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地獄烈火 
在人人都熟睡的暗夜,她已習慣醒著。 
掙扎著從床榻上起身,摸索著點燃燭臺上的蠟燭。幽明的燭光映亮了屏風前的織布機和半幅未織完的錦緞。 
她揚手,數十條絲線飛出,色彩斑斕,在黯淡燭光下,映出七色虹彩。 
她一手遙遙提花,一手臨機織作。 
機杼的聲音,在暗夜裡,唧唧復唧唧。 
屏風上,映出她宛若泥塑木雕般的身影,只有雙手在空中不斷舞動,尚有幾分活人的靈動。 
一對鴛鴦的身影在錦面上漸漸成形,一隻引頸擊水,另一隻伸出桔紅色的嘴精心地為自己的伴侶梳理著華麗的羽毛。 
乾澀的眼睛盯著錦面,鴛鴦的樣子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漸漸幻化成一對臨波照影的男女── 
記憶的泡影,猶若水底的魚兒般浮了上來。 
那一日,他踏波而來,驚散了池中的鴛鴦,換來她滿目的嗔意。他從背後攬住她的腰肢,低頭俯在她耳畔,壓低聲音道:「驚散那一對鴛鴦,是我的不是,我賠妳一對如何?」 
她回首望去,看到他黑而清的眼眸,如上好的寶石,寶光流轉。她被他看得臉毫無預兆燙了起來,一把推開他,伸手道:「那你賠我。」 
他似笑非笑看著她,眸中光芒仿若斂盡了世間芳華,低低說道:「我們不就是嗎?願娶卿,作鴛鴦。」 
「梧桐相持老,鴛鴦會雙死。如果我死了,你也會隨我去嗎?」她追著塘中那對鴛鴦,笑吟吟地問道。 
他亦步亦趨地追著她,正色道:「如果我們兩個有一個人要先離去,那一定是我。有我在,妳就不會先死。」 
那時候,她望著身畔男子修長挺拔的身影,忽然覺得,即使有再大的風雨,只要有身畔這個男子在,就一定不會吹到她身上。 
可誰能料到,帶來風雨肆虐的,不是別人,正是他。 
那些她以為,美好的曾經,原來只不過是懸在空中的海市蜃樓,只一個搖晃間,便傾塌得灰飛煙滅…… 
窗外一聲厲響,梧桐樹上的夜梟沖天而起。這聲音猶若尖針,刺破了記憶的泡影。 
屋內燭火忽然劇烈搖曳,飄忽不定,幾欲熄滅。 
她有所感應般駭然回首。 
房門開合間,已經有兩個人站在了燭火的陰影裡。 
這是兩個戎裝軍士,他們穿著黑色的束身甲,外罩暗紅色的大氅,腰間佩著長刀。從門縫裡瀉進來的風蕩起他們的大氅,張揚的影子映在屏風上,猶若群魔亂舞。 
她從服飾上很快認出他們是誰的人,她撫了撫額前的亂髮,冷冷一笑道:「他派你們來做什麼?」 
森冷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圈,兩人並不說話,其中一人跨前兩步,從懷裡掏出來一張紙扔在她腳下。 
她一眼便認出,這樣的紙張,是張貼在城門口昭告天下的御詔,一顆心頓時沉了下去。 
窗外風聲大作,嗚咽的風聲,好似無數冤魂哭號。屋內卻靜得可怕,連呼吸聲都不聞。 
她拿起御詔,先看了右下角的朱紅之印,確認是真的無誤,這才去看上面的內容。視線掠過一個個熟悉的封號,她的身軀忽然抖得像寒風裡最後一片落葉。 
好似有一把重錘猛然擊在她胸口上,猝然的疼痛讓人喘不過氣來。其後又好似有一把刀,從骨頭裡面開始,隱隱的,一點一點的,從裡往外將她整個人切開、撕裂。 
她忽然拼了命般去撕那張御詔,一邊瘋狂撕扯著,一邊嘶聲說道:「假的,都是假的。別以為我不認識聖上的印璽,這是假的!」 
「妳明明知道是真的!」一名軍士冷冷說道,森冷的目光中暗含著一絲同情,「來時公子讓我告訴妳,他從未喜歡妳,他心中另有其人,這一世他對不起妳,倘若有來世,他自會回報妳。」 
她停止了撕扯,抬起慘白的臉望著軍士。 
死寂的屋內忽然響起了笑聲,磔磔的聲音好似夜梟的鳴叫。 
過了好久,她才發現聲音是從她嘴裡發出來的。 
多可笑啊! 
原來她的癡,她的戀,她飛蛾撲火般去求的,只不過是利用。 
那些她以為的美好,對他而言,只不過是微塵,輕輕一抹便了無痕跡。 
來世回報她!? 
她只覺得渾身血液逆流,憤怒好似潮水開閘般湧出。 
「去他娘的來世,你告訴他,我這輩子就要他血債血償!」她嘶聲喊道,從未想到,平生第一次罵人,竟然罵的是他! 
「恐怕這輩子,妳沒有機會了!」軍士同情的目光中迸發出殺意,「黃泉路上那麼多親人陪著妳,一定很熱鬧,一路好走啊!」 
原來,他還要她死! 
真是一齣和話本子裡那些俗的不能再俗的戲差不多,癡情的小姐遭遇美男計,被情郎利用完畢,就像扔掉抹布般將她扔掉了。甚至於,他都不屑於親自動手。 
她掙扎著走到織機前,胸口的悶痛讓她動作有些滯澀。 
她將織機上的錦緞取了下來,雙手托著走到軍士面前。 
「這是我答應給他的,回去對他說,他雖負了我,我卻死也不會欠他任何東西。再告訴他,來世,我不要和他有任何牽扯!」她輕輕的幽幽的說道,沒有任何的愛恨,就像在敘述一件很平淡的事情。 
可兩名久經沙場的軍士卻忍不住聽得心裡發酸。 
她說完,便默默轉身,緩步向桌邊踱去。 
裙袂拖曳在地上,帶著淒美的華貴。 
兩個軍士在屋內灑滿了燈油,然後扔出了火摺子。大火燒起來前,兩個軍士身形敏捷地退了出去。 
她摔倒在地上,頭擦破了,鮮血染紅了她的臉,看上去慘不忍睹。 
她眼睜睜看著火焰很快燒到了她的衣衫,燒到了她的身子。 
這宛若地獄烈火般的焚燒,這深入到靈魂深處的疼痛,讓她忍不住嘶吼出聲。 
煙霧漫了過來,早已經流不出眼淚的雙目竟被熏出了淚,滴落在光滑的地面上,竟然是殷紅的顏色。 
她依然努力地睜著眼睛,可是她什麼都看不見,眼前除了血紅一片,依然是血紅一片。 
整個世界都在燃燒! 
耳邊只有一片空白,好像聲音都被抽走了,可偏有一道聲音穿過烈火傳了進來。 
「畏罪自焚!」 


第一章 妖女本色 
一頂青呢小轎停在官道一側,轎外,有數十人正在廝殺。 
榴槤坐在轎子裡,一顆心隨著外面的打鬥起起落落。他已經記不起這是一路上遭受的第幾次刺殺了,也算不清他們這一批人到底被殺了幾個。只記得出發時,他坐的是華麗的鎦金馬車,馬車後簇擁著二十多位騎馬的侍從,而如今,除了抬轎的四個轎夫,就只餘外面和刺客打鬥的三個人了。 
榴槤在轎子裡挪了挪身子,偷偷瞥了一眼坐在他對面的女子。 
女子坐在轎內的錦繡團墊上,烏髮斜綰成倭墮髻,整個人看上去懶懶的。她順著窗戶縫隙看了會兒外面的廝殺,似有些厭倦般放下了簾子,伸手撫摸著懷裡紅嘴鸚哥的羽毛,慵懶地閉上了眼睛。 
榴槤暗暗咬了咬牙,在心中罵道:妖女,睡吧睡吧,一會兒外面的被殺光了,就輪到妳了。他只覺得在他活過的十七年歲月中,還從未這般煎熬過,甚至於家中出事,他淪為街頭乞丐時都沒有過。 
這煎熬不是來自於外面的刺殺,而是轎中的女子。 
試問,如果你日日和一個妖女待在一個轎子裡,時時擔憂被她吃乾抹淨再殺人滅口,你會好受嗎? 
這種煎熬除了恐懼,還有刻骨的厭惡。 
榴槤從未這麼厭惡過一個人,且還是一個女子。 
「槤兒,你是否也想出去練練身手?」女子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玩味地凝視著他,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 
榴槤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顫,忙正襟危坐,恭敬地說道:「奴才願保護九爺,萬死不辭。」說完,斟了一杯熱茶,小心翼翼遞了過來,「九爺,這是奴才最後一次為您斟茶了。」 
秦玖並不接茶,只是瞇眼靜靜望向榴槤。 
據說,她殺人時習慣瞇眼,榴槤腦中忽然跳出不知從誰口中聽到的話,手微微抖了抖,脊背上一股寒意慢慢升起。 
他膽顫心驚地凝視著對面的雙眼。 
略飛的眼角,密而長的睫毛,眼眸微瞇睫毛翹起時,似乎挑起了所有的魅惑。左眼角邊一顆嫣紅的淚痣,又在邪魅狷狂中憑空添了一絲淒婉。 
「槤兒如此忠心可嘉,為了你這句話,我也捨不得讓你出去送死!」秦玖似笑非笑說道。她的聲音並不清澈,也不嬌美,反而似放久了的古琴,幾許暗啞低徊,幾許寂寞高寒,幾許魅惑悠長。 
榴槤心中一鬆,這才發覺脊背上全是汗。雖然被耍了,但終歸暫時保住了命。他知道自己武功低弱,出去了便是送死。他不想死,為了活下去,他只得迎合這個妖女。 
外面的廝殺聲終於停止,有人在轎外稟告道:「九爺,刺客已經全部被誅殺!」 
秦玖喝了一口茶,淡淡說道:「既然如此,進城吧!今日是上元節,進城後徑直去天門街!」 
榴槤沒想到秦玖這個時候還有心情遊玩,在心裡暗暗咒罵了句:妖女不得好死。 
秦玖瞥一眼榴槤,慢悠悠說道:「每年上元節,朝廷都會頒下御旨,入夜後可在天門街盡頭的青雲樓前燃放煙花。麗京是三朝古都,號稱雲滄大陸最大的都市,許多國家的貴族、商人都不遠千里,慕名雲集麗京。在今天這樣的大日子,你不光能看到衣履各異的異國之人,還會看到來自大皚國的寶馬羊氈,槃國的珍貴寶石,燁國的飛禽怪鳥和寶劍利刃,運氣好的話,還可以看到雲韶國的美女。」 
榴槤從未到過麗京,聽說有這麼多的熱鬧可瞧,頓時打起了精神來,渾然忘記了一路奔波的勞累和方才遭受刺殺的恐懼。 
「九爺,您曾經來過麗京?」榴槤好奇地問道。 
秦玖斂下睫毛,緩緩道:「少時曾來過。」 
轎夫一路疾行,終於在天黑前趕到了麗京城。 
青呢小轎自宣德門直入麗京,經過德慶坊,穿過幾條街,拐過東角樓,到了天門街。 
秦玖掀開窗簾凝視著外面的人潮和花燈,冷風透過縫隙灌了進來,她下意識裹緊了身上的斗篷,正要放下窗簾,視線忽然凝住在一盞花燈上面。 
「轎夫,停轎!」秦玖曼聲說道。 
榴槤初到麗京,對什麼都感興趣,見秦玖要下轎,這正合了他的心意,忙不迭地過來攙扶她下轎。 
秦玖扶著榴槤的手下了轎,徑直向那個花燈走去,她身姿曼妙,行動間帶著入骨的優雅,一身石榴紅的斗篷在人潮中分外顯眼。紅嘴鸚哥已經睡醒,停在秦玖肩頭左顧右盼。榴槤和三名侍從不敢怠慢,忙追了過去,四個轎夫抬著轎子尾隨其後。 
這一夜的天門街上,除了人最多,便是花燈最多,將整條街點綴得如同天上的街市。 
燈山火樹,絢爛迷離,好一番盛世繁華。 
秦玖面前是一座酒樓,酒樓名「玲瓏閣」,樓前掛著許多彩燈,下面皆吊著謎面。 
秦玖看到的那個花燈就雜在眾花燈間。 
那是一盞六角的花燈,乍一看並不起眼,但是細看會發現與其他花燈皆不同。這個做花燈之人顯然用了許多心思,骨架外面裝裱的並非是紙而是白絹。絹上的畫,不是印染上去的,也不是畫上去的,而是繡上去的。 
花燈六面繡的全是竹,卻每一幅都不同。有風中竹,雨中竹,霧中竹,月下竹,日下竹,霜覆竹。 
雨中之竹中的雨絲,是將絲線織在白絹中,被花燈裡的燈光一映,便現出若隱若現的雨絲,那種撲面而來的濕意唯妙唯肖。霧中之竹的濃霧更巧妙,是用各種不同的織法,讓整幅白絹現出厚度的不同,這種不同被光一照,便顯出濃淡不同的霧氣來。 
每一幅畫的意境不同,竹的形態也不同,很難想像,一個人可以將竹子繡出這麼多不同的風韻來。 
榴槤看秦玖被花燈吸引,便也湊近看了看,看到燈上的織錦,他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他家之前也是富貴之家,但從未見過這樣精美的織錦和繡品。 
「太讓人驚嘆了,這個花燈,堪稱珍品啊!帝都真是藏龍臥虎之地,做這盞花燈的女子,不知是怎樣心思玲瓏剔透的奇女子啊!」榴槤忍不住嘖嘖稱奇。 
秦玖冷笑道:「奇女子嗎?你去叫管事的過來,問問這盞花燈哪裡得來的?可否出手?」 
榴槤見秦玖臉色暗沉,猜她肯定在嫉妒這做花燈的女子。他心情頓時大好,一溜煙去找玲瓏閣的管事。 
玲瓏閣的管事是一個年輕男子,就在樓前看大家猜謎,聽榴槤說完,遺憾地擺手道:「不瞞你說,這盞花燈今夜很多人想買,只是你們就是搬來金山銀山,我也是不能賣的。除了這盞竹燈,別的可以隨意挑選。」 
榴槤奇道:「為何不賣?」 
管事的壓低聲音道:「老實告訴你,這盞竹燈不是我們玲瓏閣的,而是有人寄放在此處的,一會兒他便會來取。」 
秦玖並不放棄,微笑著問道:「不知是何人寄存在此處的?我們想等一等,倘若他來了,我們再從他手中買走。」 
管事瞥了一眼秦玖,笑呵呵道:「我就直說了吧,那位客人肯定是不賣的。因他寄存花燈,也是為了取悅心上人。花燈擺在這兒,一會兒他會帶意中人來買。所以,妳還是別等了。」 
榴槤知道,一些富家公子為了討意中人歡心,常用一些非常手段。這種高價買走自己的東西,搏心上人一笑的,也是有的。 
榴槤見秦玖沒有離開的意思,試探著說道:「我們等一等無妨。」 
管事的朝前方一指,低聲道:「他來了。」 
秦玖隨著管事手指的方向朝街道上望去。 
天門街在麗京屬於比較寬闊的街道,可容得下八乘並行。碰上今日這樣熱鬧的日子,再是寬闊的街道似乎也不夠用,馬車穿梭,人流熙攘,人和馬各自奔走,貴人和平民都到了街上,更不時有衣履各異的異國之人穿街而過。 
秦玖在人流中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男子。 
世上就是有那麼一種人,無論他走在哪裡,都能讓你從人群中一眼看到他。 
他站在一盞蓮花燈前,負手側對她這邊正在看燈。他身材很高,著一身玄錦鑲裘邊騎馬裝,外罩同色披風,披風上用金線繡了暗花,被燈光一映,灼然有光,貴氣凜然。他足蹬黑色皮靴,腰間佩刀,手中隨意纏握著的一柄烏金馬鞭在燈下閃耀著暗金的冷光,如同主人一般,透著低調的華貴。 
蓮花燈朦朧的光芒籠罩著他的側臉,飽滿的額頭,挺直的鼻梁,非常年輕而俊美的一張臉。似乎感知到有人在注視,他回首朝這邊望了一眼。 
軒昂的劍眉,冷峭中透著逼人的英氣。那雙眼很深,透露著與年齡不相稱的冷靜和銳利。 
榴槤也在打量那男子,他專注地盯著他看了半晌,甚感疑惑:這樣一個翩翩絕世佳公子,還需要費盡心思來博心上人一笑嗎?那這麗京的女子,眼光得多高啊!再回首一瞧,見秦玖望著那男子目不轉睛。 
他想:妖女不會看上這男子了吧?倘若真是這樣,倒是好事一樁,估計她便不會對自己下手了,但這個男子卻實在可惜了。 
這樣一個冷峻的男子,不知會不會笑? 
便在此時,玄衣男子側頭朝著前方微微一笑。 
榴槤從未看到一個男子可以笑得這麼好看! 
蓮花燈的柔和光芒與他臉上柔和的笑容交相生輝,耀得人目迷心蕩,暖得人心底發軟。 
這樣溫柔和煦的笑容,也只有衝著心上人才會有吧? 
秦玖稍稍移動一下目光,便看到男子目光籠罩的前方,有一個年輕公子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那公子身材秀挺,只個頭有些矮小,身著一襲繡著白牡丹的長袍,外披一件白色狐裘披風,墨髮梳髻,簪著一支白玉簪。他肌膚白膩,容色絕麗,整個人宛若玉雕一般,有一股自然清冷的神韻。他似乎猜中了不少燈謎,手中拿著五六盞猜燈謎賺到的花燈,笑得很是歡快。 
玄衣男子迎上去,接過他手中的花燈,交給尾隨在身後的下人手中,微笑道:「我們到玲瓏閣那邊看一看。」 
白裘公子笑得更歡快了,徑直朝玲瓏閣這邊走了過來。 
男子尾隨其後,穩步而來。 
榴槤看得都傻眼了。 
他沒想到,這個寄存花燈的男子的心上人也是個男子。 
他早聽說他們大煜國貴族中有龍陽之興,有些貴族私下裡偷養男寵,只這種事情本是見不得光的。哪裡想到,在麗京竟這般猖獗? 
榴槤這邊呆呆的正風中凌亂,那兩人已經從他身側走過,徑直朝著玲瓏閣前的花燈而去。一前一後兩道身影從身前閃過,隱有暗香沁入鼻端。 
秦玖瞇眼瞧著那個身著牡丹繡紋衣衫的公子,只見他目光在花燈上一掠,便忽然凝注在那盞竹燈上。 
「這盞竹燈當真別致!」裘衣公子目不轉睛盯著竹燈。 
倒是有些眼光,秦玖冷笑。 
她早已瞧出來,這個身著牡丹紋繡衣衫的公子,其實是一個姑娘。不是秦玖眼厲,而是這女子並沒有真心要扮成男子,只不過把女扮男裝當作一種風雅而已。哪有男子的臉如此白膩?又有哪個男子的腰肢如此纖細,聲音如此嬌美? 
這樣的扮相,也只能騙一騙三歲的小孩子和榴槤這樣的呆子。 
早幾年前,麗京的大家閨秀出門,就習慣女扮男裝,且將其視為風雅之事。倘若不女扮男裝,便會在臉上罩一塊面紗。就是青樓裡的頭牌出門,也會罩一塊面紗的。像秦玖這樣什麼也不罩的,多半會認為是小家小戶的女子或是風塵中混到底層的娼女。 
「喜歡嗎?」玄衣男子問道。 
裘衣女子點點頭,伸手溫柔地在竹燈上撫過,好似撫摸珍寶一般。 
「妳既然喜歡,那我無論如何也要為妳求到。」玄衣男子低頭溫柔地說道,他轉身問玲瓏閣管事,「這盞竹燈要如何才能得到?是猜燈謎嗎?」 
玲瓏閣管事微笑著迎上去,躬身道:「不瞞公子,這盞花燈是難得的珍品,敝閣得來不容易。所以掌櫃的立下了規矩,只要有人能在三百步外一箭射中懸吊竹燈的細繩,這竹燈就送予誰。公子不妨一試,這盞花燈至今還無人能射中呢!」 
「三百步?是不是太遠了?」裘衣女子蹙眉問道。 
玄衣男子勾唇笑道:「無妨,還難不倒我。管事的,請將弓箭呈出,本公子打算一試!」 
管事的連聲道好,忙命人將準備好的弓箭取了出來。 
「這盞竹燈,我也很喜歡呢!既然有這樣的規矩,那麼,我們也可以試試了?」秦玖邁步上前說道。 
朦朧燈光下,一襲石榴紅的衣裙勾勒出她美輪美奐的身姿,鴉黑的倭墮髻低垂,襯托出她細緻的面容,柔媚的眼中蕩漾著迷人的笑意。 
管事的有些驚訝,沒有料到,這個女子對這盞竹燈如此執著。明知這燈就是玄衣男子的,也知道他是為了取悅心上人才這樣做,她竟還要強求此燈。他為難地望著玄衣男子,不知如何是好。 
玄衣男子也有些驚訝,似未料到有人和他爭這盞燈。他眉梢微挑,慢慢轉首,看到人群中的秦玖。清冷的目光在秦玖臉上流轉一圈,帶著刀鋒般的銳利和審視。 
「無妨,既然姑娘喜歡,比一比也無妨,姑娘先請吧!」玄衣男子淡淡說道。 
榴槤也沒料到秦玖會這麼做,頗有些驚訝。 
這邊的熱鬧引起了行人的注意,有人認出了玄衣男子的身份,低聲說道:「哪裡來的女子,竟然要和安陵王比射箭,這不是找輸嗎?」 
榴槤嚇了一跳,縱然他再孤陋寡聞,對安陵王的事蹟卻是如數家珍。 
他們大煜國當今皇帝慶帝子嗣不多,只兩個皇子一個公主。大皇子顏閔,封康陽王。安陵王顏夙是今上第二子,十五歲之前,他都是默默無聞的。直到十五歲那年,他初到刑部歷練,便偵破了一宗大案,由此而聞名朝野。但他真正成名卻是十八歲時,那一年西疆藩王張成起兵造反,安陵王奉聖命領兵前去討伐,當時李良將軍圍城數日,都不得破城,最後安陵王以智計誘敵出城,以一箭在亂軍中射中敵首。自此,安陵王箭術聞名天下。 
如今,秦玖卻要和他比射箭,無疑是找輸沒錯。況且,三百步基本上是一般弓箭的最遠射程,而要在最遠射程外射中一根細繩,那無疑是極難極難的。 
榴槤不認為秦玖那三個侍從──枇杷、櫻桃和荔枝有這樣的射術。當然,他也不認為秦玖有這個能耐。他正想著,卻聽秦玖道:「槤兒,你站到竹燈下面去。」 
「為何?」榴槤疑惑道。 
「我若射中細繩,花燈掉下來豈不是會摔壞,你站下面接著去。」秦玖笑咪咪過去拿起了弓。 
榴槤頓時想哭,因為此刻他才意識到秦玖是要親自射。 
不是他小看她,而是這太難射中了。況且他才不關心她能不能射中,問題在於,為什麼要讓他站在花燈下,倘若她一個不準,射到了他的腦袋上……可迫於妖女的淫威,他又不敢不從,磨蹭著站在了竹燈下,膽顫心驚地看著秦玖邁著婀娜的步子退到了三百步遠的地方。 
第一次,他誠心的為妖女祈禱:一定要射中竹燈上面的細繩! 
秦玖在街道上站定,低頭打量著自己手中的弓。 
這弓是玲瓏閣管事拿過來的,是一把鐵胎大弓,這種弓的射程比一般弓要遠,應該能射到三百步遠,但這種弓卻也比一般的弓沉了不少。 
秦玖慢慢把箭搭在弓上,瞄了一眼四周。見越來越多的遊人被這邊的熱鬧吸引了過來,竊竊私語聲也越來越大。 
「這個女子是什麼人,怎麼這麼大膽,敢和安陵王比射箭?」 
「不曉得,估計是京外來的,沒見識過王爺的厲害!」 
「嘖嘖,太自不量力了!」 
竊竊私語聲隨著風聲不斷地傳了過來。 
秦玖慢慢地舉起了弓,石榴紅的寬大衣袖自然垂落,露出她瑩白如玉的手腕。蔥白的手搭在弓弦上,慢慢地瞄準。 
她瞇眼,眼角上翹,眼中含著嫵媚的笑意。 
這個瞄準的過程有點長。 
那把弓左邊瞄瞄,右邊指指,上邊挪挪,下邊移移。 
她一移動到下邊,榴槤就額頭冒冷汗,急得大喊:「太低了!太低了!」不是瞄他的頭好不好! 
有幾回,這箭頭瞄到了安陵王的頭部,秦玖看到了他微垂的側臉,以及唇角邊那溫柔呵護的笑意,他在低聲對身畔的白裘女子說:「放心,這燈是妳的,誰也搶不走!」 
這個時候,她就很想放手,讓這支箭就這麼飛出去。 
過了好久,秦玖終於瞄準了花燈的細繩,準確地說,是瞄準了花燈的上方,到底指的是不是細繩,這就不是眼力能看出來的了。 
秦玖的弓終於固定不動,她開始一點一點地拉弦。 
竊竊私語聲低了下去,終於歸於靜寂,都想看看,這個女子到底能不能射中,八成是射不中。 
「阿臭!」在所有人的心神都吸引在弓箭上時,一道奇怪的聲音出現。 
發出聲音的是秦玖肩頭上的紅嘴鸚哥兒。 
這鸚鵡生得漂亮,乃是鳳頭鸚鵡,一身白羽,頭頂上幾撮鵝黃色羽毛飄飄,宛若帶著一頂皇冠,牠傲然挺胸站在秦玖肩頭上,一對黑眼珠直直盯著榴槤。 
鸚鵡會說話,這不是稀奇事,但所有人都不知道這個時候這鸚哥兒為什麼會喊:阿臭! 
榴槤又想哭了! 
只有他知道鸚哥兒為啥會叫阿臭。 
他跟了秦玖後,這個天殺的妖女就給他起了個名字叫榴槤。起初他覺得這名字還不錯,後來才知道他的名字和枇杷、櫻桃、荔枝一樣,是一種水果的名字,據說這種水果,會發出一種很臭的氣味。後來,八成是妖女教了鸚哥兒這樣叫他。牠只要見到他就會喊:阿臭! 
還有比他更更倒楣的人嗎?主子欺辱他也就罷了,連她的鸚鵡也欺辱他。 
他咬了咬,喊道:「黃毛!」 
鸚哥兒的大名叫鳳凰,這名字是由牠的鳳頭而起。牠還有一個只有秦玖能喊的名字就是黃毛,因牠頭頂上有幾撮黃色的羽毛。 
「黃毛!」榴槤怒道。 
「阿臭!」鸚哥兒拍翅膀叫道。 
「黃毛!」 
「阿臭!」 
「黃毛!」 
「阿臭!」 
玲瓏閣的管事終於忍無可忍,走上前問秦玖:「姑娘,妳還射不射?」 
「當然射了!」秦玖勾唇一笑,伸手拍了拍肩頭上的鸚哥兒,輕聲道:「黃毛乖啦!」 
鸚哥兒斂起撲騰的翅膀,昂起了頭。 
秦玖再次挽弓瞄準,夜風吹過,寬大飄逸的衣裙飄舞起來,整個人看上去像一朵夜色中隨風招展的紅色海棠。她瞇眼,唇角優美的笑影不在,隱約,有酷冷的殺氣在她周身流動。 
榴槤的腿哆嗦了起來,心中想著,只要她一鬆弦,他就蹲下。 
所有人的心都跟著緊張了起來。 
就在這時,秦玖卻放下了弓。 
「這弓我拉不開!」她頗惆悵地說道。 
圍觀的人哄的一聲笑了,榴槤額頭上的汗滴了下來,他能說他不認識這個人嗎?玲瓏閣管事氣得說話都結巴了,「妳……妳……那妳別射了。」 
秦玖卻哪理睬他的話? 
她將弓「啪」的一聲扔在了地上,從寬大的袖子裡掏出一個團扇大小的繡花繃子,上面繃著一塊白色寒絹,繡了一朵怒放的曼陀羅,嬌美豔麗得似乎能讓人聞見花香。 
她微笑著將支撐繃子的竹條抽了出來,彎成弓的形狀,在兩頭纏上了絲線,做成一把弓。將剛才那支箭搭在絲線做的弦上,笑靨如花地說道:「我用這個!」 
「妳當這是小孩玩家家啊……」管事話還沒說完,秦玖已經挽「弓」搭箭,也沒見怎麼瞄準,「嗖」就射了出去。 
「啪嗒」一聲,花燈落在了榴槤懷裡。 
圍觀的人都默了。 
只有鳳凰撲棱著翅膀飛了出去,在花燈上方落了下來,昂首開始踱步。 
這個結果太出乎意料,且發生得太快,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待反應過來後,圍觀的人忍不住大聲歡呼起來。 
秦玖在歡呼聲中漫步走了過去,衣帶當風,姿態曼妙。 
「榴槤,拿好燈,我們走了!」她勾唇笑道。 
「請留步!」身後一道清冽的聲音傳了過來。 
秦玖瞇眼瞧了過去,只見安陵王快步朝她走了過來。 
他不管走得多快,步子永遠很穩,就好似他這個人,永遠都成竹在胸,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一樣。隨著他的逼近,有股無形的威嚴壓迫了過來。 
秦玖微微勾唇,這就是安陵王。 
他似乎只會對心愛的人笑。 
旁人眼裡,他是冷面的判官,一旦確定了要誅滅你,他就永遠不會放手,直至讓你灰飛煙滅! 
「請問王爺有事嗎?」秦玖翩然回身,頭上的珊瑚朱釵的紅色珠串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搖曳,華美中透著幾縷幽豔。 
顏夙微微挑了挑眉,冷聲問道:「這盞花燈如今是妳的了,不知妳賣不賣?」 
「賣啊!」秦玖想也沒想就回答。 
「多少銀兩?」顏夙問道。 
秦玖低眸看了一眼榴槤懷裡的花燈,頗為躊躇地說道:「賣多少銀兩好呢?這麼好的花燈。」 
顏夙冷冷揚眉,準備接受秦玖的獅子大開口。 
「可惜我不缺銀兩,只好不賣了!」秦玖兩手一攤。 
「那妳缺什麼?」顏夙瞇眼詢問。 
「我缺什麼呢?」秦玖問身畔的榴槤。 
「缺男人!」榴槤不假思索地說道。 
秦玖睨視著顏夙,勾唇笑道:「聽到了嗎?王爺肯換嗎?」 
鸚哥兒在花燈上玩夠了,忽地飛到秦玖懷裡,學著她的話道:「王爺肯換嗎?肯換嗎?」 


第二章 吾心悅汝 
倘若是一般的男子,聽到這句話,恐怕早就怒了。就連此刻那些圍觀的人們聽到一人一鳥這樣說,都有些憤怒。就連榴槤都在心裡不斷地嘀咕:妖女太無恥了,一個花燈就想換一個男人。可安陵王顏夙卻不是一般的男人,聽到秦玖這句話,連眉梢都未曾抬一下,只唇角的弧度輕揚,揚起一個嘲弄的笑意。 
「抱歉,本王已有心儀的女子,怕是無法照顧妳的生意,只這盞花燈,我是勢在必得,妳開個價吧!」他極緩極慢地說道,只是話語裡卻已經當秦玖是一個青樓的妓子了。 
倘若是一般的女子,聽到這句話,恐怕也早就怒了。只秦玖也不是一般的女子,她撫摸著懷裡鸚哥兒的羽毛,唇角上依然掛著慵懶的笑意,「人不能換,那就換王爺身上的東西吧!」 
秦玖說完,便抱著鸚哥兒開始圍著安陵王轉圈。含波瀲灩的美眸凝視在他身上,興味的眸光逡巡了一圈又一圈,最後落在安陵王手中握著的烏金馬鞭上。 
「這鞭子不錯!」她漫步上前撫摸了一下鞭梢。 
安陵王瞇眼道:「妳若是喜歡,自可拿去。」 
秦玖搖搖頭,「我不愛騎馬,拿馬鞭沒用,這把刀不錯。」她目光一轉,凝注在安陵王顏夙腰間配著的刀上。 
這把刀的刀鞘是黑色的,透著古樸而酷冷的殺氣。可以想像,裡面那把刀一旦出鞘,會是怎樣的冷厲。 
「槤兒,你不是缺一件兵刃嗎?這把刀你喜歡嗎?」秦玖指著安陵王腰間的佩刀問榴槤。 
榴槤冷汗如雨,心說:姑奶奶,妳能不能別扯上奴才啊!安陵王的刀是誰都能要的嗎?借奴才十個膽,奴才也不敢啊! 
他算是明白了一件事,跟著這個妖女,早晚不是死在她手上,就是死在她的敵人手上。 
「不喜歡!奴才一點也不喜歡。」榴槤把頭搖得波浪鼓一般。 
「這把刀怕是你們要不起吧!」為安陵王牽馬的侍從終於忍無可忍,上前說道:「這可是當今聖上賜給王爺的寶刀,這刀身上還雕刻著可以調動兵馬的軍符,妳要得起嗎?」 
「這樣啊!」秦玖頗失望的樣子,圍著安陵王又轉了一圈,眸中忽然一亮,好似發現寶貝一般,湊近安陵王身前,瞪大眼睛看他斗篷裡那件玄錦鑲裘邊的騎馬裝。 
她湊得很近,頭上挽起的髮髻蹭到了安陵王的下巴,身上隱隱的暗香沁入他鼻間,蔥白的手指還在他胸前的衣料上摸了摸。 
安陵王顏夙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一個待價而沽的貨物,他厭惡地後退一步,一把揮開了秦玖的手,冷眸危險地瞇了起來。 
秦玖輕揚唇角,緩緩道:「王爺這身騎馬裝很好看,俗話說,人靠衣裝馬靠鞍,我就要這身騎馬裝!我家槤兒穿上這身衣服也一定像王爺一樣威風,」 
榴槤已經被秦玖打擊得麻木了,抱著花燈傻呆呆站著沒說話。 
安陵王冷笑道:「這好辦,即使要十套也沒問題,請姑娘告知住處,明日我派人送到府上。」 
秦玖玉手輕搖,眼底盈滿笑意,「王爺可能沒明白我的意思,我只要你身上這一件,且現在就要。請王爺脫下,哦,方才忘記說了,裡面的中衣也要的。」 
鸚哥兒撲棱一聲飛到秦玖肩頭上,一雙黑眼珠骨碌碌地轉著,助威道:「中衣也要,中衣也要……」牠似乎知道脫了中衣裡面就沒有衣服了,不僅學得興高采烈,還一副很期待、很興奮的模樣。 
這會兒別說圍觀的眾人,榴槤裝傻也裝不下去了,他幾乎想跪下了。 
安陵王的侍從忍不住想衝上去將鸚哥兒的嘴縫上,被他一眼瞪了回去。 
安陵王波瀾不驚的臉終於像湖面的冰一般,呈現出憤怒的裂紋。漆黑的眸中,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寒意。 
「姑娘確定要用我這身衣衫換?」他冷冷問道。 
秦玖點點頭,鸚哥兒也點點頭。 
安陵王不再說話,只是伸手解下身上的披風,隨手扔給身後的侍從,然後便開始解腰間的玉帶。 
「王爺,你不必這樣,這花燈我不要了。」扮作男子的裘衣女子從人群外擠了進來,快步走到安陵王面前。 
「無妨,我說了一定會給妳的,妳先退下。」顏夙一邊說,一邊解開了腰間的玉帶,玄錦色騎馬裝敞開,露出了裡面雪白的中衣。他冷笑著脫下,隨手一扔,衣衫帶著勁風向秦玖撲了過去。 
這衣衫來勢凶猛,夾雜著一絲怒氣,嚇得鸚哥兒怪叫了一聲,渾身羽毛豎了起來。 
秦玖伸手,紅色的寬大袍袖裡,露出一隻瑩白如玉的手腕,隨意一撈,化解了撲面的怒氣,將衣衫搭在了肩頭上。 
安陵王再伸手,雪白的中衣如雲朵般飄落而下。 
「這樣可以了嗎?」安陵王淡淡望著秦玖,薄削的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意,長眸微闔,眸中鋒芒隱現,周身更是散發著冷寒徹骨的氣息。 
但不管他如何的冷酷,也不管他是不是沒穿衣衫,這都無損他是個好看的男子。 
何止好看呢! 
雖然只著一件白色裡褲,但是他站在冬日寒冷的街上,絲毫沒有畏冷之意。 
各色花燈的燈光透過人流的縫隙如輕紗般傾瀉而下,籠罩住他的身體。他全身上下沒有一絲贅肉,燈光勾勒出他身體的線條,看上去柔韌而流暢。 
他就那樣自然而然站在那裡,好似天經地義就應該站在那裡一般,那樣遺世而獨立,絲毫不因自己衣衫不整而不自在。 
他唇角掛著輕慢的笑意,長眸微瞇,斜睨著秦玖。 
秦玖望著安陵王,望著他。 
多彩的燈光,熙攘的大街,與這一切融為一體的身姿…… 
她好似忘記了自己身處何地。 
她只覺得心中虛空一片,隱有冷意彌漫而上。 
鸚哥兒站在秦玖肩頭,黑豆一般的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安陵王,好似喝醉了一般搖搖晃晃,站立不穩。 
秦玖伸手,拍了一下牠的頭,笑咪咪道:「黃毛,別忘了,你是公的!」 
黃毛被秦玖這一拍,猶若受了打擊般,一頭栽到秦玖懷裡一動也不動。 
秦玖伸手梳著黃毛翅上的白羽,一雙妙目卻在安陵王身上瞄了又瞄,撇了撇嘴,嘆息道:「王爺還真沒有幽默感,小女子只是開個玩笑,你還當真脫了。不過,王爺這胸、這背、這腰、這腿……還真是……嘖嘖……真是美啊!這可比那盞花燈值錢多了!」 
玩笑? 
安陵王的侍從幾乎要暴走了,他家王爺何曾被個女子如此戲弄過,又何曾被女子如此品評過! 
安陵王揚了揚眉,臉上連一絲柔韌的線條都沒有,明澈的眸中更是一片肅殺清冽,他伸手接過侍從遞過來的斗篷披在身上,遮住了暴露的春光,斜睨著秦玖道:「這個玩笑太冷了!花燈!」 
秦玖嫵媚一笑,「王爺犧牲色相也要得到的花燈,小女子自然不敢不給!」她拍了拍黃毛的鳥頭,慢悠悠道:「黃毛,把花燈給王爺叼過去,記得哦,要完好無缺的,不能有損壞!」秦玖說著,蔥白的手指在黃毛頭上的幾根黃羽上輕輕一拽。 
黃毛渾身一激靈,從秦玖懷裡「嗖」的一聲就飛了出去,轉瞬就到了花燈前,伸爪一撓,這一爪當真狠,直接捅破了那面繡著「霧中之竹」的錦緞,順便把裡面燃著的蠟燭也推翻了。 
在榴槤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懷裡的花燈已經燃了起來。他嚇得尖叫一聲,隨手就把花燈甩了出去。 
一個火球就那樣飄蕩著,劃出一道光亮的弧線,快速朝著人堆裡飛去。它朝著的方向恰巧是裘衣女子那邊,人群一陣騷動,都忙著抱頭鼠竄,唯有那裘衣女子卻呆呆地一動也不動,望著迎面飛來的火球,低低道:「花燈!我的花燈……」 
安陵王腳尖一踮,身子前傾,伸手一兜,便把朝著裘衣女子飛去的花燈抓在了手裡。他抓著燃燒的花燈,竟也不怕燒手,低眸掃了一眼燃燒的花燈,便抬頭緊緊盯著秦玖,火球映在他漆黑的眼眸中,變成了兩簇跳躍不定的火光。 
秦玖含笑的目光和他冷厲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中間,是燃燒著的火球。 
兩人誰也不說話,默默的對峙恰若一場無聲的決鬥。 
周圍的空氣似乎也開始一圈圈緊縮。 
緊張的氣氛,凝滯的空氣,周圍的喧鬧似乎再也不聞。 
花燈的火苗晃了幾下,似乎被兩人之間可怕的氣勢給驚怕了,驟然一黯,不一會兒便悄然熄滅了。 
安陵王看了一眼手中已經燃燒得只剩下骨架的花燈,長眸瞇了瞇,極其不捨地將花燈的殘骸扔在地下。 
秦玖忽然嫣然一笑,道:「王爺您大人有大量,別和一隻鳥計較,我回去一定會收拾牠,餓牠三天三夜!」 
安陵王漠然靜靜站立,夜風侵襲而至,他雖著一件斗篷,但那眸中的寒光卻依然冷得徹骨徹心。 
這是一個如神祇一樣凜然難犯的男人。 
「餓牠三天嗎?」安陵王冰冷的唇角邊隱隱浮上一絲冷笑,「不如姑娘把那隻鸚哥兒交給本王,我一定替姑娘好好管教!」 
「王爺的好意小女子心領了,但您公務繁忙,實在不敢勞煩王爺。」秦玖盈盈笑道。 
「無妨!本王的公務便是懲罰罪人,不勞煩!」安陵王一絲也不讓地說道。 
那邊黃毛渾然不知自己已經處於危險的境地,正在和榴槤打鬧。 
黃毛最寶貝頭上那幾撮毛了,剛被秦玖一拽,便發了瘋,卻不敢惹秦玖,只能欺負榴槤,撞翻了花燈後,便跳到榴槤頭上亂抓亂撓,將榴槤束得整整齊齊的髮髻弄得像個鳥窩一般。 
榴槤捧著頭叫道:「黃毛,你下來,看我不拔光你的毛!」 
黃毛一聽,在他頭上抓撓得更厲害了。 
一人一鳥在那裡正打得不亦樂乎。 
圍觀的眾人漸漸回復了心神,開始指點著秦玖竊竊私語。 
就在這當兒正熱鬧的時候,忽聽得頭頂上的天空「蓬」的一聲響動。 
「放煙花了!」有人一聲歡呼,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轉移到天空中了。 
秦玖仰首望向天空時,一朵銀色的梨花正在墨黑的空中徐徐綻放。 
那樣絢爛到極致的絕美,讓時間瞬間凝固,讓世界失去了聲音,讓人的思緒在過往的美好中沉沉浮浮。 
一個接一個的爆響,無數個煙花在夜空中綻放。 
天早已全黑了下來,今夜沒有星斗沒有月輪也沒有一絲雲影,天空黑得如同潑墨一般,這便襯托得盛放的煙花格外燦爛美麗。 
各色煙花在夜空中爭奇鬥豔,將墨黑的夜空渲染成五彩斑斕光影的海洋。 
只是,正在眾人興致勃勃欣賞時,熱鬧的天空忽然歸於沉寂。 
「下一個煙花一定是今年的重頭戲,那最美麗的火牡丹!」 
「一定是的!不知今年的火牡丹是什麼顏色的?」 
「九爺,什麼是火牡丹?」榴槤擠到秦玖身畔,好奇地問道。 
秦玖笑吟吟道:「是一種煙花,爆開就如同綻放的牡丹一般,很好看!」 
「很好看!」黃毛站在榴槤頭頂上說道。 
「來了,快看快看!」人群一陣騷動。 
眾人翹首企盼著,仰長了脖子,瞪大了雙眼,緊緊盯著那束火龍般升上天空的煙花。 
在全麗京城百姓的殷切目光中,那束火龍一點點綻放。 
只是卻不是什麼火牡丹,也不是火樹銀花,而是一行字。 
蘇挽香,吾心悅汝!玉衡。 
這行字一出,全麗京城的人都沉默了。 
「這……這……真神啊!」榴槤驚嘆不已。 
這麗京城果然是物華天寶、臥虎藏龍之地,他今日算是見識了。 
方才安陵王以花燈取悅心上人,他尚覺得新奇,未料到「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更厲害的在這裡呢!他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自嘆不如啊! 
以煙花示情,讓全京城人作見證,如此浪漫,再高傲的女子,怕也是要被折服了吧! 
只不知那位幸運的女子是誰? 
「九爺,妳不是少時在麗京待過嗎?那妳一定知道這個蘇挽香是誰吧?她是誰啊?如此幸運的女子!」 
秦玖在燈影裡轉身,唇角含著淡淡嘲諷的笑意,懶懶道:「你覺得她很幸運嗎?」 
「不是嗎?倘若我是那個女子,我無論如何一定要接受這份感天動地的示情。」榴槤羡慕地說道。 
「那你知道玉衡是誰嗎?」 
「是啊,他是誰?奴才正想知道呢,真是高人啊!」 
「當今聖上之七弟顏聿,字玉衡,封號嚴王,外號閻王。」秦玖一字一句慢慢說道。 
榴槤一聽顏聿的名字,一張俊俏的小臉頓時垮了下來,喃喃道:「哦,呵呵,那,那這女子,還真是不幸啊!」 
榴槤雖然不是帝都人,但卻知道皇叔顏聿,其實不止是知道,簡直是如雷貫耳。他只是不知道顏聿的字是玉衡,如今聽說顏聿就是玉衡,玉衡就是顏聿,他深深地為那位蘇挽香姑娘默哀。 
顏聿的名氣,一點也不比安陵王顏夙小。說起來,皇叔顏聿也是大煜國「名動天下」的人物,在麗京城中,幾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他這個名動天下和安陵王的名動天下卻是有極大的不同的。正如天和地之別,南和北之差,正和邪之分…… 
倘若,安陵王顏夙是麗京女子夢寐以求想要嫁的良婿,那顏聿就是麗京女子唯恐避之不及的惡魔。 
顏聿成名比安陵王顏夙更早,如果那也叫做成名的話。 
他是先帝的第七個皇子,也是先帝最小的皇子,最得先帝之寵愛。顏聿也確實不負先帝厚望,自小便極聰慧,五歲便能作詩,七歲便出口成章,且小小年紀便懂禮儀知進退。據說,當時教習顏聿功課的于太傅常讚他日後必成國之大器。 
于太傅看人極準,卻沒想到這一次竟看走了眼,說起來這大約是他平生第一次看錯人。 
在顏聿八歲那年,先帝偶感傷寒,原本只是小病,但先帝在寢宮養病時卻猝然薨了。顏聿以弒君殺父之罪入了大牢,因先帝最後飲下的那碗藥是顏聿呈上去的。先帝用藥次次都有人試藥,唯有那一次自己最小最疼愛的皇子端來的藥,他沒有讓人試,但就是那碗藥送了他的命。 
弒君殺父之罪,這是多麼大逆不道之罪啊!倘若是旁人,不光自己會被處極刑,九族也會被誅光。所幸先帝臨去前免了顏聿死罪,顏聿才免於一死,被關入了刑部大牢。據說,他在牢中被關了數月。一直到新皇,也就是顏聿的大哥,現在的慶帝登基後,才為顏聿平反。據悉,那碗藥裡的毒並非顏聿所下,而是一個宮人所放。但就算是平了反,那一碗藥終究是顏聿親手奉上且一勺一勺親自送到他父皇口中的,這弒君殺父的罪名已在天下人心中形成,無論如何都是抹不掉了。其後,京中容不下一個弒君殺父的皇子。還未成年的顏聿便被慶帝封為嚴王,在北疆賜了封地。 
顏聿的封地在麟關,那是一個荒瘠苦寒之地,他在那裡待了多年,直到十八歲那年,慶帝重病,顏聿被允許回到麗京探望皇兄之病,之後便留在了麗京。 
據說,回到京都後的顏聿沒多久便一躍成了麗京城中最有名的花花公子,紈褲子弟。他泡戲園子捧戲子,逛妓館包花魁,行徑放蕩不羈。 
麗京是溫柔鄉富貴地,麗京城的世家公子中,行為放誕的也不是沒有,但大多都是偷偷摸摸,誰也及不上顏聿,他是明目張膽的。慶帝也曾試圖管一管這個皇弟,無奈當時病重,根本就沒有精力去管束他。到了後來,顏聿竟還唱起了戲。他並非隨意哼哼,而是跑到戲園子裡,包了頭、化了臉、著戲服,正兒八經地唱了幾場。唱戲這個行當是屬於下九流的,堂堂的皇叔,跑出來唱戲,那可是自甘墮落到極點了。 
縱然是這樣,麗京城喜歡他的女子還是不少,甚至也有些大家閨秀不顧父母反對,想要嫁給他。但自從出了一件事,那些想嫁他的女子們也絕了念頭。 
顏聿二十歲那一年,喜歡上了一個女子。那個女子叫白素萱,是當時四大世家之一的白家的千金。說起白素萱,榴槤也是知道的。 
他家出事後,他在街頭流浪,在酒樓裡討飯時,就聽酒樓裡說書的先生說起過這個女子。據說,見過她的人都驚為天人。說她不光容貌絕色,且還端莊賢淑才華橫溢。當時慶帝因病無法上朝,白素萱在十四歲時便隨著姑母白皇后上朝,協助姑母執掌朝政整整三年。 
其實白素萱在更小的時候便顯示出了驚世的才華,坊間私下裡流傳著許多她的手抄詩集。那些詩句光是念一念,都覺得口齒生香。 
也不知是怎樣的機緣巧合,讓顏聿認識了白素萱。顏聿便鐵了心要娶她,不惜強取豪奪,最後動用了他皇兄的聖旨。但可惜的是,白素萱還未過門,白家就出了事,白素萱也因此殞命。當時,人們便暗中紛紛傳言,說是顏聿命硬,剋死了他父皇,剋死了白素萱,甚至連白家全家都是因為和他攀了親戚,才被剋得家破人亡的。 
自此之後,顏聿便得了個「閻王」的稱號,說他就是個勾人魂魄的閻羅王。 
這樣的一個人,但凡被他看上的女子,自然不是幸運而是不幸了。 
如今這個不幸的女子,就是蘇挽香。 
「不知那個倒楣的蘇挽香是誰?」榴槤嘆息一聲道。 
秦玖凝視著煙花綻放的天空,丹鳳眼中似是蒙上了一層淡薄的霧靄,遮蓋住她眼神流轉間流露出來的情緒,讓她看上去有一絲縹緲。 
榴槤忍不住在心中想著,若是讓妖女遇上閻王,不知會怎麼樣?最好妖女被剋死,那樣他便自由了。 
他忽然覺得自己和蘇挽香一樣的可憐,都是被妖孽看上了。 
「槤兒,你去把那盞花燈拾起來吧!」秦玖回過神來,臉上又浮起慵懶的笑意。 
「都燒成那樣了,還拾起來做什麼?」榴槤雖然不願意,卻依然乖乖地遵照秦玖的吩咐去拿,他實在搞不懂妖女到底為啥這麼稀罕這個花燈,燒成這樣了還要,又不是她做的。 
秦玖笑吟吟看著榴槤蹲在地上拾著花燈的殘骸,眼角餘光卻瞥向了安陵王的方向。 
安陵王顏夙也看了會兒天空,向來不沾情緒的眸中染上了一份訝異,最後他皺了皺眉,眸中閃過一絲鋒芒。就在此時,有三個軍士穿過人群快步走到顏夙的身側。那三個軍士皆穿著黑色的束身甲,外罩暗紅色的大氅,腰間佩著長刀。 
秦玖一看到那三個軍士,柔媚的長眸便瞇了起來。 
安陵王大概為了方便和裘衣女子私會,所以出行只帶了一個侍從。如今這三個軍士,便是他手下之人。三名軍士中的一人垂首向安陵王稟告著什麼,安陵王長眸微瞇,驀然向秦玖的方向看了過來,薄冷的唇邊忽然浮現一絲笑意,帶著一絲嘲笑,帶著一絲冷冽的殺意。 
方才,無論秦玖如何戲弄他,也未曾見到他眸中有殺意。她暗叫不好,接過榴槤拾起來的花燈零散的骨架,用手帕包好,交給身畔的枇杷收好,轉身便朝停在街邊的轎子走去。 
「九爺,不看煙花了嗎?」榴槤還沒看夠,慌忙問道。 
枇杷冷聲道:「再看命都沒了,還不快上轎!」 
榴槤愣了下,這個枇杷和他一樣同為妖女的侍從,雖然說,這個面癱男整日裡冷著臉抱著劍一語不發,但不可否認,他是妖女的侍從中武功最高的。 
他都這樣說了,榴槤再回想一路上那幾回驚險的刺殺,心有餘悸,忙向轎子跑去。 
黃毛似乎也察覺到了危險,撲棱著翅膀追上了秦玖,徑直鑽到了秦玖寬大的袖子裡。

小說house系列《天下第一嫁》全四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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