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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庶女之恨

冷宮的房檐下,李未央數著長髮上的第六隻蝨子。常年沒有澡洗,身上像長了層厚厚的盔甲,捉蝨子便成了她打發時間的唯一方法。

十二年了,被關進冷宮整整十二年了,李未央抬起頭看著天空,每到這樣下雨的天氣,一雙腿傳來的痛楚足以讓她痛得發狂。

她是丞相李蕭然的親生女兒,只可惜,她不是從大夫人的肚子裡爬出來的,而是由一個身份低微的婢女所生,再加上生於二月,應了那句「二月的女兒對父母不利」的傳言,因此被父親送給遠方的族親收養。族親並不待見自己這個庶女,將她丟在鄉下自生自滅,她這樣一個出身於大曆國第一豪門的貴女,竟不得不親自操持家務,甚至下地勞作。金枝玉葉,被棄民間,若非後來嫡姐李長樂不肯嫁給那人,父親和大夫人怎麼也不會想起她來⋯⋯

長樂,未央,一聽便分得出誰貴,誰賤。初回李府,她滿心歡喜地以為父親終於想起了自己,然而,卻只聽到父親欣慰地對美麗高貴宛若仙人的嫡姐李長樂說:「仙蕙,妳不必再煩心了,這個丫頭會替妳嫁給拓跋真。」

嫡姐李長樂,字仙蕙,多麼美麗的名字,當時的未央這樣想著,卻沒想到,這個名字將會是她一生的噩夢。

後來,她如父親希望的,入三皇子府,一心一意地扶持拓跋真一步步從皇子登上帝位,更為他生下長子玉里,直到拓跋真登基,封她為后,足足花了八年時間。拓跋真曾說她膚如凝脂,眉目如畫,是上等的美人。可是,上等的美人終究比不過世間的仙子,轉眼間,就如牆角的爛泥,不堪入目。

後來呢?後來──

李未央每每想到那一天,都要發笑。笑自己那年輕無畏的時節,笑她現在離過去那麼遙遠。

還記得那一夜,坤寧宮內所有的人都被處了極刑,似乎是急於結束一切或是掩蓋一切,他們甚至沒有被帶到刑房,一切就在她寢宮外的庭院裡開始了。坤寧宮的大門被緊緊鎖閉,受刑的人皆被封上了嘴。一瞬間,坤寧宮裡血雨腥風。

李未央,被拖到皇帝拓跋真的面前。

拓跋真素來就深邃的眸子寒光凜凜,目光冷峻得極端無情,「妳這個賤人,連自己的親姐姐也能狠心毒害!」

李未央滿心悽楚,「我害她?我從未害過她!」

拓跋真毫不留情地一腳踹在她的心口,李未央當場一口血吐出來,卻惹來他嫌惡的目光,「賤人,長樂難產,朕不在宮中,宮女去求妳,妳卻躲在坤寧宮中避不見面,分明是存心要害死她!若非我回來得早,她必定是一屍兩命!」

抬起頭看著眼前的拓跋真,他還是這樣俊美,俊美得彷彿天上的謫仙,其實她從來都不懂這個男人,她不知道自己愛上的究竟是一個怎樣的男人,可以溫柔到何種程度,可以無情到何種程度,甚至於,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天大的笑話,那麼巴巴地癡戀著,自以為是地付出著,卻不知,他根本從不稀罕。

李未央冷冷一笑,「皇上只想到姐姐,有沒有想過我們的兒子玉里?就在你與姐姐的兒子出生那一天,我的玉里得了重病奄奄一息,我把太醫召來救他有什麼錯?難道姐姐是人,我的兒子就不是人了嗎?現在姐姐順利為你生下了兒子,一出生你就冊封他為太子,我的玉里卻死了,你答應過我的,要讓玉里做太子!堂堂一國之君怎能言而無信!為什麼要出爾反爾?為什麼?」

拓跋真冷酷的面容讓人心寒,滿臉的漠然迫視著她,「朕已經封了妳做皇后,妳還不知足!還奢望太子之位!」

李未央只覺得滿口的血腥味道,聲音如浮在水面的碎冰,「皇后?是,我是皇后,可廢后的詔書早已擺在你的案上,只等姐姐生下一個皇子就要蓋上玉璽!拓跋真,我有什麼錯?嫁給你八年,我是怎樣對你的!」她一邊說,一邊輕輕解開外衣,露出心口那道猙獰的疤痕,指著它,一字一句地道:「先帝三十八年,我為你擋了刺客的一劍,正中心口!先帝四十年,明知道先太子遞過來的是毒酒,我為你一口飲下!先帝四十一年,我知道七皇子要殺你,連夜馬不停蹄地奔波八百里去告訴你!先帝四十二年,你賑災之時感染了瘟疫,我驅散宮人孤身一人,衣不解帶地照顧你整整四十八天!你登基的時候向我許諾過什麼,你還記得嗎?你說你做一天的皇帝,我就是一天的皇后!可是你卻在後來愛上了李長樂,不但讓她的孩子做太子,甚至要廢掉我!拓跋真,你對得起我嗎?」

拓跋真神色平靜,漠然地看著她,那種漠然,像是一點也不在乎。那種漠然,如此自然,似乎他天生就應該是這般模樣。

他的神色令她的心猛然一抽,彷彿被一枚極細極鋒利的針猝不及防地刺進了心扉,疼得她狠狠地吸了一口氣,然而面上還得維持著堅強,可眼底卻已掠過了一絲哀涼。

「長樂才是朕傾心愛慕之人,朕原本打算,即使廢掉妳的皇后之位,還會為妳在後宮保留一席之地,讓妳下半輩子衣食無憂。」

「衣食無憂?」八年夫妻,同生死,共患難,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只有她站在他身旁,可是當他登上帝位,卻對李長樂愛慕如斯,不但要廢掉她,還口口聲聲說會讓她衣食無憂,「我為你做盡一切,甚至不惜以命相護,等來的就是衣食無憂四個字嗎?八年!八年的夫妻,抵不過李長樂一張貌若天仙的臉!衣食無憂,誰要你的衣食無憂!我辛辛苦苦用命換來的一切,你這樣輕易的給了另外一個女人!還要我對你們感恩戴德嗎?」

拓跋真赫然一掌重重拍在案上,俊美的臉龐已微微扭曲,「住口!什麼另外一個女人,長樂是妳的姐姐!」

李未央輕嗤一聲,「姐姐?她是高高在上的仙女,是李家的嫡出大小姐,是天上的雲彩。我呢?我不過是李家庶出的女兒,是父親都不會理睬的災星,是地上的泥巴!她若真的把我當做妹妹,又怎麼會奪走我的夫君,奪走我兒子的太子之位!」

「長樂天真善良,純潔無瑕,平日裡一隻螞蟻都捨不得踩死,妳連她一根手指都比不上!至於玉里,被妳教得那樣不懂事,竟然對長樂口出不敬之語,有什麼資格坐太子之位!」

天真善良,純潔無瑕?從小到大做好事的都是自己,可是擔負美好名聲的永遠是姐姐!只因為她長了一張美麗的面孔,就能夠被眾人當做仙女般供起來!李未央只覺得自己有說不盡的可笑,她的目光含著無限的痛意,「是,我比不上姐姐!可是玉里何其無辜,他不過是一個四歲的孩子,他什麼都不懂,他只是眼睜睜看著我為你傷心落淚,一時不忿說了兩句埋怨姐姐的話而已,你何其殘忍竟將他關了三天三夜!若非如此,他怎麼會染上肺病,怎麼會小小年紀就魂歸黃泉!他是你的親生兒子啊,只為了他說了一句不懂事的話,你就要這樣對待他!我讓所有太醫來給他診治,我要救自己的親生兒子,我做錯了嗎?你只想著李長樂,我的玉里卻渾身高熱,虛弱地對我說著母后好痛,母后我好痛!你知道我的痛苦嗎?如果可以我情願用自己的性命來換取他活下去!你寶貝你的李長樂,我的玉里只有我了!為什麼李長樂生產時,我要去她宮中照顧她?那個時候,我的玉里正在死亡線上掙扎啊!現在我什麼都不要了,我只要玉里活過來!我恨李長樂,我恨透了她,我恨不能生生撕爛了她!」

「長樂怎麼會有妳這樣可怕惡毒的妹妹!」拓跋真一把拽住李未央的頭髮,臉上滿是憤恨之色的瞪著她,「妳要恨就恨朕好了!她原本不肯的,是朕執意要她入宮,立她為后!朕絕不會原諒妳的!朕要妳一輩子都生不如死!來人,斬斷這賤人的雙腿,把她打入冷宮!」

接著,李未央看到一塊豔黃色的織錦,在黑漆漆的宮裡,那個顏色蓋過了所有,同時也撕裂了她的世界。她知道,那是廢后的詔書!廢后啊!

太監宣旨的尖利嗓音飄盪在她耳邊,四周那一雙雙眼睛像毒箭一般射了過來,似乎要將她萬箭穿心。而她早已魂飛太虛,在她的腦海中衝撞奔騰的只剩下一個字──恨。

拓跋真,你好狠,你真的好狠!我捧著自己的心討好地匍匐在地上,你看都不看一眼,一腳便毫不留情地踏碎了!如今,不僅傷害著我的身體,還凌遲著我的尊嚴與靈魂!李未央狂笑不止,她曾經說過,最愛江南的風景,有朝一日塵埃落定,她要走遍千山萬水,看風景,品好茶,聽小調,拓跋真說過會記住,一輩子都會記住,正是因為他記住了,所以現在用來懲罰她!她不是想要走遍千山萬水嗎,他就斬斷她的雙腿!她不是在乎皇后之位嗎,他就廢掉她的后位,把她打入冷宮。

那以後,拓跋真便立了李長樂為后,冊封她的兒子為太子,一生椒房獨寵,榮光無限,而她李未央,從此被世人遺忘。

苟延殘喘地活著,不過是嚥不下這一口氣,她對自己說,要活過李長樂,要活過李長樂!

就在這時,冷宮的門開了,李未央看見了一絲昏黃的暖光從門口飄了過來。

「李氏,快跪下接旨!」

跪下?她一雙腿都被斬斷了,何來跪下!

「廢后李氏無德,冷宮中不思己過,日夜詛咒皇后,賜鴆酒一杯!」

李未央一時不能明白他在說些什麼,昏沉的頭腦和耳中尖銳的叫聲讓她無法思考。

「李娘娘,妳也不要怪別人,皇后憂慮驚懼,日不安枕,陛下找人算過,是妳的命數太硬,剋了皇后,妳就早日離去,投個好胎吧!」

毒酒一杯,竟然是毒酒一杯啊!她做了一輩子的好女人,為他做牛做馬,做了一輩子的好皇后,她在大戰時不顧病體親自勉慰將士,逢災難冒風險為災民開倉放糧,不惜觸怒拓跋真也要匡正他為政的失誤,對內監宮女更是寬容慈愛,可她現在得到了什麼回報?在她落難的時候,有誰肯站出來為她說一句話!沒有,一個都沒有!

李未央哈哈大笑,狀若瘋狂,「拓跋真,李長樂,你們好,你們待我真好啊!下輩子,我李未央發誓,再不與人為善,絕不入宮,誓不為后!」

老太監看著廢后李氏,心中不禁悲憫,嘆息一聲,「將她拉下去吧!」

隔了很遠,都能聽見李未央瘋狂的聲音,那道聲音如同詛咒,在深宮中經久不散,懾人心魂⋯⋯

 

 

第一章 死而復生

燈油如豆。

李未央在床上翻了個身,一下子清醒了。她清楚的聽見,外面傳來對話聲。

屋外,馬氏小心翼翼地道:「娘,您看是不是找個人來給三小姐瞧瞧,她畢竟是李家送來的人,真要死了⋯⋯」

劉氏聽了兒媳的話,冷著一張臉,淡淡地答道:「瞧什麼瞧?這丫頭還真把自己當成什麼了不起的千金小姐了!我早聽人說過,她就是個洗腳丫頭肚子裡爬出來的庶女,又是生在二月,是個不折不扣的災星,李氏是大族,不好直接殺了她,這才將她丟給平城的遠親李家,後來李家的老太太和夫人接連病了,這不擺明是她剋的嗎?所以才急慌慌的送到咱們這鄉下地方來!哼,我看她不但是災星,還是個懶貨,每次讓她做點事就裝死,臭丫頭!」

李未央聽著這對話,突然一個激靈,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周圍,這屋子基本上沒有什麼傢俱,只有一張四方桌子,四條長木凳,還有一個放東西的櫃子,最後就只剩下自己躺著的這張木架床。

這裡是?她的腦子一下子懵了,外面的對話還在清晰地傳進來。

「她在李家的時候到底還有人伺候,哪裡做過粗活,今天是不小心掉進冰窟窿才會病的,也不能全怪她。」外面天寒地凍的,劉氏卻讓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去河邊洗衣服,馬氏心裡實在不忍。

劉氏冷哼一聲,「死人肚裡還有一口熱氣,這位千金小姐倒好,做一點點事,便推三阻四,別人兩步走的路,她要分做三步走。看她在那兒裝病我就來氣,再這樣索性直接丟出去凍死最好!」說完面寒如霜地盯著馬氏,「妳要是可憐這個賤丫頭,那衣服妳幫她去洗了!」

聞言,馬氏忙說道:「娘說的是,媳婦再也不敢亂說話了。」

劉氏氣呼呼地起身,把門砰的一聲甩上了。

這是怎麼回事?自己不是死了嗎?怎麼會躺在這裡?李未央想要動一動,卻渾身無力,骨頭彷彿散了架,她掙扎著想要看清楚這裡的一切,就在這時候,門簾被人掀開了。

很快,李未央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這人肩膀窄窄的,胸脯柔軟,身上還有股皂莢的香味。

「喝碗粥吧,發身汗來,病就會好了!」

熱氣撲面而來,李未央卻彷彿見了鬼一樣,神情詭異地盯著眼前的女人──如果她沒有記錯,眼前這個二十歲左右的農家婦人,分明是當年她曾經寄居的農家兒媳婦馬氏。可是,這怎麼可能?自己明明被賜了毒酒,可是一轉眼,為什麼會再見到二十三年前認識的人?

她十六歲嫁給拓跋真,八年後登上后位,隨後在冷宮待了整整十二年,死的時候已經三十六歲了,馬氏卻還是二十三年前的樣子,簡直是匪夷所思!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瘦瘦的,小小的,指尖泛著淡淡的月牙白。

這不是一個三十六歲的女人的手,這是一個小女孩的手!想到這裡,李未央的眼睛裡帶了一絲隱隱的恐懼。

馬氏擔心地說:「怎麼,身上還是冷嗎?」

她的聲音充滿關切,聽得出來,她是真心關心自己。

「應該找個大夫給妳看一下,可是娘她⋯⋯唉⋯⋯」

李未央看著馬氏手裡的粥,不知是用什麼米熬出來的,有股奇怪的氣味,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的眼眶卻慢慢地濕潤了。

如果是夢,她希望這夢不要醒!因為她有一種,自己還活著的感覺!

李未央剛要說話,突然看見一個人快步從外頭掀開簾子走了進來。

馬氏一手捧著一碗粥,偷眼看見劉氏臉色,不由有些發抖。

「妳在幹什麼?還不拿過來!」

馬氏連忙放開李未央站起來,剛要把碗放在桌上,因為太著急那碗一傾斜,碗中的湯汁頓時撒了出來,燙得手指生疼,卻還是忍著將碗放下。

劉氏見馬氏竟敢偷偷給李未央送吃的,一股火起,順手將桌上那一碗粥端起來,往馬氏臉上一扔,只聽得匡啷一聲,淋得馬氏一身的粥汁。

「小賤貨,我說了誰都不許給她送吃的,老娘的話妳聽不懂是不是?妳要是不想待在這個家了,馬上給老娘滾出去!」

可憐馬氏被劉氏這一碗熱粥燙得臉上頓時紅腫起來,忍著淚,吭都不敢吭一聲,彎腰去拾那地下的碎瓷片。

劉氏和記憶中的沒有絲毫改變,待人刻薄寡恩,不管是對待自己還是兒媳婦馬氏,都是當牛馬一樣使喚。李未央盯著劉氏,下意識地剛要說話,馬氏忙向她遞了一個眼色,似乎叫她不要開口,否則反替她添罪。

馬氏是一個乖巧聽話的好媳婦,可是不管她怎麼逆來順受,劉氏這個惡婆婆就是不肯放過她,整日裡挑三揀四就罷了,一看到馬氏來幫李未央,就以為她是故意跟自己作對,更加倍地刻薄她們二人。

李未央咬牙,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劉氏。

劉氏下意識地看了李未央一眼,卻看到她冷冷的目光中帶了一絲說不出的寒意,頓時心裡一跳,劈頭罵道:「妳瘋了不成,用什麼眼神看著老娘!」

李未央已經來不及去思考自己為什麼會重新變回到十三歲的模樣,她心念一轉,朝脖子上一摸,果然摸到一塊玉珮,心中一暖,這是自己的親娘從小掛在她脖子上的。李丞相將自己送到族親李家,李家人將自己養到七歲,剛開始還找丫頭嬤嬤伺候著,後來發現李丞相半點也沒有要接她回京的意思,又不知受了何人的挑唆,索性直接將自己丟到了鄉下一戶農家養著,每個月給十兩銀子的生活費。半年前,不知為什麼突然連這生活費都不給了,劉氏上門討了三回,李家人都不予理會,劉氏因此越發憎惡自己,不僅拿她當丫頭使喚,甚至百倍千倍的虐待她,常常背著人將她打得傷痕累累。

這玉珮是親娘留給她的唯一念想,她拼了命的到處藏著,就是沒讓劉氏找到,但今天⋯⋯李未央抬頭看著她,目光中有一絲清冽的冷光閃過,臉上竟然迅速出現了一絲討好的笑容,「周嬸,我在這裡多虧了有妳照顧,又沒什麼可以謝謝妳的,這個玉珮就送給妳吧!」

如果她沒有記錯,這塊成色普通的雙魚玉珮會在半個月後被劉氏發現偷走,而當年的她曾經去討要過,卻遭來一頓毒打。後來等她嫁給三皇子,再派人回來尋找,這個村子卻因為一場瘟疫,村民大都死了,這玉珮也就再沒了消息。

劉氏沒想到李未央竟會主動將自己找了許久的玉珮拿出來,臉色頓時好看了許多,冷哼一聲,一把從她手上搶過玉珮,「這還差不多!妳就在床上再躺一天,不過明天可得起來幹活啊!」

馬氏吃驚地看著李未央,像是半點都不認識她了,在她的印象中,李未央總是拚死的護著這個玉珮,從不肯讓人拿走的,怎麼會突然送給劉氏?

李未央的笑容越發溫順,「周嬸放心,明天我一定起來幹活!」

劉氏驚詫於李未央的溫順,剛要再說兩句,這時候,一個高大的男子突然從外面走進來,看了這場景,像是習以為常,一臉惱怒地看了馬氏一眼,然後才轉身朝劉氏笑道:「娘,我今天在集市上買了塊布料要送給妳,穿起來保證就跟縣城裡的夫人一個模樣,快跟我去看看吧!」說著便將劉氏拉了出去。

劉氏一邊走,一邊不忘回頭警告馬氏,「再讓我看見妳給她送吃的,小心妳的皮!」

馬氏見劉氏離開來,才掩著面淚如雨下。

李未央看著馬氏,搖了搖頭,軟弱的退讓是沒有用的,那塊玉珮嘛,自然多的是法子再要回來!而對付劉氏這種欺善怕惡之人,一定要惡整到她被扒了三層皮為止!

現在是永明帝三十一年二月十二,也就是說她回到了二十三年前,這一年她十三歲。

一整夜,李未央都被「前世」的記憶折磨,恨不得放聲大哭,卻因為屋子太過狹小而不能發出一點聲響,但是想到她憎恨的那兩個人此時正錦衣玉食地生活在京城,她就又恨不得立刻揣上刀子衝過去,將他們千刀萬剮。

哭了一回,宣洩過的情緒慢慢地平靜下來,李未央抬頭看著漆黑的窗外,目光變得幽暗不明。前世的她,以為只要安分守己,將一切盡心盡力做到最好,就能苦盡甘來,枯木逢春。可是誰能想到,一切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她用善良與守候換來的不過是可怕的背叛。被無情的父親,被冷酷的夫君,還有那個一心被自己視為好姐姐的人⋯⋯自己雖然比不上李長樂美貌,可對拓跋真卻是全心全意、捨生忘死的,如果不是自己,拓跋真早就死了數回了,哪輪得到他登上皇位,而自己卻被當成垃圾一樣丟進了冷宮。

既然老天給了自己重生的機會,李未央深吸一口氣,目光堅定,她為什麼要放過他們。總有一天,這筆帳,她會向那些人,一個一個全部討要回來!

夜幕拉開,一天過去了,新的一天轉眼近在眼前。

馬氏有點躊躇,不知該不該去叫李未央起來,馬上就要雞鳴了,若是李未央還這樣躺著,只怕會被劉氏責罵。

她想了想,遲疑地走進了屋子,卻發現屋子裡空無一人,頓時嚇了一跳。

人呢?看著收拾得乾乾淨淨的房間,她很是驚訝。

廚房裡,李未央匆匆地煮好了豆漿,又將熱燙的米粥倒入每個人的碗裡,拿出醬菜,小心地盛在小碟裡,然後端到桌子上,看到馬氏一臉驚訝地走進來,笑道:「蓮子姐,早飯我都做好了。」

馬氏的閨名叫蓮子,只是李未央從沒這樣親熱地叫過她,從前總是怯生生的,彷彿一副隨時會哭出來的樣子。

李未央何嘗不知道對方心裡在想什麼,前世的自己七歲前都還算是被人捧在手心裡的,突然被丟到一戶農家自生自滅,當然會受不了,尤其是這半年來劉氏因為收不到錢而越發刻薄毒辣,從前的自己更是每天害怕得要命,幾乎如驚弓之鳥。可是現在,在經過了拓跋真的無情無義,經歷了喪子斷腿和冷宮十二年的打磨,劉氏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障礙,不,連障礙都不如,只是路上的一顆小石子而已,有什麼好害怕的呢?想到這裡,李未央笑道:「周嬸他們就要醒了,蓮子姐趕緊準備吧!」

這家裡一共是五口人,家主周清是當初收養自己的李德家外院的管事,平常不在家,他的妻子劉氏,然後就是大兒子周江和兒媳婦馬氏,最後還有個小女兒周蘭秀。

馬氏越發困惑地看著她,她卻微微一笑,轉身出去了。

周家的破院子裡,大門緩緩開了,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女孩端著一個木盆不疾不徐地走了出來。盆裡堆了滿滿的衣服。女孩身上穿著青色的裙子,因為髒了又洗,洗了又髒而變得有些發黑,腰上還打著補丁。頭上只是鬆鬆地綰了兩個小髻,髻上綁的是麻繩。她穿得如此糟糕,長得卻是很清秀,一張秀氣的瓜子臉,皮膚特別白,一對細長的娥眉,配上她那對黑白分明,宛轉靈動的鳳眼,再加上小巧秀氣的鼻子和小小的嘴巴,一頭黑髮也是光可鑑人,把那一身破衣都襯得可愛了。與村裡的大多數女孩子們比起來,這個小女孩無疑是太漂亮了些。所以她一路走出來,引來無數人的目光。

李未央粗布衣衫,打扮寒酸,卻一直面色平靜,彷彿沒有感覺到這一切,她端著手裡的木盆,一步步向河邊走去。

漂亮這種東西算得了什麼呢?從前自己也覺得容貌出眾,可是後來到了京城,看到李長樂,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美若天仙,跟她比起來,自己的容貌其實很一般。

李未央走到河邊,蹲下來用力地用棒槌捶打著衣服。棒槌砸在衣服上發出「噗噗」的聲音,髒水不斷地噴到她的衣服上和臉上,她卻始終很認真地做著這件事,沒有半點嫌棄。

幾個洗衣服的女孩子發現了她,互相用胳膊捅了捅,隨後用眼角瞥著她,訕笑著議論開來,嘰嘰喳喳的像一群麻雀。

「妳看妳看,那個千金小姐又來洗衣服了呢!」

「好可憐,妳看她穿的,還不如我們呢!」

「她真的是丞相千金嗎?怎麼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哎呀,妳不知道嗎?她是二月生的,相士說她剋父呢!人家忙著把她送出來,就是不想見她啊!」

「哎喲喲,這個小姐當的,還不如咱們這種村姑呢!」

「就是,這樣的小姐,送給我我也不會去做!」

這些話一句句傳到耳朵裡,李未央不由得想起在很小的時候,也曾幻想過有朝一日能回到京城,那將會是怎樣的生活?但每次的幻想只能讓她再次深刻的體會自己的悲慘,平添許多悲傷。李未央唇畔勾起一絲微笑,前生為了這些人的議論,她沒少在背後流眼淚,可是現在──她站起來,把衣服捧到上游去。

這可是劉氏又臭又長的裹腳布,李未央拿著長布條劈劈啪啪地打著,讓髒水嘩啦嘩啦地流到那些女孩子的盆裡去,那些人還在嘰嘰喳喳,根本沒發覺。

洗完衣服,李未央捧著盆站起來。

眾人奇怪地看著她,總覺得她跟以前不一樣了,不管她們說什麼、笑什麼,她都是一副淡淡的神情,就像看著一群不懂事的孩子們在胡鬧般。

回到周家時天色還早,劉氏剛剛用過早飯,正坐在廊下剔牙,看到她,眉頭皺起來,剛要說什麼,卻不知為什麼忍住,屁股一抬走進了屋子。

馬氏走過來,悄悄塞給未央一塊餅,小聲道:「公公回來了。」

周清?李未央揚起眉頭,看著馬氏。

馬氏一愣,未央這孩子,明明年紀還不大,怎麼這眼神⋯⋯似乎多了一絲不一樣的氣勢、成熟以及冷肅,怪不得劉氏今天沒有高聲叫罵。

轉眼間,李未央的臉上已經是春花般燦爛的笑容,她謝過馬氏,低頭吃著粗餅,嚥下嚼爛的餅,喉嚨火辣辣的疼,可她卻吃得很香、很香。

因為收拾劉氏,眼前就是一個大好的機會。

周清是個男人,在看問題的深度與遠度上超過劉氏,所以他對李未央不壞,因為他奉行凡事留一線的原則,所以每次回來,李未央都會有幾天好日子過。

把灶臺內柴火熄滅了,李未央睜著一對氤氳著水氣的大眼睛,慢慢地站起來。剛想要抬一抬酸麻的胳膊,門外卻突然傳來一道聲音,「死丫頭,妳又偷懶,趕緊將廚房收拾乾淨!」

李未央看了一眼站在門口叉著腰、橫眉怒目的小姑娘,這小女孩只比自己大一歲,卻生得比她足足高出半個頭,長得高大不說,相貌原本長得很俏麗,偏偏一臉尖酸刻薄的模樣,沖淡了原本的美麗。

周蘭秀滿眼妒忌地盯著李未央清秀的臉,冷哼一聲,一邊走出去,一邊回頭吩咐道:「記得把鍋子刷洗乾淨,還有地上,不能有水,灶臺上也要弄乾淨。」

李未央站在狹小的廚房裡,看著對方的背影,突然笑了。用了小半個時辰,她才刷完所有的鍋子,彎下腰開始擦地。

這時候,周蘭秀突然從窗戶外探進頭來說:「妳這樣能擦乾淨嗎?要跪在地上擦!還有,水缸裡沒有水了,待會兒再挑一擔水來,聽見了嗎?」

李未央伸出手擦了把額頭上和下巴的汗珠,繼續幹活。

從來都是這樣,身為農戶的女兒,周蘭秀也是要幹活的,但她總是想盡一切辦法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給李未央,然後再將這些全都變成自己的功勞,在外頭告訴別人她很辛苦,需要照顧一個什麼都不會做的千金小姐。以前的李未央總是一邊做一邊哭,可是現在的她卻壓根不放在心上,不管怎麼辛苦,她都能夠忍受下去。

當天晚上,周清沒有留在家裡用飯,被村長請去招待了,像他這樣的管事,在平城李家不知道有多少,可在這樣的村子裡,卻是很了不起的人物。

李未央知道,周清好酒,每次不喝到半夜是不會回來的,這就給了她很好的機會。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李未央算好了時間,拿著早上洗衣裳的時候特意留下的一條紅綢子,悄悄起身,開門,走到圍欄邊上,將紅綢子繫在圍欄上,然後看了半天,微微笑了,轉身迅速回了屋子。

半夜的時候,突然聽見後門一陣響動,李未央翻了個身,當做什麼都沒有聽到。

就在這時候,周清喝得醉醺醺的回來,卻見到自己屋子裡有個高大的男人身影一晃而過,心裡一沉,頓時酒醒了,從外頭摸過一把柴刀,砰的一聲踹開了房門。

這一聲,驚動所有人,可是李未央卻閉上了眼睛,靜靜聽著外面的動靜。耳邊猛然聽見啪的一聲,像是誰被重重打了一個耳光,接著聽見周清罵道:「妳這賤人,竟趁著我不在家,招了野男人回來!什麼,妳不知道?我明明看見一個男人的人影從房間裡竄出去,妳還有臉說不知道!」說著又是劈啪兩聲。

不等劉氏辯解,周清又喊道:「妳今天要是不老老實實交代那野男人是誰,我就把妳活活打死!」

「冤枉啊!什麼野男人?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冤枉!」屋子裡,周清朝劉氏臉上吐了一臉唾沫,「我都親眼看見了,妳還敢喊冤!」啪的一聲,又給了劉氏一巴掌。

劉氏怎麼會善罷甘休,抓住周清的手開始推搡起來。

周清越發惱怒,一把將劉氏的頭髮揪住,向地上一拖,又踢又打,「妳這個不要臉的女人,我周家的臉面都被妳丟盡了!」

其實劉氏確實是紅杏出牆了,但一向都是趁著丈夫、兒子不在家的時候,在圍欄上繫了紅綢子,那個男人才會來,今天她可沒繫,那人卻來了!她正悄悄把人從後門放出去,丈夫就回來了!雖然被逮個正著,但說什麼也不能承認,見周清真把自己往死裡打,劉氏驚慌地掙脫,拔腿就往屋外跑。

「賤人,我看妳往哪跑!」周清一個箭步追到院子裡,一把又抓住劉氏的頭髮,只聽到劉氏淒厲的哀號一聲,跌倒在地上。

這時,周江已衝了出來,勸道:「爹,娘是不可能做出這種事的,您別誤會了!」

劉氏一聽,頓時明白兒子的意思,立刻放聲大哭,「是啊,你在外頭喝了酒,一時眼花看錯了,就平白無故來冤枉我!」

周清冷笑道:「冤枉妳!呸!我今天不過喝了半斤酒,還不至於到分不清男人女人的地步!我倒是沒想到,妳都這把年紀了,竟還會幹這種不要臉的勾當!妳老實說,那個野男人究竟是誰,我非把你們抓了浸豬籠!」

「好,你要是不信,我就一死以表清白!」劉氏裝模作樣地向壁上撞去。

周清眼快,一把將她抓住,「想拿死來嚇唬誰?」順手又將她扔在地上,一腳踩住她心口,越想越氣,拿起放在一旁的扁擔棍,就朝劉氏身上狠狠打去。

劉氏殺豬般的哀號聲傳來,李未央又翻了個身,微微勾起嘴角,這就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這下連街坊鄰居都聽見了動靜,紛紛打開門走了出來,房間裡的馬氏和周蘭秀當然早聽見了,可是馬氏是兒媳婦,哪敢出來看婆婆的笑話,周蘭秀有心出來救她娘,可是看到她爹那副凶神惡煞的模樣,就半點不敢動彈了。

周江看著周圍的動靜,忙攔著周清,「爹,你酒喝多了,半夜三更的就別鬧事了!」說著上前將扁擔棍奪下,又低聲道:「爹,有什麼事回屋裡去說吧,這樣被街坊鄰居看到不像話啊!」

周清狠狠地瞪著劉氏,已經把她打得出氣多進氣少了,還不解氣,又狠狠踢了周江一腳,「我不在家,你連個門戶都看不好,還怕丟人現眼啊!」

周江忍住氣,上去將被打得半死的劉氏扶了起來。劉氏到底是個潑婦,都快爬不起來了,嘴裡還罵罵咧咧地說自己冤枉,哭鬧個不停。

片刻後就聽見周清高聲罵道:「閉嘴!半夜三更,嚎什麼喪!」

頓時,世界安靜了。

李未央聽到這些,忍不住笑了起來。

劉氏在家裡躺了整整七天,這七天,雖然周蘭秀還是罵罵咧咧的,卻沒有人動手打李未央了,所以這日子過得比較舒服,在馬氏的幫助下,她還吃了兩頓飽飯。

周蘭秀看到李未央洗完了衣服,便走過來,遞給她一大桶豬食,「去,把餵豬了!」

餵豬在鄉下人家是很重要的事情,劉氏平時從不輕易交給其他人,都是吩咐周蘭秀去做的。

現在劉氏沒看著,周蘭秀便把這個活兒丟給了李未央,李未央笑嘻嘻地道:「是,蘭秀姐姐!」李未央面帶笑容地接過大大的豬食桶,費力地拎著往房子後面的豬圈走去。

周家一共養了八頭豬,李未央微笑著看著那群肥頭大耳的豬,想了想,舀了點豬食到槽子裡,豬隻們立刻撲過來搶食,李未央看牠們拱來拱去的搶食,不由想到了一個好主意。她四下看了一眼,隨後把豬食放在豬圈上,打開豬圈門,把豬都放出來,那一直被關著的八頭豬一下子重獲自由,沒命地飛奔了出去。

李未央躲在一邊,看到豬全都跑了,這才勾起嘴角,隨後她拎著豬食桶,悄悄從後門出去,繞了一圈走到村口人最多的那口井水前,一把將豬食桶丟了進去。聽到井裡傳來的撲通聲,李未央緩緩地笑了,站在井邊引頸期盼。

接連走過幾批人,李未央都沒說話,那些人奇怪地看著她,議論了一下也就走了。李未央看了一眼天色,索性盤腿坐在地上,遠遠望著村口的方向。

又等了差不多半個時辰,就看見住在村口的王先生和村長兩人慢慢向這裡走過來,李未央遠遠看見,心裡高興起來。這口井是回村的必經之地,她原本只是想等村長經過這裡,沒想到會多搭上一個王先生。這位先生是村裡唯一的秀才,後來雖然屢試不第,卻也是唯一讀遍聖賢書的人,所以要說誰最喜歡講道理,誰最喜歡管閒事,誰最喜歡為人住持公道博取好名聲,就屬這位私塾先生莫屬了!

李未央立刻站起來,一邊用手用力揉了揉眼睛,一邊在井邊張望,彷彿很焦慮的樣子。

村長經過時,疑惑地看著李未央,先開口道:「李家姑娘,妳在這兒幹什麼呢?」

他本來只是隨口一問,誰知李未央抬起臉,一張焦慮又傷心的臉出現在二人面前,「蘭秀姐姐讓我餵完豬後,將豬食桶洗一洗,我卻一個不小心把豬食桶掉進井裡!怎麼辦,回去後我一定會被活活打死的!與其這樣,我不如投井算了!」說著就往井口上爬,一副當真要跳下去的樣子。

村長一驚,要是真讓她跳下去,這口井的水還有誰敢喝啊!急忙衝上去拉住李未央,「有什麼事好好說啊!妳千萬別跳啊!」

王先生看了半天,摸著鬍子問道:「這是怎麼回事?妳是在他家寄宿的,聽說一個月還給他們好幾兩銀子,怎麼能讓妳餵豬呢!」

聞言,李未央一臉愧疚地解釋道:「我家人以前每個月給十兩銀子,連續給了五年,但現在給不出來了⋯⋯」

「什麼,每個月十兩!?」王先生一下子跳起來,他在村子裡教書,一年也沒有一個學生給得起二兩銀子的束脩啊!這周家人的心也太黑了,十兩銀子連續給了五年,那就等於整整的六百兩啊!養活一個小丫頭能用多少錢?哪怕養一輩子也用不完六百兩啊!他們竟然還把人當成奴才使喚,太不像話了!他氣呼呼地看著李未央,道:「走,我帶妳回周家理論去!」

村長心裡也覺得周家人過分了,趕緊跟上,還不忘回頭對李未央道:「別哭了,快走!」

李未央擦掉眼淚,快步跟了上去。

就在這時候,她突然聽見一聲奇怪的嗤笑聲,她猛地站住,回頭看了看,卻是空無一人,難道是她聽錯了嗎?李未央皺起眉頭,就聽見前面村長在催促了,她再次向四周看了一眼,確認是真的沒人,這才快步跟了上去,應該是她聽錯了吧!

一進門,王先生就大聲喊道:「周清,快出來!你們怎麼能讓個城裡的小姐餵豬呢?她可不是你門家的奴才啊!」

周清從屋子裡跑出來,看到這情形頓時愣住了。

「是啊,人家是寄宿在你家裡,以前給你們的銀子也夠多了,你們不該收了錢還讓人家做粗活啊!」村長也替李未央打抱不平。

這時候,馬氏和周蘭秀都出來了,一臉驚愕的看著李未央。

李未央急忙解釋,「村長大叔,是我自己想要幫蘭秀姐姐的,不怪她,不是她故意把活兒丟給我的!都是我的錯,是我太笨手笨腳了,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平時劉氏為了防止人家說閒話,打罵李未央都是把門關起來,不會敗壞周家的名聲,所以周清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可是現在村長和村裡唯一的教書先生都在這裡,左鄰右舍都在看著,周清頓覺面子掛不住了,回頭就狠狠給了周蘭秀一腳,「懶貨,沒事讓她餵豬,她哪裡會餵!」

李未央低著頭,一副很內疚的樣子,在眾人眼裡看起來更可憐了。鄉下人雖然愛說點閒話,看見李未央長得漂亮有點小嫉妒,但心思還是很淳樸的,在他們的觀念中,周家收了人家那麼多銀子,就該好好對待人家女兒,怎麼可以這樣欺負人家小丫頭呢?接連有好幾個鄰居指指點點的,周清又狠狠給了周蘭秀一巴掌,「都是妳給我找事!」

李未央心道:這事還只是剛開始呢!

果然,很快聽見周江衝出來,驚慌失色地道:「爹!豬!豬都跑了!」

※  ※  ※  ※  ※  ※  ※  ※  ※  ※  ※  ※  

李未央因為餵豬之事,成為村中關注的焦點,周清和劉氏不好再指使她做粗活,留在家裡又覺得礙眼,索性讓她去村口不遠處的茶寮幫忙。

茶寮一向是周江和馬氏在打理,賣些簡單的茶水和粗糙的餅子給經過信守村的客商。馬氏心疼李未央小小年紀吃苦太多,便只讓她在後面臨時搭建的小棚子裡燒水,並不讓她做別的。那日,李未央正往爐子裡添柴火,見馬氏匆匆進來,催促道:「未央,快點,多燒點水,再端十個餅子,有貴客在咱們家茶寮歇腳。」

李未央照做了,心中卻很疑惑,信守村南來北往的客商是不少,但被馬氏認定為貴客的倒是頭一回,是什麼人呢?她慢慢挪向門口,悄悄往外看了眼。果然看見涼棚內站滿穿著青色錦衣的護衛,雖然看不清他們之中最中間的桌子上到底坐著什麼人,光看涼棚外面的二十匹駿馬中夾雜著裝置著銀鞍紅纓的白龍駒,就已經是氣勢奪人了。

「未央,快點!別讓客人等急了。」馬氏的催促聲又響起。

不知道為什麼,李未央心裡有一種奇怪的預感,彷彿走出去就會發生不好的事情,所以她一直沒有挪動腳步,就在那兒站著。

「未央,哪裡去了?」周江有些急了,忙和客人賠笑道:「各位客官,真是抱歉,丫頭笨拙,動作拖拉,讓各位見笑了,待會兒我去教訓她。」

隨後傳來隨從的聲音,「沒事,快把茶水端上來吧,我家主子還要趕路呢!」

看來是非出去不可了,李未央想了想,還是走了出去,剛看見坐在正桌的那人,邁出去的步伐便僵在當場。

這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未央的身上,那少年也抬起頭來,向她看過來。

他坐在眾人中間,一雙眼睛散發著如同月光清輝一般皎潔又幽靜的光芒,渾身上下透出一股清冷高傲的氣質,一襲襟襬上用銀線繡著祥雲吉紋的雪白錦袍,將他襯托得猶如謫仙臨世般,他目光淡然的掃了李未央一眼。

李未央心下一凜,只看了一眼,便迅速地低下頭,將托盤舉至齊眉,盡可能不讓對方看到她的長相,幾步上前將食物遞給馬氏,然後裝作怕生地掩著臉,迅速衝回後面的小棚子,這才鬆了口氣。

陪坐在拓跋玉身旁的中年人對拓跋玉道:「七殿下,天色已晚,我們是不是就在這裡找一戶農家歇息?」

拓跋玉卻沒有看他,一雙冷眸緊盯著李未央消失的方向,眼底閃過一絲笑意,這少女,分明就是那天他在井邊看到的人。

這小女孩大概十二三歲左右,穿著一身破舊的素白粗衣,臉上被煙熏得黑一塊灰一塊的,不過拓跋玉留意到,李未央雖然刻意低下頭,可是那雙又大又黑的眼睛,閃著聰慧的光芒,只是那副弱不禁風的身子骨,卻讓他不由自主的生出想照顧她,保護她的感覺。搖搖頭,拓跋玉覺得自己太不可思議了,居然會有這樣可笑的想法!想到上次親眼目睹她作弄人時的狡黠模樣,臉上露出難得一見的笑意。

這個孩子,有意思!

他一邊想,一邊隨口道:「不,到前面的市鎮再歇息吧,明天早點上路,必須如期回到京城。」

展碩連忙應是,哪敢有意見,他太瞭解七殿下的脾氣,雖然他常用徵詢的口氣,但當他告訴你要怎麼做的時候,就表示他已做了決定。

很快,這一行人用完了茶水,重新上馬,過村而不入,繼續朝北飛馳而去!

李未央看著馬蹄揚起的塵土,不由得揚起一抹笑容,沒想到重生後見到的第一個熟人竟然是他──七皇子拓跋玉。

拓跋玉,他可是拓跋真的死敵,兩人不知交手過多少回卻都不分勝負⋯⋯李未央想起前生的事情,現在這個時候,七皇子應該在外遊學才對,突然歸來,表示京城即將掀起一場風暴了。再次與熟人見面,他們在明,她在暗,這種感覺,真的很有趣!

太陽終於完全隱沒,一彎明月夾帶著滿天星斗,驕傲的向大地散發出屬於它們獨特的光芒。逼人的熱風,被月光溫柔的輕撫,也變得清涼,拂在身上,非常舒爽宜人。李未央剛剛跟在周江和馬氏身後回到周家,就看到劉氏歡天喜地地衝出來,一把拉住李未央,喜上眉梢地道:「小姐大喜啊!」

周江和馬氏都愣在當場,不知所措地看著劉氏,不知道她是不是哪根筋突然搭錯了,怎麼一下子對未央這樣熱情?

李未央看著面上幾乎開出一朵花的劉氏,故意露出吃驚的神情,「周嬸這是怎麼了?」

「是李家!李家來人了!」

劉氏激動的模樣,讓李未央一下子想到了一個可能,「平城李家?」

「是啊是啊,李大老爺派了林嬤嬤來看望小姐了!」劉氏沒說出口的是,林嬤嬤還帶了一百兩銀子說是送給他們的謝禮。

李未央心中更加奇怪了,按照前世的軌跡,還要再等一年的時間,李丞相才會想起自己這個女兒,派人來接她,然後平城李家才會急急忙忙把她從信守村帶回平城,對外宣稱說她養好了病,接著送她回到京城⋯⋯時間上,怎麼會整整提早了一年?

就在這時候,屋子裡走出來一個三十多歲,穿著靚藍綢緞裙子,頭上插著一支金簪,耳朵上掛著金耳環,白白淨淨的婦人,笑道:「奴婢見過三小姐。」

果然是平城李家最有地位的管事林嬤嬤,李未央回以一笑。看來一切都是真的了,平城李家一定是得到了消息,才會搶先一步將她帶回平城。

好,很好,這一切,實在是太好了!

 

 

第二章 重返相府

在平城李家停留了半個月,李家特意安排了兩個丫頭、兩個嬤嬤,陪同李未央一路從平城進京。馬車是丞相府安排的,車廂內裝飾得華麗而精緻,五彩琉璃珠串點綴其中,大紅色的錦緞坐墊上繡著象徵富貴的牡丹花,外面看起來卻只是代步的青帷小馬車,樸實無華,看不出絲毫奢侈的端倪。

李未央沒有多看一眼,因為她知道,這不過是大夫人用來震懾她的東西罷了。而這,不過是剛開始。

白芷小心地將一杯熱茶放在馬車的紫檀木小茶几上,看了一眼始終閉目養神的李未央,有點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陪她聊天解悶,看三小姐的模樣,倒不像是感到旅途寂寞的樣子。她看了一眼對面的紫煙,見對方也流露出奇怪的神情,心中不由得更加忐忑起來。她們都是平城李家送來伺候三小姐的丫頭,可是這位三小姐的性格,她們完全摸不清楚,所以更加不敢貿然開口。

李未央輕閉雙眼,記憶回到了當年回府的那一幕。她小心翼翼的走進丞相府,大夫人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眼,面上便露出溫和的笑容,輕「唔」了一聲,道:「這孩子看著就是有福氣的,帶她去換身衣裳吧!」

當時的她本就畏畏縮縮、忐忑不安,聽到這話心中自然是充滿了感激,一個小小的庶女,又是出生在二月,若不是大夫人開恩,父親怎麼會突然想起她來呢?可惜當年的她,卻看不懂大夫人眼底的輕蔑和算計。

那時的李未央,其實是個不折不扣的鄉下野丫頭,不僅沒見過世面,就連大字都不識一個。

堂堂丞相府的千金居然不識字,這若傳出去肯定會讓人笑掉大牙。

如今想來,當年拓跋真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皇子,與帝位完全無緣,父親和大夫人怎麼可能捨得將美若天仙的姐姐李長樂嫁給他。然而,他畢竟有個身份高貴的養母──武賢妃,才不好輕易拒絕。只是他們萬萬沒有想到,後來拓跋真居然做了皇帝,而自己這個當年連名字都不會寫的野丫頭,居然會當上皇后!

那年當她見完大夫人,跟著丫頭離開,經過書房時,屋裡傳出朗朗的讀書聲。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當年的李未央不識字,只是覺得這人念得特別好聽,正想繼續聽下去,卻被突然的一聲斷喝給震住了,「呀,妳在這裡做什麼?」

李未央驚訝地抬眸,見一個美麗的少女正瞪著眼睛看著她。

原本在念書的女先生也一道看過來,李未央只聽到她問道:「這是府上的丫頭嗎?」

只這樣一句,李未央便面紅耳赤地說不出話來。

那美麗的少女看了她一眼,顯然已經猜到她的身份,卻還是輕掩著嘴笑起來,「丫頭!我們府裡可沒這樣粗鄙的丫頭!」她的話中有說不盡的諷刺。

李未央低下頭,看著自己身上的裝扮,與書房裡的小姐們的確是判若雲泥。

那少女不依不饒地道:「還杵在那裡做什麼?沒瞧見妳打擾我們聽先生授課了嗎?還不走!」

「三小姐,咱們走吧。」旁邊的丫鬟小聲說著。

李未央只覺得恨不能有個地洞鑽進去!

就在這時候,一道柔美的嗓音突然從天而降,「常喜,她是妳三姐未央啊!妳怎麼能這樣無理呢!」

這解圍的聲音在當時的她看來,宛若天籟。

後來她才知道,這位替她解圍的少女,就是李長樂。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李未央幾乎是陷入了怔愣之中,她從未見過這樣出眾的少女,從未聽過這麼美好的嗓音,當時她悄悄地想,即便是仙女,也不過如此了⋯⋯

「三小姐!三小姐!」紫煙輕聲喚著她的名字。

李未央徐徐睜開眼睛,坐直了身子,微笑起來,這樣的微笑使得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生動可愛,「怎麼了?」

「三小姐,咱們快到了。」

李未央透過車簾向外望去,馬車早已過了正安門,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丞相府所在的閶門大街。丞相府並不座落在鬧區,和其他顯貴的府邸也不挨著。其實這座府邸是由一位親王所建,本來打算作為他晚年靜養之處,後來那位親王因參與謀逆案事敗服毒自盡,家產充公,這座別院也就被內務府收了回去,最後賜給了李家。說起來,已經傳了幾代人了。花園裡佳木蘢蔥、藤蘿掩映,一步一景,十分雅致。要講府第大小,在京城的公卿中不算什麼,但講景致,卻也是數一數二的。

短短的一段距離,單調而冰冷的馬蹄聲卻讓時間驟然拉長。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馬車終於停了下來。

跟車的婆子隔著車窗的簾子道:「三小姐,到了!」隨後將腳凳放好,白芷和紫煙先後踩著腳凳下了車,然後轉身服侍李未央下了車。

進了府,穿過無數個走廊,走廊外頭掛著一溜兒細竹吊銅鉤的鳥籠子,有畫眉、百靈、紅子、黃雀,還有來自千里之外的紅脖、藍脖、虎皮、太平鳥、朱頂紅等等,真是百鳥齊鳴,悅耳動聽,李未央看了一眼那架在皮手套上目露凶光的鷂子,淡淡轉開了視線。

一路上,到處都有穿著靚藍小襖官綠色比甲的丫鬟,看見李未央,丫鬟們都會曲膝行禮,和前世一模一樣的場景。

當時的自己看著她們,幾乎是手足無措。現在想起來,大夫人本可以派人來教導自己禮儀,或者是平城李家也該有人告訴自己,可偏偏誰也沒有,任由她在下人面前丟盡了顏面,被人議論說野丫頭就是野丫頭,半點規矩都不懂!李未央想到從前,微微一笑,並沒有停下腳步看周圍向她行禮的丫鬟們,徑直跟著引路的丫鬟向前走。白芷和紫煙見到這情形,都快步跟了上來。

「看到沒有,那個就是三小姐!」

「長得挺漂亮的,儀態也很好,不是說在鄉下長大的嗎?」

「是啊,小姐就是小姐,沒有因為在鄉下長大就畏首畏尾的呢!」

李未央對這些議論並不感興趣,一路走到荷香院的正屋門口,立在一旁的小丫鬟早就殷勤地撩起簾子,見她們走近,笑容滿面的喊了一聲:「三小姐。」

李未央朝著那小丫鬟笑著點了點頭,進了正屋。

白芷和紫煙一路跟著進去,看到地上鋪的是光滑如鏡的金磚,頭頂上掛著美麗的八角宮燈,屋子裡有紫檀木嵌象牙花映玻璃的楠木隔段,其餘傢俱全都是花梨木與酸枝木所製,極盡奢華之能,雕工繁複,令人嘆為觀止。

實在是太奢華了!兩個從平城而來的丫頭也不由屏住了呼吸。

然而本該最被這些富貴景象所震懾的李未央,卻連看都不看這些美麗的擺設一眼,只是輕輕走上去,笑容可掬地向正座上的老婦人行了一禮,「未央見過祖母、母親和諸位嬸娘。」

前一代丞相李昌盛中年鼎盛之時就離世了,他的妻子孟氏因為傷心過度,便離開了主宅獨自去了別院休養,回來以後怕觸景傷情,乾脆搬離了主院,住到了較為偏僻的荷香院,從此很少過問府裡的事情。在前生,孟氏這位祖母雖然沉默寡言,很少與人來往,但做人處事算是公正,從來不曾偏頗哪一個人,所以李未央相當敬重她,可惜老夫人身體不好,在李未央還沒有登上皇后之位的時候就已經去世了。

屋子裡,居中暖榻上坐著的孟氏身穿五福捧壽紋樣的寶藍色紵絲大襖,頭上戴著中間綴著一顆翠玉的銀鼠皮昭君套,見李未央盈盈行禮,她淡淡點了點頭,只說了一句話,「回來就好。」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句話,李未央的眼睛剎那間就紅了,看在眾人眼裡,頓時有了一種別樣的感覺。

這時候,一位身穿蜜合色大袖圓領湘綢裙子,髮上插著點金鳳簪的美麗婦人笑了笑,主動走過來將李未央攙扶起來,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道:「老夫人,您看,這真是個標緻的丫頭呢!」說完,她看了坐在一旁的大夫人一眼,「真要給大嫂賀喜了,又添了一個美貌的千金。」

大夫人蔣氏臉上微微笑了,可是眼底卻不見絲毫的笑容,她慢慢打量了李未央一眼,道:「的確是個好孩子,快過來,讓我仔細瞧瞧。」

李未央眼角一跳,臉上卻露出恭順的笑容,輕輕從剛才攙扶她的二夫人溫氏的身旁走過,儀態端莊地走到蔣氏面前,又福了福,「母親。」

蔣氏十分慈愛地看著她,「都說平城山水好,養人,剛出生的時候只有小貓大,身子也不好,瞧瞧,如今氣色比從前好多了,這可是因禍得福呢!」

山水好?養人?李未央心中冷笑一聲,差點就把她養死了,居然還敢大言不慚地說什麼因禍得福,這臉皮也真不是一般的厚!

想到這裡,她俏生生地笑了笑,「母親說的是,多年來未央多虧您的照拂了。」

這句話一說,聽在其他人耳中,李未央便是個十分識趣的人,若是她這時候當場向老夫人告狀,說受到了虐待,那麼老夫人肯定會責備大夫人幾句。不過,大夫人只要推脫說是下人們背著她的心意做事,也就沒事了,李未央卻會給旁人留下一個不識大體的印象。所以李未央此刻這麼說,蔣氏很滿意地笑了,順勢拉著她的手,道:「我的心意妳懂就好,從今往後就回到家了,以後要多和姐姐妹妹親近,缺什麼少什麼都來跟我說。」

一旁的三夫人周氏只是溫和地看著這一幕,並沒有發表什麼意見,而剛才攙扶過李未央的二夫人溫氏的臉上,卻露出了一絲諷刺的笑容。老夫人則自始至終都是淡淡的,撚著手裡的佛珠。

「是,未央一定遵從母親的教誨,和姐姐妹妹們多親近。」李未央極為恭敬順從。

大夫人看了一眼她身後的紫煙和白芷,點點頭,道:「身邊就跟著這兩個小丫頭也實在不像個樣子,畫眉,從今往後妳就跟著三小姐吧,好好照顧她。」

一名秀眉鳳眼、身形窈窕的丫頭應聲出列,恭敬地向李未央行了個禮。

「妳也大了,身邊只有這兩個一等丫鬟也不夠,如今先補上一個,回頭等過了年再加一個,二等的我已經為妳準備好了,至於三等的好辦,看著差不多的就慢慢添起來。」大夫人十足一個慈母的模樣。

李未央笑著拜謝了,她知道,此刻不光是大夫人在打量她,就連一旁的老夫人孟氏,二夫人溫氏和三夫人周氏都在評估她。這一家子,自己的父親是丞相,嫡母蔣氏當家,可是二房和大房近年來卻是互別苗頭,至於三房嘛⋯⋯總之,彼此之間明爭暗鬥是少不了的。對於剛回來的她而言,站穩腳步才是最重要的。

大夫人又看了她一眼,皺眉道:「這孩子,怎麼穿得這樣單薄!」說著她招招手,「把我準備的那件鶴氅拿過來。」

當著眾人的面,她笑著親自為李未央披上了鶴氅。

鶴氅又輕又暖,淺玫紅的繭綢面子上用金線繡出了牡丹紋樣,邊緣則是用黑線勾勒雲紋,但李未央輕輕一摸,便發現那銀鼠裡子是舊的,顯然是大夫人為了在眾人面前做面子,特地從箱子底下拿出來改了,做人情的。她微微一笑,道:「多謝母親。」

就在這時候,外面有人進來稟報蔣氏道:「大夫人,御史夫人送了五匹從蘇州運來的宋錦,您看──」

大夫人點點頭,笑著站起來,「老夫人,我有事便先告退了。未央,一會兒我辦完了事,就送妳去見過妳父親。」

李未央連忙笑道:「是,勞煩母親費心了。」

孟氏手上的佛珠動了動,只是略微點點頭,大夫人便笑著告辭了。她一走,二房三房的人便都跟著站起來。尤其是溫氏,很是失望地看了李未央一眼,她原本還以為會有機會看這庶女告蔣氏一狀,誰知卻是個軟柿子,吃了那麼多苦都不敢說一句半句的。

三位夫人一走,滿屋子的鶯鶯燕燕也就都跟著走了。

孟氏看了眉清目秀的李未央一眼,不知為何突然嘆了口氣,對一旁的羅嬤嬤道:「送這孩子出去吧。」

李未央跪倒在地,又認真地給孟氏磕了個頭,這才跟著羅嬤嬤離開。

羅嬤嬤送李未央到屋簷下,就聽見李未央突然「咦」了一聲,不由頓住了腳步,「三小姐這是怎麼了?」

李未央搖了搖頭,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摸了摸自己的後頸。

羅嬤嬤不再說話,繼續往前走,卻故意落後半步,看了一眼李未央的後頸,發現那裡竟然出現了幾個紅點,像是剛剛被針扎出來的一般,汩汩往外冒血,頓時愣住了。

李未央像是強忍著,沒走幾步卻眼淚汪汪的,羅嬤嬤再也看不下去,笑道:「三小姐這鶴氅上的花樣真是漂亮,老夫人最近也想要做一件,不知道能不能脫下來借奴婢們看兩天?」

老太太穿的衣裳,花樣顏色自然是和自己的不同,李未央明明聽得明白,卻彷彿聽不懂一樣,順從地脫下了鶴氅遞給羅嬤嬤。羅嬤嬤接過,手指有意無意地在那銀鼠裡子撫了撫,隨後臉色微微變了。

「羅嬤嬤,怎麼了嗎?」李未央天真地問。

羅嬤嬤看了一眼周圍的丫頭們,臉上的笑容不改,「沒事,三小姐快去看看新居吧,奴婢得進去伺候老夫人了。」

李未央看著羅嬤嬤手中的鶴氅一眼,微微笑了,「是,羅嬤嬤趕緊回去吧!」

羅嬤嬤回到荷香院,屏退了丫頭,對孟氏道:「老夫人,奴婢有事稟報。」

孟氏見她神色鄭重,便點點頭,「什麼事?」

羅嬤嬤小心地把事情說了一遍,「雖然這事本不該奴婢管,可是三小姐實在是可憐,什麼都不知道,到底是小孩子,不知道防人之心不可無。」

孟氏從羅嬤嬤手上接過鶴氅,伸手揉捏了兩下,果然發現手感有異,忙低頭去看,「這是什麼?」

在柔軟皮毛內,有一小塊向旁邊翻起來,冒出些刺來。仔細一看,又不是刺,而是幾根細針,細如毫毛一般,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衣服裡怎麼有這個?」孟氏的眉頭皺了起來。

「三小姐到底是小姑娘,哪裡懂得這些東西,這細針極短,並不十分厲害,再有那塊皮毛擋著,穿著的人是感覺不出什麼來的。只是若人一走動,這些細針就會扎破皮膚。」

李未央雖然不是她看著長大的,但到底是她的孫女,又是個懂事的孩子,怎麼會剛一進府就有人這樣整治她呢?孟氏轉念一想,除了大夫人蔣氏,誰也不會有這膽子的!她的面色越發不好看了,「這鶴氅可是當著我的面給的,這是要給我難堪嗎?」

羅嬤嬤很少見到孟氏發怒,連忙低下頭去,「老夫人,這事情也未必是大夫人做的,看她對三小姐那麼好。」

「好?不是從她肚子裡爬出來的,又有什麼好不好的?原本我還想著,她畢竟也是大戶人家出身,是曉得輕重的,不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但看現在的情形,她也是糊塗的。咱們這樣的家庭,萬萬不可傳出什麼虐待庶女的事情,羅嬤嬤,妳將墨竹送去伺候三小姐吧!」

「是。」羅嬤嬤連忙應了,老夫人雖然很少過問府裡的事情,可卻是個外冷內熱的人,看不過眼的事情總是要管一管的,如果只是幾根細針,拆掉就是了,老夫人這是怕大夫人還會動其他的手腳,傳出去妨礙李家百年的清譽。這回三小姐算是走了好運,有老夫人的人在那兒看著,大夫人肯定要顧慮三分,不敢將她真的如何的。

「這件鶴氅拆掉細針後,原封不動送回去就是,不許對三小姐多言。」

「是,奴婢明白。」

而李未央此刻已經走到了花園,一路上她想著,不知道那幾根細針能發揮多大的作用,那細針自然不是大夫人做的,她才不會在沒摸清自己底細的情況下就動手,細針是李未央自己趁人不注意時放進去的,藉機告訴孟氏,大夫人當面一套背後一套,撕開她偽善的面具。就在這時候,對面的書齋傳來了朗朗的讀書聲,那聲音極為好聽。

「三小姐,那是大小姐領著其他小姐們在讀書呢!」畫眉微笑著說。

李未央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畫眉以為她還想聽,繼續說道:「咱們府裡的大小姐啊,那可是仙女一般的人,心地好,才學也好,樣樣都是出類拔萃的。當初府裡的小姐們是不讀書的,可是大小姐親自去對大老爺說,女子也當有學識、懂事理,所以大老爺親自去遠山縣請了最出名的女先生來教導呢!」

李未央的手指扶在欄杆上,暗暗捏緊了,臉上卻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是嗎?大姐真的好厲害!」

就在這時候,遠遠地傳來一個年輕女孩子的笑聲,「那個人是誰呀,怎麼從來沒見過?」

李未央望過去,見兩個花枝招展的少女從對面的書齋走出來,其中一人遙遙指著自己。原本不打算立刻與這幾個人見面的,然而對方卻還是找上門來。她微微一笑,看來歷史要從此刻改變了。

「三小姐,那位說話的是五小姐,旁邊的那位是四小姐。」畫眉小聲提醒。

眨眼間,五小姐李常喜已經到了跟前,她穿著一身粉藍繡襦羅裙,髻上戴了一對精緻小金釵,脖子上戴著赤金瓔珞長命鎖,鴨蛋臉,丹鳳眼,眉心一顆紅痣,臉頰微紅,笑著露出細細的小白牙,看著十分的討人喜歡。李常喜身旁,站著一個一樣粉嫩白淨,穿著粉紅羅裙的女孩子,眉眼之間與李常喜有幾分相似,卻生得更溫柔些,是四小姐李常笑。

「原來是四妹和五妹。」李未央露出一個天真卻又微微帶點羞怯的笑容來,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光華璀璨。

四小姐李常笑聽到李未央說話,便和氣地笑著跟她點點頭,倒是旁邊的李常喜,露出驕縱的嗤笑,「上來就叫妹妹,誰讓妳這樣叫的?」

李未央眨了眨眼睛,道:「不能叫妹妹,難道要叫姐姐?」

李常喜一愣,隨即柳眉倒豎,她上上下下看了李未央一眼,發現她的容貌也算是出挑的,膚白柔嫩,青絲如墨眉如黛,和她想像中的村姑模樣完全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心中頓時不滿起來,「妳這話是什麼意思?故意挑刺嗎?」

故意挑刺的人明明是妳才對!李未央烏黑的眼睛裡有一道冷意閃過,快得讓人根本看不透,然而口中只是笑道:「五妹,我還要去向父親請安,別擋著我的路吧!」

李常喜原本以為李未央是個軟柿子,一聽之下更加惱怒,「妳一個二月生的災星,也敢這樣和我說話!」

李常笑、李常喜,和李未央同樣都是庶女,前生的李未央一直不明白,自己從來沒招惹過李常喜,為什麼她總是開口閉口的諷刺,現在她明白了,有些人就是喜歡挑事,沒事尚且要攪和三分,更何況自己一個初來乍到的,對方不把自己壓到地,將來還怎麼作威作福呢?李未央臉上半點怒容都沒有,只是淡淡笑道:「是,我是二月出生的,五妹這是對我的生辰有意見嗎?」

李常喜見她眉眼不動,擺明沒把自己放在眼裡,更加火冒三丈,正要說什麼,卻聽到一個柔和的嗓音道:「常喜,三妹剛剛回來,妳怎麼這樣無禮?」

李未央聞聲,脊背上彷彿有一股寒意掃過,這個聲音,她再過一百年也絕對不會忘記,李長樂!她慢慢轉過頭,目光落在從欄杆那邊施施然走過來的絕代佳人身上。

她俊眼修眉,顧盼神飛,一襲淡綠色的素羅衣裙,裙子上繡著燦若雲霞的海棠花,腰間盈盈一束,益發顯得她的身材纖如柔柳,大有飛燕臨風的嬌怯之姿。髮式亦簡單,只綴著一支金琨點珠桃花簪,長長珠玉瓔珞更添嬌柔麗色,有一種清新而淡雅的自然之美。

碧藍的天空下,她慢慢走來,微微一笑,眾人只覺若春曉之花綻放,如中秋之月露顏,四周彷彿有雅樂輕奏,仙雀環飛,渾渾然間,三魂七魄似已被奪去了一半。

這就是李家大小姐李長樂的魅力,沒有人能逃脫。

李未央看著她,目中隱隱流動出一絲悲色,難怪自己會輸給她,這樣的美貌,這樣動聽的聲音,任何一個男人見了,身子都要先酥三分。

李未央是一個傳統的女人,一旦愛上一個人,就是全心全意。和拓跋真八年夫妻,哪怕天底下人都站在他的對立面,她也不惜生命,一心一意護著他、愛著他。他們在一起整整八年,對著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八天都覺得辛苦,何況是整整八年,所以她不得不佩服拓跋真,居然演了那麼久的戲,居然直到他登基,她才知道他當初真正看中的是李長樂!

想來也是,自己與李府的這位大小姐比起來,真的是雲泥之別!李未央不得不感嘆,自己付出所有,最後只是這個故事裡的配角,當真是可憐又可笑。

「常喜,妳怎麼能這樣和三妹說話!」李長樂輕輕皺起眉頭看著李常喜,滿是不贊同的神情。

原本還咄咄逼人的李常喜立刻變了一張臉,上前握住李長樂的胳膊,撒嬌似的搖晃著,「大姐,我只是和三姐開個玩笑嘛,妳千萬別告訴母親,不然我肯定要被責罰了!」

李長樂的美目停在李未央的臉上,笑著道:「那要看妳三姐願不願原諒妳?她若說算了,我便饒了妳,若是她不肯,那我再也不理會妳了!」

李常喜怒視李未央,李未央心中冷冷一笑,面上卻笑道:「大姐不必擔心,五妹真的只是和我開玩笑。」

「那就好。」李長樂點點頭,「常喜,還不快向妳三姐賠禮道歉!」

李長樂就是李長樂,永遠扮演著主持公道的一方,表現得端莊得體、善良可親,讓前生的自己從一進府就對她產生了好感,但最後從背後捅了自己一刀的,正是這個和藹可親的大姐。她比驕縱刁蠻、仗勢欺人的李常喜,還要可惡一千倍一萬倍!李未央的眸底閃過一絲冰冷,瞬間隱沒,在場沒有一個人察覺到。

「對不起了,三姐!」李常喜在三姐兩個字上,若有似無地咬了重音,聽起來頗有些咬牙切齒的味道。

李未央笑了笑,面上一派的溫和,「不要緊的五妹。」

李常喜不再言語,惡狠狠地瞪了李未央一眼。

李長樂笑著走過來,拍了拍李未央的手,道:「好了,以後大家都是好姐妹,不必這樣客氣,要大度一些。三妹,妳趕緊去見父親吧,千萬別耽擱了。」

李常喜越發地恨了,故意伸出腳要絆她。李未央明明看到了卻當做沒看到,筆直地從她們身旁走過。李常喜得意洋洋地勾起嘴角,就等著李未央在大庭廣眾下出醜,但她實在沒想到,伴隨著李未央的驚叫聲響起,自己身旁的李長樂竟也跟著李未央一起跌進旁邊的水池裡,李常喜一下子嚇傻了!

李未央最先反應過來,從池裡站起身,一頭一臉的泥水,然後伸手將李長樂也拉起來,池水只到她們的腰間,只要站起來就沒事了,然而李長樂不僅一身狼狽,整個人還驚呆了,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李常喜本來只是打算讓李未央出醜,卻害得李長樂一起倒楣,當場嚇得說不出話來。

李常笑趕緊吩咐旁邊已經完全呆住的丫鬟們,「看什麼!還不快把大小姐、三小姐扶出來!」

李未央一上來,就滿是委屈地道:「五妹,妳不喜歡我就算了,怎麼可以連大姐一起推下去呢?妳太過分了!」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落在李常喜的身上,她雖然平日裡仗著在大夫人膝下長大,又跟李長樂很親近,所以從來不把別人放在眼裡,但是現在這種局面,她卻是完全沒想到,「沒有⋯⋯大姐,我沒有⋯⋯我只是想要推她⋯⋯我不知道怎麼會變這樣的!」她驚慌地看向自己的親姐姐李常笑,「四姐,妳看見了對不對?妳幫我說句話,我沒有要推大姐下去啊!是李未央,一定是她!是她把大姐拉下去的!」

李常笑的確看見了李常喜伸出腳去絆了李未央,卻沒看清李未央是如何動作的,不知李長樂為什麼會一起掉下去?李長樂可是大夫人的心頭肉,有半點閃失她們姐妹倆都要脫層皮!臉色嚇得煞白,趕緊解釋道:「大姐,常喜肯定不是故意的。」

李未央垂下頭去,一副很委屈的模樣,「大姐,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惹怒了五妹,也不會連累了妳。」說著,主動用自己的衣裳去替李長樂擦拭,不著痕跡地掩過了李長樂裙襬上的一個腳印。剛才李常喜絆了她一腳,她便順水推舟,故意踩了李長樂的裙子,又扯了她一把,才讓她和自己一起掉進了池子裡。

李長樂的目光在李常喜和李未央的身上猶疑了一會兒,混亂中她只隱約感覺到有人拽了自己一把,卻沒看清究竟是誰做的。

李常喜惱羞成怒,指著李未央大叫:「妳還在裝可憐!都是妳害的!」說著,就要撲過去抓李未央。

一眾丫頭從未見到小姐們這樣失態,一時都嚇傻了。

這時候,眾人只聽到一道威嚴的聲音響起,「妳們這是在鬧什麼!」

所有人回頭一看,竟然是李丞相站在不遠處,頓時都呆住了。

李蕭然的年紀並不大,一頭烏黑濃密的頭髮緊緊地束於金冠之中。烏黑的髮際下是寬闊的額頭,再往下便是兩道長長的臥蠶眉,一雙銳利的眼睛,嘴巴永遠都是微微抿著的,十分的嚴肅。

李未央從未見父親開懷大笑過,不對,應該說,父親從來不曾對她笑過。李未央慢慢垂下頭,掩飾著眼底悲涼的情緒。

此刻大夫人蔣氏焦慮不安的聲音也跟著響起,「長樂,妳這是怎麼了?」一邊說著,一邊急忙把李長樂拉到身邊去,上上下下檢查了一番,生怕她有什麼閃失,眼裡是毫不掩飾的焦急。

李長樂眼圈一紅,明顯是受了委屈卻還強忍著的樣子,拉著蔣氏的衣衫道:「母親,我好冷。」

蔣氏連忙脫下身上的大氅,披到李長樂的身上,握住她的手道:「哎呀,這手真是冰涼的!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她猛地回頭,目光如同鋼針一般落在李未央的身上。

李蕭然皺起眉頭,他的眼眸同他說話的聲音一般冰冷,帶著洞悉一切的犀利,以及一抹嚴厲,「妳是未央?怎麼剛進府就惹事!」

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大家都看著李未央,已經不再是看三小姐的眼神,好像她是一個怪物!一進府就被老爺嫌棄,這還有好日子過嗎?

原本臉色嚇得煞白的李常喜見大夫人一來就拿李未央開刀,頓時放了心。一旁的李常笑性子憨厚,剛要開口說話,李常喜忙掐了她一把,暗示她閉上嘴巴,目光幸災樂禍地斜瞟向一旁的李未央,她只要等著看戲就行了,大夫人一定會收拾李未央的!

李未央心中冷笑,從前就是這樣,她在這些人眼裡,比鞋底的爛泥都不如,可憐她還一直將這些人看作是自己的至親!真是太可笑了!如今面對他們,她已經沒了半點傷心難過的感覺,只有一股熊熊的鬥志從心頭升起。來吧,她現在誰也不怕,看看這些自命不凡的雞蛋碰上她這顆硬石頭,究竟是誰粉身碎骨!

李未央望著李蕭然,綻放出一個淺淺淡淡的笑容,彎腰行禮道:「父親,未央第一天回來,就給大姐添了麻煩,心裡實在過意不去。今天是大姐救了我呀──」她的話還沒有說完,眼睛就落在李長樂的臉上,彷彿充滿了感激之情,「人人都說大姐像仙女一樣,未央進府第一天就受到了大姐的照拂,大姐比人們說的還要善良百倍呢!不過⋯⋯」她話頭一轉,清亮的眼睛看向李常喜,「五妹,妳也太不小心了,若非妳撞了我一下,大姐也不會為了幫我而落水,妳走路怎麼不看好呢?」

李常喜吃了一驚,她以為在父親和大夫人面前誰都不敢多言,沒想到李未央竟然這麼伶牙俐齒,還敢為她自己申辯。李常喜立刻漲紅了臉辯解道:「父親、母親,常喜怎麼敢呢!明明是李未央──不,是三姐自己掉下去,不知怎麼的還把大姐拉下去了!大家都是親眼看見的啊!」

李未央半點也不懼怕咄咄逼人的李常喜,她的眼睛在陽光下晶亮晶亮地發著光,臉上卻是露出驚愕的神情,「五妹,妳怎麼能這樣睜眼說瞎話呢!父親,你若是不信未央的話,問問大姐就知道了。大姐是最公允的人,絕不會因為她和五妹要好,就偏袒五妹的,是不是?」

李長樂一愣,她沒想到李未央三言兩語就給自己戴了那麼大的高帽子,若是她順著李常喜的話說,就會給人故意偏袒五妹的印象,縱然父親相信了自己的話,也會留下一些懷疑。轉念一想,她面上含著一絲嗔怪,對李常喜道:「是啊五妹,妳太不小心了,要不是我剛才拉了她一把,未央的額頭就磕在石頭上,可就破相了呢!」

果然如此!李未央壓下眼底的一絲冷笑,她太瞭解李長樂了,任何時候她都不會忘記選擇維護自己善良大度的形象。若是說自己不小心將她拉下去的,她就成了貨真價實的蠢貨,但是說李長樂主動救了自己,那就大大不同了。李常喜雖然和她一起長大,但在這一瞬間卻成為了她好名聲的墊腳石。

聞言,李蕭然溫和地看著李長樂,「是真的嗎?」

李長樂略一猶豫,隨後快速點了點頭,轉頭似笑非笑地看著李未央,「三妹剛剛進府,就出了這樣的事情,我這個做姐姐的怎麼能眼睜睜看著她受委屈呢?」

她一開口,李蕭然果真相信了。他對這個女兒,向來是寵愛至極的。

李未央看著他臉上欣慰的笑容,低下頭,唇角揚起一絲幾近於無的冷笑。父親,很快,你就會嘗到你這位天仙般的愛女給你帶來的麻煩了!偽善,是一定要付出代價的!

大夫人冷冷地看了李常喜一眼,帶著深不見底的寒光,「常喜,平日裡我是怎麼教導妳的,身為相府千金,竟如此輕浮莽撞,不但差點傷了妳三姐,還連累妳大姐,罰妳到祠堂跪上三天,沒我的吩咐不得起來!」

「母親,妹妹不過是年少頑皮罷了,罰得這麼重,三妹心裡該過意不去了!」李長樂臉上的笑意暖如春風,陽光映著她的臉,美麗得不帶一絲煙塵,「是不是啊,三妹?」

李未央笑意淺淺,點了點頭,「大姐說的對,都是我不好,今天若非我回來,五妹不會惱我,大姐也不會受到牽累,五妹,妳別生我的氣了!」說著,她彷彿想要和好一般,主動去拉李常喜的手。

李常喜氣得要死,一把揮開了她的手,李未央被嚇得倒退了兩步。

李長樂美麗的眸子一沉,頗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原本母親會順著她的話往下說,饒過常喜,可是現在──

李常喜一時怒上心頭,這才猛地驚覺,自己做錯了,果然,就聽見李蕭然怒氣沖沖地道:「沒規矩的丫頭!妳看看妳現在什麼樣子!罰跪三天還太便宜了妳,從今日起,禁足一個月,再把女戒抄寫一百遍。」說完,他頭也不回地甩袖走了。

大夫人吃了一驚,連忙追了上去,「老爺,老爺,您別生氣──」

兩人都走了,李常喜氣得滿臉通紅,怒氣沖沖地道:「李未央,妳這個小人!」

小人?若非妳故意使壞,何至於此。李未央根本不用動彈,李常喜就被旁邊的李常笑拉住了,「好了,還嫌不夠丟人嗎?」

「好了,五妹,不要再鬧了!咱們姐妹以後不可以再生嫌隙,一定要和睦相處才是,知道嗎?」李長樂再次扮演正義使者。

李常喜不甘心地狠瞪著李未央,卻終究沒敢再動。

「是,大姐。」李未央微笑著回答,最後兩個字喚得極輕,如耳語一般。

望著那十分純然的笑容,李長樂的心不知道為什麼,蒙上了一層陰影。


小說house系列《庶女有毒》全十三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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