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淫君與權臣 
據說,寡人是個淫君。 
顧名思義,就是荒淫無道的君主。 
這話寡人活了十八年也不是第一次聽到了,但又一次聽到,仍是惆悵得很。 
「陛下,那些人太倡狂了!天子腳下竟敢如此非議君上,讓小的去將他們拿下!」小路子義憤填膺,作勢欲起。 
我無奈地擺擺手,扯出一絲看似不甚在意,其實還是有點內傷的大度微笑。 
「罷了,防民之口甚於防川,讓他們說去吧,寡人無愧於心就是了。」說罷,垂下頭,別過臉,看向窗外的街道,摸了摸自己的手背,自我安慰道:「昔日鄒忌勸齊桓公納諫,曰能幫謗譏於市朝,而聞寡人之耳者,受下賞。以此說來,外間那些謗譏寡人的,也該受賞。這樣吧,小路子,你去跟茶館老闆說,今日的茶錢都由我們付了。」 
小路子憐憫地看了我一眼,道了聲喏,出了門去。 
門一打開,那些聲音瞬間放大了數倍蜂擁進來。 
「所以說啊,龍生龍鳳生鳳,明德陛下是個明君啦,不過,將滿朝文武,凡有點姿色的青年才俊都納入自己後宮也是不假,你們說當今聖上還能是個吃素的嗎?」一男子高聲笑說。 
人活著,難免為聲名所累。 
我活著,卻是為母親的聲名所累。 
她身為陳國第十八任女皇,有五個夫婿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只不過她不知低調,給五個夫婿都封了官擺朝堂上去,旁人不知內情,卻只道她是將朝堂上有姿色的才俊都攬上龍床了,紛紛譴責她有辱斯文。 
其實那也是她的事,又與我何干?偏偏還有一群人附和。 
「就是就是,五年前,咱們聖上才十三歲吧,瓊林宴上就將探花郎逼得跳太清池以求清白。逼奸未遂後還將人調離京城貶謫邊疆,你們說這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逼奸未遂…… 
寡人在心裡嘆了口氣,低頭扯著衣袖,剎那間有些無語凝噎。 
想當年,寡人豆蔻年華,天真少女,那探花郎二八少年,芝蘭玉樹,寡人心未動手未動,不過眼皮一抬,那俊俏少年便舉身赴清池了! 
寡人連他長相如何都未曾看清,離他也有十步之遙,大庭廣眾之下,這逼奸之說也未免太怪力亂神了。 
「如今朝中才俊,當屬裴相蘇卿,你們說,陛下會朝哪個下手?」 
然後,便是齷齪的笑聲…… 
所幸小路子攔得及時,沒讓我聽到後面不堪入耳的猜測。 
難得微服出訪一趟,想聽聽民間疾苦,誰知聽到的卻盡是這般荒唐鬼話,想來我大陳的百姓在寡人治理下都幸福得很…… 
小路子回來後將門帶上,彎腰勸道:「陛下,這地方三教九流、龍蛇雜處,我們還是快點走吧!」 
我憂鬱地點點頭,起了身來,跟在小路子後面從偏門出茶館,回到南門大街上。 
正是午後光景,太陽半倚在崇德宮上方,影子拖出短短一截,因是春末時分,天氣回暖,街上行人也多了起來,穿著五顏六色的春衫,一看那花俏的款式便知是出自我母親之手。 
我大陳繁華屬帝都,帝都繁華又屬南門大街。南門大街直達宮門,大臣們上朝都要經過此處,五里長街,人行人道,車行車道,井然有序。街道兩旁開滿了店鋪,是帝都出了名的銷金窟。南門大街中段左拐,過了通天橋卻是另一番景象。 
安靜。 
一種沉穩低調的奢華,不動聲色的高貴。 
通天橋這邊的白衣巷雖然只有短短三里,卻住滿了當朝權貴,四品以下官員皆沒有資格住在此處。 
也是,五品官員誰受得了左邊住著當朝丞相,對面住著鐵面國師。 
到了國師府門口,小路子上前拍了拍門,立刻便有人應門了。 
「誰啊?」那人開了門,狐疑地打量了我們兩人,目光從我面上掃了一眼,頓時呆住了。「陛、陛下……」 
我微笑點頭,「聽說國師臥病在床,寡人特來探視。」 
不愧是國師府的下人,看到是寡人親臨也沒嚇得方寸盡失,稍稍定了心神便弓著身子把我們領了進去。 
「老國師是得了什麼病?」我問那小廝。 
「回陛下,國師大人感染了風寒,太醫囑咐要多休息兩日。」那人恭恭敬敬答道。 
「我這是微服私訪,你們無需拘謹。國師既然身子不適,就不用出來迎接了,帶我去看看他就是。」 
國師也近七十高齡了,四朝元老,德高望重,將一生都獻給了大陳江山,母親退位前便對我說過,待國師要如祖父一般尊重,祖父病重,我這當孫女的自然要來問候一番。 
早已有人先去通知了國師,我到的時候國師已和衣起身,方要拜倒,便被我雙手托住。 
「國師帶病在身,不必多禮!看座,看座!」 
後面小廝機靈地鋪上軟墊扶國師坐下。 
我細細看了國師幾眼,心中慨嘆歲月催人老,記憶中,他還吹鬍子瞪眼睛罰我抄著四書五經,誰知一轉眼我長大了,他也衰老到這般地步了。或許也有還在病中的原因,但看他面色蒼黃,手也微抖的模樣,只怕該到了引退的時候了。 
就因為他一心為國,從未為自己考量過,這話我才始終說不出口,怕說出口了,反而激怒他。 
「陛下日理萬機,來探望老臣,老臣不勝惶恐……」國師激動地說了一句,喘了兩口氣,又問:「陛下,奏章都批完了嗎?」 
呃…… 
我有些不自在地扯唇,「國師染病,應安心休養,朝中諸事先放一放,不急不急……」 
「不急?」方才還有些渾濁的老眼這時陡然瞪了起來。「陛下怎可如此說!北方春旱未過,南方又有大水,這些事如何能不急?京杭漕運修繕費用虧空八十萬兩白銀,賑災糧草未能及時到位,責任未究,公款也沒追回,這也不急?陛下,老臣年事已高,不能時刻輔佐陛下左右,但明德陛下將您託付給老臣,老臣自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如果為了探視老臣而耽誤國家大事,那老臣百死難辭其咎!老臣,老臣……」說著左右張望一下,認定了門柱,起身就要撞柱子! 
「快攔住!」我嚇得跳了起來,下人急忙圍了上來把他拉回座位上,我哀嘆了口氣,站定了身子走到他跟前,低頭認錯。「國師說得是,是寡人疏忽了。事有輕重緩急,大事急事寡人自然不敢貽誤。春旱已發了糧草賑災,又讓工部派了人去興修水利。南方洪澇也已派了官吏去堪災救災。漕銀虧空一案,廷尉府正在審理,糧草暫時改由陸路運輸,漕政改革之事,交由內閣草擬章程。」 
聽我將事情一一解釋一番,國師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滿意地點點頭,微笑道:「陛下勤政愛民,乃百姓之福,大陳之福。」 
「哪裡哪裡,這也是為君本分。」我也客套地謙虛一下。 
國師上下打量我兩眼──本來作為一個臣子,如此打量君上實屬不敬,但他看我那眼神就像看著外孫女,我心頭一暖,也不會多計較什麼。 
「這一轉眼,陛下也已……十八了吧?」國師欣慰地看著我,「如今的陛下,終於可以獨當一面,老臣也能安心去見大陳列祖列宗了。只是在老臣去見列祖列宗之前,還有一個未完的心願,希望陛下成全。」 
我心裡頓時慌了,忙道:「國師的心願,寡人自當滿足,只是別說不吉利的話。」 
國師嘆了口氣,緩緩道:「陛下已是雙九年華,後宮卻仍然空虛。儒家有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如今天下已平,陛下卻尚未成家,六宮無主,則陰陽失衡,乾坤不正,怕會危及社稷。陛下為萬民表率,切不能有一絲一毫的行差踏錯。」 
我早該想到,會是這一件事…… 
吶吶住了口,收回手負到身後,我踱步到門口,背對著眾人。 
「國師所言極是,寡人也明白其中道理,只是……良緣難覓……」 
我姓劉,名相思,從我十三歲那年登基為陳國第十九任女皇開始,就註定了是「寡人」。 
當皇帝,不是「孤家」,就是「寡人」。 
我大陳有過一段內外交困的日子,但自從我的母親登基後,對外平亂,對內革新,到了我接手之時,已是一派升平景象。北方涼國退避三千里,年年納貢,南方閩越俯首稱臣,歸入版圖,朝中百官忠心耿耿,賢能輩出,才俊不少。 
只是有一點不盡如人心,凡是賢臣、能臣,皆怕與聖上有不清不楚的曖昧關係,被史官大筆一揮,打上佞臣的名號,能力再強,最後也免不了落個以色侍君的不良記錄。 
想崇光元年那屆科舉的一甲進士,因出了探花郎那齣鬧劇,自此以後,但凡想在政事上有所作為的莫不蓄起長鬚明志,到後來因有長鬚的人多了,沒長鬚的便成了異類,彷彿是有心要攀龍附鳳一般,難免受了長鬚黨的歧視,為表清白,結果滿朝文武都蓄起了長鬚…… 
只除了百姓口中的「裴相蘇卿」。 
「陛下此言差矣。」國師反駁我說,「陛下有傳承皇室血脈之責,豈能顧念兒女私情?老臣沒幾年好活了,無論如何,一定要為陛下將此事辦妥,方不負明德陛下所託!」 
有句話在我心頭翻來覆去了許久,我嘴唇動了幾下,終於還是沒勇氣說出口,只有嘆了口氣,一揮袖道:「罷了,此事他日再議。」 
身為女皇,也有萬千痛苦難以對人說。 
男人娶妻,可以娶賢、娶美,寡人擇婿,卻不能只看外表。一個徒有其表的男人,縱然有傾城之色,時間久了也會看膩。但是有才能有才華的男子,多半有些清高,又有誰願意入宮門,活在女人名下,埋沒一生? 
我母親能有世間難覓的五個男人相伴一生,那是她的福氣,我卻不是她。 
我鬱鬱寡歡地從國師處離開,走到中庭便遠遠看到迴廊那邊閃過一抹墨蘭,不由站定了,看著那抹墨蘭穿過迴廊,走到我跟前停下。 
「陛下金安,微臣有失遠迎。」來人微笑著見了個禮,雖是請罪,卻是不卑不亢。 
我亦微笑以對。「看蘇御史行色匆匆,似乎是有要事在身?」 
「回陛下,漕銀虧空一案又有新進展,微臣正要前往廷尉府。」 
我點頭道:「今日旬休,也難為蘇御史仍為公事操勞。寡人正好出得宮門,便與你一同去廷尉府看看。」 
他微有些詫異地看了我一眼,隨即恢復常態,點頭道:「是,陛下請。」 
我與他一同朝外走去,隨意道:「既在宮外,你也不必拘謹。我不以寡人自稱,你也不必一口一個陛下。」 
他雖也答了一聲是,也沒有再稱呼我「陛下」,卻同樣也沒有說出我想聽的那兩個字。 
相思。 
我希望他喚我的名字。 
累世公卿之家,書香門第之後,國師的得意傳人蘇煥卿。 
十三歲那年的瓊林宴上,隔著無數青年才俊,我卻只看到了太清池那畔的一抹淡綠剪影,方知何為真正的芝蘭玉樹。 
蘇昀,字煥卿。 
滿朝文武都蓄起了長鬚,他卻不甚在意,笑曰:「心中無鬼,何必白日貼符?蘇家家訓,不結朋黨,即便是『長鬚黨』。諸位雅興,恕蘇某不能相陪了。」說畢搖頭淺笑離開,留下一群臉色不善的長鬚黨人。 
年少揚名,十八歲高中狀元。有人說他君子端方,溫潤如玉;有人說他孤高自傲,目下無塵。在我看來,那都不是我心目中的蘇煥卿。我心目中的蘇煥卿,是我十歲那年,陪我在太學府外罰站的那個少年。 
國師說,陛下該成家,該立鳳君。 
我只想問一句,可否立煥卿? 
煥卿,相思…… 
若能聽他喚我一聲相思,那該多好。 

※  ※  ※  ※  ※  ※  ※  ※  ※  ※  ※  ※

廷尉府離國師府不遠,但因趕時間,便派了兩頂軟轎出來,不過片刻穿過長街便到了廷尉府。一下轎,看到停在我們前方的馬車,我心裡咯答一聲,暗叫不妙。 
蘇昀亦是眉頭一皺,回頭向我看來,用眼神請示我。 
我既怕裡面那個人,又喜歡外面這個人,既不想見裡面那個人,又捨不得離開外面這個人…… 
罷了罷了,我硬著頭皮笑道:「今日真是巧了,打了商量似的都來了廷尉府。」說著先提步進去,蘇昀跟在我右後方道:「是因為這裡有值得來的好處。」 
於他而言,好處是漕銀虧空案的證據。 
於我而言,好處是他也在這裡。 
於裴錚而言,好處又是什麼? 
目光在接觸到堂上那人似笑非笑的鳳眸時,膝彎如有所覺似的麻了一下,讓我幾乎向前撲倒。 
鳳眸的主人今日一身紫黑直裰,紫色尊貴,黑色莊重,滿朝俊才說少不少,但也只有他一人能完美詮釋這兩種顏色背後的含義,讓人知道何為──當朝一品! 
見我和蘇昀進來,那人手中一柄玉骨扇就半合起來,頗有節奏感地輕敲著左手掌心,那一下下倒像是敲在我心頭,讓我心跳猛地沉重起來──這人我是知道一點的,算計人的時候未必敲扇子,但敲扇子的時候定然在算計著人。 
我強作鎮定裝出一個「帝王式」高高在上的淡定微笑,「裴相也在這裡?真是巧啊!」 
「是巧啊!」那邊不冷不熱,不卑不亢回了三個字,俊美得有絲邪氣的笑容讓我不寒而慄。這人明明是白衣出身,卻比蘇昀還多了三分渾然天成的貴氣──果然是窮奢極欲的奸臣、貪官! 
裴錚見我和蘇昀同來並沒有表現出驚訝,事實上,我記憶裡似乎從來沒有見過他對任何事情表現出驚訝之情,彷彿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陛下。」裴錚坐在內堂上首,此時緩緩踱到我跟前,行了個禮。「陛下今日怎麼得了空來廷尉府視察?」 
我乾笑一聲道:「聽說漕銀虧空一案有了新進展,證人已然落網,寡人便跟來看看。」 
「跟?」裴錚眉梢一挑,目光從我面上滑過,掃了蘇昀一眼,客套笑道:「原來是去了蘇御史府上。」 
蘇昀微笑回視裴錚,「裴相日理萬機,竟然連廷尉府的內政也會過問,實在讓下官慚愧。」 
豈止是廷尉府內政,便是寡人的私事,他也要干預的,我悲憤心想。 
我朝到如今算是太平治世,但難免還是有一些不和諧音,用民間百姓的話來說,就是君是淫君,臣是權臣。 
寡人這個淫君委實是被冤枉的,他這個權臣卻是實至名歸。寡人十三歲登基之時,他在九卿裡還只是初初嶄露頭角,當時的丞相仍是我父君,內閣是由母親欽點的四位顧命大臣組成。到十五歲及笄,父君隱退,他便以丞相高足的身份上位,發起了「崇光新政」,曰革除舊弊,反腐反貪。彼時我仍年少天真,只當他還和小時候一樣處處為我著想,便給了他特權,誰知這權力就和出了閣的閨女,一給便收不回來了。一年內,四顧命大臣盡皆歸隱,兩年間,朝堂大換血,元老幾乎都下了台,全換上了他的門生。如今的內閣,雖說有五人,卻只有兩個聲音,一個是國師,另一個就是他。 
可以說,崇光新政之後,偌大朝堂,再無一人能與裴錚對抗了,包括寡人。 
每想到此處,寡人便惆悵得很…… 
此刻,裴錚要到廷尉府提人,蘇昀兼任廷尉一職,漕銀虧空一案本也是由他全權負責,自然寸步不讓。我很是欣慰地在一旁看著,心道我看中的人,果然不畏強權,剛正不阿,比寡人這個淫君有擔當得多了。 
「此案由廷尉府負責,犯人理當留下,裴相要強行帶走罪犯,眼裡可還有陛下,可還有王法?」蘇昀雙目如炬,直直盯著裴錚。 
被點到名的我心上抖了一下,果不其然,裴錚向我看來,似笑非笑道:「那陛下如何說?」 
我被看到心裡發毛,蘇昀也同時轉眼看我,如果平時他能這般凝視我,我定然心神蕩漾、遍體酥麻,他要我做什麼我都不會拒絕。只是此時此刻,另一人也同樣望著我…… 
我左右為難,搓了搓手,沉思片刻道:「其實……這犯人的供詞只有一個,在丞相府提審和在廷尉府提審又有什麼差別呢?」 
「陛下!」蘇昀眉心一皺,眼中閃過失望,看得我心上一揪。我真怕極了他的眼神,午夜夢迴都告訴自己,便是為了他的欣慰,我也要當個明君。 
阻礙我當明君的奸臣──裴錚唇角一勾,眼底的笑意又浮上三分。 
我咽了咽口水,繼續道:「既然在哪裡都沒有差別,那還是由寡人帶回宮審問吧!」 
蘇昀一怔,隨即嘴角笑紋緩緩蕩開,看得我的心也跟著蕩漾,忍不住嘴角勾了起來。 
「陛下所言極是。」 
裴錚不置可否地瞥了我一眼,雙手攏回袖中,唇畔笑意不減,只是含義有些許不同。他走到我跟前,在高大的身影籠罩下,我登時有些呼吸困難,下意識後退了一步,忽地手腕一緊,卻是被另一人拉著護到身後。 
「裴相,君臣有別。」蘇昀將我護在身後,擋在我與裴錚之間,我愣愣看著他的後背,又低下頭來,看著他握住我的那隻手──被握住的地方,彷彿被火點著了,那溫度直燙到了心頭。 
寡人這趟出宮,值了…… 
沒有聽清他二人說了什麼,待聽到裴錚冷哼一聲,我才反應回來,揚起頭越過蘇昀的肩膀看到他的眼睛,似乎不怎麼愉快。 
「時候不早了,陛下也該回宮了吧。」裴錚淡淡道,「既然陛下要親自審問犯人,那微臣自當從旨。犯人自有蘇御史押往崇德宮,至於陛下……還是由臣親自護送安全。」 
呸!就他被行刺的次數來看,被他護送走鬼門關的機率還大些。 
但他既已退讓了一步,我若再得寸進尺,激怒了他,只怕後果不堪設想。 
見好就收,寡人還是懂的。 
這時蘇昀已鬆開了手,我有些失落地暗自嘆了口氣,又有些回味地摸了摸被他碰觸過的地方,這才自蘇昀背後走出,對裴錚道:「既是如此,便有勞裴相了。」又轉頭對蘇昀道:「那罪犯便由蘇御史押運了。」 
蘇昀躬身道:「微臣遵命,恭送陛下。」 
「陛下,請吧。」裴錚在一旁看著我,笑得有些意味深長。 
我勉強點頭微笑,跟著他上了馬車。 

※  ※  ※  ※  ※  ※  ※  ※  ※  ※  ※  ※

裴錚的馬車極好認,談不上極盡奢華,但卻是我坐過最舒適的馬車,不同其他馬車那樣顛簸得我暈眩酸痛,噁心想吐,這馬車行進平緩,裡間又盡是軟墊,還薰了寧神香,讓人舒適得昏昏欲睡。 
我背靠在軟墊上,幾乎整個人陷了進去,瞇了瞇眼睛,開始有些犯睏。 
可是對面坐著那人卻讓我如坐針氈,難以安眠。 
「陛下今日微服私訪,是為了看國師,還是為了看蘇御史?」裴錚倚在一邊,挑著眉看我。 
我打了個激靈,坐正了身子,扯扯衣袖淡定道:「國師為國操勞,臥病在床,寡人理當前去探望。」 
雖然明知他絕不會相信,但我仍是要這般回答。 
當年瓊林宴上,誰都以為我是在看那探花郎,只有裴錚發現了我的秘密,在瓊林宴因探花郎落水而亂成一團時,走到我身邊,似笑非笑附到我耳邊說:「蘇煥卿確實一表人才,陛下可是犯病了?」 
當時嚇得我手一抖,酒灑了一身,他卻施施然遠去。 
國師蘇秦,四朝元老,累世公卿,往上數還有開國功臣。別人家死了人都埋在土裡立個碑,他們家的卻要掛在牆上供人膜拜,便是所謂的一門忠烈。到如今只剩下蘇昀一人身繫蘇家的使命,蘇家家訓裡赫然兩條,不結朋黨,不媚君上,蘇秦指望著蘇昀當個賢臣、能臣、忠臣、名臣,我又哪裡敢流露出一絲不軌,讓他落為佞臣…… 
滿朝文武,近身宮人,無一人猜得到寡人心意,卻讓裴錚一眼看穿天機。 
寡人怕他,是真怕,只因他的師傅強過我的師傅。 
我的師傅是國師,他的師傅卻是我的父君。我有五個爹,排第一的是前任丞相,排第二的是我的親生父親,也是武林盟主。他是我生父收養,又由父君培養成材的。父君乃明德朝中第一文臣,卻還說裴錚文武雙全,青出於藍,能得父君如此誇讚的人,我怎能不怕。 
本來,我也該認父君為師,但母親和幾個爹爹後來都覺得父慈女惡,須把我交由別人管教,這才讓我拜了國師為太傅。對此我倒也沒有怨言,若非如此,我又如何能遇得到煥卿…… 
只不過,一個是我的師傅──國師的孫子,一個是我的父君──丞相的徒弟,茶館裡那些人說什麼「裴相蘇卿」,哪一個都不是寡人下得了手的。 
裴錚說:「陛下早已過了適婚年紀,蘇御史今年也二十有三了,聽朝中同僚說,說親者幾乎踏破了蘇家門檻。」裴錚頓了頓,斜睨我,輕笑道:「陛下難道就不擔心?」 
我正襟危坐道:「個人事小,寡人一心為國,無心婚事。蘇御史光風霽月,國事為先,寡人甚是欽佩。」 
裴錚又道:「可惜啊,蘇御史至今仍未點頭,聽說是早已心有所屬……」 
我被他那意味深長的尾音震得心口一蕩。 
心有所屬,是誰? 
我偷眼看他。 
他卻作勢撩起車簾,看向車外。「已快到宮門了。」 
我捏了捏自己的手心,裝作隨意問道:「不知蘇御史屬意哪家閨秀?寡人若知曉,自當為之賜婚。」 
「陛下真想知道?」裴錚眼角瞥過我,嘴角噙著抹意味不明的微笑。 
我輕輕點點頭,心想反正他都知道我的心思,承認一下也無妨。 
他放下簾子,俯身向我靠來,我附耳過去,便在這時,馬車忽地停住,我重心不穩向前撲去,感覺到一絲涼意擦過我的臉頰,心下顫抖了一下,整個人跌進他懷裡。 
聽到頭上傳來一聲低笑。「陛下這是在投懷送抱嗎?」 
我慌慌張張從他懷裡掙了出來,扶了扶髮冠,乾咳兩聲,感覺臉上有些發燙。 
「裴、裴相說笑了。」 
「陛下,大人,到宮門了。」外面通報了一聲。 
「我、我走了!」我急急忙忙跑下車去,帶著小路子左腳趕著右腳往宮門裡走去,待走到宮門口,才想到還沒來得及聽那個答案,於是回過頭去,看到馬車還在原地等著,裴錚倚在車門邊上,雙手環胸向我這邊看來。我眼力並不算太好,但隱約察覺到了他嘴角那抹戲謔的笑。 
我心裡一慌,又是一惱。心想罷了,另外找誰問不是一樣,明知道他最愛戲弄於我,結果還是著了他的道! 
想及此,更加迅速地逃離此地。 
回到御書房已是日落時分,小黃門通報,說廷尉府那邊把人送來了。 
「可是蘇御史親自帶人來的?」我問了一句。 
「回陛下,蘇御史將人帶到便離開了,只留下了罪犯的資料。」說著讓人呈上來。 
我有些失落地哦了一聲,擺擺手讓人退下,又吩咐道:「先把人收押好了,寡人明日再審。」 
今日身心俱疲了。 
我攤開卷宗,看了一下資料。這資料是蘇昀親筆書寫的,字體一如其人清雋,讓我看了也精神。 
漕銀虧空八十萬兩,追究下去涉案官員達三十個以上,從九品到當朝一品均難逃干係。主犯據說是賀敬,賀敬原是大司農,掌管國家財政和均輸漕運,後來外放當了兩州刺史。案發之後便不知所蹤了,而現在自投羅網的證人兼罪犯,卻是他的小兒子──賀蘭。 
「小路子啊……」我心煩地捏捏眉心。 
小路子彎著腰上前來陪笑道:「陛下,您累了嗎?」 
是累了。 
裴錚和蘇昀都在找賀敬,現在找不到賀敬至少找到賀蘭了,可是事情會不會變得更麻煩? 
不管了,這等麻煩事還是交給國家棟樑去做吧!母親說過,一個皇帝能力的標準不是看她有多聰明,而是看她能讓多少聰明人盡心為她做事。顯然她在這一點上做得比我好,不過她可是用了感情和婚姻作為交換啊! 
說實話,其實我不在意色誘煥卿的,可是想想都覺得羞澀啊! 
咳咳,我打斷自己那些齷齪的念頭。 
「準備一下,寡人要就寢了。」我收了卷宗,伸了個懶腰,明日還要早朝呢,到時候肯定所有人都會關注這個問題的。 
小路子應了聲喏便下去了,走到一半又停下腳步,回頭道:「陛下,蓮姑姑進宮了。」 
我一怔,隨即跳了起來,怒道:「怎麼不早說,蓮姑在哪?」 
小路子慌忙跪下,「蓮姑姑剛剛才進宮,先去了內府庫,說馬上就來。」 
「去去去!」我一揮袖子便往外跑去,沒跑到門口就看到蓮姑了。 
「蓮姑!」我迎了上去挽住她的手臂,親昵地蹭著她。「蓮姑妳來了怎麼也不讓人通報一下。」 
蓮姑笑著摸摸我的腦袋,「妳有事要忙,我便沒讓人攪擾了妳。」 
我陪著她在一邊坐下,問道:「妳怎麼有空進宮呢?我母親那邊沒事吧?」 
「沒事,就是嘴饞了,妳二爹讓我進宮來取些涼國進貢的瓜果,妳五爹也要些雪蓮靈芝,我便去了一趟內府庫,也幫他們來看看他們家豆豆過得好不好?」 
豆豆是我的小名。大名相思,小字紅豆,乃稱豆豆。 
我母親不但是個懶鬼,還是個饞鬼。女人嘛,做得好不如嫁得好,她有五個好夫婿,什麼事都有別人幫她想到辦到,她這個明德皇帝當得已是清閒了,卻還不滿足,非要翹了位去當太上皇,還把我五個爹一起拐跑了,跑到雲霧山建了別院,一年裡也難得回來一兩次。 
蓮姑原是我二爹身邊的得力大將,後來天下安定,她便被派來照顧我,她待我如己出,我亦喚她一聲姑姑。 
這個姑姑,比母親可靠得多了。 
「蓮姑,妳留下來陪陪我吧!我一人在宮裡,很是孤單。」我抱著她撒嬌。 
蓮姑微笑道:「既然如此,便納幾個男寵吧!」 
我猛地嗆了一下,不敢置信地抬頭看她。「蓮姑,妳、妳怎能說出這種話?可是我母親讓妳這麼說的?」 
蓮姑輕輕捏了一下我的臉蛋笑道:「妳幾個爹都這麼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妳都已經十八歲了,正是女子最好的年華,一個人守著崇德宮,未免太寂寞了。妳母親為妳的親事沒少嘆氣,說是既然朝中沒有妳看得上眼的,那便在民間找也可以。她正閒來無事,便開始為妳選秀男了。」 
我輕輕嘆了口氣,別過臉看向那桌上的燭火,幽幽道:「其實母親為我擔心是次,閒來無事才是真吧!」 
蓮姑輕咳兩聲,淺笑道:「妳幾個父親也說了,該找幾個男人伺候著妳,早日開枝散葉。」 
其實,原本立男帝的時候,後宮裡為防嬪妃出牆,這才將宮人們集體閹割。到了女帝之時,便無所謂男女了,只是我五個爹爹也是醋勁大的,後宮之中便仍是沒有正常男子,到我之時,也是一般,除了女人,便是不完整的男人。 
我扯了扯嘴角,假笑道:「讓父親大人們操心了……蓮姑,所以妳這次來,是當說客的?」 
「是來看妳的。」蓮姑笑了笑,「畢竟就妳一個乖女兒。」 
聽了這話,我太陽穴上突突跳了兩下。「可是阿緒又搗蛋了?」 
只有我那小弟阿緒搗蛋,他們才會想起我這個女兒是多麼溫柔體貼、老實可愛。 
蓮姑無奈道:「阿緒把妳三爹的煙火搬出來玩,炸了火器庫,又把妳五爹的百草園燒了,妳三爹、五爹氣得要殺人,妳四爹攔著,好歹關了禁閉,他又偷溜出來,拿了妳二爹幾千兩銀票,跑到民間去……最後是在倚紅樓被抓到的。」 
倚紅樓…… 
阿緒,我的寶貝弟弟,今年不過十歲,卻已有這般大氣派,若讓他當了皇帝,那夏桀商紂哪裡還稱得上昏君暴君?跟他一比,我這個淫君還算是好的,而且還是被冤枉的! 
「妳母親說了,劉家就指望妳了。」蓮姑沉重地拍拍我的肩膀,「妳身為長姐,要多擔待些。」 
「我曉得。」我嘆了口氣,派人把蓮姑的房間收拾好,讓她住上兩天再回去。 


第二章 眾臣齊逼婚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啊…… 
送走了蓮姑,我惆悵地托腮沉思,又招了招手讓小路子過來。 
「小路子,寡人問你一件事。」我斟酌了一下,開口道:「你可知蘇御史心儀哪家姑娘?」 
小路子驚詫道:「蘇御史有心儀的姑娘嗎?」 
「沒有嗎?」我一怔,「可寡人聽說他拒絕了別人的說親,這是為何?」 
小路子在宮裡東奔西走,耳目也比較靈通,什麼小道消息都有。他回道:「蘇御史拒了說親是不假,聽說連姑蘇翁主都被他婉拒了。」 
姑蘇翁主,素有賢名、才名和美名,年方十六,多少男人夢寐以求的女子,蘇昀他…… 
「連姑蘇翁主都看不上眼,難道不是心有所屬?」我疑惑道。 
「可蘇御史從未與任何女子有過接觸,一心撲在朝政上,連煙花之地也未曾踏足,哪裡有女子讓他心儀?」小路子也是托腮沉思。「難道他心儀的女子,在朝裡?」 
我心口一撞,心跳加速。「那你說……可能是誰?」 
朝中女官是有好幾個,不過年紀大多是上了三十的。 
「這小路子就猜不到了。」小路子搖搖頭,「不過一個好男人大齡不婚,也未必是為了另一個女人!」 
我愣道:「不然還能是為什麼?」 
「可能是為了另一個男人。」小路子露齒一笑,「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自己不行。」 
我猛噎了一下,連連乾咳。 
「算了算了,不說了。」我連連擺手上床,心虛補充道:「寡人本來還想,若他真有心儀女子,便幫他指婚,再想還是算了。」 
小路子笑道:「陛下,您對臣子們可真上心。除了蘇御史還沒成親,裴相至今也是一人,而且裴相還比蘇御史長上一些,今年二十有六了。」 
對啊…… 
裴錚,他又是為什麼至今未娶? 
他位高權重,帝都人說「裴相蘇卿」時,還將他放在了前頭。以他的相貌人才,想必更多女子擠破頭想入他的府,為什麼他那裡也沒傳出好消息?而且也不像其他人,府中設了諸多姬妾解悶,難道 …… 
他是為了另一個男人? 

※  ※  ※  ※  ※  ※  ※  ※  ※  ※  ※  ※

第二日一上早朝,小事先解決了,朝堂上靜默了片刻,也是時候談昨日的大事了。 
我本想這事可能會是裴錚或者蘇昀開的頭,卻不料眼角瞥到一人出列,稽首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我皺著眉頭看他,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吞吞吐吐道:「說、說吧。」 
這人……好似是國師身邊的狗腿子,諫議大夫龐仲…… 
龐仲乾咳兩聲清了清嗓子,隨即開始朗誦道:「聖人有云,修身、齊家、治國而後天下平,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聖人又云,陰陽合而萬物生,乾坤定而天下太平。聖人還云,男大當婚女大當嫁……」 
我扶額心想:寡人是不是太不拘一格降人才了,這等呆子竟然會是寡人的諫議大夫…… 
「(此處省略三百字)……陛下早已成年,後宮空虛,膝下無子,天下雖平,卻有隱憂。臣以為,應廣開後宮之門,納天下俊才,繁衍我大陳後嗣!」 
朝堂上靜默了片刻,隨後一人緩緩走出,低聲道了句:「臣,附議。」 
這人開了個壞頭,幾乎是在下一刻,「臣附議」這三個字就成片響起,年歲在四十以上的大臣響應尤其熱烈。 
廣開後宮之門──這聽著怎麼那麼淫、那麼邪呢? 
繁衍大陳後嗣──這聽著又像隻豬…… 
這班臣子都巴望著寡人當隻只會下崽的淫邪母豬吧! 
昨日國師才說起這事,今日諫議大夫就來提,顯然是國師授意的,怎麼每個人都在關心我的婚事呢? 
我攥緊了拳頭如臨大敵,不動聲色地用眼角瞟蘇昀的反應,他沒有跟著說「臣附議」三個字,只是靜靜立於一旁,聲色不動,濃長的睫毛掩住了雙眸,讓人看不見他眼底的情緒──我真不知該欣喜,還是失落了? 
「那個,眾愛卿啊……」我望了望天──看不到,看房樑好了,「今天天氣很好啊……此事改日再議吧!」 
不知哪個老臣嘆了一句,「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陛下已經十八歲了,臣等有負明德陛下所託,罪該萬死啊!」 
於是一片回聲:「罪該萬死啊罪該萬死……」 
又來了又來了!都跟國師學的吧!母親說得對極了,這班文臣就跟怨婦似的,動不動一哭二鬧三上吊,不弄死他吧,他就哼哼唧唧,弄死了他,還成全了他的忠義美名,倒落了寡人一個昏君之名! 
我大義凜然回絕道:「眾愛卿,先人有云,涼國未滅,何以家為!寡人亦如是說!」 
下面一人涼涼回道:「陛下,如今涼國乃我友邦,此言有損兩國邦交啊!」 
我被噎了一下,瞪著眼睛看向下方說話之人,眾臣早朝均是壓低了腦袋,只有他敢這麼肆無忌憚地揚眉挑目直視我。 
「裴相……」我磨著牙,恨不能拿玉璽砸他的臉,這件事我想做很久了,但……我忽地想到一事,喜上眉梢,變臉微笑道:「諫議大夫說得是,男大當婚,裴相今年二十有六了吧?我大陳男子多半是十八成家,裴相為國為民殫精竭力,至今未娶是寡人之失。不如先將裴相的婚事辦了吧!」 
說這話時,我原是盯著裴錚的眼睛,看著他斜飛入鬢的劍眉在我開口之初詫異地挑了一下,深不可測的鳳眸裡閃過異光,隨即泛上點點笑意,待我說完最後一個字,那笑意已溢滿了雙眸──我說錯話了? 
他甚至看似欣慰地微微點頭,柔聲道:「陛下體恤微臣,微臣銘感五內,只是微臣早有婚約,不敢有違。」 
「呃?」我狠狠呆了一下。 
裴錚有過婚約?我怎麼沒聽說過? 
我疑惑地看向八卦高手小路子,後者回我一臉迷茫。 
「既有婚約,為何仍不成婚?」我問道。 
裴錚微笑道:「此中內情,不足為外人道,望陛下恕罪。」 
外人……這兩個字聽得我心裡不大舒服。 
我與裴錚的關係,在母親陛下這一層是君臣,在丞相父君那一層是師兄妹,在生父二爹那一層還是義兄妹,結果竟然連他有婚約的事都不曾聽說,果然是見外得很。 
我撫了撫袖子,淡淡哼了一聲,道:「既然如此,寡人也就不多事了。諫議大夫,你說采選之事有何規矩?」 
龐仲聞言精神一振,咧了嘴笑道:「依照祖例,一等秀男必須是出自五品之家的良家子,五品以上官員,家中有適齡子嗣者必須上報朝廷,由女官署審核。二等秀男為清白人家的良家子,由各地采選,入宮審核。」 
明白那些四十歲以上的大臣為什麼熱烈響應了吧,當什麼不比當國丈好,既有美名,不落佞臣之流,又可以當皇親國戚,合情合理地享有權勢財富,正是名利雙收啊! 
我看到那些連孫子都有了的老臣一臉恨不得晚生幾年,兒子未滿十三歲的又恨不得早生幾年的悔恨表情…… 
我手肘支在龍椅上托著腮,心裡很是難過,當皇帝真的有太多的不自由,尤其是要當一個明君,如果我能像母親那般沒臉沒皮,也犯不著處處委屈自己…… 
一等秀男必須是出自五品之家的良家子,五品以上官員,家中有適齡子嗣者必須上報朝廷…… 
等等…… 
我心頭咯答一聲,眼前彷彿看到了一絲曙光。 
國師乃當朝一品,符合五品之家的要求。 
蘇昀乃國師嫡孫,又符合第二個要求。 
所謂良家子,也就是不曾與女子發生過肌膚之親的男人。 
蘇昀他……一定是吧…… 
國師,我的長輩,難道我誤解你了? 
其實你早已發現寡人對煥卿深深的愛,早已打算將煥卿交與寡人,只是因為寡人臉皮薄遲遲不敢開口,眼看煥卿年紀也大了,你也坐不住了,終於動手了嗎? 
想到此處,我的熱血都沸騰了,直燒得我頭暈眼熱,方才什麼不快都忘記了,只是癡癡看向階下的男人。 
眉如遠山含翠,色如春曉生輝,我的煥卿啊…… 
便在這時,他忽有所感似地微掀起眼簾向我看來,四目相觸,我右手一抖,嘴角沒忍住抽了抽,將「嘿嘿嘿」的笑聲盡數壓抑在胸腔內。 
我很是羞澀地別過臉,輕咳兩聲,細聲道:「既然如此,便交由女官署負責吧!二等秀男采選勞民傷財,采選一等秀男即可。」 
雖說采選一等秀男,但其他人只是來陪襯的,到宮門口一遊也就可以回家了,帝都官二代少有傑出俊才能與煥卿一較長短,沒什麼威脅。 
寡人忍了這麼多年,憋了這麼多年,終於要撥開雲霧見青天了啊! 
我喜上眉梢便要揮袖退朝,卻見蘇昀上前一步出列,那一步好似踏在我心上讓我猛地抽了一下。 
「陛下,漕銀虧空一案已有新人證,臣請提審人證。」 
我收斂了心神,輕咳一聲道:「對對,昨日賀敬之子賀蘭已然投案,這人是人證也是人犯,寡人便將他押到禁宮大牢看守,審問犯人之事,還是交由蘇御史和大理寺卿負責,寡人旁聽即可。」 
底下眾人面面相覷,最後把目光投向裴錚。 
裴錚站在群臣之首,雖然與我離了好一段距離,但他狀似隨意低頭撫袖的那一瞬間,我分明感受到了一絲壓迫感。 
「不過這件事……茲事體大,還是請……丞相……也一道旁聽……」我心虛地補充一句。 
裴錚淡淡一笑,道:「臣,遵旨。」 
蘇昀瞥了他一眼,出列道:「臣以為,不可。」 
我愣了一下。「為何?」 
蘇昀俯首道:「主犯賀敬任大司農時,與裴相『過從甚密』,後調任兩州刺史,一應政務亦須呈報裴相。裴相身為涉案人員,理應避嫌,不宜參與審問。」 
「蘇御史此言差矣。本官素來與人為善,加之身為丞相,理內外政務,事必躬親,賀敬任大司農時殫精竭力,凡所決策盡皆上報天聽,如此自然要經過本官。不說賀敬,便是朝中文武百官,但凡盡心做事者,哪一個沒有和本官交往?」說著一頓,斜睨蘇昀,微微笑道:「便是你蘇御史,也難逃與本官『過從甚密』之嫌。」 
那抑揚頓挫、意味深長的「過從甚密」四個字聽得我眼皮一跳心頭一驚,呆呆看向兩人…… 
蘇昀眼神一冷,但隨即恢復正常,轉而攻擊道:「丞相大人『總攬朝政』、『權傾朝野』,只怕威勢太盛,屆時在場,恐罪犯迫於壓力,不能給出詳實供詞。」 
裴錚神色一正,認真問道:「蘇御史是說本官會逼迫罪犯做假供詞?」 
蘇昀淡淡道:「下官不敢,也沒有這麼說。」 
裴錚點頭微笑道:「如此便好。有陛下在場,想來那罪犯便能放心說實話,也不必擔心大理寺諸人逼供了。」 
被點名的大理寺卿瞬間漲紅了臉。 
我不忍心地看了大理寺卿一眼──此人作為裴錚與蘇昀之間的炮灰時日已久,又看了看冷然對峙的兩人,緩緩出聲打斷道:「既然如此,就都去吧……」 
裴錚勾了勾唇角,抬眼向我看來,一雙狹長的鳳眸微微上挑,那眼底的情緒和心思,我這輩子怕是讀不懂了。 
其實方才見他與蘇昀針鋒相對,「過從甚密」之時,我都懷疑那所謂的婚約,是不是他為了掩飾自己其實……早把袖子斷在煥卿懷裡的事實…… 


第三章 裴相童養夫 
提審之事便在崇德宮的地下囚室進行。 
崇德宮乃是我幾位爹爹送給我的成人禮,登基後我便搬到了崇德宮。三爹出身唐門,機關之術少有人能及,四爹出身皇室暗門,訓練的暗衛潛伏四處,二者將崇德宮圍成銅牆鐵壁,不但防著別人偷潛進來,也防著我偷溜出去…… 
提審賀蘭之事負責的是蘇昀和大理寺卿,我和裴錚旁觀而已。裴錚從頭到尾一言不發,也不知他跟來做什麼,看蘇昀還是看賀蘭? 
對於蘇昀的提問,賀蘭似乎是有問必答,但出了囚室,蘇昀卻同我說:「賀蘭的供詞不盡不實,顯然仍有所隱瞞。」 
裴錚被我打發走了,宣室內只有我和蘇昀二人,自我發現了老國師的心意後,便真正將蘇昀當成自己人了,心裡越發甜蜜起來,走近了兩步低聲道:「他既然來了,為何還要隱瞞?」 
賀敬作為虧空案的主謀已經失蹤好幾個月了,如今賀蘭的出現證實賀敬已死,是被同謀害死,但同謀是誰,賀蘭卻說他也不知道。只是希望朝廷還他父親一個公道,就算死也不能枉死。 
「只怕他仍有顧慮……」蘇昀眉心微鎖,彷彿沒有注意到我的靠近,「因為他知道一些足以致命的秘密……陛下!」蘇昀忽地抬頭,把意圖不軌的我嚇得後退了一步,心臟狂跳。 
「什、什麼?」我驚魂未定地瞪著他。 
蘇昀神色古怪地看了我一眼,「陛下受驚了?」 
「沒沒沒!」我不該被美色所迷,險些做出些禽獸事來,煥卿定然不喜歡女子太過放蕩,我還是矜持些好。「你剛剛想說什麼?」我調整了面部表情,柔聲問道。 
「陛下,賀蘭命懸一線,放眼帝都,也只有崇德宮安全了。請陛下務必派人保住賀蘭。」蘇昀正色說道。 
我嚴肅地點點頭,「這是自然,崇德宮守衛森嚴,沒有人能動他,你放心吧。」 
蘇昀這才微鬆了口氣,淺淺一笑,頓時滿室春光蕩漾…… 
這春光久久不散,直到蓮姑姑抱著一堆畫卷進來時,我仍托腮癡笑,被她在面上輕捏了一下,我才回過神來。 
「豆豆,為何笑得滿面春情?」蓮姑在我對面落坐,眼神微動,「難道是對誰家兒郎動了芳心?」 
「姑姑,別取笑人了。」我窘迫地低下頭,隨手撥弄那些卷軸。 
我父君最愛字畫,我原以為是蓮姑幫我父君帶回去的名家字畫,結果畫一攤開,我傻了。 
一張,一張,又一張…… 
我捏了捏眉心,苦笑道:「蓮姑,這是什麼?」 
蓮姑衝我一笑:「是妳母親為妳挑的秀男畫像。」 
我頓時如遭雷劈。 
「妳母親說了,十八歲生辰前定要為妳將親事定下。朝中既然沒有合妳意的,便從民間挑選。這是妳母親為妳選的二等秀男。」蓮姑將七張圖畫一一展開,鋪在書案上。「雖說二等,卻不見得比帝都那些二世祖差。這個,是妳三爹的表弟的外甥的結拜兄弟,是蜀中一帶有名的劍客,劍眉星目,年輕英俊。這個,是妳父君學院裡的弟子,溫文爾雅,品行端方。這個,是妳四爹介紹的,據說聰慧伶俐,一點就透。」 
「蓮姑。」我扯了扯嘴角,「這個看上去還不到十歲。」 
蓮姑不甚在意地笑笑,「妳四爹說了,夫婿也可從小養起,這樣才會忠心不二。眼下看著年齡差距大,但過上十來年,他十八妳二十六,這差距看上去就小了。」 
簡直是……禽獸…… 
我右手壓在那畫像上,嘆氣道:「蓮姑,今日早朝,我已經讓女官署去采選一等秀男了。」 
蓮姑挑了挑眉,拉長了尾音,「嗯?妳什麼時候改變心意了?難道誰家有子初長成?」 
我面上一熱,「其實……蓮姑,我告訴妳,妳別同母親說,她那人靠不住……」 
蓮姑笑著點頭,「自然,我何時同她說過妳的秘密?」 
老實說,蓮姑確實不曾將我的秘密出賣給母親,不過她都告訴了二爹,然後母親纏著二爹,二爹又告與她知…… 
不過我正高興著,便也沒有去想那麼多事,拉了蓮姑的袖子,在她探究的目光下,那人的名字,在我舌尖上輾轉了幾遍,還是沒有說出口。 
蓮姑見我難開口,也沒有逼供,眼睛一轉,隨即笑道:「不如我來猜,妳來答?」 
「也好。」我紅著臉點點頭。 
「那人可是稍長妳幾歲?」 
我點點頭,煥卿長我五歲,我十八,他二十三。 
「那人可在朝中任要職?」 
我繼續點頭。朝中官二代少有出色的,如煥卿那般年紀輕輕就居御史一職者更是少之又少。 
「那人與妳,師出同門,自幼認識?」 
我看著蓮姑嘴角的微笑,紅著臉道:「蓮姑,妳怕是都知道了吧?」 
蓮姑笑道:「原只是猜測,如今算是證實了。豆豆,妳是何時喜歡上的,為何拖到如今?」 
我捏著衣角垂眸道:「這麼多年,他一直陪在我身邊,我心裡也一直有他,只是他態度曖昧,讓我猜不出他心中所想,不知他對我……是否有半分情意。」 
「如今做了決定,可是什麼事讓妳確定了他的心意?」 
「今日諫議大夫提出采選之事,他亦在秀男之列卻沒有反對,回想這些年來他做的一切,或許他對我並非無情。」雖是這麼說,我卻還是有些忐忑。恍惚想起年少時與他相伴讀書,那是春日午後的杏花樹下,暖風薰人,我捧著經典睡倒在樹下,被吹落在眼皮上的杏花瓣驚醒了美夢,迷濛間睜開了眼,感覺到一絲溫涼的觸感點過眼瞼,修長白皙的手指拈著一瓣杏花,那人就坐在我身邊,淺笑如春風裡吹落的杏花,讓我心口酥麻酸軟。 
我仍記得他那時望向我的眼神,從未見他那般看過別人,也從未見別人這樣看過我。 
怎能不動情…… 
「豆豆。」蓮姑輕輕揉了揉我的腦袋,拉回了我的思緒,「妳這些年來的改變,可是為了他?」 
被蓮姑瞧出來了…… 
我點點頭。 
蓮姑失笑道:「妳小時煞是活潑可愛,比妳母親少了幾分粗野,多了三分靈秀,古靈精怪,惹人疼愛。這些年來卻漸漸變得中規中矩,似乎一直在壓抑著自己。妳想做個明君,是不是?」 
他是賢臣,我自然要做明君才配得上他。他君子端方,我自然也要賢良淑德。 
蓮姑卻道:「豆豆,或許妳想錯了。他本是喜歡妳活潑的本性,他想當個能臣,無非是想為妳守著這天下,寵著妳,讓妳可以像妳母親那樣當個袖手閒君,做自己想做的事,做自己想做的人。豆豆,妳無須委屈自己。」 
蓮姑何以這般瞭解煥卿?我愕然看著她,回想這些年來,我越是循規蹈矩,煥卿好像就離我越遙遠,不似十二三歲之時,縱然我對他有些……無禮的舉動,他也是溫和一笑。如今他雖對我微笑,但多數時候沒了少時的溫暖與真心。 
那些年歲裡我跟著三爹遊走江湖,性子不如帝都女子溫婉,也不在乎男女之防,與他時常有些肢體接觸,他倒從未排斥,只是白皙的面上染了層薄薄的粉色,看得我一次次失神…… 
龍生龍,鳳生鳳,這句話,真沒錯啊…… 
我四歲起便「不小心」看到母親「不小心」遺落的春宮圖,字還沒認全就先看全了《金瓶梅》、《玉蒲團》,小時候看得迷迷糊糊,長大了自然就知曉了,又如何能裝成純白無垢?方才靠近煥卿,隱約聞到他身上傳來沁涼的淡香,看著他俊雅的側臉,我險些把持不住親上他的唇角…… 
唉,其實我本性並非純良,卻總努力在他面前裝出一副高潔傲岸、不可侵犯的聖女模樣,或許是我錯了?他並非不喜歡我放蕩,甚至會喜歡我只在他一人面前放蕩,就像爹爹對母親那樣,這些年是我自己先選擇了與他保持距離,如今想再與他親密,可還能夠? 
「蓮姑,我錯了許多年,錯過了許多年……」我悶聲說,心頭一陣酸楚。 
「還不遲。」蓮姑的笑容很是溫暖,撫著我的髮心說:「其實,妳母親與幾個爹爹都是為妳著想,捨不得看妳為了旁人委屈了自己。女婿再好,終究是外人,哪裡比得上女兒親?只是妳父君及二爹都只會疼女兒,對自己的寶貝女兒狠不下心來教誨打罵,只好教誨打罵外人,讓他們來輔佐妳,保護妳,省得妳一個人在這朝裡受那班臣子欺負。」 
想起父君的溫柔,二爹的寵愛,我忍不住眼眶發熱,我有時怨著母親將五個爹爹都拐走了,連阿緒都不給我留下,只讓我一人孤零零留在帝都,陪著我的,只有煥卿了。 
蓮姑捏了捏我的臉頰,嘆氣道:「作為一個皇帝,妳年紀還小,不懂的可以慢慢學,但是作為一個姑娘,妳可就快老了。幸虧妳醒悟得早,不然再過兩年,只怕妳回了頭,那人也等不下去了。」 
他二十三歲了,身為蘇家嫡孫,身負開枝散葉的重任,確實等不得,我也一樣…… 
「妳爹娘一直掛心妳的親事,其實他們對裴錚那孩子也很是中意,畢竟是看著長大的,樣貌人才都算配得上妳,我也看出來了,他們幾個都是把裴錚當妳的童養夫教養著,只等妳長大便將親事了結,只是妳一直沒什麼表示,我們都以為妳心裡不喜歡他,若不歡喜,妳爹娘也不會逼妳……」 
「停!」我抬手打斷蓮姑,直瞪著她,「為什麼提裴錚呢?他關我什麼事啊?」 
蓮姑愕然,「妳不是說妳喜歡裴錚嗎?」 
「我說的是蘇昀蘇煥卿!」 
裴錚,童養夫…… 
我一陣暈眩──這算什麼?包辦婚姻? 
蓮姑神色古怪,「原來是蘇昀……我還以為是裴錚……」 
我失笑,擺擺手道:「怎麼可能是他。」 
不過仔細一想,他也確實是長我幾歲,與我師出同門、自幼認識、官居一品。 
蓮姑道:「我原想妳與他自幼相識,也算是十幾年的緣分了,這些年妳身邊也沒其他男人,卻忘了還有個蘇昀。」 
我與裴錚…… 
我失笑搖頭:「他長我八歲。」 
蓮姑亦笑:「妳父君也長妳母親十歲,只要歡喜,什麼都不是問題,若是不歡喜,什麼都成問題。妳既對他無心,那也就罷了。」 
我輕輕道了聲嗯,心頭頗有些異樣感覺。 
我與裴錚相識,算起來比蘇昀早上許久。 
那年我六歲,母親帶了我去二爹的白虹山莊。裴錚是二爹從戰場上撿回來的孩子。那時他還不叫裴錚,叫裴箏,有一個妹妹與我同齡,喚作裴笙。二人出身低賤的樂籍,父母親是樂師,兵荒馬亂的時候失散了,後來跟了我二爹才有了新身份。 
那年的事,因時間久遠,我已記不大清楚了。後來我隨著母親回宮,便再也沒有見過他,只知道他有心為官,便拜在父君門下,當了丞相門生,聽從父君的意見改名「裴錚」,十八歲中了狀元,瓊林宴時我才又一次見到他。 
那年我才十歲,仍是母親執政。母親牽著我的手夜宴群臣,指著裴錚低頭問我:「還記得這是誰嗎?」 
我仰頭對上他含著盈盈笑意的鳳眸,面頰微熱,嫩生生喊了一聲:「叔叔。」 
他那時內傷的樣子,我至今仍然記得。 
還有父君忍笑的神情,母親誇張的笑聲。 
原來母親他們看中的是裴錚,但裴錚從未在我面前提起這件事,思量他對我的態度,或許他心裡並不認同別人的安排,之所以未婚,怕也是受我爹娘所迫。今日朝上他所說的婚約,又是指誰? 
是我嗎? 
蓮姑又道:「妳既然不喜歡裴錚,我便去跟他說了,讓他徹底死心了吧。他也二十有六了,再拖不得了,以後妳還是將他當臣子,心裡也無需不自在,這本就是他欠你們劉家的恩惠。至於蘇昀,確實也是個人才,妳是皇帝,只要妳喜歡,搶來就是了,快點成親了開枝散葉,省得妳爹娘掛心。」 
我支支吾吾應了兩聲,一會兒想起裴錚,一會兒想起煥卿,想得腦袋發疼。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在床上翻來覆去,輾轉難眠。 
裴錚…… 
我從未考慮過他,為了什麼原因,卻也說不大清楚。有一件事,我不曾同爹娘說過,不知裴錚有沒有外洩出去。 
那年雲霧別宮剛剛建成,我們陳國第一家庭八口人直奔別宮過冬。別宮人手不多,不像宮裡到處都有宮人來來去去,冬日裡靜悄悄的,只有積雪落下青松時的簌簌聲。 
我獨自一人去了後山泡溫泉,待要起身時才發現衣服不見了,心想是被林子裡的動物叼走了,那地方平日少有人去,我身上僅覆一層薄布,真正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只有在池子裡坐以待斃。 
也不知過了多久,熱氣蒸得我頭暈腦脹,恍惚聽到腳步聲,心頭一喜,卻發不出聲音來,只感覺到一雙手探入池中將我撈了起來,那人衣服上傳遞過來的寒意讓我清醒了三分,我微抬了眼皮向上看去,頓時嚇得徹底清醒過來了。 
「呸呸呸……」我口齒不清地喊他的名字。 
裴錚低頭掃了我一眼,鬆了口氣的樣子,卻目含戲謔,笑道:「豆豆,我不叫呸呸呸。」 
他將我放在軟榻上,又取來衣物給我,我一看,氣得雙目赤紅,一把搶過衣服,「無恥,你偷我衣服!」 
他挑了下眉,也不辯駁,逕自取了乾布巾來給我擦拭濕髮,動作輕柔。「下次出來記得帶兩個下人。」 
我披上外衣,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服侍,又聽到他猶豫著說:「妳怎麼……」 
「我怎麼了?」我閉著眼睛問。 
他低笑一聲,「我原以為,讓男人看了身子妳會不自在。」 
我悠悠道:「一開始是嚇到了,後來想想也沒什麼,又不會少塊肉,三爹說過,江湖兒女不拘小節。」 
裴錚動作一頓,聲音一沉,「不拘小節?妳也讓別的男人看過妳的身子?」 
我不悅地拍拍他的手,「繼續繼續。母親說了,被男人看了就看了,喜歡的話就搶回家,不喜歡的話挖了眼珠子。」 
裴錚忽地避開我的手,勾起我的下巴仰視他,柔聲問:「那妳想挖了我的眼珠子,還是搶回家?」 
我愣愣看著他異光流轉的鳳眸,咧嘴一笑,「你別擔心,我不會挖你眼珠子的。」 
他眼底閃過驚喜,顫聲道:「豆豆……」 
「我沒拿你當男人。」我安撫地拉下他的手,低下頭扭了扭脖子,「你是我的家臣嘛,就跟母親身邊的淳公公一樣,繼續幫我擦頭髮。」 
那落在我髮上的手似乎抖了兩下,最後又輕輕順起我的長髮。 
「豆豆啊……」裴錚輕輕一嘆,「女子太隨便總是不好的,男人多半是喜歡端莊嫻雅,知書達理的女子,試想一下,妳能忍受自己喜歡的男子和其他女子有肌膚之親嗎?」 
那時我腦海中閃過蘇昀對其他女子微笑的畫面,心口一酸,悶聲不答。 
「妳登基為帝,更需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不能留人攻訐之口實。為帝要有威嚴,與臣子保持距離。女子要潔身自好,與男子保持距離,如此方是正道。」 
我原是背靠在他懷裡,聽了這話立刻躲閃了出來,回頭看他。「那我是不是該與你保持距離?」 
裴錚眼中糾結了一下,隨即笑道:「我與他們不同,是家臣,即是自己人。明德陛下也不曾與淳公公保持距離。」 
彼時我將信將疑,後來又聽了國師說出類似的話,國師自然是不會騙我的,那裴錚的話應該也沒有錯。自那以後,我便開始循規蹈矩起來,當一個端莊賢良的女帝,可能是早年頗有些劣跡,與男子「過從甚密」、「不拘小節」,以至於十三歲那年不小心「逼奸未遂」了探花郎,我到底不是完全無辜的。 
裴錚時時在我身邊提醒著,每當我為美色所迷,他便打開扇子掩住唇畔,低聲笑道:「陛下,病又犯了。」 
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這清湯淡水的日子一過就是五年,如今想來,寡人定然是叫裴錚那奸臣給糊弄了!或許便如蓮姑所說,煥卿喜歡的是我的本來面貌,我這強裝出來的溫良恭儉分明是畫蛇添足! 
不成,寡人得改過自新! 
白白讓人叫了那麼多年淫君,白白讓人冤枉了那麼多年,不做點什麼出來名副其實一下,那也太委屈自己了吧! 

傾城紅顏系列《王朝冏事之寡人有疾》全二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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