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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 要這美貌何用?

上元節剛過,長安城的暖風便迫不及待地吹綠了灞橋的柳枝,再吹薄了小娘子們的衣衫,卻怎麼也吹不暖杜清檀那顆冰冷絕望的心。

她面無表情地注視著銅鏡裡的自己,冷白皮,細長眉,鳳目媚,唇瓣粉,天鵝頸,身形纖長。

柔弱無辜,我見猶憐,確實是她從未有過的美貌。

杜清檀裝模作樣地捏了個蘭花指,卻被自己這舉動嚇得一個激靈,暴躁地將銅鏡摁翻,長長嘆了口氣。

真是有夠倒楣,穿成窮逼病弱孤女一個,走一步喘三氣,風都能吹倒,要這美貌何用?和她一點不匹配,散打搏擊冠軍,獅子座鋼鐵直女,在這裡根本毫無用武之地!

「五娘,蕭家來人了,帶來好多禮品,大娘子讓您趕緊梳洗了去見客,您就要苦盡甘來了!」婢女采藍推門而入,歡喜中帶了幾分抱怨,「主君過世後他家再沒露過臉,這都兩年多了,總算想起來還有這麼一門親事。前幾天大娘子還念叨著,幸好來了。唉,無論如何,總是好事。」

杜清檀懶洋洋地趴在几案上,沒有半點興趣,「就算來了也未必是好事。」

這是她那位枉死的便宜老爹早年給定的親──蘭陵蕭氏,歷經幾朝的百年門閥,祖上出過皇帝和皇后,與當時尚且興旺的杜家算是門當戶對。但自從她爹捲入朝政紛爭枉死後,家財散盡,奴僕四散,只剩下她和寡居的伯母楊氏及幼小的堂弟團團相依為命,勉強度日。

蕭家不聞不問,四時八節也未按著規矩走禮,顯然是後悔了的。

聽聞她那位傳說中的未婚夫蕭七郎才貌雙全,科舉順遂,前途無量。

這樣的人,怎麼肯屈就這樁賠本的婚事!

「那倒是。」采藍神色瞬間黯淡下來,默默翻出一件五成新的月白色短襦,再配一條半舊的天水碧羅裙,在杜清檀身上比劃又比劃,無奈一嘆,「這都舊了,短了,而且連件像樣的首飾都沒有,按說您該好好裝扮一番才是,都兩年多沒露面了呢!」

堂堂京兆杜氏貴女,窮困如斯,竟然連件體面的衣裳都穿不起了,實在讓人心酸。

「倒也不必在意這些虛的。」

杜清檀自來不看重衣服首飾這些外在之物,能穿就行了,何況對方又不是什麼要緊人物。

「怎會是虛的呢?體面總是要的。」采藍挑剔地看著她的前胸,「您實在太瘦,這都沒胸了!必須打扮好看些,他家見著您這麼美,一定捨不得。不成,得弄一弄才行!」

片刻後,采藍手裡抓了兩團發黃的舊絲綿,妄想塞進杜清檀的前胸衣襟,「把這個塞進去就好了!」

「又皮癢了?」杜清檀耐心殆盡,威脅地抓起雞毛撢子,但她天生弱不勝衣,擺出這麼一副凶悍模樣也不過像是小奶貓哈氣伸爪子罷了。

「哎呀,生什麼氣嘛!婢子都是為了您著想,脾氣真是越來越壞了。」采藍一點不怕她,「就算不塞這個,也該搭塊披帛擋一擋⋯⋯」

「滾!」杜清檀舉起雞毛撢子,沒胸礙著誰啦?

她又不奶孩子,況且這能怪她嗎?

沒變成嬌弱美人之前,她的胸堅挺漂亮,恰到好處,不知被多少人羡慕!

唉!想起自由滋潤強壯的從前,杜清檀暴躁到生無可戀。

采藍敷衍地道:「是婢子錯了,咱們快走吧!」

破落戶的宅子小得很,後院到前院就幾步路。

杜清檀走進正堂,就見地上放了一堆禮盒,一群衣著光鮮的僕婦、婢女圍著兩個裝扮華貴的婦人,再一旁的主位上坐著她的伯母楊氏。

「五娘,快來拜見蕭夫人。」楊氏神色凝重,語氣低沉。

她本以為蕭家是來談婚期的,畢竟杜清檀守孝期滿,年齡也不小了。

誰知她反復提了幾次都被對方擋了回去,思及這幾年蕭家的表現,只怕婚事已經生了變故。

「見過夫人。」杜清檀屈了屈膝。

蕭家長媳裴氏出身河東名門,生得圓臉富態,高髻金梳碧玉釵,寶藍燙金花羅衫配著大紅八幅裙,腳下一雙精緻的絲質高履,盡顯富貴。

「聽說妳一直病著,看這樣子是還沒好,氣色太差了!」

裴氏嫌棄地打量著杜清檀,衣裙半舊,袖口和裙腳都短了,頗不合身,頭上也只有一支寒酸的木簪子。

個頭倒是高,臉也生得極美麗,舉止穩重。就是胸部太平,屁股太小,整個人瘦弱蒼白,不折不扣的紙糊美人,別說操持家業主持中饋,怕是傳宗接代都做不了。

再看看杜家這窮愁沒落的樣子,確實是配不上她的兒子七郎了。

任誰也不喜歡見面就被人說是氣色差,何況是這樣倨傲的姿態和語氣。

杜清檀面無表情,語氣也不好,「勞您費心,我還好。」

「人吃百樣米,樣貌各不同,我們杜家女兒都是天生的婀娜。」楊氏趕緊做了補充。

無論如何都不能落下「重病纏身」之說,否則對孩子的前途大為不利。

裴氏早就下定了退婚的決心,懶得糾纏這些細枝末節,自顧自地道:「我今日來,是有件喜事與妳們商量。前些日子,我家老夫人得了個奇怪的夢。夢裡佛祖說,有個小娘子與她有前世定下的祖孫緣分,需得趕緊了結,不然業障纏身,不得安寧。追問人在哪裡,佛祖說是姓杜的,名字裡有個檀字,與佛有緣。醒來時言猶在耳,室內猶有異香未散,我家老夫人實在不敢不信,叫了家裡人一合計,想起來五娘不就是姓杜,名字裡又有個檀字!為慎重起見,老夫人特意去了大慈恩寺請教玄空大師。大師確認就是五娘,讓趕緊收了做孫女兒消災解厄。所以啊,七郎和五娘的親事怕是不能成了。」

杜清檀聽笑了,不就是想悔婚嘛!

這個理由足夠清奇,真是費心了,想必一家子人琢磨了很久吧?

因見楊氏憤怒欲言,便握住她的手,表示聽完再說。

裴氏接著道:「我們再一琢磨,想起五娘從小三災八難的,她娘生她難產死了,伯父沒了,她爹又莫名其妙犯了事。你們家這日子越過越差,她自己也是重病纏身的,確實是很不好啊!」

只差沒直說杜清檀剋父剋母剋全家,還剋自己了。

「欺人太甚!」楊氏再也忍不住,怒聲道:「悔婚就悔婚,直說自家嫌貧愛富,要另攀高枝得了,拿神佛說什麼事!自己背信棄義,還要踐踏我們五娘,天下哪有這般道理!」

裴氏惱羞成怒,高聲道:「妳這人怎麼這樣!我說的哪句有假?我這不是為了孩子著想嘛!我還要收她做義女呢,怎麼踐踏她了?」

「我呸!真為孩子著想,為何這些年從未上門看過問過?」

楊氏可不是個好欺負糊弄的,當即吵了起來。

「做什麼義女!兒媳變義女,府上真是好算計!背信棄義要悔婚,還怕名聲不好聽,非得拉著我們孤兒寡婦給你們當遮羞布?真敢想!蕭家列祖列宗的臉面都給你們丟乾淨了,臭不要臉!」

「妳個粗魯沒見識的村婦,好心當成驢肝肺!」

裴氏在家主持中饋,說一不二,並不是容得人的性子。

二人互不相讓,更不肯聽勸,吵得只差沒把房頂給掀了。

杜清檀只覺耳邊恍若有上千隻鴨子在叫,鬧得人控制不住的暴躁,索性一把推翻了矮几。

砰地一聲巨響,裴氏和楊氏嚇了一跳,同時住口回頭查看是怎麼回事?

只見杜清檀坐在那裡撫著胸口,細眉微擰,臉色蒼白,氣息不穩,搖搖欲墜,倒像是嚇得比她們還要厲害些。

裴氏也沒想到她是故意而為,因覺剛才罵不過癮,還要回過頭去繼續吵,就聽杜清檀細聲細氣道:「有事說事,別瞎扯,不然滾出去!」

「是妳推的桌子?」裴氏大吃一驚,認真看向杜清檀。

真沒想到,這麼個安靜嬌弱的紙美人,脾氣竟然這般大!

杜清檀懶得多說,懨懨地道:「送客。」

在她看來,有事就解決,吵架完全是浪費口舌和時間。

真要洩憤的話,直接上手就好,皮疼肉痛了才能觸及靈魂,才能讓對方記住教訓。

若不是她體虛無力揍不了人,哪能忍到現在,早出手了。

楊氏一個眼色,采藍立刻拿著笤帚進來,對著裴氏等人腳下一陣亂掃,惹得蕭家人一陣雞飛狗跳。

裴氏從沒這麼丟臉過,氣得發抖,板著臉厲聲道:「走!」

與她同來的那位年輕婦人連忙摁住采藍的笤帚,涎著臉笑,「都消消氣,且聽我一言。事情已經到了這地步,婚事是一定不成的了。為了孩子們著想,還得漂漂亮亮收個尾才是。不然這麼下去,小姑娘拖成老姑娘,可就不好了!」

煩死了,廢話一堆!杜清檀撩起薄薄的眼皮,「妳誰啊?」

她真心實意懟人,可惜聲音細軟無力,再配著這副柔弱的可憐樣,半點氣勢全無。

年輕婦人自是不會與這麼一個柔弱可憐人計較,笑咪咪道:「我是七郎的四嬸,娘家姓崔,咱們以前見過的,那會兒妳才齊我的胸高呢!這樣吵下去不會有結果的,聽我勸一勸,如何?」

杜清檀挑釁不成,只好強行壓下暴躁,持續面無表情。

楊氏母雞似地將她護在身後,警告崔氏,「快說!」

崔氏語重心長地道:「七郎和五娘都是好孩子,被這樁沒緣分的婚事耽擱了多不值啊!我們真心想收五娘做義女,見面禮都帶來了,趁著天色還早,索性把禮行了,改日請了左鄰右舍和族裡吃吃喝喝說說,就掰扯清楚了。事出有因,傳出去也不怕別人亂嚼舌頭,不影響五娘另行婚配,如何?」

繞來繞去,就是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非得逼著孤兒寡婦忍氣吞聲替他家遮羞,以保全他家的好名聲。

「不如何!退婚就退婚,現在就算你們求著我們也看不上了!約好日子,兩邊都去請了族裡,當面鑼,對面鼓地掰扯清楚!」楊氏噁心得不行,「別再給老娘扯什麼神啊佛啊義女的,當今天下姓武不姓蕭!聖上夢見神佛示喻那是應當的,你們算什麼東西!還以為是前朝那時候呢?」

這話夠誅心的,且近來朝中謀反株連案件頻發,別說崔氏,便是傲慢驕橫如裴氏,也是當即變了臉色。

「走!與這種粗鄙無禮的村婦扯不清楚。且等著,有你們求我的時候!」

裴氏討不了好,只得用力一甩袖子,仇恨地瞪了楊氏和杜清檀一眼,走了。

「唉,這可真是⋯⋯好說好散不行嗎?非得鬧得這樣難看,到底吃虧的是你們。」

崔氏假惺惺地嘆了口氣,見杜家人並沒有後悔的意思,只好示意奴僕拿起地上的禮品跟著離開。

裴氏登上馬車,陰惻惻地看著杜家低矮簡陋的門頭,冷笑連連,「不識抬舉的破落戶,福薄短命的小賤人!」

崔氏在她身旁坐下來,擔憂地道:「大嫂,這窮酸油鹽不進的怎麼好?若是鬧到兩邊族裡,掰扯起來就很難看,對七郎的名聲更是影響不小,萬一傳回我娘家那邊就不好了。」

蕭家悔婚,自是因為有了更好的婚配對象。

當世最講門第出身,隴西李氏、趙郡李氏、太原王氏、范陽盧氏、滎陽鄭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等五姓七望,是為頭等的高門大戶,世人皆以娶五姓女為榮。

此種高貴榮耀,便是尚公主也比不上。

而清河崔氏近來接連出了好幾任宰相,可謂風光無比、權柄在握,倘若蕭七郎能夠與之結親,前途必然順遂無比。

這樣的婚姻有多難得自不用說,所以這欺負孤兒寡婦、背信棄義悔婚的名聲定然不能傳出去。

裴氏陰沉著臉慢慢轉了會兒腕間的金鑲玉鐲,眼裡露出凶光,「敬酒不吃吃罰酒,這樣的不知趣,為了我兒的前程,少不得要動些非常手段了。我記得楊氏的兒子在宣陽坊讀書⋯⋯叫屠二過來。」

送走惡客,屋子裡瞬間清淨下來。

杜清檀長長地舒了口氣,閉上眼睛躺下,示意采藍給她揉揉太陽穴。

躺了會兒,突然覺得氣氛不大對,睜眼一看,只見楊氏怔怔地看著她,眼淚流得滿臉都是。

「別哭了,不值得。」杜清檀向來不怎麼會安慰人,只覺得自己詞彙貧乏,索性掏出手絹遞過去,「我又不在意。」

誰想楊氏接過她的帕子一看,哭得更厲害了,「這手絹都快破洞了妳還在用,都怪我沒本事,守不住家業,害得妳吃苦受罪,被人欺辱⋯⋯」

杜清檀很無語,眼看楊氏哭得越發厲害,索性伸出手臂摟住她的肩頭,「算起來也是我一直生病吃藥,把家裡吃垮了。還有,大伯母是不是也如同裴氏所言那般,認為我剋父剋母呢?」

「胡說八道!妳娘又不是因為妳死的,我不也生過病吃過藥?」楊氏立刻收了眼淚,憤怒地道:「那就不是個東西!按照她的說法,我還剋夫呢!」

杜清檀喜歡楊氏的爽利性子,更感激她這樣照顧自己,便輕輕一笑,「既然知道她不是個東西,還哭什麼?」

「我就是太生氣了啊!」

生氣、屈辱,卻無力無處發洩,不是就只有哭鼻子了嘛!

杜清檀哄孩子似地拍拍她的肩頭,「哭好了就來商量該怎麼辦才好?」

活了幾十歲,還不如孩子冷靜懂事。

楊氏不好意思地接過采藍遞來的帕子擦了臉,「這事還得族裡出面解決,我這就去杜陵。稍後團團也要下學了,妳在家等著他。」

京兆杜氏自西漢起便名臣輩出,鼎鼎有名的凌煙閣開國二十四功臣之一杜如晦正是本家代表人物,只可惜後續無人,如今族中多是寂寂無名之輩。

而杜清檀家又是旁支,上兩輩便搬出了杜家世居的杜陵,只有逢年過節或是婚喪嫁娶等大事才會回去,日常與族裡聯繫並不緊密。

也正是這個原因,裴氏才敢如此囂張霸道地欺上門來。

但無論如何,只要族裡肯出面,總能讓蕭家不好過。

杜清檀卻覺得族裡不會管太多,畢竟自己這支的成年男丁已經死絕,餘下一個團團尚且年幼不知前途如何,誰會願意為了他們去得罪蕭家呢?

楊氏這一去少不得也要低三下四求人,不如另想他法。

楊氏嘆道:「不是我不通人情世故,只是這事無論如何都要告知族裡,不說就不對,況且這也是最便捷簡單的法子。行了,妳先去歇會兒,別回頭又生了病。」

事不宜遲,趁著天色還早,楊氏帶上粗使婆子于婆,雇了輛驢車火速往曲江池南邊的杜陵去了。

杜清檀回房躺了會兒,瞅著時辰差不多就起了身,走到前頭叮囑男僕老于頭,「時辰差不多了,你去接團團,路上小心些,別耽擱,別與人鬧紛爭。」

團團已經七歲,兩年前由楊氏給他開了蒙,家裡請不起先生,便在宣陽坊一個杜氏宗親家裡附了學。

宣陽坊和他們住的永寧坊隔了一個坊區,雖說不算遠,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況且之前她看裴氏眼神陰沉狠戾,總覺得這種人跋扈慣了,也不講什麼道義,做事必然不擇手段,自家怎麼小心都不為過。

「五娘放心,老僕無論如何都會護得小郎周全。」

老于頭與于婆是一家,老倆口無兒無女,待杜清檀和團團就和自家小輩一樣疼愛。

杜清檀自是放心的,等老于頭出了門,便去廚房看采藍做飯。

其實不過是些粗糧蔬菜罷了,並沒有肉食之類的。

當然,想吃也沒得吃,不止是窮,還因為女皇篤信佛教,下令禁屠宰。

有權勢的人家可以冒著風險偷偷弄了肉食解饞,他們這樣的小可憐就算了,又不是嫌命長。

所以杜清檀看著那黃燦燦的小米,以及滿眼的青綠素菜,心裡淒風陣陣,覺得人生又慘澹了幾分。

她想吃大白米飯,想吃油汪汪的紅燒肉,想吃香噴噴的烤雞啊!

就算沒有,好歹也給她一個白麵餅子加顆蛋之類的,這才是病號需要的啊!

采藍被她絕望悲涼的目光看得受不了,索性趕她走,「快去歇著,小郎回來就叫您。」

杜清檀出了廚房,便去大門口站著往外張望。

團團這孩子年紀雖小,卻長得玉雪可愛,聰慧乖巧,她最喜歡的就是這個小堂弟了,半天沒見,怪想的。

日影一點點的斜下去,始終不見老于頭和團團回來,杜清檀慌了起來,難道蕭家真對這孩子出手了?

不成,得去瞅瞅。

采藍也擦著手走了出來,「飯好了,怎麼還沒回來?」

「我們去接他們。」杜清檀見采藍想拒絕,便將眼睛一瞪,「不許多話!」

「知道了。」采藍無奈地取了帷帽給她戴上,攙著她往前走。

杜清檀走得很慢,走一段路就要停下來歇一歇。

采藍也沒有嫌煩的意思,反而誇她,「您這身子骨真是比從前好多了,之前哪裡敢上街啊!」

杜清檀沒吱聲,只管睜大眼睛在過往行人裡尋找老于頭和團團,然而一直走到宣陽坊,還是沒見著人。

采藍奇怪道:「難道錯過了?要不就是還沒放學?」

杜清檀緊抿著唇,儘量加快速度趕到杜氏宗親家中。

門房見到她們很驚奇,「今日先生有事,提前放了學,小郎早在半個多時辰前就走了。府上的老于頭也才來過,還沒回家去嗎?」

杜清檀皺起眉頭,「沒見著,不知他是否與同學同行?」

門房笑道:「因放學早,其他學生約了去東市閒逛,小郎說要回家背書,是自己走的。」

團團懂事,知道家裡沒錢,所以遇到這種要花錢的事都會避開。

杜清檀發愁地看向街道,這麼大個長安城,團團和老于頭究竟去哪裡了呢?

雖然難,卻也不能什麼都不做。

主僕二人沿著團團往日上下學的線路依次尋找過去,逢人就問,卻也沒能問出個名堂來。

「五娘,那是小郎的書包!」采藍激動地指向前方。

那是一個穿灰色粗布圓領缺胯袍的年輕男人,抱著一把橫刀,漫不經心地斜靠在坊牆上,看起來像個遊俠。

他身後跟著一匹老得斑禿了的灰驢,正在專心地啃食牆縫裡的野草。

灰驢的脖子上,掛著團團的書包。

杜清檀這會兒已經累得不行,歪著帷帽,撫著胸口,說一句喘一下,「這位俠士⋯⋯請問您這個書包⋯⋯是從哪裡來的?」

男人身量極高,半垂眸子,居高臨下斜瞅著她,濃密捲翹的睫毛裡透出的目光又清又冷,「五十文!」

杜清檀和采藍愣了片刻才明白,他是要她們給錢才肯說。

采藍先不滿了,潑辣地道:「五十文都夠買三斗米了,你怎麼不去搶?」

年輕男人完全無視她,只看著杜清檀淡淡地道:「妳應當曉得,重要的消息是用錢換不來的。」

杜清檀立刻明白了,「那是自然,給你五十文!」

年輕男人嘴角輕輕一勾,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潔白修長的手掌往她面前一伸,「給錢。」

杜清檀身上是沒錢的,當即給了采藍一個眼神。

采藍心不甘情不願,肉疼得直哆嗦地解下腰間的錢袋子,噘著厚厚的嘴唇小聲嘀咕,「長得人模人樣的,怎麼這樣!只有四十文,多的沒了,這還是我們家幾天的口糧錢呢!」

年輕男人也不計較,把錢往懷裡一塞,解了書包丟過去,指著前方道:「人在那間屋子裡,哄著那孩子去車裡看猴戲,然後就鬧騰起來,說是偷了東西。孩子鬧騰得厲害,書包也扔在街上,接著一個瘸腿老者找過來,和他們吵鬧一回,兩個人都被拉進那道門去了,說是要報官。」

「胡說!我們家小郎乖巧懂事,才不會偷東西呢!」采藍又氣又急,「五娘,這可怎麼辦?」

才和蕭家鬧過,就出了這樣的事,多半是裴氏設了圈套,要借此逼迫自己和楊氏就範。

杜清檀微一思忖便有了數,當即和采藍說道:「不急,一時半會兒不會有性命之憂。我在這裡守著,你去請武侯過來。」

長安城共計一百一十坊,各坊均設置武侯鋪管理治安,武侯便是緝盜安良的公差,這種事正該歸他們管。

「只要不是殺人放火之類的大事,要請武侯就得給錢,婢子沒錢了。」

采藍目光炯炯地盯著一旁的年輕男人,希望這人能夠良心發現,把錢還回來。

然而年輕男人坦然大方地由著她看,絲毫沒有羞愧之意,更沒有願意還錢的意思,只提醒她們,「一共兩個彪形大漢,手臂有我兩隻那麼粗,能輕輕就能把妳們脖子捏斷的那種。妳們是得罪什麼人了吧?請武侯過來未必有用,只怕還會適得其反。」

采藍立時嚇哭了,「五娘,怎麼辦啊?一定是蕭家幹的!」

杜清檀嚴肅地打量面前的男人,雖然穿著粗布衣裳破靴子,然而膚白貌美,眼眸深邃,睫毛捲長,身形勻稱健美,氣質儀態俱佳,手上也沒什麼繭子,顯然不是貧苦出身。

這樣的人總不會平白無故守在這裡管閒事,雖不知對方的目的是什麼,但此刻光憑她和采藍是沒辦法處理好這件事的,不如找個幫手。

「這位俠士。」杜清檀掂量著開了口,「您見義勇為給我們傳信,真是幫了我們的大忙。能不能請您好人做到底,再幫我們把孩子救出來?」

「見義勇為,好人做到底?」年輕男人一笑,很是文雅地道:「妳看錯了,我不是什麼俠士,也不是好人。我之所以留在這裡,是因為沒錢吃飯,所以想弄點錢住店。」

杜清檀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接話,「所以?」

「所以小娘子若要請我幫忙,得給錢。」

男人頗有耐心,畢竟杜清檀這副氣喘吁吁,蹙眉撫胸的嬌弱模樣實在讓人心軟,彷彿是一顆晶瑩剔透的露珠,隨時會被陽光曬化了似的。

「再給你五十文。」杜清檀記得家裡似乎還有點錢,只是不多。

「五十文!?」男人喊出聲來,因為太過震驚,瞳孔縮了又放。

「我暫時只有這麼多,可以打欠條,您要多少?」杜清檀有些抱歉,說到底是打打殺殺的買賣,五十文確實太少了,萬一受傷什麼的,還不夠醫藥費。

「欠條?」男人盯著她看了片刻,勾起嘴角笑了起來,頗不像個正經人,「小娘子覺得我值多少錢呢?」

采藍警惕地把杜清檀護在身後,這人看起來太不正經了,就像是想要利用美貌勾引自家五娘似的。

看他那五官似是有胡人血統,這種樣貌最勾人了,自家五娘日常不怎麼出門,對男人沒啥見識,很可能會被蒙蔽。

然而杜清檀並不能體會采藍的苦心,反而嫌她擋了視線,「閃邊,別擋著。」

采藍很鬱悶地往旁一站,看杜清檀和男人討價還價。

「一千文,不能再多了。」

「兩千文,不能再少了。」

「一千五百文,我家太窮了,不然也不會穿舊衣,打補丁。」杜清檀拉起采藍的裙腳,給他看上面的補丁賣慘,「我們平時只能勉強吃飽,生病了都看不起大夫吃不起藥,不然我也不會這麼虛弱。」

男人皺著眉頭嘆了口氣,「行吧,確實挺可憐的。」

杜清檀猛點頭,以為對方已經同意了她給的價,不想男人跟著就道:「一千八百文,再講價就算了。」

采藍很不高興,覺得一個大男人鑽到錢眼裡去,和女人這麼斤斤計較的,簡直不像話。

杜清檀倒是沒啥想法,「前頭鋪子裡尋了筆墨給您寫欠條?敢問尊姓大名?」

「獨孤不求。」男人邁開長腿朝著鋪子走去,脊背挺得直直的,然而每走一步,破了的靴子總會發出一聲「啪嘰」的怪響。

見主人走了,老禿驢也不吃草了,慢悠悠地跟上去,一瘸一瘸的,走不得幾步,幾根毛隨著風飄落下來,身上又禿了一塊。

反正就很落魄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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