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雙魂一體

這裡是D3區的中央廣場,Angel已經在這裡潛伏半個月,她身下墊著兩只高大的木箱,跪伏在透氣窗前,透過狙擊鏡觀察中央廣場。

屋內昏暗寂靜,她一動不動,一身黑色狙擊服令她在這空間裡越發沒有存在感,似乎與廣場上的那些雕像沒有區別,只有那狹長的眼眸偶爾微動。

「天使」是組織對她的命名,因為她送人上天堂的一雙手從沒失誤過。同行之人都知道,狙擊手中實力最恐怖的除了代號「死神」的狙擊手,另外一位的代號就是這樣一個溫柔美好的詞,這真是諷刺。

通訊器中,響起一個低沉的男中音,「室外溫度26,風力二級,能見度佳,濕度43%⋯⋯」

一個完美的狙擊環境!Angel在心裡讚了一句。

九點一刻,廣場上的人越來越多。

「各方注意,目標接近五千米之內,完畢。」通訊器裡,另一個聲音快速簡短的提醒。Angel最後一次確認,一切就緒,戴著黑色手套的右手扣在扳機上。

車輛在鬧區只能徐徐行駛,近三分鐘才進入射程範圍。

Angel透過狙擊鏡,緊盯著一輛白色Bugatti。

這次通訊器中沒再提醒,Angel目測估計,自己與目標距離超過兩千米。

另一座大廈裡,總指揮戴著耳麥坐在監控器前面,表情平靜。Angel的最高紀錄是1977.5米,當時的環境還沒有現在好,只要不出意外,狙殺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這也是組織派她執行任務的主要原因之一。

車停在大廈門口,車門打開。

如此千鈞一髮的時刻,Angel呼吸平緩,與平常無異。

狙擊鏡中,車上走下一名中年男子,一身深灰色條紋西裝剪裁合體,將他良好的身形勾勒出來,看上去只有四十歲左右,但資料顯示,他已近五十了。

Angel的狙擊槍鎖定在了他的頭部,突然,她感覺到對面有光線一閃,通訊器中立即傳來狙擊副手緊張的聲音,「發現敵方狙擊手,Angel暴露。」

緊接著是一片死寂,總指揮沒有下達任何命令。現在只要她立刻跳下箱子就能保得性命無虞,但Angel對副手的話恍若未聞,一雙黑沉的眼眸緊緊盯著狙擊鏡裡的目標,猶如捕獵的鷹隼。狙擊鏡中,目標已經在保鏢的護送下走上臺階。還有十米距離就要脫離狙擊範圍!

目標鎖定,Angel在心中飛快計算他的行走速度和子彈射速,在目標移動中,她必須精確的把子彈射到數秒之後目標預計到達的位置。

她在這裡的半個月,心裡已經反反覆覆演練計算不下千遍,一秒之後,她毫不猶豫的扣動了扳機。裝了消音器的狙擊槍悄無聲息的射出一枚子彈。

與此同時,面前匡噹一聲巨響。她真切的看見一枚子彈擊碎透氣窗的磨砂玻璃,迎面而來。額前倏然一冷,通訊器中總指揮和副射擊手的聲音同時響起。

「目標命中,撤退。」

「Angel,妳怎麼樣?完畢!」

Angel從箱子上跌落,搖晃的視線從擊碎的透氣窗瞧見一方藍天,眼前慢慢陷入黑暗。這是一場完美的狙擊,於她的一生來說是個完美的句點,至少,從她十六歲執行任務至今,無一失手。都說人死的時候會回憶起從前許多美好的光景,但是她此刻腦海一片空白,只有眼前一方藍天深深印在心上。

大廈中,總指揮緩緩吐出一口氣,沉默許久,才點燃一根煙。他未看見畫面,但預感到她沒了。組織派Angel執行這次任務,除了她出色的狙擊技術之外,還有另外一個重要原因──她是一臺完美的殺人機器,只要不收回命令,哪怕生命受到威脅,她也一定會沒有任何心理障礙的完成任務。

男人修長的手指夾著煙,沉聲下達命令,「帶回Angel。」

 

夤夜,大霧氤氳,草叢裡窸窸窣窣,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十來個粉衣少女在曠野中沒有目的的奔逃,她們垂髮散亂,汗水將凌亂的髮絲貼在面頰上,裙角被枯枝刮得破爛。一名嬌弱的少女落在最後,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呼出的白氣與濃霧混在一起,眼中滿是恐懼和絕望。另外一個少女衝回去拉住她,「快跑,快跑,阿九,他們會追上來!」

「阿順⋯⋯」被喚作阿九的少女呼哧呼哧的喘著氣,眼淚不受控制的湧出,「我,不行了,妳快走吧!」

阿順抿著嘴拽著她使勁跑,阿九已經是強弩之末,本就兩腿發軟,被這麼猛然一拽,不由得撲通一聲栽倒在地,再也沒有力氣爬起來。

「啊!有人家!有人家!」前面已經看不見那群少女,只能聽見她們歡喜的喊聲。

阿順使勁把阿九從地上拽起來,「聽見沒有,前面有人家,妳再撐一撐。」

阿九眼淚決堤一般,渾身軟趴趴的,連一步也邁不出去。阿順看見後面的濃霧中隱隱跳動的火光,知道追她們的人已經近了,索性一咬牙將阿九背起來,使勁往前跑。她們被人販從揚州帶過來,那人騙她們說是要賣到大戶人家做侍婢,誰知道竟然是被賣進行香館!行香館是汴京最有名的妓館,名聲之盛,就算是她們這些遠在揚州的小姑娘都略有耳聞。也不知是誰攛掇了幾句,她們便伺機集體出逃了,根本沒有想過逃出來以後該怎麼辦。

阿順從五歲的時候就被賣進了揚州當地的妓館,養了七年,剛開始她是在廚房幹粗活,後來老鴇發現她出落得越發標緻,才被當閨秀養起來,所以她比這些小姑娘見識多,也有力氣。大戶人家不可能要她這種從妓館裡買來的侍婢,她從一開始就只是把這次轉賣看成一次逃走的機會,但是她得留條後路──阿九小小年紀便已經十分美豔,老鴇肯定會十分看重,若能討得阿九的喜歡,就算不幸被捉回去,只要阿九能求情幾句,她也不至於被胡亂打發了。

看見茅草屋,阿順一鼓作氣衝進屋裡,把阿九放下來,長舒了一口氣。藉著微光,阿順看見少女們橫七豎八的躺著,問道:「此處沒有人嗎?」

其中一個少女道:「沒有,似乎是獵戶用來落腳的地方。」

在這裡等人來捉嗎?阿順垂眼看著一灘爛泥似的阿九,目光微閃。她轉身,看見靠近門口的牆上掛著一把弓箭,便順手取下來,「我去看看有沒有人追來。」

阿九癱在地上,胸口劇烈的起伏漸漸趨於平穩,目光卻越來越渙散。

「啊──」遠處淒厲的嘶喊聲只到一半便戛然而止,阿順邁出去的腳又縮了回來。少女們像一群受驚的小獸,緊緊挨著瑟縮成團,面上皆是驚懼。那聲音裡的絕望、劇痛、恐懼太清晰,讓人嗅到了死亡的味道。阿順臉色蒼白,靜默了片刻,抬腳衝了出去,緊接著少女們都紛紛爬起來往外跑。

大霧中十幾道黑影悄無聲息的落在院子周圍。

「誰是梅久?」站在破落門扉前的黑衣人問道。這些人渾身彌漫殺氣,絕對不是行香館的護衛,阿順慌張的閃身躲進屋內。

「交出梅久,饒爾等性命。」冰冷粗礪的聲音再次響起。

有膽子稍大些的少女壓低聲音遲疑道:「梅久⋯⋯難道他們說的是阿九?」

阿九,沒有人知道她姓什麼。

外面的人沒有耐性等待,霧氣朦朧裡,為首的黑衣人微抬下顎,他右手邊一名黑衣人如蒼鷹般躍入院內,而後箭鏃一般躥入屋內。白刃泛著寒光,他朝餘下的少女道:「不想做劍下亡魂就全都滾出去!」他分明只指著一個方向,卻讓所有人都覺得他是在威脅自己的性命。少女們腦海中一片空白,只知道哭號。

黑衣人毫不猶豫的揮劍殺了距離他最近的少女,終於有人受不住這等場面,驚慌失措的跑出去。有人帶頭,其餘眾人皆渾渾噩噩的跟著往外跑。

眼看屋內的人所剩無幾,握著弓箭的阿順就顯得格外顯眼,她握著弓箭的手緊了緊,咬牙丟了唯一的武器,也跑了出去。

持劍黑衣人看見屋內還有一個少女躺在地上,雙眼大睜,瞳孔擴散,胸口已經沒有起伏,出於習慣,他俯身探了一下頸脈。手指觸到少女嬌嫩的皮膚,彷彿碰到了微涼的綢緞──確實是死了,他大步走出去。

屋外,黑漆漆的夜色裡,一群少女抱在一起瑟瑟發抖,發出顫抖的嗚嗚聲。

「誰是梅久?」為首的黑衣人喝問。

沒有人回答,阿順臉色發白,死死咬著嘴唇。

黑衣人又揮劍就近殺了一名少女。

「誰是梅久?」那人又問了一句。

少女們驚恐的互相看著,想看看阿九有沒有在自己身邊,好把她推出去。僅僅瞬間的遲疑,就又有兩名少女倒下,看著朝夕相處數月的人血濺當場,如何能夠淡然處之,更何況她們都是半大的孩子!一時間她們像驚弓之鳥一樣逃散、哭號,場面亂作一團。

「她在屋裡!」阿順大叫一聲,趴在旁邊昏倒的少女身旁。

她自以為做得隱蔽,卻沒有逃過這些人的眼睛,黑衣首領問道:「屋內還有人?」

方才奉命進屋的人微微垂首道:「有,不過已死。」

「拖出來。」

那人領命轉身,突然,嗖的一聲,他眼睜睜的看著自己被一支普通的箭射了一個透心涼,甚至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

站在門口的黑衣人首領眼睛微睜。

屋內,阿九靜靜伏在窗前,眼眸沉靜無波,渾然看不見一絲怯懦,整個人融於黑暗之中。汗水順著鬢髮邊滑落,腦袋欲裂的疼痛讓她輕輕皺了一下眉頭。

她是一縷殘魂,自從死後便被禁錮在某個地方,不能飄蕩,也不能轉世,隨著時日漸久,她的意識越來越模糊,而此時此刻四周巨大的殺氣令她徹底覺醒。

她不知眼前發生了什麼事情,但對危險有本能的判斷。她發現自己可以控制這具身體,可這具身體體力透支嚴重,現在不過是在用意志強撐。幸運的是,地上就有一把竹弓,弓這種東西曾經也是她的摯愛,她在沒有成為狙擊手之前是一名競技弓箭手。不幸的是,只有五支箭⋯⋯

如此情形,想要逃生沒有任何可能!被禁錮得太久,能有這一刻自由,在死前摸到最熟悉的東西,已然無憾。抱著「死也要拉幾個墊背的」的心態,她默默估算現在的風速、濕度,以這種可視程度和硬體條件,不太可能一箭射殺兩人,況且她只能粗略的估算這把弓箭的射速和射程,唯一可鑽的空隙就是對方不知道她手裡有幾支箭。思索間,她拉住弓弦的手指一鬆,精準的射殺了靠近窗子的黑衣人。

黑衣首領喝道:「出來!否則我殺了她們!」

她認識那些少女,卻根本不打算接受威脅,但她正準備放箭時,陡然發現手指不受控制。

「我要救阿順,我要救阿順⋯⋯」一個虛弱而執拗的聲音驀地出現在腦海裡,她愕然,難道自己不是重生,只是鬼魂附了別人的身體!?

一瞬的詫異,令她徹底的失去了身體的控制權,但這一次沒有像往常那樣失去意識,而是能夠看清面前發生的一切。梅久似乎也感覺到了自己身體中的異樣,但她沒有時間深思,立刻丟下手裡的弓箭準備衝出去。

Angel想控制她的身體,卻發現不能,忍不住怒罵道:「白癡!」

阿九腳步一頓,既驚懼,又莫名的抱有一絲希望,「妳⋯⋯是誰?」

「妳能聽見我說話?」Angel訝異,但瞬間又想起現在的形勢,「聽我的,回到窗邊,看看外面。」

她能看見梅久所看見的東西,卻不能控制她的眼睛去看。

「我⋯⋯」梅久咬牙,有些動搖。

「不聽我的,別說什麼阿順,妳連自己都保不住!」Angel冷冷道,但她懶洋洋的想,就算聽了也未必能活著出去⋯⋯她只是單純的想不通,也看不慣有人蠢得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不就是一死嘛,可也總要死得不虧才甘心啊!

阿九想出去救人,但Angel的聲音就像發自她自己的內心一樣,使她不由自主的便受到蠱惑。Angel能感覺到她內心的掙扎,於是不鹹不淡的又哼了一句:「想做害人害己的蠢貨就出去吧!」

這個少女心性軟弱,Angel篤定她會聽話,誰知事情發展竟然出乎意料──梅久挪動腳步,正在慢慢往外走!Angel真想瞪眼,眼下她只能想辦法再次奪回身體的控制權。然而,人對肢體的控制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沒有什麼訣竅,它存在得理所當然,消失之後卻又難以尋回,哪怕她曾經對身體的控制力強於普通人百倍,如今也束手無策。在她與梅久意識抗爭之時,突然覺得頭疼欲裂,腦海白光一閃,陡然陷入黑暗。她能聽見不遠處有男聲在說話,卻聽不清說了些什麼,最後耳邊響起阿順撕心裂肺的號啕,「姐姐!」

 

 

第一章 梅氏閨女真難為

天色將曉,夜空綴著一彎淺淺的娥眉月,城北一處莊子燈火通明。院中疊石嶙峋,迴廊曲折,穿過一個月門之後是一個寬闊的院子,正堂匾額上「玉微居」三個字飄逸瀟灑,十分顯眼。

梅久醒來的同時,Angel亦看見了一個梨花帶雨的中年女子。她鬢髮微亂,雪瓷一樣的肌膚不見血色,穿著鴉青長褙子,襯得面色越發蒼白。

「娘!」梅久看見婦人,掙扎著要起來。

婦人連忙按住她,哽咽道:「我兒不怕,娘親在這兒。」

與此同時,在虛空處注視的Angel感覺自己的靈魂中慢慢被一段陌生的記憶滲透,一幕幕,都是關於這婦人。婦人叫梅嫣然,出身梅氏家族,他們梅氏與旁的家族不同,女兒概不外嫁,只招女婿入贅,所以梅久跟娘姓。除此之外,其餘便全都是母女倆流落在外時相依為命的畫面。

Angel滿心戒備,難道自己要被吞噬了!可是她徒有敏銳的警覺性,卻無力阻止。

「久兒,咱們回家了。」梅嫣然笑容隱帶淒然,一張清麗絕倫的臉猶若雨夜梨花般,簌簌欲飄零。梅久不曾察覺梅嫣然的異狀,反而因她的話高興起來,「我能見著父親了?」

提到這個人,梅嫣然柔弱的神態之中顯出幾分剛強,「他不在了,好幾年前便不在了。」

Angel猜不透這種奇怪的態度是因為什麼,也懶得揣度,只是百無聊賴的透過梅久的眼睛欣賞近在咫尺的美人臉。

「十四娘醒啦?」伴著清脆的聲音,梅久抬頭便瞧見一個十五、六歲的丫頭撥開簾幔進來,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唇邊兩個深深的梨渦,很是可親的樣子。

「嫣娘子,十四娘。」丫頭滿臉喜色的欠身施禮。

「起來吧!」梅嫣然掏出帕子輕輕按了按眼角,才向梅久道:「這是雯翠,避香居老夫人撥給妳的丫頭。」

不等梅久說話,梅嫣然淡淡看了雯翠一眼,「久兒不瞭解家裡的情況,以後就有勞雯翠姑娘多多照應了。」

雯翠忙躬身道:「婢子不敢當。」

「妳好好休息,娘去睡一會兒。」梅嫣然輕輕拍拍梅久的手,輕聲道:「不要怕。」

梅久心中惶惶,但是看見娘親蒼白的臉和浮腫的眼睛,又將話嚥了下去。

Angel明顯感覺到梅嫣然情緒的異樣,心知所謂的「回家」可能並不是什麼美好的事情。

「十四娘餓了吧,婢子讓人溫著粥,給您端上來?」

「嗯。」梅久應聲。

雯翠立刻揚聲道:「擺飯。」然後伸手搭在梅久腕上探了一會兒,「十四娘已無大礙,不過久未進食,只能吃些清淡糯軟之物,婢子扶您起來?」

一個婢女竟會探脈象,梅久驚怔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尷尬道:「有⋯⋯有勞。」梅久從庶民一躍成為大家閨秀,一時無法適應,連手都不知道放在哪裡才合適。

須臾,六名婢女托著洗漱用具進來,幫梅久簡單的收拾一下,雯翠扶著她往外室走去,「現在剛剛過午,尚未到用膳時間,您先湊合著用一些,怠慢之處還請您體諒。」

梅久侷促的點頭。

Angel見她這樣謹小慎微,不禁嗤笑一聲。梅久一愣,猛的頓下腳步。

「十四娘怎麼了?」雯翠關心道。

「無事。」梅久垂眼,撫平心中的疑惑。

雯翠先前說了那樣的話,梅久以為這頓飯只有粥,待看到滿桌色香味俱全的清淡菜餚時不禁大吃一驚。雯翠立於梅久身側,對梅久的失態視而不見,笑盈盈的給她夾菜,「娘子,婢子不知您口味,若您喜歡哪樣請與婢子說。」

「我不挑的。」梅久細聲細氣的,她長這麼大,做夢都沒有想到會吃到這些好東西,還有什麼好挑剔的呢?食物的鮮美在味蕾中蔓延,Angel和梅久同時怔住。兩個靈魂對食物的渴望,使得梅久無法顧及矜持,大口大口吃起來。

「娘子腸胃弱,嚼細些好。」雯翠提醒,「不可食用太多。」

Angel下意識回頭掃了那個聒噪的人一眼。

雯翠渾身一僵,遍體生寒,但旋即面上浮現怪異的喜色,態度更加溫和。

飽腹之後,Angel才忽然想起方才一剎那自己無意間控制了梅久的身體!這麼說來⋯⋯自己有機會佔有這具身體?

梅久努力適應新的身份,絲毫不察有人暗地裡不懷好意。雯翠面相敦和,加之刻意謙恭,梅久很快便接受了她,甚至大膽與她攀談起來,「雯翠,這是哪裡?」

「這是梅莊。」雯翠笑著解釋,「咱們這地兒叫梅花里,總共兩百餘畝地,還有個百來畝的大湖,這些全屬於梅莊。梅花里總共有九百七十三人,不過咱們府裡只有不到四百人,主子六十四位,如今嫣娘子帶著您和十五娘歸家,又添三位。」

她語速不急不緩,繼續道:「且不說前院之事,這後院裡以剎雲居的老夫人和避香居的老夫人為尊,掌事主母三夫人是剎雲居老夫人那邊的嫡媳婦,娘子暫時知道這些就夠了。」

梅久從來沒想過一個家能有這麼多人,腦子被繞得一團亂,暈呼呼的點點頭。

雯翠見她有些倦意,體貼道:「娘子再休息一會兒,明天一早才有精神拜見老夫人。」雯翠扶著她躺上床,掖了掖被角,「婢子守在門外,有事喚一聲便好。」

「嗯。」梅久很累,但是並沒有多少睏意。

侍婢都隨著雯翠退出去,屋內恢復安靜。梅久爬下床,悄悄看看外室,見沒有人,才鬆了一口氣。她在床沿坐下,試探著道:「妳在嗎?」

Angel哼了一聲。

梅久聞聲繃緊身子,「妳,是人是鬼?」

「妳猜。」Angel若不是為了確定自己還存在於世,絕對不會理會她的蠢話。

記起之前身體失控的種種情形,梅久有了猜測,臉色不禁發白,「妳隱藏在我身體裡有何企圖?」

「居然能說出這麼靠譜的話,真讓人吃驚啊!我還以為妳沒長腦子。」Angel涼涼的諷刺道。這個女孩醒來之後一個該問的問題都沒有問,無憂無慮的讓Angel十分鄙視。

梅久沉思,握著床沿的手慢慢放鬆,面上亦恢復幾分血色,「不管妳是人是鬼,我感覺妳對我沒有惡意。」

「妳的感覺正確。」Angel沒有說謊,只不過在她的認知裡,對某個人有沒有惡意和會不會殺他並沒有必然關係。梅久聽見她的話,微微放下心,但因為人鬼殊途,她的聲音依舊緊繃,「妳叫什麼名字?為什麼跟在我身邊?」

這次輪到Angel疑惑了,眼前這個女孩剛剛明明緊張得心臟狂跳,居然因為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感覺就放下戒備!真是莫名其妙。

等了許久,梅久沒聽見回音,不由問道:「妳還在嗎?妳叫什麼名字?」

「名字⋯⋯」Angel有些恍惚,記憶中只有代號,而姓名是什麼,竟沒有一點印象了,「Angel。」

「安久?」梅久語氣更熟稔幾分,悄聲道:「我叫梅久,長順久安的久,妳也是這個字嗎?」

安久就安久吧,反正也不重要,她懶得解釋,只淡淡道:「妳父母的願望不錯,但以妳這個智商,恐怕長久不了。」

梅久聽不太明白,但也聽出不是什麼好話,頓時臉色漲紅。

「喂,妳不許激動!」安久怒道,她能感受到梅久的感受,那種陌生的情緒波動令她難受。這就如同自己想罵別人卻不小心連自己也一起罵了一般,這感覺太詭異了!安久認為搶奪身體迫在眉睫。

「妳簡直欺人太甚!」梅久不由得憤然道。

門外候遣的雯翠聽見突然揚起的聲音,立刻回話:「十四娘,需要婢子服侍嗎?」

「不,不需要。」梅久慌亂道。

安久於虛空處長嘆一聲,她肯定是上輩子造了太多孽,所以這輩子才會受到這種懲罰。

「這位姐姐。」

一道熟悉的聲音從屋外隱隱傳來,梅久精神一振,從床上跳下來,欣喜的奔到門口打開門,「阿順!」

雯翠笑道:「十五娘剛醒就過來啦,兩位娘子真是姐妹情深呢!」

梅久拉著阿順的手進屋,雯翠見兩人都有些欣喜急切的樣子,便識趣的沒有進來打擾,抬手將房門輕輕帶上。

「阿九,妳要救我。」阿順的眼淚倏然滑落,鳳眸中的惶恐不似作假。

梅久愣了一下,笑道:「不要怕,娘說這裡是我家,不會有人害妳的。」

安久實在忍不住要嗤笑幾聲,梅久聽見心中的那個聲音,動作僵了一下。阿順心中慌亂,並未注意到她的細微變化,「昨晚那群黑衣人想殺了我,我見他們並沒有想害妳,還想帶妳走,就⋯⋯說我是妳的親妹妹。」

阿順原以為梅久身邊沒有至親,只要找個機會和梅久說一聲就行了,誰想梅久母親竟然還活著!萬一被拆穿的話,她還有命活嗎?

「我與母親失散後,虧得妳照顧才能活到今日,心中早已把妳當作親妹妹。」梅久拉著她在床沿坐下,「妳放心,我一會兒就與母親說。」

安久對這種無聊的姐妹情深戲碼沒有半點興趣,她之前認為是梅氏家的人從那群黑衣人手裡救下了她們,不曾想原來那些黑衣本就屬於梅氏!想起當時的情形,那些人絕對不是想救人,安久一點都不懷疑自己對危險的敏銳度。聯繫梅嫣然的反應,安久揣測,梅氏原本可能是要殺她滅口,卻出於某種原因把她留了下來。

「大恩不言謝!」阿順起身在梅久面前跪下去。

「妳這是幹什麼,快快請起。」梅久連忙俯身扶她。

兩人手拉著手說起話,暖暖軟軟的觸感從手心傳遞,安久簡直渾身彆扭,如果不算近身格鬥之時,她幾乎一輩子沒這樣碰過別人的身體,可恨自己不能甩開阿順的手!再加上不得不聽她們枯燥無趣的聊天內容,安久險些神經衰竭!於是待阿順離開之後,她立刻道:「妳以後能不能不要隨便和別人肢體接觸?」

「什麼是⋯⋯肢體接觸?」梅久疑惑。

「就是不要隨便和別人握手、擁抱、親嘴、上床!」

「妳,妳⋯⋯」梅久漲紅了臉,她到底不好意思說這樣的話題,「阿順是女子。」

「女的也不行!」安久現在沒有什麼能拿捏她,只好嚇唬她,「妳也知道我是鬼,倘若妳不乖乖聽話,我就殺了妳的母親!」

「我聽話、我聽話,妳不要傷害我娘。」

安久覺得自己還是高估了這個小姑娘,如此不費吹灰之力的唬住她,順利得令人有點失落感。

「好好想想妳現在的處境吧!我猜,妳方才與那個女孩的悄悄話全都被外面那個雯翠聽見了。」安久提醒了一句,畢竟她們共處一具身體,在她沒有弄明白靈魂與身體之間的關係之前,她不想這具身體被破壞。

「可是她並沒有詢問啊?」梅久有些不信。

安久不禁暴躁起來,「她沒反應就是沒聽見?妳腦袋裡裝的是腸子嗎!像妳這種人,活著的貢獻就只能是糞!」

安久從不覺得人不聰明是種錯,人家又不礙著她什麼!但如今與梅久共用一具身體,非但不能將之忽略,還必須得深入溝通!此時此刻,與其說她是痛恨梅久的單純,還不如說是對自己現在處境的無力感。

「妳這個人真是不可理喻!」梅久就是尊泥菩薩,被這樣罵了也得顯出三分土性。她憤恨的起身出去,卻忘記安久如影隨形。

「十四娘,您身子尚未恢復,還是暫且不要出去。」雯翠笑容溫和的將她攔住。

梅久愣住,「為何阿順可以離開房間?」

「因為十五娘一切安好。」

梅久沒有堅持要出去,垂首道:「我想見母親。」

「廢物。」安久冷冷的聲音,莫名的讓人覺得有點毛骨悚然。

「十四娘,嫣娘子會與您一起用晚膳。」雯翠溫和如初,擋在門前的身子卻沒有半分動搖。

梅久無法,只好退回屋內。安久感覺到她的委屈傷心,非但沒有閒情安慰,反而怒斥道:「妳給我出息點,這才多大點事!」

梅久憤憤想道:還讓不讓人活了!連傷心都不能嗎?

「那妳說說,哪一點值得妳難受?」安久畢竟是受過殘酷訓練的專業人才,很擅長控制情緒,只要她願意,也可以心平氣和。

梅久訝異,發現自己心裡想什麼,安久也能聽見。安久的口氣不怎麼好,但是梅久現在很想找一個人傾訴,於是她不說話,只在心裡默念:我原以為回家能見著父親了,誰想他竟然已經故去。

安久立刻得到了關於一個男人的回憶內容,原來,是要梅久回想某段記憶,她才會得到。

「哈,真有閒情逸致,妳怎麼不慶幸自己絕處逢生?只看得見坎坷,看不見幸運,還拿來當回事的哀怨,活著有什麼意思?再說,妳又見過那個男人幾面,死就死了,多大點事。」安久完全不能理解她傷心的理由是什麼。

梅久反駁道:「妳懂什麼!我雖與父親相處甚少,但他畢竟是我生身父親,血親感情,豈能不當一回事!倘若是妳的父親,妳還肯這般說風涼話嗎?」

「我是安慰妳,聽不出來嗎?」安久氣悶,她一輩子可還沒安慰過幾個人,「要不是留著妳有用,像妳這種窩囊廢,一槍斃了妳我都嫌浪費子彈!什麼血肉至親我不知道,我只記得我殺的第一個人就是我父親。」

「妳⋯⋯為何殺他?」梅久脊背發寒,天啊,這鬼魂為人時都那麼歹毒,成了鬼⋯⋯她一個激靈,不敢再往下想了。

「他是一個醫生,經常家暴,癡迷研究藥物,私下甚至用我母親來實驗他新研發的危險藥品,母親因此死亡,而他竟然沒有受到法律制裁!所以我殺了他。」

後來,安久就被關進了少年感化院,在裡面待了半年就有人把她弄了出去,給她安排了一個很好的生活環境,甚至讓她進入了競技弓箭隊。那是自母親死後,她一生之中寥寥可數的快樂時光,可暗無天日的生活也由此開始。

不法組織看中的是她血液裡與生俱來的暴力基因,這也是來自那個被稱之為「父親」的男人。之後的時間裡,隨著她手上結束的人命越來越多,對愛恨等情感都漸漸麻木,她並不恨自己的父親,也一點情分都沒有。

安久平淡的說出這段驚心動魄的往事,卻把梅久嚇得嘴唇發白。

安久發現自己的安慰好像起了反作用,甚為不滿,「喂!妳不許緊張!」

「妳不是人!」梅久滿心驚恐。

「這不用妳提醒。」她現在只是寄存在別人身體裡的一縷魂,的確不能算是一個人了。

梅久不再說話,沉默的縮在床角,把頭埋在腿間,渾身瑟瑟發抖。好不容易挨到晚膳時間,梅久見到梅嫣然,眼淚嘩啦啦的流個不停。安久無語,怕自己再多說一句就會把這姑娘嚇暈過去,只好沉默感受著來自那個女人懷抱的馨香和溫暖。這回與阿順把手不同,她在排斥之餘,竟感覺到一點點舒服,似乎⋯⋯這裡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

「我兒莫怕。」梅嫣然輕輕拍著她的背,「只要娘在一日,定然不會讓妳受罪。」

「娘。」梅久哽咽,想與梅嫣然訴說自己身體裡藏著一個可怕的鬼魂,又擔憂母親受到傷害,只好隱忍。

晚膳,只有梅嫣然母女和阿順三人。梅久受到安久的蠱惑,一上桌便開始狂吃海喝,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村姑模樣,反倒是阿順安安靜靜的細嚼慢嚥,看起來更像是大家閨秀。梅久遭受驚嚇,一時忘記了旁的事情,阿順幾番眼神提醒,才令她想起來清晨答應的事情。

飯罷,她便尋了機會與梅嫣然悄悄說了。梅嫣然是有閱歷的人,看出阿順這個姑娘心眼多,心裡不大喜歡,不過梅家想知道的事情絕對瞞不住,反正到時候一定會被拆穿,她又何必把女兒的怨懟攬在自己身上?所以她便一口答應了。

梅久放下心來,高高興興的告訴了阿順。

天色擦黑,梅久已然十分疲憊,待婢女收拾好床鋪,倒頭就睡,一夜無夢。

次日天色剛曉,雯翠便催梅久起床,「早些過去,才不會讓老夫人覺得怠慢。況且,見過避香居老夫人之後,還要去給剎雲居老夫人請安,這來回耽誤,都要過晌午了。」

梅久也沒有睡懶覺的習慣,聽雯翠這樣說,忙下了床,由著侍婢服侍洗漱。安久看著鏡子裡煥然一新的小姑娘,有點被晃著眼睛的感覺!五官精緻絕倫,一襲蔥色襦裙,大領亦遮掩不住修長的脖頸,衣裙飄帶垂落,三千青絲半披半綰,青澀中透出一種別樣的乾淨優雅,猶如在水一方的仙鶴。

安久實在按捺不住誇獎了一句:「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梅久嚇了一跳。

雯翠沒有錯過她一瞬間的驚慌,輕聲問道:「娘子怎麼了?是對這身打扮不滿意嗎?」

「沒有沒有。」梅久連聲否認。

雯翠沒有再追問,心中卻奇怪,怎麼還有人自己被自己嚇到?或者⋯⋯是被自己驚豔?

梅久渾身僵直,直至走到陽光下才慢慢放鬆下來:鬼是怕陽光的吧!

而此時,安久忙著看院子裡的風景,沒有閒情逸致理會小姑娘的心思。

梅府很大,一眼望過去皆是樹木,於樹林之中有飛揚的屋角若隱若現。

正值盛秋,枯葉如蝶簌簌旋落。一陣微風過後,林子裡下起了一場枯葉之雨。

「母親不去嗎?」梅久心中疑惑,卻被安久突如其來的冷哼嚇得一個踉蹌。

「十四娘小心。」雯翠扶住她,「嫣娘子不去,十五娘會與您一道過去,我們先去渡口等她。」

「渡口?」梅久震驚,家裡竟然還有渡口!

從玉微居到渡口不遠,穿過林中小徑,面前豁然開朗。清晨太陽尚未升起,廣闊的湖面上煙波浩渺,水與天在霧中融成一體,輕紗似的煙霧裡隱約能瞧見蔥翠的綠島。松木搭建的渡口延伸入湖,旁邊泊了幾艘小船。

阿順和她身邊的婢女早等在了渡口上,她一襲淺粉色交領襦裙,鳳眸微揚,也是個美人。清風微揚起衣髮,阿順笑靨嫣然,「姐姐。」

「阿順。」梅久滿心歡喜,正欲上前握住她的手,卻陡然聽見安久重重咳嗽了一聲,只好訕訕收回手。

阿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主動伸手勾住梅久的臂彎,湊近她小聲道:「姐姐,我有些緊張。」

安久立刻怒道:「給我離這個女的遠點!」只有梅久能聽見安久的聲音,但兩人肢體上的感受同步,安久不習慣這樣靠近一個人,本能的想給阿順一個過肩摔。

「阿順⋯⋯」梅久很是為難,想推開阿順,又找不到什麼藉口。梅久沒有順勢安慰,使得氣氛略有些尷尬。

雯翠只裝著沒有聽見,笑道:「兩位娘子,請上船吧。」

阿順奇怪的看了魂不守舍的梅久一眼,讓她先上了船。為防止阿順再靠過來,梅久特地挑了船頭最窄的位置,只能容下她一個人。待所有人都上了船,船在水中慢悠悠的前行。

阿順不知梅久為何突然疏離,心中不安,打算找個話題打破這種沉悶的場面。她詢問身邊侍婢:「雯碧,我不太懂家中規矩,見到老夫人,可有什麼禮數?」

梅久看向雯碧,她的長相與雯翠很是不同,一張瘦長的臉並不怎麼漂亮,有著厚重的單眼皮,看人的時候白眼珠多黑眼珠少,也不太愛笑,說話倒是還算和氣,「咱們老夫人待人和氣,膝下兒孫又少,現在多了兩個孫女,她老人家很歡喜,娘子無須多慮。」

雯翠接話道:「是呀,我們老夫人才不像剎雲居的那位,她老人家可親著呢!」

「家裡有兩位老夫人嗎?」阿順奇道。

雯翠解釋道:「兩位老夫人是妯娌,咱們老夫人是嫡長媳,剎雲居老夫人是二房的正妻,兩位老太爺都不在了。」

安久聽著她們的敘述,大概瞭解了這個家的情況:梅氏目前大致上分為兩房,大房人口少,二房則子孫繁茂。

小船悠悠,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便靠岸。幾人陸續下船,入眼是一大片松林,周圍栽種的樹木亦全都是常青樹,被晨霧浸得碧翠欲滴,與別處的秋葉凋零景象大不相同。

一名著煙色衣裙的少女站在小渡口上迎接,「雯碧、雯翠兩位姐姐回來啦!」說著又笑盈盈的給梅久和阿順行禮,「小婢春衣見過兩位娘子。」

阿順見梅久一副不知該說什麼的樣子,便道:「春衣姑娘無須多禮。」

安久不滿道:「妳還能再草包一點嗎?白長一張能拿出手的臉!」

這話自是獨對梅久說的,站在晨曦之下,梅久對安久的懼怕少了點,委屈道:「我本就是個村姑,不會做大家閨秀。」

安久又得到一段回憶:梅久一直生活在鄉間,但梅嫣然還真沒有把她當作普通的村姑養,琴棋書畫樣樣不曾落下,不過是她平日接觸的人少,所以有些認生。

安久一邊欣賞著風景,一邊幽幽道:「人之所以凌駕在其他物種之上,是因為人會一種高級偽裝的本領,妳活到這麼大連最基本的偽裝都不會,可見是個不良品。」

梅久不懂她說的某些詞彙,然而因為心靈相通,能夠大致理解這段話的意思。她不知如何辯駁,只得垂下眼睛看著腳尖。

「抬眼!」安久命令。

「到底怎樣妳才滿意!」梅久覺得這鬼管得也忒寬了點!兩人在內心的交流無人能夠聽見,可是一直關注梅久的阿順很清楚的看見她面上一閃而過的惱怒。

「到了。」雯翠提醒,梅久這才抬頭。

 

 

第二章 剛來就揚名立萬

避香居的建築與旁處的雕梁畫棟不同,青牆黛瓦與松木相結合,處處透著樸實大氣,頗有秦漢之風。建築與青松掩映,溪流潺潺,幽靜而有意趣。

幾人在屋外駐足,春衣快步進去稟告,須臾返回將她們迎入。

梅久緊張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手心全是濕膩膩的汗。這對安久來說絕對是一種慘無人道的折磨,她就算一次同時殺掉數人,心跳都不會加速一下的,而此時卻只能被迫感受這種緊張感。更何況,安久以前在正常狀態下心跳是每分鐘四十五次,梅久是九十多,本身就適應困難,如今從四十五直接跨越到一百二,心臟彷彿要飛出來似的!她懷疑梅久是不是下一刻就會猝死。想指望梅久是不行了,安久趕緊用意志控制。或許是梅久下意識的逃避,她竟然輕輕鬆鬆的便控制住了整個身體,突然而來的真實感讓她禁不住小小雀躍了一下。

「這就是我的孫女?」一個婦人的聲音傳來。安久抬頭,首先迎上一雙如天空碧洗的眼睛,清澈透亮,絕對不是個老年人的眼睛。果然,主座上那位身著深褐色褙子的婦人堪堪四十歲上下,眉如柳葉,雙目狹長,眼尾微翹,瓊鼻櫻唇,端的是一個古韻美人。她笑起來時眼角有著細細的紋路,「快過來!」

安久依言走到她身前,阿順則隨後。

「好孩子。」婦人握住安久的手腕,不著痕跡的摸骨探脈,待她發覺沒有什麼奇特之處時,面上的笑容微頓,又仔細端詳安久的面容。

「好孩子。」與安久對視,終於讓她發現了一些不同,那樣冷邃的目光,斷乎不會尋常,「叫什麼名字?」

「梅久。」安久簡潔有力的答道。

婦人皺起眉頭,「這算什麼名字,竟這樣怠慢我的孫女。」她望著門外松林,沉吟許久,「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從今兒起⋯⋯妳就叫梅如雪,回頭族譜上也記這個名兒。」

「是,祖母。」安久十分「乖巧」的答應了。名字不過是個代號,只要不是慘不忍聞都可以接受。

梅久突然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驚慌之中竟聽聞老夫人為己改名,更是不依,「久是娘親起的名字,取長順久安之意,不能隨便亂改!」

安久冷颼颼的威脅道:「閉嘴,不然殺了妳娘!妳要名字,還是要娘?」

梅久立刻消停下來。

「妳呢?」老夫人看向阿順。

阿順大喜,連忙答道:「梅順。」

「嗯?沒順?更不吉利。」老夫人也不滿意,「就叫梅如焰,取火焰之意。」

雯翠讚道:「白梅如雪,紅梅如焰,老夫人這名字取得真是極美!」

老夫人笑咪咪的道:「哪裡哪裡,比二房差遠了!嗤,梅政景,沒正經,這等取名的才華真是我拍馬也趕不上的。」

幾個婢女很捧場的掩嘴輕笑,雯翠笑嗔:「老夫人慣會取笑人。」

「行了,我也不愛熱鬧,都回去吧!雯翠,雯碧,妳們幫襯著打點打點,眼睛放亮些,替她們挑些好丫頭服侍。」老夫人搭著春衣的手起身出門,快到門口的時候頓下腳步,「如焰,梅氏恩情,切莫忘。」

阿順心中一凜,知道自己不是梅氏女兒的事情被拆穿了,立即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是,如焰誓死不忘。」

安久看見老夫人逆光的側臉上笑容清淺,平和卻又深邃。她和人說話的時候是那樣親切熱情,行事上卻很冷淡,就如現在給人的感覺一樣。

「十四娘,十五娘,婢子陪您一起去剎雲居。」雯翠道。

安久點頭,心裡總覺得這裡氣氛有那麼一點點不對勁。梅久掙扎著試圖控制身體,安久冷然道:「給我安分點!」

船在渡口停泊,雯翠領著兩人穿過杏林,到了一片蒼翠的竹林前。

「喂!」一個十五、六歲的雙髻少女出現在石階小徑間,水杏眼怒視雯翠,「雯翠姐姐不知道我們老夫人不耐煩見著避香居的人?」

雯翠也不生氣,笑盈盈的道:「滿香姑娘,我現在不是避香居的人了,我們嫣娘子帶了十四娘和十五娘回府,我來為兩位娘子引路。」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滿香態度雖依舊不好,但也不過於為難,「雯翠姐姐知道老夫人的脾氣,妳就在此等等吧,兩位娘子跟婢子來。」說著轉身竟要走,壓根兒不將這兩個主子放在眼裡。

「慢著。」阿順突然叫住她。

滿香駐足回首,「娘子何事?」

阿順微提裙襬走上石階,到滿香跟前,冷不防的抬手狠狠摑了她一巴掌,「一個婢子,竟然目無尊長!難道剎雲居都是這般沒有規矩?」

從更名梅如焰的那一刻開始,阿順就知道自己必須抱緊避香居老夫人的大腿。大房勢弱,但她名義上是大房那邊的人,二房子孫又十分繁茂,她不可能得到剎雲居老夫人的照拂,與其夾縫中求生存,還不如乾脆從中擇一。她也知道掌家的主母是剎雲居老夫人的媳婦,得罪剎雲居,她以後的日子可能會不大好過,然而她與梅久不同,人家是真正的梅氏血脈,她不過是個假冒的,不拼哪有出頭之日?

安久嘴角噙著幾不可察的笑,靜靜的看著這一幕。

「妳!」滿香捂著臉,眼淚簌簌落下,狠狠瞪了梅如焰一眼,丟下她們跑了。

雯翠嘆了口氣,「十四娘、十五娘,我們回去吧!」

「為何要回去?做錯事情的又不是咱們!」

雯翠湊近梅如焰,小聲道:「剎雲居的老夫人護犢子,可沒什麼道理可講,她的雷霆之怒,尋常人可承受不起。」

梅如焰鳳眼一揚,「能打死我不成?」說完,追著滿香的身影去了。

雯翠心裡也痛快,怕梅如焰吃虧,便慫恿安久,「十四娘,咱們去看看吧,萬一⋯⋯也好有個照應。」

「那去看看吧!」有熱鬧看,幹嘛不看呢?她與梅如焰是一起的,只需跟著,什麼都不用做,到時候功勞自有她一份。頭兒由旁人出,她也一樣能籠絡祖母的心。

兩人剛走到院門口,便聽見裡面鬧騰起來。安久站在門口望了望,只見院裡十來個粗使婆子把梅如焰圍起來,而正對門的廊上放了一張坐榻,兩側婢女靜立,一個五旬有餘的老太太正在往瓶中比畫著插花,一身鴉青色褙子,滿頭銀絲如霜,面上已有皺紋和幾點淺褐色的老人斑,但因為膚色極白,整個人顯得十分乾淨。

階下,滿香捂著臉怒視梅如焰。梅如焰從容行禮,「見過嬸祖母。」

「哎喲!這是怎麼了?」雯翠趕緊上前,笑著給二老夫人行了一個大禮,「雯翠參見老夫人,不知十五娘犯了什麼錯,怎勞老夫人擺出這樣大的陣仗?」

那位老夫人恍若未聞,一門心思的玩插花。安久靠在院中一棵銀杏樹下坦然的看著熱鬧,幾個侍婢頻頻看向她,但奈何二老夫人刻意晾著大房那邊的人,她們不敢出聲提醒。過了小半個時辰,二老夫人終於完成了一瓶奼紫嫣紅的大作,一旁的侍女忙恭維誇讚。

「喲,這院子裡怎麼還蹲著兩個呢?」二老夫人好像才看見梅如焰和雯翠兩人。侍婢們奉茶的奉茶,捏肩的捏肩,還有人小聲提醒道:「老夫人,那邊杏樹下還站著一個呢!」

待二老夫人詫異的轉過頭,就瞧見一個蔥色衣裙的小姑娘正縮在樹幹旁,看起來一副怯生生的模樣。

熱鬧看完了,安久垂著腦袋,挪步往院子中間站了站,「見過嬸祖母。」

二老夫人端起茶杯,誘導安久,「妳說說,那兩個人犯了什麼錯兒?」

安久轉眼看著雯翠和梅如焰,認真道:「就看見一個犯錯的。」兩人的心突地一下提了起來,安久沒有同她們一起受罰,現在又眼巴巴的看著她們,不是要倒戈吧?安久的目光暗示,讓所有人都以為,她口中犯錯的人是在雯翠和梅如焰之間,畢竟實際上只有梅如焰動手打人了。

二老夫人溫和道:「哦?誰犯了錯?」

「她。」安久抬手指著滿香。

「哦?既然是滿香犯了錯,她們怎麼主動請罪呢?」

安久很嚴肅且真摯的望著二老夫人,「因為這幾個婆子都很凶,她們怕挨打。」

眼看誘導內訌泡湯,二老夫人失去耐心,也懶得裝下去,將茶盞往院中狠狠一摔,「還沒人敢在我這裡動手!妳們兩個目無尊長,欺負到我老婆子頭上,還想好生的離開?給我打!」

「慢著!我們姐妹打的只是個下人,何曾欺負過嬸祖母!」梅如焰爭辯道。

安久眼看自己也逃不過打,便不鹹不淡的加了一句:「是啊,一個賤婢怎麼配稱我們的尊長。」

含沙射影,二老夫人氣得險些背過氣去,但倘若發火,豈不是承認了自己是賤婢?一口氣憋在心頭上不去下不來,二老夫人按著心口努力壓下怒氣。

「我們姐妹都是孝順的人,嬸祖母要是真氣得慌,只要能消氣,就算為了一個侍婢把我們打死又如何呢?」梅如焰篤定二老夫人不敢。

正在給二老夫人揉肩的婢女悄悄道:「老夫人,若是真打出個好歹來,豈不是讓避香居那邊抓住了話柄,讓她們給滿香道個歉,折辱折辱豈不更好。」

二老夫人想想也是,叫她們給一個侍婢低頭也挺痛快,「罷了,不與妳們小孩子一般計較,給滿香道個歉就回去吧!」

「嬸祖母還是打死我吧,我寧死也不會給一個下人低頭!」

安久又跟了一句,聲音控制得不大不小,「別傻了,嬸祖母沒長著梅氏的骨頭,也沒長著梅氏的臉皮,折了打了,可一點不會疼。」

二老夫人霍地站起來,氣得渾身發抖,張開嘴正欲說點什麼,突然翻了個白眼,整個人向後倒去。院子裡頓時亂作一團,「老夫人被氣暈了!快去請大夫!」

安久伸長脖子看了幾眼,手被一個人拉住,她條件反射的撈過來就想給對方一個沖膝。

「阿九!」梅如焰驚呼。

梅久靈魂與身體的契合度比安久高得多,她猛的一驚,瞬間控制身體,整個人的動作生生頓住,身軀往前撲去。

「二老夫人身體不好,經不得氣,快走快走!」雯翠眼疾手快的扶住她,催促兩人趁亂離開。之後短短一個下午,梅花里近千口人都知道了剛回來的十四娘和十五娘把二老夫人給氣暈了。剛來就「揚名立萬」,真是幾人歡喜幾人愁!

「妳怎麼能如此出言不遜!」梅久在心裡數落安久。

安久輕描淡寫的道:「瞧那派頭還以為是個能打耐摔的,誰知道她這麼弱!再說敵人嘛,氣死一個少一個!」

梅久糾正道:「她是嬸祖母,不是敵人。」

安久懶得同她掰扯道理,「我最近手很癢,非得弄死個人玩,妳說吧,是妳自己死,還是讓那個嬸祖母死?」

「我⋯⋯」梅久咬牙道:「要殺就殺我,不許害我的親人!」

安久愣了一下,旋即感受到梅久極度的緊張,她也開始不舒服起來,於是惡狠狠的道:「不殺人也行,妳必須把膽子練練,不然就先殺妳,再殺妳全家!」

「妳這個人怎麼不講理!」梅久又怕又忍不住想反抗。

恰恰就是這種小小的掙扎,使得安久忍不住想耍耍她,「怎麼會?妳不可以侮辱我的品格,我想講理的時候也很講理的。」

梅久胸口憋了一股子氣,「妳就不能好好說話嗎?」

「嘶,不過是說幾句話,不許動情緒!」安久渾身難受。她想到現在的情形,忍不住自嘲一笑,她就像沒事在玩自虐,屬於精神方面那一種。

梅久眼眶發紅,悶聲不理她。

雯翠端著茶點進來,見梅久坐在角落裡一言不發,臉色還有點微白,以為她在害怕,便安慰道:「娘子不用放在心上,二房除了二老夫人,其他都是講理的人,不會怪罪娘子。二老夫人心脈不好,全家上下都順著她的心意,她順心日子過慣了,如今竟遭不得半點氣,壓根兒怨不得娘子。」

「雯翠,謝謝妳。」

雯翠笑笑,湊近她小聲道:「三夫人若是知道了,非但不會為難您,還得謝您呢!」

「三夫人不是二老夫人的媳婦嗎?」

「是啊,但天底下哪家婆媳真是一條心?三夫人和二老夫人面和心不合。」雯翠伸手扶她起來,「娘子折騰了一天,吃點糕點墊墊。」

外面天色擦黑,剎雲居中,二老夫人額上敷著汗巾,正對著一個中年男人訴苦,「老三啊,娘是沒長著梅氏的骨頭,也沒流著梅氏的血,可娘嫁進梅氏四十年,說什麼、做什麼,不都是為了梅氏!一個乳臭未乾的丫頭片子,竟然說我是外人!」

「娘,您讓梅氏的主子給一個下人認錯,叫我們梅氏的臉往哪兒放啊?」

二老夫人倏地從床上坐起來,指著他道:「你⋯⋯白養你這個白眼狼,居然幫著外人說話!」

「快別說了。」一旁的華裳婦人見差不多了,便阻止了丈夫繼續說話,她在床前的繡墩上坐下來握著二老夫人的手,「娘不過是關起門來教訓教訓無禮後輩,哪兒就扯到梅氏臉面了?」

「就是!」二老夫人的氣終於順了些。

「都是那個不更事的丫頭出的餿主意,一個丫頭,竟然妄想讓主子低頭,真是狼子野心,虧得娘明事理,沒有同意。我看吶,這個丫頭也不能留了,趕緊處理掉,兒媳給您挑個更好的。」三夫人義正詞嚴的建議。

二老夫人臉色一僵,心知自己掉進媳婦挖的坑裡去,當下兩眼一翻又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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