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絕境逢生
大齊朝,昭文十二年。
襄陽城外。
邊關戰亂連連,北地遇上旱災,三年顆粒無收。今年總算下了兩場雨,不曾想老天不開眼,在麥苗抽穗的時候又鬧了蝗災。
朝廷開倉放糧,竭力賑災,餓死的百姓還是比比皆是。
為了活命,不知有多少人拋下了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背井離鄉逃往南方富庶之地。
一路由北至南,逃荒的流民隊伍不見減少,反而愈來愈多。所有能果腹的東西都被流民們一掃而空:樹皮、草根、觀音土⋯⋯
餓殍遍野,慘不忍睹。
人餓到極處,易子而食的慘劇也不時上演。
「不要!不要搶走我的兒子!」
一個面色枯黃瘦弱的婦人撕心裂肺的哭喊著,用盡全力拉扯住一個八、九歲的男童。
長期挨餓的緣故,婦人十分削瘦,面色枯黃黯淡,身上的粗布衣裙骯髒不堪,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男童一臉驚懼,在婦人的懷中瑟瑟發抖。
這夥災民是同一個村子裡逃出來的,原本的里正順理成章的成了首領。
四十餘歲的男子面黃肌瘦,神色陰沉而不耐,「昨天吃肉的時候,妳可沒少吃半口。今天輪到我們村子出人,選中了妳家大郎,妳有什麼可鬧騰的?這年頭,不這麼做大家都沒活路,快些鬆手!」
村子裡原本有二十多個幼童,現在只餘一半。
躲得過今天,躲不過明天、後天,遲早都逃不過一個死字,倒不如趁著還有一口氣,為村子裡的人換「吃食」回來。
婦人滿臉絕望,目光落到身側昏睡不醒的瘦弱女童身上,眼中閃過一絲猶豫,很快又狠下心,「里正,你把春丫帶走吧!」
婦人把吃的都給了大郎,春丫兩天沒吃過一口東西,早就餓得暈過去了。
反正也活不過這幾天,倒不如捨出去,換大郎一條性命。
里正皺眉,挑剔的看了餓得昏迷不醒的女童一眼,「春丫才六歲,又瘦又小,身上沒幾兩肉,李家村子那邊怕是不肯要。」
婦人撲通一聲跪下了,聲淚俱下的哀求,「大郎他爹病死了,張家就剩這麼一個獨苗。求求你了,留下大郎,把春丫帶走吧!」
一邊用力磕頭,一邊拽著大郎跪下,「大郎,快些跪下磕頭。」
八歲的大郎被硬拉扯著磕了頭。
里正重重的哼了一聲,沒好氣的說道:「行了,我先帶春丫過去試試。那邊不肯要,就得換大郎去,到時候可由不得妳哭鬧。」
說著,彎腰抱起瘦小的女童,大步離開。
婦人長長的鬆了口氣。
大郎隱約知道被帶走不是什麼好事,哭著問道:「娘,里正帶走妹妹做什麼?妹妹還能不能回來了?」
這一帶走,就要被李家村的人煮了分食,怎麼可能回得來?
可到了這個時候,她這個當娘的還能怎麼辦?
婦人看著里正遠去的身影,喃喃低語,「娘這也是沒辦法,春丫,妳別怪娘心狠啊!」
遇到這種吃人的年頭,也只能先捨了閨女,保住兒子。
不出所料,李家村的村民對張家村送來的瘦小女童很不滿。
五、六歲的模樣,瘦得皮包骨頭,身上根本沒什麼肉。李家村上下共有四十多口人,還不夠一頓飽飯。
張家村的里正陪著笑臉,「多加些水熬湯,也勉強夠了。這次你們吃了虧,日後一定找機會補上。」
好說歹說,總算放下了春丫。
李家村的人很快圍攏了過來,將昏迷女童捆綁好,各自撿柴引火、刷鍋挑水。
來來去去間,眾人的目光不時的落在昏迷的女童身上。
那目光裡,沒有半點同情、憐憫、猶豫,只有饑餓、貪婪、垂涎與凶狠。
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慄。
落雁就在這樣的目光裡醒了過來。
睜開眼,正對著一個高瘦的男子。
男子正蹲著身子,霍霍的磨著手中的殺豬刀。銀亮刀刃和磨刀石反復摩擦,發出刺耳難聽的「呲呲」聲。
睜開眼的剎那,落雁的瞳孔有些渙散茫然。
過了片刻,才漸漸有了焦距。
落雁抬起頭,看著磨刀的男子,瞳孔驟然收縮了一下,又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瘦小的身子,眼底閃出不敢置信的震驚。
大概是聽到了些微的動靜,男子抬起頭來,朝女童不懷好意的笑了一笑,露出黃呼呼的板牙,又「呲呲」的磨起刀來。
一個穿著灰色布裙的矮瘦婦人端了一盆乾淨的水過來了。
「快些將她洗乾淨,刀快磨好了。」磨刀男子故意抬高了音量,聲音裡滿是惡意,「洗乾淨早些宰殺了入鍋,天黑前就能喝到肉湯了。」
那矮瘦婦人原本還有些不忍,聽到「肉湯」兩個字,忍不住嚥了一口口水,很快將那一絲不忍拋到了腦後。
矮瘦婦人蹲下身子,用灰色的棉布沾了水,為女童擦拭臉上的汙痕。
盆裡的水很快渾濁了。
落雁小巧的臉蛋被擦的乾乾淨淨。瘦的只有巴掌大小,膚色蒼白,眉眼還算秀氣,一雙眼睛出奇的黑亮沉靜。
這個女童實在有些怪異,既未哭喊,也沒驚恐尖叫,就這麼直勾勾的看著她,看得她心底發毛。
矮瘦婦人有些不自在的移開目光,用灰色棉布為落雁擦拭脖子、手臂,不知是說給女童聽,還是在喃喃自語,「這年頭,想活下去,也沒別的辦法。要怨也只能怨妳命不好,生在這個吃人的年頭,又是個丫頭。聽說原本該送妳哥哥過來,妳娘捨不得兒子,就將妳捨了出來。妳下輩子投胎的時候可要睜大眼睛,投到那等不愁吃穿的富裕人家去。」
落雁彷彿對即將到來的噩運渾然不覺,一動不動,任由矮瘦婦人給她擦拭。
待矮瘦婦人將女童裸露在衣服外的地方都擦拭乾淨,高瘦男子也站起身來,拎著厚實的殺豬刀,一臉猙獰的走了過來。
矮瘦婦人退開了幾米遠,將頭扭到了一邊,不忍目睹接下來的慘狀。
高瘦男子走到女童身前,投下一片陰影,將女童籠罩在其中。
落雁一動不動,像被嚇呆了,但仔細一看,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裡,分明浮著意味不明的嘲弄。
她不會死!
有人會救下她!
高瘦男子獰笑著揚起殺豬刀,殺豬刀閃著駭人的寒光。眼看著殺豬刀就要落下,一支箭「嗖」的飛了過來。
利箭穿透了男子的手腕!
血光四濺!
男子驚天動地的慘叫一聲,跪倒在地,殺豬刀「匡噹」一聲,摔落到了地上。
這一聲淒厲的慘叫實在太磣人,李家村的所有村民都被嚇了一跳,急急的跑著圍攏了過來,七嘴八舌的嚷了起來。
「怎麼了!?」
「是誰射箭傷人?」
「何方鼠輩?有本事就露面,藏頭遮臉的算什麼本事!」
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
眾人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
十幾匹駿馬疾馳而來,坐在馬上的都是壯年男子,神色肅穆,面無表情,帶著冷厲的肅殺之氣。
領頭的男子約有三十餘歲,身上穿著武將官服,左手持著長弓。
他相貌平常,毫無出奇之處,下巴處有一顆黑痣,目光平靜無波。但和那雙眼睛對上了,心裡卻會不由自主的冒出陣陣寒意。
這夥人絕不好惹!
欺善怕惡是人的本性。
剛才還叫嚷不休的村民們頓時噤若寒蟬。
落雁在看到來人後,眼中閃過「果然如此」的唏噓,很快垂下了眼睛,將小小的身子蜷縮起來,將頭埋進膝蓋裡。身子不停的微微輕顫。
看著就像所有被血腥場景嚇壞的孩童一般。
臉上有黑痣的男子猛的勒緊韁繩,疾馳的駿馬倏忽停了下來。
身後的十幾騎也隨之停了馬。
駿馬驟然停下,竟絲毫未亂。
李家村的里正領著村民們一路逃荒,也算有了不少見識,頓時意識到遇上了難纏的人,心裡惴惴難安,硬生生的擠出了討好的笑容,「不知大人到這兒來,有什麼要事?只要是小的能幫上忙的,只管吩咐,小的絕不推辭!」
領頭的黑痣男子目光掃過哀嚎不絕的瘦高男子,又掠過顫抖哭泣的落雁,冷冷問道:「你們為何要綁著小女童?剛才那個男子還揚了刀,打算做什麼?」
里正支支吾吾,含糊其辭,「沒、沒什麼。」
「沒什麼?如果不是我及時攔下了他,這女童已經是一具屍體了。」黑痣男子的聲音裡透著徹骨的寒意,「你們好大的膽子,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做出這等天理不容的事情來!」
里正被那雙冷冰冰的眼睛一看,心裡直冒寒意,雙腿一軟,跪了下來,連連磕頭求饒,「大人息怒!我們也是走投無路,不得已才易子而食。求大人開恩,饒了我們這一遭,以後我們再也不敢了。」
其餘的村民也紛紛跪下了。
雖然不知道這個黑痣男子是何來歷,可對方的氣場實在太過威嚴凜冽了,令人心生敬畏。
黑痣男子皺著眉頭,朝身後一個男子使了個眼色。
那個男子立刻將馬上的糧袋解下,扔到了里正面前。
「三十斤黍米,換這個女童。」黑痣男子淡淡說了一句,翻身下馬,俯下身子將哭泣的女童抱起放到馬上,隨之俐落的上馬。
那女童俯趴在馬背上,無人看清她此時的神色表情。
黑痣男子調轉馬頭,朝身後眾人一揮手。
很快,一行十幾人便又疾馳而去。
原本跪在地上的里正,此時才回過神來,一把抓住沉甸甸的糧袋,喜出望外的說道:「快快快,快些洗米熬粥。」
整整三十斤的黍米啊!
加水熬粥,足夠村民熬過三天了。
有了糧食,誰還顧得上慘叫不休的瘦高男子。
之前為女童擦拭手臉的矮瘦婦人,忐忑不安的張口問道:「我們用女童換了糧食,如果張家村的人問起來,我們該怎麼說?」
這年頭,十斤黍米就能換一個五、六歲的孩童。這裡可是足足三十斤黍米!萬一張家村的人知道了,鬧著要分黍米怎麼辦?
里正不假思索的說道:「這件事絕不能讓張家村的人知道。他們若是問起來,就說春丫已經被我們宰殺吃了。」
至於那個叫春丫的女童被誰人帶走,帶走之後會是什麼命運,無人再提起,也無人再關心。
馬匹顛簸,俯趴在馬背上,身子隨著馬匹顛簸起伏,空蕩蕩的胃先是泛酸,然後隱隱的疼痛起來。
落雁沒再哭泣,就這麼安安靜靜的趴著,讓人幾乎忘記了她的存在。
黑痣男子對落雁的乖巧溫馴頗為滿意。
駿馬在山野土路上奔波了約莫三里路,轉上官道,又行了兩里,在一處驛站停了下來。驛站的夥計熱絡的迎了上來,將十幾匹馬牽到馬廄裡餵草料、餵水。
黑痣男子將落雁放在地上,冷峻的目光上下打量她一眼。
落雁衣衫襤褸,瘦弱蒼白,低垂著頭。
不知是被嚇懵了,還是膽小怯懦,一直都沒動彈。
「妳叫什麼名字?」黑痣男子終於開了口。
落雁瑟縮了一下,迅速抬頭看了黑痣男子一眼,「不記得了。」
黑痣男子目光銳利,短短瞬間,便將落雁的相貌看的一清二楚。年齡尚小,又格外瘦弱,不過眉眼還算秀氣。
難得的是不哭不鬧,遇到陌生的人和環境,也沒慌亂。
看來,倒算是可造之材,這一趟也算沒白出手了。
黑痣男子心念電閃,聲音卻冷了下來,「撒謊!妳也有五、六歲了,怎麼會不記得自己叫什麼。」
語氣森冷,透著寒意。
別說是一個才六歲的孩童,就算是一個成年男子,聽著也會心驚膽寒。
落雁的反應頗為出人意料,撲通一聲跪下,用力的磕了三個響頭,「大人用三十斤黍米買下我,以後我就是大人的奴婢。以前叫什麼不重要,今後的名字應該由大人來取才對。」
小小年紀,思緒清晰,口齒清楚,令人激賞。
黑痣男子挑眉,眼中閃過一絲讚許,聲音也緩和了幾分,「妳若是想回家人身邊,我這就派人送妳回去。」
她要是真的點了頭,怕是被「送」到半途就會被一刀解決,直接送到九泉地下。
落雁心中冷笑不已,口中迅速答道:「他們狠心讓我去送死,我已經沒有家人了,求大人收留我!」
黑痣男子眼中閃過滿意之色,淡淡說道:「放心,我救了妳一命,不會對妳撒手不管。不過,想讓我親自為妳取名,妳現在還不夠資格,得看妳今後表現如何。」
轉頭吩咐身邊的親兵,「先將她帶進驛站,交給周月娘。」
那個親兵恭敬的應了一聲。
落雁不待人催促,俐落的又給黑痣男子磕了三個響頭,然後起身,隨著親兵進了驛站。
黑痣男子看著落雁纖弱瘦小的身影,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很快,又收回了目光。
這個女童確實鎮定聰慧,不過能否成大器,現在斷言還為時太早。能在周月娘手中熬過兩年以上,才算過了第一關。
此時的她,還不值得他格外關注。
進了驛站,終於離開了黑痣男子的視線,落雁悄然的鬆了一口氣。
黑痣男子叫林武。
林武的表面身份是襄陽城裡的城門守將,只是九品的仁勇校尉,官職低微,並不惹眼。
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林武是魏王麾下的人。知道林武真正身份和本事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這個男人太過強大可怕,就算是巔峰時期身手正盛的她,正面對上他也是必輸無疑。更不用說,現在的她只是一個餓得沒力氣說話走路的六歲女童。
想活命,絕不能惹來林武的疑心!
想逃離⋯⋯現在也絕無可能!
這個驛站離襄陽城只有數十里,騎馬半天可至城內。城外的荒山野嶺倒是多的很,可就算她乘人不備逃出驛站躲進山野裡,也躲不過林武手下的追蹤。
更何況,她此時身小體弱,手中又無弓箭兵器,逃出去了又該怎麼生存?外面那些餓紅了眼的流民,對此刻的她來說,和凶猛野獸無異。
只有留下才是唯一的活路。
至少在短期內,可保衣食無憂。
落雁垂下頭,眼中閃過一絲自嘲。
臨死前,她對天立誓。若有來世,絕不再和魏王有半點牽扯。
可惜造化弄人,一睜眼竟又回到幼時,再一次被林武救了性命,即將見到的人,還是那個陰狠手辣的周月娘。
她又再一次成了魏王麾下暗衛預備營中一個不起眼的女童。
親兵在驛站二樓的一間房門前停下了,敲了敲門。
三長三短!
這表示來的是自己人,無需戒備。
門很快開了。
門後,是一個年約三十五、六歲的婦人。
婦人長眉杏眼薄唇,頗有幾分姿色,只膚色稍黑了一些,一雙眼角稍稍吊起,流露出幾分精明狠辣。
這個婦人,就是周月娘。
周月娘擅用長鞭和暗器,身手超卓,是林武最得力的手下之一。負責「調教」剛被「救下」的男童、女童。
在周月娘手下熬過兩年以上,才算過了第一關,也才有資格進真正的暗衛營,接受生不如死的殘酷訓練。能在訓練中活下來的,無一不是精於暗殺的高手。
無親無故,無牽無掛,沒有感情,沒有愛恨,只知聽令行事,執行任務成功了有厚賞。一旦失敗,立刻毫不猶豫的自盡身亡。
這樣的人,是暗衛營中最精銳的暗衛,也被稱為死士。
而她,前世是死士中的佼佼者。
死士應該斬斷七情六慾,萬萬不能動真情。只可惜,她從很早開始就犯了這條禁律,最終落得千刀萬剮,凌遲而死的淒慘下場⋯⋯
落雁的眼中閃過和年齡絕不相符的複雜情緒,她垂下眼瞼,掩去眸中所有的痕跡。
親兵和周月娘低語數句。
周月娘隨意的點了點頭,「知道了,你回稟林大人,我會好好『調教』大人看中的人。」說到「調教」兩個字的時候,嘴角揚起一抹殘酷的笑意。
親兵很快就走了。
周月娘刻意放柔了表情,朝落雁招招手,「妳先進來,我有幾句話問妳。」
落雁聽話的進了屋子。
「抬起頭來,讓我好好看看妳。」周月娘吩咐了一聲。
落雁乖巧的抬起頭。
周月娘果然仔細的看了片刻,扯了扯唇角道:「生的還算清秀,這雙眼睛也生的好,就是瘦了些,叫什麼名字?」
「我娘不要我了,她給我起的名字,我也不要了。是剛才那位大人救了我,以後大人會替我起名字。」
落雁大膽又出人意料的回答,讓周月娘有些驚訝,很快笑了起來,「說的好,外面又是旱災又是蝗災,像妳這樣的女娃兒,很難熬過這種年頭。能被林校尉出手相救,是妳的造化和福分。」
「從今兒個開始,妳就跟著我了。我姓周,妳叫我一聲周媽媽就行了。」
聽著像青樓裡的老鴇。
落雁乖乖改口,喊了聲「周媽媽」。
周月娘又道:「只要妳聽話,每天都有黍米飯和雜糧饅頭吃,不會再餓肚子。」
對一個長期挨餓,連米湯都很難喝到的孩童來說,黍米飯和雜糧饅頭無疑是世上最好的東西。
落雁早已饑腸轆轆,聞言反射性的嚥了嚥口水。
沒挨過餓的人,永遠都不知道饑餓的可怕滋味。
這一年,大齊朝餓死的百姓多達數十萬。不知有多少孩童死於饑餓,又有多少孩童成了果腹的「糧食」。
雖然她憎惡在暗衛營中數年殘酷陰暗的歲月,但不得不承認,這是前世她唯一能夠活下來的路。
「周媽媽,我什麼都聽妳的。」她熟知周月娘的性情脾氣,也知道什麼樣的表現最能博得周月娘的另眼相看,睜著黑亮的眼睛道:「只要能讓我吃飽,就算現在讓我去殺了我娘和大哥都行。」
表情既天真懵懂,又有些不自覺的殘忍,說出口的話更是涼薄。
周月娘果然笑了起來。
這一次的笑意,延伸到了眼底。
她要的就是這種不辨是非,不問黑白的順從聽話。
「好孩子,過來。」周月娘毫不吝嗇的將桌子上一盤饅頭推了過來,「這是我吃剩下的,妳拿去吃吧!」
盤子裡一共放著四個饅頭,每一個都有成人拳頭大小,還是白麵饅頭!
落雁又驚又喜,眼睛幾乎快放出光來,「周媽媽,這些饅頭,真的都給我嗎?」
周月娘啞然失笑,「妳這小身板,能吃得下兩個就不錯了,都吃光,妳就不怕撐著⋯⋯」
話還沒說完,就見落雁急不可耐的衝到了桌子邊,一手拿起一個饅頭,大口用力的啃咬,沒細咀嚼,就迫不及待的嚥了下去。
這麼狼吞虎嚥的,竟然沒被噎著,也是少見了。
落雁知道周月娘在密切的觀察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多年來的嚴苛訓練,早已深入骨髓。她將一個餓得凶狠,見到吃食就不顧一切的女童演的活靈活現。
其實,也不用怎麼假裝,因為她是真的餓的發慌了。
這具瘦弱的身子,算來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再這麼下去,不出兩天,她就真的要餓死了。
第二章 雁二十九
周月娘饒有興致的看著狼吞虎嚥的落雁。
四個饅頭,就算是一個成年男子也未必吃得下。落雁再餓,胃的容量也是有限的。吃完兩個,肚子肯定填飽了。
落雁吃了兩個,捨不得罷手,硬是將第三個饅頭塞進了嘴裡。
這一回,吃的速度放慢了許多。
胃中有了食物,餓的全身酸軟的感覺很快消退,身體也有了力氣。
如果現在手中有一把鋒利的匕首,趁著周月娘沒多少提防戒備,可以乾淨俐落的一刀殺了周月娘,只可惜⋯⋯這個誘人的念頭只能放在心裡想想罷了。殺了周月娘,她也插翅難逃。
落雁一邊暗暗遺憾,一邊拿起了第四個饅頭。
周月娘出言阻止,「行了,妳已經吃飽了,再硬塞,會把胃撐壞。」頓了頓,又加了一句,「最後這一個,妳帶在身上,留著餓了的時候再吃。」
落雁大喜,跪下用力磕了三個頭,「謝謝周媽媽。」
她將饅頭小心翼翼的掰成四份,分別藏進懷裡和袖口裡。
周月娘冷眼看著落雁的一舉一動,看似隨意的問道:「為什麼要將饅頭掰開藏起來?放在手裡,不是更方便隨時吃嗎?」
落雁略一猶豫,才答道:「饅頭拿在手裡太招人注意了,會被人搶走。這樣藏起來,就算被別人發現搶走一部分,總能剩下一些。」
周月娘眼中閃過一絲讚許之色。
確實是個聰明的孩子!
怪不得就連林大人也對這個落雁格外留心,這麼一棵好苗子,她可得多上心「調教」才是。
「我接下來說的話,只說一次,妳給我好好記住。」
周月娘收斂了所有表情,聲音也冷了下來,「妳的命是林校尉救的,從今天開始,妳要忘記以前的一切。在這世上,妳再也沒有親人。」
「林校尉將妳交給我,我會讓妳吃飽穿暖,衣食無憂。不過,這世上沒有不勞而獲的好事。我說的所有話,妳必須無條件的聽從。讓妳做的事,妳也必須做到。不然,就會受到處罰。」
落雁一一應了。
輕則挨餓,重則挨打。
她曾親眼見過周月娘用長鞭,將不聽話的孩童鞭打至死。
執行鞭刑的時候,暗衛預備營裡的所有孩童都要站在一旁觀看。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孩童臨死前的淒厲慘叫聲,在眾人耳邊迴旋不絕。眾人或多或少受了驚嚇,之後再無人敢違抗周月娘的命令。
周月娘又淡淡說道:「我身邊大多是六至十歲的孩童。女童以雁為號,男童以鷹為號。沒有姓名,只有編號。從今天開始,妳就是雁二十九。」
雁二十九!
聽到久遠又熟悉的編號,落雁心裡沒什麼感慨唏噓,恭敬又順從的應下了,「多謝周媽媽賜編號。」
再之後,周月娘領著她到了驛站後院一個僻靜的屋子裡。
屋子頗為寬敞,裡面是一個大通鋪。七、八個女童,或坐或躺在通鋪上。這些女童大多年幼,最大的一個看著也不到十歲,一個個面黃肌瘦。
隔壁是同樣的屋子,同樣的通鋪,裡面住著一堆男童,年齡同樣不滿十歲。
這也是林武慣用的手段。
孩童懵懂無知,心思單純,從幼年時進了暗衛營,經過日復一日的洗腦,年復一年的嚴苛訓練,能活下來最終成為暗衛的最多兩成。這兩成的暗衛中,有資格成為死士的,只有十分之一。
對暗衛們來說,能成為死士,是值得驕傲的事。因為這代表著忠心無二,也意味著成了精銳中的精銳,可以為真正的主子魏王殿下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都是狗屁!
她的唇角掠過一絲冷笑。
前世她對魏王忠心耿耿,一片癡情。為了魏王,她潛伏在秦王身邊數年,在最要緊的關頭殺了秦王,魏王這才得以奪走儲君之位。
結果,換來的卻是魏王的翻臉無情,她落了個凌遲處死的悲慘結局。
重活這一世,她再也不會重蹈覆轍!
女童們見了周月娘,立刻七手八腳的下了通鋪,參差不齊的喊著「周媽媽」。
周月娘面無表情的嗯了一聲,對著眾人道:「這是雁二十九,以後也住在這兒。妳們幾個新來的,要和她好好相處。若是吵鬧爭執被我知道了,所有人都要受罰!」
眾女童唯唯諾諾的應了。
周月娘不再多說,轉身離開。
門一關上,原本忐忑怯弱的女童們俱都鬆了口氣,好奇的打量起新來的夥伴。
瘦弱矮小?
不稀奇,這裡的女童大多如此。
眉目清秀?
也不算很惹眼,這裡最水靈標緻的是雁二十六,只有八歲,卻生的眉目如畫,已經看出是個美人胚子了。
神色鎮定?
這就有些意思了,誰一開始來不是驚恐害怕哭哭啼啼的,這個雁二十九倒是有幾分膽量。
欺生是人的天性,有人的地方就有爭鬥。
女童中年齡最大,個頭最高,來的也最早的雁二十走了過來,仗著自己高了半個頭的優勢,居高臨下的看著落雁,「喂,新來的,妳原本叫什麼名字?」
落雁連眉頭都沒動一下,淡淡應道:「周媽媽剛才說的話妳沒聽見嗎?我叫雁二十九。」
「⋯⋯」雁二十沒料到她會這樣回答,一時間怔愣住了。
其餘女童見雁二十吃了癟,互相對視一眼,擠眉弄眼的笑了起來。
這個雁二十仗著自己身高體壯,平日沒少欺負她們,今天可算是踢到鐵板了。
雁二十聽著女童們的竊笑聲,又氣又惱,一張圓臉漲得通紅,狠狠的瞪著落雁,「我問的是妳原來的名字!」
「周媽媽說了,從今天起,要將以前所有的事都忘得一乾二淨。以前的名字,我已經不記得了。」
落雁語氣平靜淡漠,「怎麼?莫非妳還記著以前的名字?那妳可得多留神了,要是被周媽媽知道了,少不得要罰妳。」
耳邊的笑聲更多了。
雁二十惱羞成怒,忽的伸出手,用力推了落雁一把。
雁二十九這點小身板,自己稍微用點力氣,就能讓她摔個四腳朝天,出醜丟人。
沒等雁二十洋洋自得的想完,落雁已經速度極快的閃躲到一邊,右腿閃電般的踢出,正中雁二十的膝蓋。
雁二十猝不及防,痛呼一聲,跪到了地上。
地面又冷又硬,膝蓋被踢中又猛的跪到地上,更是疼得鑽心!
雁二十再凶悍,也還是個九歲的孩童,頓時「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看熱鬧的女童們都被這一幕震住了,愕然的看著若無其事的落雁。
這個新來的,看著瘦瘦小小一陣風都能吹倒的樣子。沒想到反應這般快速,出手這般敏捷!
屋子裡還迴響著雁二十的哭喊聲。
落雁瞄了她一眼,冷冷的說道:「別哭了,驚動了周媽媽,我們都要陪著妳一起受罰。」
其他的女童也反應過來,七嘴八舌的說道:「是啊,妳別再哭了,快些起來。」
「上一次妳和二十六吵架,周媽媽罰我們一天都不准吃飯,妳可別再連累我們幾個了。」
「就是就是。」
雁二十忍著疼痛憋憋屈屈的站了起來,用袖子擦了眼淚,憤憤不平的指著落雁,「妳給我等著,我遲早饒不了妳!」
落雁懶得理會這種幼稚又無聊的挑釁。
她看都沒看雁二十,脫了鞋,上了通鋪,挑了靠近窗子敞亮通風的位置躺下了。
她本就瘦小,躺下之後,身子更顯纖弱。
滿屋子的女童,卻再也沒人敢小瞧她了。對視一眼,各自默默的回了自己原來的位置。
雁二十恨恨的看著佔了自己位置的落雁,有心上前推開她,可剛才被踢的膝蓋還是很疼⋯⋯
算了,這次就不和她計較了,以後會讓她知道自己的厲害!
五天後。
雁二十坐在通鋪最角落的位置,偶爾看落雁一眼,眼中掠過害怕和不甘。
這五天裡,她找各種各樣的理由挑釁了數次。
每一次的結果都一樣──她被踢中膝蓋跪在地上。
膝蓋上的瘀青越來越多,疼的撕心裂肺。
沒人看清楚落雁是怎麼動手的!
沒人知道一個年僅六歲的女童,怎麼會有這樣的敏銳反應和力氣!
雁二十被踢跪了數次,膝蓋又紅又腫又疼,終於徹底怕了,再也不敢靠近落雁半步。
其他女童,對落雁的態度也漸漸變得微妙。說巴結討好,暫時還談不上。不過,說話時不免要多幾分小心。通鋪最好的位置自是要讓給落雁,吃飯的時候,也會有意無意的將最大的饅頭讓出來。
落雁對這些微妙的變化渾然不察,又或者察覺了也從未放在心上。
每天除了三頓飯之外,其餘的時間她大多在睡覺休息。
這具身子實在太瘦弱了,就算她有再超卓的身手,再敏捷的反應,沒有充沛的體力和足夠的耐力,充其量就是花架子罷了。
必須要儘快的長高,長大。
多吃多睡,是眼下最好的辦法。
屋子裡又陸續多了幾個年幼的女童。
這些女童,年齡從六歲到九歲不等。身份來歷也差不多,大多是被家人賣了,或者是父母雙亡的孤女。
屋裡的女童到了十五個,周月娘出現了,面無表情的吩咐了一句,「所有人立刻按著編號站好。」
這些日子,女童們已經習慣了聽令行事,無人敢多嘴詢問,一個個匆忙爬下通鋪,穿衣穿鞋站隊。
期間免不了有誰撞了誰一下,又有誰踩了誰的腳之類的。不敢大聲吵嚷,少不得小聲嘀咕,互相埋怨幾句。
落雁早已安靜無聲的站好了。
周月娘目光掠過落雁,還算滿意。再看其他女童,面色就沒那麼好看了。
雁二十仗著身高力大,轉過身推搡著身後的女童。
那個女童冷不防被推了一下,撞到了另外一個女童身上,兩人一起摔倒,滾做一團。
眾人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震懾住了。
「啪」的一聲脆響!
不知從哪兒冒出的長鞭,如靈蛇一般飛了出來,重重的落在雁二十的身上。
雁二十的背上瞬間多了一道深深的血痕,慘叫一聲,咚的一聲倒在地上。
所有女童都被嚇呆了!
「立刻站好!」周月娘沒有刻意抬高音量,右手隨意的揮舞了一下長鞭,發出一聲脆響。
所有女童齊齊打了個寒顫,沒人敢再發出半點聲音,迅速的站好。
雁二十皮開肉綻,鮮血染紅了後背的衣裳,劇痛鑽心,淚水大顆大顆的湧出來,肩膀不停的聳動,卻不敢哭出聲來,唯恐再挨上一鞭。
她掙扎著想爬起來,雙腳卻一軟。
一隻手及時的拉住了她。
雁二十感激的抬起頭,在看清對方的面容後,神情頓時一僵。
竟然是落雁!
落雁小小的清秀臉蛋沒什麼表情,略一用力,要將雁二十扶起。
雁二十有些彆扭,下意識的掙扎了一下。
落雁從善如流的鬆了手。
雁二十咕咚一聲,再次摔到了地上。
這一次跌得結結實實,臉孔著地,鼻血長流。
雁二十再也忍不住,放聲哭了起來。
「哭什麼,立刻給我站起來!」周月娘的聲音陰惻惻的,「想再挨一鞭嗎?」
雁二十全身一個激靈,臉上閃過驚懼,費勁全力從地上爬了起來。牽扯到後背的傷口,疼得直吸冷氣,可再疼她也不敢亂動了。
周月娘對眾女童說道:「妳們都看見了,不聽話就是這個下場。」
眾女童噤若寒蟬。
周月娘又看向落雁,「妳做的沒錯,值得救的人,伸手拉上一把無所謂。如果對方不識好歹,不值得再理會。以後再遇到這種不識好歹的,直接一鞭子抽過去。」
最後一句,聽的眾女童後背直冒寒氣。
落雁恭敬的答道:「是,我記住周媽媽說的話了。」
雁二十已經哭不出來了。
她不過是推了身後的女童一下,就挨了周月娘重重的一鞭子,憑什麼這個雁二十九就能得到周月娘的另眼相看?
雁二十不無嫉恨的看了落雁一眼。
落雁輕飄飄的回看一眼。
那目光既不凌厲,也不冰冷,平靜漠然。
雁二十心裡陡然冒起莫名的寒意,不敢再和落雁對視,迅速的垂下頭。
小說house系列《良婿前世修》全三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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