女孩子就要嫁給她的兒子,生女就要跟著過去為媵女。

當初她也只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找了這樣一個女孩子養在家裡,可沒想到的是,兩個月後她就真的有孕了,而且還平安生下了一對龍鳳胎。

而雙胎頭一個出來的是兒子,如此她便要讓自己的大兒子娶了穆言。

可穆言家世實在寒酸,穆言生父叫江德,是個粗人。

江家祖上幾代都是佃戶,到了她父親這一代稍微好了些,攢了基業開了間小茶館。

可是區區一個開茶館的,如何能配得上他們這樣的鐘鼎之家?

況且世族大家,兒女結親都講究門當戶對,要締結兩姓之好,將來也能互相幫助,擴大彼此利益。

她的兒子是他們這一府的嫡長孫,怎能娶了這樣一個沒有任何根基的女人為妻?

若真結成這門親事,無異於毀了兒子的前程,所以她絕不能讓穆言嫁給兒子。

穆大太太捏著眉心,沉聲道:「妳去吧,明日一早妳再來我這裡一趟,我有東西給妳,到時候,我會替妳出氣的。」

秦嬤嬤高高興興的應了聲是,心滿意足的去了。

而穆大太太則馬上招來了心腹孫嬤嬤,孫嬤嬤是她從陸家帶來的人,穆大太太十分信賴她。

她將秦嬤嬤說的事情告訴孫嬤嬤,一臉緊張的問道:「妳怎麼看?妳覺得那穆言是不是按捺不住要當主母了?她會不會主動勾引陽兒?」

孫嬤嬤眼珠子一轉,沉吟道:「言姑娘今年已經及笄,而少爺才十四,老太太說要等到少爺十五時,才娶言姑娘過門,算算時間還有一年⋯⋯」

「是啊,最多一年時間。」穆大太太煩躁的捏著手中帕子,「我的陽兒什麼都不懂,他根本就不知道娶了這樣一個女人將來會很慘。陳姨娘那賤婦的兒子今年也十歲了,我真怕他兒子將來娶到一個可助他的兒媳婦,到時候我的陽兒還能有活路嗎?」

男人一輩子是要靠自己的本事吃飯,可是有時候本事根本就比不上各種複雜的人脈,或許別人一句話的事情,就能抵過你十年的努力。

穆大太太深知人脈有多重要,因此要他的兒子依約娶了穆言,那是萬萬做不到的事情。

捏指許久,她終於狠下決心,冷著目光小聲問孫嬤嬤,「前幾年給徐姨娘備下的那一帖安神藥,妳可還留有方子?」

孫嬤嬤神色一緊,手指捏緊了袖口,連指尖都沁出了汗珠子,聲音艱澀道:「太太是要用那安神藥對付穆言?」

穆大太太蹙了蹙眉,卻又很快平靜下來,「不是要對付她,我只是不想我的陽兒毀在她手裡罷了,陽兒的婚事我自有打算。再說,我也不是要她的性命。」

「奴婢懂了,您是想找個說辭趕她離開。」

穆大太太嘆了口氣,「抱養她之後,我確實養活了好幾個孩子,不管是不是她這個招子女起了作用,我都念了她一份情。只是感激歸感激,卻不能與我陽兒的前程相提並論。」

孫嬤嬤點點頭,「您說的對,大少爺的前程才是最要緊的。」

穆大太太半瞇著眼,再次深吸一口氣,「等她離開後,我會對她及她的家人做出補償的,她畢竟做了這麼多年的穆家人,我是不會讓她吃虧的。」

「那⋯⋯奴婢何時開始準備湯藥呢?」

「從明日起,讓秦嬤嬤日日給她熬湯藥送過去,就說是補藥。」

「是,奴婢這就去準備。」

 

 

第二章  稍安勿躁

夜裡,竹笙院裡一片寧靜。

自打穆言與秦嬤嬤對峙過後,這院子便安寧了許多。

穆言給了那四個二等丫鬟考慮的時間,這一整天也不去使喚她們,凡事只叫桃紅和綠蕪去做。

秦嬤嬤心裡憋著氣,自然也懶得伺候穆言。

穆言知她不服氣,也不用她服侍。

秋風烈烈,穆言坐在燈下細細的繡著一朵出水芙蓉,桃紅和綠蕪伺候在一側專門盤繡線。

穆青為人十分挑剔,若穆言交給她的繡活針腳有一絲絲的不完美,她都會大發雷霆。

穆言不願與她起不必要的爭執,因此每次接下繡活,都會用十分的心思去繡。

白絹上芙蓉花繡的針腳均勻,配色清新脫俗,一看便是上品。

房中燈光有些發暗,桃紅怕傷了穆言的眼睛,趕緊起身去添燈油。

然而拿起油葫蘆,桃紅卻皺起了眉頭。

尚未到月底,這油葫蘆裡的燈油就差不多用盡了。

桃紅輕輕嘆氣。

穆言抬頭看她一眼,心中明瞭,淡淡道:「不夠便不夠吧,明兒找些用剩下的蠟燭頭,也能熬一陣子。」

桃紅蹙眉道:「可這個月才過了十幾天,按理這一葫蘆燈油怎麼也不會用完的。」

穆言勾唇冷笑一聲,「這種事情在我的竹笙院裡又不是一兩次了,人軟被人欺,況且還被那些恬不知恥的雞鳴狗盜之輩惦記。」

綠蕪才投靠了穆言,本不敢多言,如今聽到穆言說出這些話,心中也氣,皺著眉頭猶猶豫豫的道:「奴婢知道⋯⋯知道是誰偷了燈油。」

「是誰?」桃紅急忙追問。

綠蕪看穆言一眼,見穆言並未阻攔她,這才垂眸低低說道:「那日我幹活的時候,親眼瞧見夏香偷了一葫蘆燈油,然後掩在袖裡去了。」

桃紅急了,「那妳為何不早些告訴姑娘?」

綠蕪一臉慚愧之色,起身跪倒在地上,自責道:「姑娘,奴婢應該早些告訴您這些事情的,可是⋯⋯可是那夏香的姑母是三太太身邊的人。」

穆言搖了搖頭,「怪不得妳,妳也不過是在這府裡混口飯吃,討個生活罷了。妳孤苦一個人,確實不好得罪那些人,我不怪妳,妳起來吧!」

綠蕪心中更加慚愧,唯有重重伏地磕頭,磕完了三個頭,她才起身,紅著眼睛道:「以後若是奴婢再遇到這種事,一定第一時間告訴您。」

穆言重重呼出一口氣,抬眼看著綠蕪和桃紅,一字一句道:「記住,在這府上,妳們不管遇到何事,先要自保,唯有保全自己,才能維護我。」

二人重重點頭。

一夜無話。

第二天早起,穆言仍舊沒有喚秦嬤嬤,梳妝打扮這些活全都由桃紅和綠蕪做了。

秦嬤嬤見她不喚,也懶得動彈,捏著衣袖得意洋洋的站在院子裡曬太陽。

夏香、秋香她們有樣學樣,四個人立在一起曬太陽侃大山,就是不進去服侍穆言。

穆言冷眼看著,只讓桃紅和綠蕪不必去理會她們。

至於燈油一事,穆言隻字未提。

梳妝打扮好,穆言看著窗外一片金黃晨光鋪在窗上,問道:「我有五、六日沒去給老太太請安了吧?」

自打她病了,穆老太太便取消了她的晨昏定省,只讓她安心養病。

今日,她也該去穆老太太那裡應個卯了。

「有六日了。」

「嗯。」穆言緩緩起身,伸手壓一壓鬢角一朵素銀珠花,淡聲道:「隨我去德安院給老太太請安。」

「可您的身子?」桃紅滿臉擔心。

穆言搖頭,「無礙,走吧!」

桃紅與綠蕪相視一眼,只好陪著穆言往德安院去。

出了房門,秦嬤嬤似笑非笑的上前一福道:「姑娘這是上哪兒去啊?」

穆言斜斜看她一眼,丟下三個字,「德安院。」

秦嬤嬤眼珠子一轉,趕緊跟了上去。

她是這一房的管事嬤嬤,穆言要去給老太太請安,怎能少了她陪著。該作戲還是要作戲的,她可不想在老太太面前留下什麼不好的印象。

況且她也不知道穆言會在穆老太太面前說什麼話,萬一趁她不在告她一狀,那豈不是吃了啞巴虧?

穆言見她跟上,心中鄙視,口中卻道:「嬤嬤也要去給老太太請安?」

秦嬤嬤扁了扁嘴,不情不願的道:「總要陪著姑娘去的。」

穆言心中冷哼,口中客氣道:「如此,便有勞嬤嬤了。」

秦嬤嬤撇了撇嘴,再未說話。

一行人一路順著遊廊、花園到了南邊的院子。

這南邊的院子佈局更是精妙,周邊有一處竹園,更有四季鮮花,還引了一池活水,池水碧綠,上面飄著幾片殘荷,遠遠看去頗有意境。

穆言輕步慢行。

秦嬤嬤似是嫌棄她走的太慢,半路上拐彎抹角的催促了好幾次。

穆言只裝不懂,一路與桃紅、綠蕪折花戲魚,輕笑淡語。

秦嬤嬤氣得牙根癢癢,卻也無計可施。

才一進德安院,就聽見滿屋子清脆笑聲,似是十分熱鬧。

而守在正房門口的幾個丫鬟卻冷冷的看著穆言,十分敷衍的行了禮,叫了一聲,「姑娘。」

穆言知道這些人都瞧不起她,她也不以為意,淡淡點了點頭,桃紅適時的替她挑起簾子,她才提著裙襬跨了進去。

穆老太太正在東次間用早膳,桌上擺著鶉子羹,鵝燉掌湯齏,一碟子蒸花糕,還有四樣精緻時蔬小菜,穆青和穆大太太也在。

穆青似是在講笑話,逗得穆老太太和一眾丫鬟嬤嬤笑顏逐開。

穆言一進去,笑聲就立刻停下了。

穆青還皺了皺眉鼻子,狠狠瞪了她一眼。

穆言恍若未見,迎上去朝著穆老太太屈膝行禮。

穆老太太是盛京慕容氏家嫡長女,慕容氏祖上也是開國元勛,襲了侯爵三代,到了穆老太太父親這一代,雖然也承襲了祖上侯爵位,然而朝廷變革太快,皇上推行新政,各種權力也分的很快,慕容一族所掌控的軍權被朝廷新起勢力瓜分,只留了個空架子給慕容家。

如今的慕容家,早已今非昔比,不復當年興旺,只徒有虛名罷了,並無什麼實質權力。

穆老太太嫁進穆家,共生養二女三子。

如今已到了花甲之年,子孫繞膝,也算天年歡樂。

只是穆家老太爺很早就仙逝了,她一個婦道人家獨自撐起這個家,確實十分辛苦,如今享受天倫,雖精神看上去很好,但是一張臉卻風霜滿面,鬢角如雪,十分老態。

好在她很會穿衣打扮,今日穿了一身寶藍色繭綢繡大牡丹的對襟襖子,下身是赤褐色蓮紋底子的馬面裙,大氣華貴,加上手腕上一串赤紅瑪瑙手串,更顯富貴,頭上那一支赤金蓮花頭步搖又為她減齡不少。

穆老太太看了穆言一眼,神情很是疏離,淡淡道:「免了,起來吧!」

前世穆老太太待穆言就十分冷淡疏離,穆言對她也沒有什麼感情,臉面上能過去便可。

穆言道謝起身。

穆老太太就隨口問道:「身子好些了?」

穆言低眉順眼,回道:「托老太太的福,好多了。」

「嗯,那就好。」穆老太太看了她一眼,便不再多問。

倒是穆大太太問了一句,「吃過飯了嗎?」

穆言客氣的回了一句吃了,之後便垂眸伺候在一旁。

穆老太太也用不著她伺候,擺手道:「妳身子不好,還是回去歇著吧!但閒暇時候別忘了好好學習女紅、女德。」

穆言點頭應是。

穆老太太微微一滯,看她一眼,緩緩說道:「妳知道的,我對妳期望並不大,我只盼將來妳做了我的孫媳婦,能好好伺候我孫兒的飲食起居便可,其餘的⋯⋯」

說到這裡,穆老太太沒有再往下說,只是淡淡擺手道:「好了,妳回去吧!」

穆言心中清明,自然知道穆老太太要說什麼,權貴之家娶妻娶的不就是門第嗎?

而她,什麼門第都沒有,說白了這府裡的姨娘出身都比她高一等。

她心中苦笑,脊梁卻不屈服的挺得筆直,乖順的一笑道:「謝老太太提點,言兒記住了,言兒定會用心學規矩,不讓您失望。」

眾人俱是一愣。

平素裡穆言寡言少語,許是因為自卑,見了人脊背總是佝僂著,今日倒是特別的很,不單單身姿挺拔,更會說出這樣一番話,實在叫人驚訝。

而對穆大太太來說,除卻驚訝,更滿心擔憂。

從德安院出來,外面幾個丫鬟又都一臉不屑鄙夷,甚至連行禮都懶得行禮。

秦嬤嬤看在眼裡自然高興得意,桃紅和綠蕪則氣得直握拳頭。

穆言一臉冷然,打量她們一圈,一言不發的走了。

那幾個丫鬟一開始被穆言打量著,心裡頭還有些發慌,如今見她走了,便都得意的湊在廊下小聲嘀咕。

「還以為上次她落入花池會被淹死呢,倒是命大,挺過來了。」

「誰說不是,只是她臉皮也忒厚了,竟一直死賴著不走,當真以為大少爺會娶了她!」

「呸,憑她也配當大少奶奶!」

有個叫四兒的小丫鬟挑眉在地上啐了一口,其餘人則抿嘴笑了起來,推搡那四兒打趣道:「她不配當,難道妳就配當!」

那四兒自認頗有幾分姿色,時常顧影自憐,覺得自己就是生錯了人家,若是生在有錢人家,什麼少奶奶、少夫人的,都是她的囊中之物。

因此也就輕狂一笑道:「她穆言能當,我自然能當。」

「哼,我當是誰呢!原來是一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猖狂蹄子在癡人說夢呢!」

身後忽然冒出一個人影,冷笑了一聲。

幾個丫鬟都嚇了一跳,急忙回身去看,這一看不得了,幾人登時面色刷白,尤其是四兒,更是渾身顫抖,嚇得趕緊跪在地上磕頭。

來人是個十歲的小姑娘,小姑娘的穿著十分素淨,素面瀟湘綠的小襖,同色馬面裙,梳著雙丫髻,肌膚素白如玉,一雙大眼睛如瑪瑙一般乾淨,卻又隱隱透了幾分怒意。

最讓人費解的是,她竟在臉上遮了一塊茜紅色的桃花面紗,風吹紗動,著實神祕。

那幾個丫鬟嚇得跪地,戰戰兢兢道:「六小姐⋯⋯您來了!」

這小姑娘是穆家六小姐穆念柔,是故去徐姨娘留下的唯一孩子,也是穆大老爺最疼愛的孩子。

當年徐姨娘難產而死,穆大老爺心痛難忍,本來穆念柔該跟著穆家姐妹們取個單名叫穆柔,但是穆大老爺一意孤行,執意要在名字中間加個念字,以示對徐姨娘的思念。

從名字就能看出來,這個孩子在穆大老爺心中的地位到底有多高。

不過穆念柔剛生下來就身帶缺陷,上唇處稍微有一道裂痕,雖不明顯,也不影響說話,但細看之下還是能看出與正常人有所不同。

因為有此缺陷,穆大老爺更是對穆念柔百般疼愛,恨不得把穆家所有的好東西都給她一人所有。

穆大太太雖然心裡不喜歡穆念柔,但是卻不敢為難她,包括穆青、陳姨娘她們,平日裡都不敢招惹穆念柔,能避則避。

底下的丫鬟婆子就更不用說了,哄她、奉承她還來不及呢,哪裡敢得罪?

如今撞在槍口上,幾個丫鬟也是怕的要命。

穆念柔平素裡就十分冷漠,如今更是冷的讓人不敢靠近。

四兒滿身是汗,恨不得把自己惹禍的舌頭給拔了。

偏偏穆念柔直直看著她,一張瑩白小臉冰冷似玉,冷冷道:「如此僭越不知恥的奴才,留著有何用處?周嬤嬤,妳進去稟明老太太,就說她衝撞了我,如何處置,讓老太太定奪便是。」

另外幾個丫鬟嚇得大氣不敢出一個,生怕自己成了穆念柔下一個懲處的對象。

四兒一聽登時汗流浹背,急忙膝行向前,重重磕頭求饒。

可穆念柔根本不願多看她一眼,連正屋都不曾進去,攏著衣袖頭也不回的走了。

四兒臉色煞白,又磕頭去求穆念柔的貼身嬤嬤。

周嬤嬤怎肯理會她,這等自己作死的婢子,就該嚴懲不貸。

屋裡頭也聽到了動靜,穆老太太打發了貼身服侍她的胡嬤嬤出來瞧。

周嬤嬤順勢將方才之事細細告訴了胡嬤嬤,又不動聲色的轉達了穆念柔的意思,「六小姐本來是來給老太太請安的,沒想到竟在門口聽到這些賤婢在背後議論主子,還說些不要臉的輕狂話語。她被這些賤婢衝撞,一時氣不過轉頭回去了。不過她留了話,如何處置賤婢,還請老太太定奪便是。」

胡嬤嬤也知道穆念柔得罪不起,別說是她們這些當奴才的得罪不起,就是穆老太太也會給穆念柔三分臉面。

四兒雖是老太太身邊的人,可確實出言無狀,想保也保不住了。

胡嬤嬤臉色低沉,冷冷掃那四兒一眼,厲聲道:「糊塗東西,竟敢衝撞六小姐,吃了豹子膽了!」又對著周嬤嬤賠笑道:「有勞嬤嬤回去告訴六小姐一聲,就說老太太會處理此事的,一定不會讓她受委屈。」

周嬤嬤客氣的應了一聲,方才轉身走了。

四兒見周嬤嬤走了,這才哭倒在胡嬤嬤腳下,求饒道:「嬤嬤求您救救我,我也是⋯⋯我也是無心的⋯⋯並非有意衝撞六小姐⋯⋯」

胡嬤嬤卻一腳將她踹開,哼了一聲轉頭進去了。

東次間裡,胡嬤嬤小心翼翼的將事情說明了。

穆老太太聽了一個勁兒的皺眉頭,手裡的珠串撥弄的劈啪作響,半晌才沉沉道:「那賤婢也是大膽,去,拉出去掌嘴二十,明兒讓牙婆帶走,穆府可容不下此等不知恥的賤奴。其餘幾個亂嚼舌頭的,也給我每人掌嘴二十,扣兩個月的月例。」

穆老太太聲音不大,卻處處透著威嚴。

胡嬤嬤應了聲是,悄無聲息的退了下去。

片刻後,外頭傳來四兒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不過那哭喊聲很快就消失了,四兒被幾個膀大腰粗的婆子拖了下去。

穆老太太抬手揉著眉心,長長嘆氣道:「看到了吧,出身不好,連丫鬟都想踩她一腳,我真怕將來陽兒娶了她,後宅不得安寧啊!」

穆大太太捏著帕子,剛要說話,卻聽穆老太太又道:「不過六丫頭也是怪的很,她與言丫頭關係好嗎?這一回竟替她出頭!」

穆青雖是嫡女,但是自來都被穆念柔這個庶出小姐壓了一頭,心裡一直不痛快,此時一臉憤憤然,噘嘴道:「祖母您有所不知,穆念柔那小蹄子⋯⋯」

穆大太太掩著帕子乾咳了一聲。

穆青挑了挑眉,又不情不願改口道:「六妹妹向來受父親寵愛,她自恃受寵,時常張狂。連我這個做姐姐都吃過好幾次癟,孫女也不敢惹她⋯⋯」

見穆老太太聽了自己的話沒有言語,穆青雙目半瞇,繼續恨恨道:「依我看,這件事情也不是她要幫穆言,她就是想在您面前逞威風,要不然,她為何到了門口又不進來給您請安?哼,還說什麼被衝撞了!笑話,那幾個奴婢即便嚼舌頭嚼的也是穆言,又不是她穆念柔,衝撞她什麼了?」

穆青越說越氣,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她就是眼裡沒人,想在您這裡耍威風。」

穆老太太雖然沒有說話,不過心裡頭還是有了想法。

穆青的話雖然多少有些小姑娘記仇的小心思在裡頭,但是這些年穆念柔確實對誰都冷冷淡淡的,什麼規矩不規矩的,到了她那裡根本就沒用。

穆大太太不動聲色的含笑道:「六丫頭許是熱心腸吧!」

「罷了,是不是熱心腸我心裡頭有數。」穆老太太搖了搖頭,目光落在穆大太太臉上,「既然言丫頭和六丫頭都不叫人省心,明兒開始,讓她們兩個早上到佛堂幫我抄經書,我親自調教她們。」

「是。」大太太自然不會反對。

穆老太太揉著眉心擺手道:「好了,妳們退下吧,我也乏了。」

大太太便領著穆青躬身退下。

出了房門,穆青就忍不住的抱怨起來,「祖母這是什麼意思,都不責罰六妹妹那小蹄子嗎?也不知道她有什麼好的,父親一味寵愛,不就是徐姨娘死的早嗎?那瘋婆子,死了不是更好嗎?」

大太太眼裡登時閃過一絲異樣,駐足死死的看著穆青,警告道:「以後不許再提徐姨娘,尤其在妳父親面前,更是一字都不許提起。」

大太太眼神駭人,穆青嚥了一口唾沫,絞著手指一個字也不敢再多說,只是忿忿不平的點頭。

但是她不懂,母親為何不讓她提徐姨娘,當年徐姨娘懷著孩子的時候瘋瘋癲癲的,生出來的穆念柔才有缺陷。

她更不明白,那麼一個瘋子一樣的女人,父親為何一定要鍾情於她?

但是看穆大太太的表情,她又不敢再說別的。

大太太臉色沉沉的轉身走了。

穆青煩悶的踢了路邊的一顆小石子,半晌才跟上去。

四兒被罰的事情很快在府裡傳開。

穆言聽桃紅說完後,立刻停了手裡的動作,遲疑道:「妳是說,是六小姐讓老太太發落的那幾個婢子?」

桃紅抿嘴笑著,一臉暢快,「聽說是因為六小姐聽到她們幾個在背後嚼您的舌頭,六小姐就上前教訓了幾句。」

穆言目光微動,心思百轉千迴,暗暗思忖。

穆念柔為人清冷,前世她從不與人深交,加上她唇上有隱疾,也未曾婚嫁,一直守在穆家。

穆家落難的那一年,穆念柔用三尺白綾懸梁自盡。

那一天正好下著大雨,穆大老爺得知消息的時候,當場就暈了過去。

闔府,穆大老爺最珍愛的就是這個女兒。

而她唯一一次摸穆念柔的手,竟是在她死後替她穿衣的時候。

人死了,渾身都是冰涼冰涼的⋯⋯

「一月前我做的那個花開富貴的如意荷包在哪裡?」

「奴婢收在箱籠裡了,您要用嗎?」

穆言輕輕點頭,「去拿來我再瞧瞧。」

桃紅起身去取,片刻後就將如意荷包遞給穆言。

穆言接過捏在手裡看了看,東西雖小,但是她做的十分精緻,上面兩朵牡丹用盤金針繡成,栩栩如生,這樣的東西送人雖不貴重,但是足顯誠意。

穆言唇角勾起一絲笑容,捏了捏荷包,起身道:「走,隨我去見六小姐。」

「可是六小姐素來不與人來往啊!」桃紅皺了皺眉,生怕去了穆念柔會不見穆言,若是不見,豈不是很難堪?

穆言卻淡淡一笑道:「不去拜訪怎知她不肯見我?即便不肯見我,那也是她性子使然,並非針對我,不是嗎?」

桃紅抿了抿唇,只好喊了綠蕪一塊跟著去。

秦嬤嬤本想跟著去看個究竟,卻被穆言攔下,「我只是去討一杯清茶喝,就不勞煩嬤嬤跟著去了。再說,六小姐素來喜歡清靜,去的人多反倒不好。」

秦嬤嬤暗暗撇嘴,陰陽怪氣的對桃紅和綠蕪叮囑一句,「那妳們可要伺候好姑娘,莫讓姑娘衝撞了六小姐。」

穆言並不理會秦嬤嬤話裡有話,徑直去了碧幽閣見穆念柔。

她腳步從未有過的輕快,前世她很少與穆念柔接觸,但是如今仔細想想過往,穆念柔才是這府裡難得明白的女子,她更有穆大老爺寵愛,若得她相助,自己的命運會不會與前世不同?

一道光忽然就射向了穆言的心裡,壓抑沉悶了幾日,終於有種撥開迷霧可見天的感覺了。

桃紅和綠蕪見穆言腳步比平常輕快許多,二人相視一眼,又默默的抿了抿嘴,沒敢多問。

碧幽閣離穆言住的竹笙院並不遠,繞過園子,再穿兩個遊廊便到了。

這裡先前是徐姨娘住的地方,後來徐姨娘難產而死,這裡便荒蕪了,無人肯住。

一直到了穆念柔七歲的時候,她主動要求搬來這裡居住,穆大老爺拗不過她,只好應下。

碧幽閣平常很少有人往來,穆言前世也只來過三次,每次都怕吃閉門羹。

不過說來也怪的很,穆念柔從未為難過她,前世她每次去,穆念柔都客客氣氣的待她,算不上熱情,卻也不會太清冷,甚至於有一次還特意留下她喝了一杯新得的六合茶。

穆言立在碧幽閣月牙門前,屏住呼吸緊緊捏了捏手中的荷包,許久才呼出一口氣,方大步進了院子。

院內有兩個穿著青衣梳著雙丫髻的小丫頭正提著花灑澆一片開的正盛的木芙蓉。

這二人一個叫婉兒,一個叫月兒,皆是穆念柔親自挑出來的丫鬟,性子亦同穆念柔一般,平素裡比較冷淡些。

二人見有人進來,又見是穆言,皆是愣了一下。

片刻,二人才回過神,屈膝喊了一聲「言姑娘」。

穆言微微一笑,輕聲問道:「六小姐可在房中?」

婉兒同月兒相視一眼,由婉兒開口回話,「言姑娘,實在不巧的很,我們家小姐方才剛剛歇了。」

穆言心知肚明,是穆念柔不想見客才以休息做幌子。

「既然六小姐已經歇下,那我就不打擾了。」她也不勉強,順勢將手中荷包讓桃紅遞給了婉兒,「這是我給六小姐做的荷包,最近芙蓉開的繁盛,正好可以裝了芙蓉花瓣隨身帶著。」

婉兒和月兒又愣了一下,她們自然也知道,穆言的繡工在整個穆府最為出色,平素裡幾房的小姐們都以各種理由壓榨穆言,給她派活,讓她沒日沒夜的繡花,所以穆言甚少主動送人繡活。

而今穆言如此主動,二人一下子也沒了主意,不知道是該接下還是不該接下?

「不肯收嗎?」穆言眨了眨眼睛,輕柔柔的笑著。

婉兒和月兒紅了臉,二人都有幾分尷尬。

桃紅就笑著將荷包推進婉兒的手裡,「這是我家姑娘的一片心意,還請二位姐姐代為轉達給六小姐。」

婉兒心中為難,面上更紅,荷包到了她手裡,她又趕緊的往桃紅手裡推。

穆念柔的性子她最清楚,不相干的人送她東西她從來不會收的。

而且她們碧幽閣也有規矩,她們這些做奴才的絕對不能替主子代為收禮。

婉兒滿臉尷尬的看著穆言,輕聲說道:「言姑娘,並非我們不肯收下您的荷包,只因我們家主子先前就吩咐過,但凡有人送來東西,除非她自己過目收下的,我們做下人的一概不能替她收下任何東西。我們只是下人,還請您別為難我們⋯⋯」

若是旁人,聽到此話後恐怕早就翻臉走了,但是穆言卻沒有,反而客客氣氣一笑,吩咐桃紅,「既然如此,那便算了吧,送人東西本就為一顆誠心,又豈可為難旁人。」又對著婉兒道:「等妳們六小姐醒來,我們再親自送來。」

婉兒紅著一張臉,連說了幾個抱歉,不過心中卻暗暗對穆言多了幾分好感。

桃紅出門前就料定會是這樣的結果,如今被拒,倒也不覺得尷尬了,她微笑著捏著荷包退回穆言身邊。

穆言也不多做停留,客客氣氣道了聲打擾,便轉身離去了。

婉兒看著穆言離去的背影默默不語,月兒用手肘推了推她,小聲道:「妳說這言姑娘怎麼忽然送咱們家小姐東西?」

「我怎麼知道。」婉兒輕輕搖頭,之後便匆匆往屋裡頭去了。

穆念柔此刻正側倚在湘妃榻上,雪白手指間攏著一卷書籍,靜靜的看著。

紫檀小几上焚著一爐雪蘭香,淡香嫋嫋,靜的似是落針可聞。

婉兒輕步而入,立在榻前垂眸細細稟了一句,「小姐,方才言姑娘來過了。」

穆念柔似是未聞一般,眉宇間仍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清冷。

婉兒與月兒沉默著不敢言語。

許久的靜默後,穆念柔才輕輕說了句,「我都知道了。」

「您⋯⋯全聽見了?」婉兒小心翼翼的問了一句。

穆念柔這才支起身子,將手中書卷輕放與炕几上,「我又沒聾。」

婉兒紅了臉,一時間不知怎麼接話,只能解釋道:「言姑娘是來給您送禮的,不過奴婢並未收下她送的東西。」

穆念柔依舊一臉清冷,自斟自飲一口清茶後,方看著婉兒問道:「她送了何物?」

「也不是什麼稀罕物件,是她自己親手繡的如意荷包。」

「奴婢只是瞧了一眼,好生精緻呢!」月兒忍不住插了一句,「看得出來言姑娘很用心。」

穆念柔冷冷一笑,目光轉向窗外,白皙手指捏著茶碗,似是自語又似是對婉兒和月兒說一般,「用心又如何,不用心又如何?再好的人,只要是在這府中過日子,終逃不過被這染缸玷汙的下場⋯⋯」

「小姐⋯⋯」婉兒皺了皺眉,欲言又止。

她知道她家小姐這些年也過的不容易,徐姨娘難產而死,自己又天生殘疾,幼時更時時遭人譏諷,如今長大,她不願與人接觸,也屬人之常情。

「往後不管是誰送東西,都打發了吧!」穆念柔收回目光,又拿起書卷重新躺回榻上。

長長的裙襬拖在榻上如荷花綻放,她聲音低低道:「若收了東西,總歸是有情分在,這世上,唯獨情分二字我不想沾染⋯⋯」

婉兒與月兒對視一眼,二人只好悄悄退出。

於穆言而言,她雖未送出荷包,但她卻並不灰心。

倒是桃紅急壞了,回去這一路心中諸多苦惱,唉聲嘆氣的道:「這可怎麼辦?六小姐壓根兒就不肯見咱們,連東西都不肯收下,到了明日,又該是一樁笑話了!」

穆言聽了也只是笑一笑,安慰一句,「稍安勿躁。」

 

小說house系列《繡庭芳》全六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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