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夢華年
噩夢來得毫無預兆。
夏末的夜晚,我經常會夢見自己在一個幽暗森冷的長道中獨自行走,莫名的香氣縈繞在鼻端,卻看不到身邊有人。落腳似有回音,我腿腳發軟,磕磕絆絆地走不快,無形中似乎有人在不斷逼迫我向前走,半步也不能停歇。盡頭處隱約可見有一盞虛無的昏燈,是何情形不得而知,因我每回將要接近時,便會一身冷汗驚醒過來,再也不肯入睡,怕這個沒有盡頭的夢做下去會看到比妖魔更可怕的事。
鳴玉一本正經地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小姐定是白日熱鬧瞧得太多,才會做這許多怪夢,今日還是不要出門了。」
沉玉認同頷首,「前幾日看到蓮池的花開始殘敗,就知道小姐妳又要開始折騰我們倆了。」
我長嘆一聲,何其無辜又何其無奈,對著一池殘荷想昨夜的夢究竟有何寓意。
從記事起我便多夢,「無夢不歡」說的就是我這種人,午睡打個盹兒也能夢到自己上天入地,跟周公聊得不亦樂乎。有時一夢笑醒,望著錦帳暖燈,竟想不起自己做了何等好夢。都說好夢留人睡,但每當夏末之時,我便翻來覆去地做噩夢,夜夜需得鳴玉與沉玉輪番守著,隨時服侍才行。
一定是名字起得不好,夢華夢華,如何能不做夢?這個噩夢我做了整整十年,好在每當夏末入秋之時,便該回京探親,以至於我一做噩夢,鳴玉與沉玉便知,該收拾東西起程回京了。
上京城離杏洲不遠,不過幾日水路便可到達,那裡是子夜國的國都,母親與阿姊住在富麗堂皇的風華夫人府中,僕婢成群,只有我孤零零地待在杏洲,彷彿被人拋棄似的。
並非是我愛清靜,只因我那姿容傾城的母親,生下阿姊之後不久,因夫婿病逝開始守寡,如何能在兩年後多出我這樣一個女兒?只好在我出生不久後便將我送回了杏洲,寄養在這謝家別院。
故而,我便是世俗人眼中的私生女。
拋開私生女這個尷尬身份不說,我的日子稱得上事事如意,但凡我想要的都能得到,前一刻我想吃東山的鯉魚,下一刻擺飯時就能看到烹鮮魚;今日我嫌胭脂顏色不夠鮮亮,明日七寶齋的各色胭脂都會出現在我的妝檯;平日要去哪裡,根本無須向人交代,自然,我會刻意避開上京城。
不知遠在京城的母親可曾時時想起我?除非必要,我極少願意想起她,因為我知道母親並不寂寞,她身邊還養著一個女兒。我那阿姊繼承了她的美貌,是京中有名的美人,並且可以正大光明地出現在世人面前,想來要比我好上千倍。
在母親眼中,或許我是盼著每年與她相聚的可憐女兒,但事實並非如此,我甚至不曾為此傷心難過,真的,雖然認得我的每個人都覺得我應該傷心難過。母親怕我心生怨恨,曾三番兩次對我講當初她有多為難,每每想到有個女兒流落在外,便痛心不已、掛念非常,故在我六歲那年,她終於忍不住將我召回上京,萬般寵愛,想好好補償我。
說是補償,不過是允我在京城住上兩個月,年前還得趕回杏洲。
如此來回,已經整整十年了。
鳴玉一向心細,見我在荷池邊半天沒有言語,慌忙跑過來逗我說話。沉玉也捧著一盆玉色煙花跑出來,她正在收拾行裝,拿不准我是不是連這東西也要帶回去。
當然要帶回上京城,將它送還給我的那個少年郎……
第一章 回京
晴天,有風。
一艘雙桅樓船緩緩行駛在運河之上,秋風吹得船帆鼓脹,玄色大船破水而行,激起層層白浪,舷側恣意張揚地刻著一個大大的「阮」字,往來船隻少有敢靠近的,遠遠地看著船上站著的羽林衛指指點點。
船非官船,卻能動用羽林衛護送,不得不讓人猜測船上載的到底是哪位貴人。
據說長運河乃許多年前的一位不世明君下令開鑿,彼時天下一統,並未分成現今的諸多大小國家並存。當時的運河連通了滄雲大陸上的多條水系,自西向東,流經子夜、滄浪等國,許多城郡都有渡口。長運河水道寬闊且水流平穩,一路向東進海,行駛其上賞沿途風光,別有一番情趣。
在那艘快到渡口的玄色大船上,阮夢華正托著腮笑嘻嘻地看著兩個丫鬟忙來忙去。
「鳴玉,小姐那條松花巾子放哪兒了?」
鳴玉正在為小姐最後一次檢查妝容,頭也不抬地答道:「剛收到右手第一個木箱子裡了。」
未幾又聽到沉玉慌張地過來問:「那只包角的樟木箱子哪兒去了?給府裡準備的東西可都裝在裡面呢!」
「昨兒夜裡我都已經分好了!我說沉玉,妳能不能消停一會兒,每回上船下船妳都得來這麼一齣!」
沉玉顧不得頂嘴,左看右看地查點物品。
鳴玉把一柄玲瓏玉梳輕輕地插在我梳好的髮髻上,側身讓到一邊,看著妝鏡裡的佳人道:「小姐,妳看這樣裝扮可好?」
阮夢華放下手,對著妝鏡左看右看,讚道:「這一打扮倒真像個美人。」
此去京城,不比在杏洲,再不能布衣釵裙地上大街,日日須得端正妝容,陪著母親閒話赴宴賞秋景,說不定還要進宮三四次,見見老太妃,再搜刮一堆用不著的物件帶回杏洲。另有一樁要緊事,便是城南邵家的三子邵之思與阮夢華的婚事,夏天阮夢華已過了十六歲的生辰,風華夫人的意思是,也該與邵家商量商量幾時為二人辦喜事。
沉玉與鳴玉對看一眼,均搖了搖頭。她家小姐樣樣好,就是常不把自己當回事,人前還像模像樣端著小姐的架子,人後長吁短嘆,說自己不該來世上走這一遭。她們二人初到杏洲別院服侍時,戰戰兢兢地小聲說話,對著這位小姐大氣不敢出一口,因聽人講過這位小姐的身份來歷,滿是尊崇之心。日久天長,慢慢地卻也知道,衣食無憂、偶爾行事乖張的主子,也有其可憐之處。
船很快便到了渡口,遠遠地瞧見河道附近停了一大片船隻,站在船上高臺迎風而立的阮夢華微微一笑,似是極滿意自己回來弄出的動靜。鳴玉上前為她披了件甚是華麗的錦帛,綴著明珠,繡了枝纏葉繞的繁花,這是夏日阮夢華生辰時,京裡賞賜下來的,據說是異邦進貢珍品。
她低頭看看,挑眉笑道:「鳴玉,妳倒是明白我。」
「奴婢什麼也沒有做,只是想著只有這件披帛方能襯得上小姐這身流雲裳。」
「年年回京,我若是不用心陪著走這一次過場,倒真對不起千般賞萬般賜,也對不起那些等著看我笑話的人了。不說了,妳猜這次來接咱們的會是誰?」
「自然是邵公子。小姐,奴婢去捧那盆玉色煙花。」她是真心為小姐高興,若是婚期定下來,小姐便不用再在杏洲與上京城之間來回,嫁入邵家為婦,自然是長住京城了。
鳴玉走後,高臺上再無旁人。阮夢華從袖中取出一張已看過無數回的信紙,慢慢撫平褶皺,重又看了一遍信中所告之事,娥眉緊蹙,手一鬆,那張薄薄的信紙飛了出去,打了幾個旋兒便落入水中,浮了幾浮便再也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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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東渡口離上京城不遠,往日船隻靠渡口本是易事,今日卻被勒令一律不得往渡口停靠,暫泊在三里之外。渡口的小官苦著臉親自乘了船帶人守在水道口,心中在為今日無法收好處費而哀嘆。他扭頭看了眼那些持刀站在渡口的皇城右衛軍,想罵又不敢罵,那領頭的少年將軍銀甲紫衣,手扶佩劍,一雙利眼看過來,嚇得他趕緊催促河上的船夫,「都快點兒,官家辦事,內河道暫不開放。全都給我聽好了,一刻之後若還有船隻停在內河道,立刻收為官府之物,另加重罰!」
官家出動,誰敢不聽。各路船隻不得已,均離岸往遠處駛去,有急性子的已忍不住罵出了口,但也只是低聲詛咒,誰敢在右衛軍慕容將軍面前放肆。
當玄色樓船慢慢駛入渡口河道時,岸上等候的慕容毅終於露出一絲溫柔笑意,可隨即想起另一樁事,便再也笑不出來。看著從船板上緩緩走來的俏麗身影,他抬步迎上去,「阮姑娘,又是一年未見,慕容毅奉命在此迎接。」
奉命來接,只能說是下命令的人有心了。
沒見到邵之思,阮夢華並不意外,兩個丫鬟卻有些詫異,小姐回京,風華夫人府自然有人來接,阮家的車馬便在一旁候著。
可是邵公子為什麼沒來呢?而慕容將軍怎麼來了?
四周皆是探究的目光,阮夢華微抬下頜,淡淡地道:「勞駕,辛苦你了。」
慕容毅人如其名,性格堅毅,不善言辭,只恭恭敬敬地回話道:「哪兒的話。阮姑娘是否要歇息片刻再上路?」
一連坐了幾天船,確實有些乏累,但這種地方怎麼能歇息得好?再者身後那些船隻尚在河面上等著停靠,阮夢華客客氣氣地道:「不必了,我早些回去,少將軍也可早些回去覆命。」
慕容家一門忠烈,三代為將,至今他爹慕容承還擔著大將軍之職,上下多稱慕容毅為「少將軍」。可這位小將軍的行事作風真令人想不通,竟自降身價來向她示好!慕容毅是幾時因何喜歡上了她?
阮家派來的管事姓常,陪著笑走上前請自家小姐上車,但那明黃色的宮車讓阮夢華望而卻步。阮家受帝王恩寵她知道,一年未歸,竟不知已至此登峰造極的地步了!
小廝在馬車前放了腳踏,等著她上車,常管事垂手立在一旁道:「夫人正在宮裡等著小姐。」
原來如此,剛才還覺得秋風涼爽的阮夢華突然有些發熱,生生出了身薄汗,咬緊牙關才沒讓自己臉色變得太難看,她有心換輛車坐,但又何必非要逆了人家的好意?
宮車行進,只有她一人安坐在車內,身邊的丫鬟自有車輛安排她們回府等自己。她悄悄把簾子拉開一條縫隙,發現宮車已行到朱雀大街附近。車外右衛軍在右,護送自己回京的羽林軍在左,街上行人莫不駐足讓路,商販停止叫賣,所見之人都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估計都知道這是誰家的馬車。
上京城內關於阮家的風言風語,十幾年來就沒斷過,阮夢華遠在杏洲也有耳聞。
她的母親風華夫人本是出了名的美女,容貌性情在族中拔尖,成年後嫁到上京阮家,才剛育下一女,夫婿便病逝。之後也是孽緣,無意中與難得出宮探查民情的仁帝遇上,新寡之身卻專寵不衰。此等行為自然惹來群臣非議,言官們的摺子如雪花般片片飛上君王的案頭,然而仁帝卻似著了魔,將道德禮法全拋在腦後,依然獨寵那位新寡的婦人。
以風華夫人的身份,當年絕無可能入宮為妃,她唯有長居宮外,偶爾會入宮伴駕。仁帝縱容她,甚至在上京城大興土木為其建居,時常出宮探望,儼然將風華夫人府當成了一處行宮。
有人說風華夫人是天下女子典範,傾城風姿得盡君王寵愛。也有人說她不守婦道,頂著阮家夫人之名,卻恣意妄為,有失體面。可即使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受天下人指點,他們還是走到了今天。
有這樣的母親,不知是幸還是不幸,阮夢華摸摸自己的臉,不禁抱怨老天不公,怎麼不讓自己的容貌像母親多些,而不是像那位仁帝?或者像阿姊一樣也行,她們都那麼美,只有她,生錯了。
幸好,風華夫人除了生活奢侈一些、行事張揚一些,倒並未做什麼禍國殃民之事。這些年言官們不再揪住皇帝的一點點風流之事做文章,這天下畢竟還是他的,總與皇帝作對沒有好處。說起來他也不負其仁帝之名,從政以來知人善任,頗有明君之風,畢竟人無完人,皇帝老子有這一點點私欲也並不算什麼大的過錯。除了幾年前皇后病逝,仁帝不願再立后,以致六宮之首的位子虛設,又引起朝堂上一片非議之聲外,一切都很好。
在阮夢華的眼中,仁帝與母親之間倒像是尋常百姓夫妻相處之道,或許君王所求的,也不過只是有人相知相伴,如此簡單而已。若她不是這兩人所生,或許會同天下人一樣權當談笑之資,況且這不失為一則佳話,世間真情少有,難得一個君王癡了一回,所以那些女人在不屑之餘,又深深地嫉妒著風華夫人。而她偏偏是那兩個癡情人的女兒,註定備受非議,也許母親當初做得對,把她送得遠遠的,無論世人將來如何看待她,至少她過得不是很艱難。
京城到底是京城,入目皆繁華無比,各式各樣的商家販賣著不同的貨品,最讓阮夢華心動的,便是異邦之物。她對那些透著神秘氣息的古怪花飾、鳥獸琉璃情有獨鍾,只是這些東西除了在上京城,便只有親自去那些番邦小國才能見到,平時難覓其蹤。
她本把每年回京當作差事來辦,上京城裡的風花雪月通通與她無關,繁華也罷,富貴也好,那些琉璃瓦、飛龍簷都讓她沒來由地覺得心中壓抑,尤其回來後她要見的人不止母親與阿姊,還得入宮去見一見那位仁愛的皇帝。
今年不知為何,剛剛下船便要她即刻進宮,總不會是太過掛念她吧?
馬車直入宮門,平穩地駛進子夜皇宮。下車時阮夢華意外地看到慕容毅仍舊一路跟著,神色微動,停步道:「慕容將軍,有話但說無妨。」
「阮姑娘,在下想……」
阮夢華微微一嘆,心中念著莫要哪壺不開提哪壺,若是她已知的那回事,切莫要說出來讓自己難堪。
他話未說完,芷慧宮的懷姑姑已帶了幾名宮侍過來,還抬了副步輦,遠遠地跪倒迎接,恭聲請安問好。
阮夢華顧不得慕容毅,上前幾步將懷姑姑扶起,笑道:「姑姑這是做什麼,敢情一年不見已不認得夢華了。」
她面上笑著,心中卻更添了一絲疑慮,懷姑姑是個人精,若非有大事,必不會如此恭謹。
慕容毅讓到一旁,懷姑姑順勢站起來,小心地看了一眼慕容毅,道:「老奴怎會不認得夢華小姐,知您午時入宮,趕緊差人來接了。」
她倒不是無事獻殷勤,今日宮中上下全都在等著這位主子進宮,雖然不是名正言順的主子,但誰敢對她不恭敬?況且說不定馬上就要名正言順了。
「姑姑身子可好?來時為姑姑帶了些杏洲的果子酒釀,不想才下船就被召進宮,回頭我再讓人送進來。」阮夢華微露懊惱之色,「不知是何大事,傳得這麼急?」
她這後一句,卻是想向懷姑姑打聽一下,看她知不知道今日宮中傳召所為何事。
懷姑姑連說不敢當,左右看了看,低低說道:「老奴也不知,早上的時候老奴瞧見阮小姐也入了宮,想是夫人今日會在宮裡為夢華小姐接風。」
別看她一口一個老奴,其實才四十左右,芷慧宮原是先皇后的居所,仁帝對後宮之事從不過問,都交與芷慧宮全權管理。先皇后病故,後宮無主,嬪妃們爭寵奪權地鬧了一段時間,但沒人能在仁帝面前說得上話,交給誰都不合適,故內務府依舊照著先皇后在時的規矩來辦,懷姑姑自然當仁不讓地被請去協辦。她是先皇后在時最倚仗的老人,萬事做得滴水不漏,任哪宮的嬪妃、貴人也別想挑出毛病來。
懷姑姑能做得長久,另一個緣由卻是風華夫人,她不進宮,但也不想讓哪一宮得勢,如此一來,倒讓一個管事姑姑得了便宜。她二人雖無私交,但隱約中有了那麼一點兒牽連,阮家人進宮,懷姑姑總是親自相陪,照拂得妥妥帖帖。阮夢華六歲進宮那年,曾在宮中迷路,還是懷姑姑無意中遇上,親自送回風華夫人面前的。這事雖然算不上恩情,但阮夢華年年回京,總忘不了與懷姑姑見上一面,送上些禮物。
阿姊入宮!這事倒是稀奇,她這位姊姊自懂事後,一向視自家小妹與母親為家醜,連帶著厭惡自己的身世,打小就不願踏入皇宮一步,即便阮夢華每年只回府一次,也是冷臉相對,出口全是傷人的話。
但她還是抬頭露出歡喜,「阿姊也來了,極好,這就去吧。」
望著漸漸往百花深處行去的步輦,慕容毅緊皺眉頭,或許天意如此,那些沒說完的話本輪不到他來說。
※ ※ ※ ※ ※ ※ ※ ※ ※ ※ ※ ※
鳳香殿裡沒有點香,卻擺了幾盆茉莉,靜靜地散發著香氣。
風華夫人獨愛茉莉,世人皆知,仁帝特意在宮裡為她建了個園子,只種茉莉。阮夢華看到殿中這幾株花開得極盛,心癢癢的,真想上前摘走。在杏洲別院中有一只墨玉匣子,本是京裡送來用做存放珍奇的,她卻用來存放四季鮮花,且是在那些花兒最美的時候摘下來,只揀些沒有瑕疵的花瓣嫩蕊,隔幾天打開換一回,屋中常有種若有若無的芬芳。鳴玉不忍,道是可惜,她卻不聽,還說等著它們在枝頭殘敗不如拿來實用的好。
當然,當著仁帝與母親的面她卻不能如此放肆,溫順地對著殿上並坐著的二人行下跪禮,口呼萬歲,再問過母親安好,起身又對殿中另兩人斂身行禮,「阿姊,邵公子。」
阮如月回了一禮,低低叫了聲:「阿妹。」
她的衣飾十幾年如一日,純白無瑕,簡簡單單地綰起髮髻,玲瓏玉環佩在腰間,那還是已逝多年的阮父留下的遺物,不能說不好。她的容貌與風華夫人最是相仿,甚至更勝一籌,令阮夢華豔羨不已。此等美人若是打扮起來,定是驚人的美貌。但她不,只著白衣,從不簪花戴金銀,生怕那些俗物玷污了自身高潔之質,人若稱讚她好看,更是犯了她的大忌。
兩人站得極近,一素一豔,阮夢華低頭看了看自己肩上華麗的披帛,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阿姊一向可好?咦,妳為何面色發紅?」
這話說得阮如月面上潮紅更甚,低頭避向一旁,順著她目光看去,正是邵之思所站之處。
邵之思拱拱手道:「見過夢華小姐。」
夢華小姐?這一聲叫得阮夢華心中發苦,面上卻越發笑得更甜了,「今天是什麼日子,怎麼阿姊與邵公子也一起進宮了,莫不是要在宮裡為我接風?」
殿中幾人聞言面色俱是一僵。風華夫人的聲音在上面響起,「左右沒有外人,夢華,上來讓我好好看看。」
確實沒有外人,除了宮侍,在場的將來都要成為一家人。阿姊不是外人,雖然她從不認可自己;邵之思嘛,也不能算是外人,若無意外,他便是自己今後的良人;而殿上望著她一臉慈愛笑容的仁帝,則是她身份尊貴、行事荒唐的父親,不過眼下她還只能稱他為陛下。而她的母親──風華夫人已在用眼神催促她。
她依言上前,偎入風華夫人懷中,「母親,我在杏洲聽人家說這世上最美的人非風華夫人莫屬,今日一見才知妳又美了些。」
雖略有誇張但卻是實話,風華夫人雖已四十不惑,可青絲如墨,膚若凝脂,與兩個妙齡女兒同在一起,卻半分也不遜色。聽了女兒的誇獎,她忍不住笑起來,「別亂說,陛下知道妳今日到上京,想早些見到妳,一年不見,夢華又長大了不少。」
仁帝膝下無女,子夜國沒有公主,加之阮夢華自幼天真討喜,他一向偏愛她,給杏洲別院的賞賜從沒有斷過,此刻笑道:「夢華長大了,妳我卻老了。」
「是啊,皇上,轉眼兒女長大,前幾日四皇子大婚,我便在想自己的兩個女兒也到了花嫁之期,真是捨不得都送出門去。」
她嘆息一聲,低頭對懷中的阮夢華道:「夢華,長幼有序,得先送如月出門,是也不是?」
「這是自然。母親,不知阿姊許給了哪家公子?幸好我從杏洲回來,不然可要錯過這件喜事了。」裝傻誰不會,今日這情形怕是難以善了了。
「這……嗯,咱們阮家與邵家是定了親的,如月自然是嫁入邵家。正與陛下說起,婚期便定在下月初八。」
母親的話、殿中的情形,一切都昭示著既成的事實。阮夢華心中哀嘆,慢慢抬起頭,顫聲問道:「邵家?」
她向下看了看並肩而立的邵之思與阮如月,眼睛微瞇,竟想發笑,這二人不知何時暗通款曲,如今站在一起給她看,是否她還要感謝他們沒有當場眉來眼去?想到這裡她霍地站起身,即使心中早有準備,可事到臨頭,她仍是不願相信,萬沒料到才回上京便遇上這種事。良久,她才道:「這門親事,當初是定給我的,如今……如今為何卻說是阿姊?」
她才問完又覺可笑,當時只是有那麼一說,並未下過文定,如今反悔起來倒也容易,怪不得母親與阿姊如此迫不及待,不顧她舟車勞頓也要將這件喜事定下。
一時間她想起很多事,從幼年被扔在別院時的冷清,頭一回進京時莫名的興奮,遭人冷眼後趴在邵之思懷裡涕淚橫流,剛定親時因為羞澀故意推倒那個藍衫的小小少年,細心照料那盆玉色煙花時的歡愉,直到……收到京中那封擊破美夢的書信。
真是天大的喜訊!
風華夫人緩緩起身,想要安慰她,她卻一味後退,不願與人接近。風華夫人只得想了想道:「夢華,此事也是不得已。邵家……邵公子一直屬意如月,今日他進宮陳情,便是求陛下為他和如月做主,並且邵家的意思是想要早點兒為他二人籌辦婚事。」
仁帝此時也開口道:「當日與邵大人一句戲言,算不得准。邵家既然屬意如月,那便成全他們吧。夢華,妳放心,朕必不會委屈妳。我已與妳母親商量過,這次回來便留在宮中長住,再不用回杏洲。」
她似是沒聽到任何人的話,目光一點點地移到邵之思身上,只見他面容平靜,彷彿周遭之事與他無關,一直沉默著。
他在想什麼?是不是心中有愧?去年那個冬日,他親自送她上船,囑咐她一定要照看好那盆玉色煙花,待來年秋日再相見時,一定要帶上它。可他轉眼就對別人柔情萬種,要和她的阿姊成親了!
「夢華,妳可曾聽到陛下的話?今後妳不用再杏洲、上京地來回奔波……」
接下來母親還說了什麼,她全沒聽進耳中,不言不語,慘然笑了笑││不用再回杏洲,長留宮中,那是她幼年時最大的願望,如今他們終於決定賜給她這份恩惠,讓她以皇室遺珠的身份慢慢浮上檯面,可她卻沒了喜悅。見不得光的私生女要如何推到人前,阮夢華不得而知,真難為他們打算把不甚光彩的她接回來。
她注視著邵之思,「邵公子進宮陳情要娶我阿姊……倒是情真意切。」
他身子一顫,抬起頭與她目光相交。
阮如月的心裡也很忐忑,進宮是她最不屑做的事,但為了能與心上人廝守終生,她願意放下身段,進宮面對那個奪走她母親的人。眼看著阿妹如意料中那般激烈反對,她發現自己心中一點兒把握也無,邵公子……會不會反悔?
一時間,鳳香殿內靜默無聲。
邵之思終於緩緩開口道:「此生若得阮小姐相伴,實乃邵某之幸。」
阮家有兩位千金,卻一向有個不成文的規定:稱阮如月為阮小姐,而稱阮夢華為夢華小姐,以此區分。邵之思說的阮小姐,自然是與他並肩而立的阮如月,那清俊男子說出的話讓阮如月眉梢眼角都露出喜意,而阮夢華心中頗不是滋味。
她能怎樣?正主兒都開口說中意阿姊了,母親也偏向她,連仁帝都發了話,甚至打算以留她長住上京作為補償,大概在他們眼中,這一項恩寵壓下來,她縱然千般不願意,卻也只得從了。但凡有點兒腦子的,便不會真鬧一齣二女搶夫的好戲給人看。
阮夢華定定地看了邵之思好一會兒,再一次感慨世事無常,做人就得認命。來之前她還想著邵之思對她是有幾分情意的,畢竟前幾年他們互通書信,有來有往,彼此在心中都將對方當做了命定之人。此次婚事不成,最大的原因不是阿姊介入,而是邵家反悔。風華夫人名聲在外,與阮家結親之事邵家老祖母一直心存不滿,可是苦無機會退掉親事,眼看著一年一年過去,邵之思已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紀,邵家終於等來機會,阮家大小姐竟然與邵之思意外相識,且二人之間好像有了那麼一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意,如此一來,便有了親事不退但要換人一說。
老人家的心思阮夢華自覺要體諒,反正她從來都是旁人眼中的笑話。可母親居然會同意邵家的請求,想來是她覺得虧欠了這個大女兒,想要成全她。每每想到此處,阮夢華便止不住鼻酸,但隨即一笑,十幾年來她與母親聚少離多,論母女情分,她哪能比得過阿姊?
她樣樣都比不過阿姊:阿姊容貌絕美,她望塵莫及;阿姊冰清玉潔,與其母完全相反,而她遠在杏洲,自幼無人管教。阮夢華想來想去,若她是邵家之主,也會在無法退親的情形下選姊棄妹。
仁帝有些不忍,雖是早就商量好的,可他何嘗想委屈了自己的女兒,只是夫人心意已決,且想趁此機會將夢華長久地留在身邊。邵之思又非絕世男兒,夢華即將回歸皇朝,會有更好的男兒與之相配。他看了眼風華夫人,想了結如此尷尬的局面,「今日夢華才到上京,定已勞累。朕已吩咐下去,將紫星殿賜予妳,不如先到新居安頓下來,用過膳再說不遲。」
事到如今,已然成了定局,她該趁勢謝過仁帝,去看看將成為她日後富貴榮華象徵的紫星殿是如何奢華,可她偏偏突然問那個白衣女子:「阿姊,妳呢?」
阮如月訝然抬首,看向她。不知是否是錯覺,一向在自己面前唯唯諾諾的阿妹竟然目中含煞,令自己心驚。是了,她到底是夜姓女子,是位公主,這些年來在阮府一直受自己冷待,聽母親的意思,不日將會為其正名。
但公主又如何?只要邵公子屬意自己,難不成她還能仗著自己的身份來搶不成?一時間阮如月竟忘了邵之思也不過是自己搶過來的。
阮如月蒼白的臉上泛起微紅,她與邵公子之間並未曾有過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左右不過見了幾回而已,她本就慕其才高氣清,而他對她也似有憐惜。至於邵家如何、母親如何,都不及方才邵之思一句──此生若得阮小姐相伴,實乃邵某之幸。只覺情意唯君知,她也是同樣的心思。
她這邊在心中思量來思量去,那邊阮夢華又追問道:「邵公子已當場表白自己的心意,阿姊,我想知道妳的心意。」
她的心意?未及多想,阮如月已盈盈下跪,並聽到自己堅定的聲音,「但覺與君三生尚不足,求阿妹成全。」
眾人皆是一愣,沒想到她會如此吐露真情。
阮夢華低嘆一聲,下了銅臺,來到阿姊面前,見她身子輕顫,弱不勝衣,真正是我見猶憐。也怪不得邵之思移情別戀,這樣的眉眼,如何不叫人動心?她解下身上的披帛,替阿姊輕輕穿戴上,柔聲道:「自家姐妹,阿姊何必如此大禮?妳看妳,入了秋還穿得如此單薄,怎不叫人心疼。」
阮如月待要推辭,她又道:「左右不過是個物件,讓與阿姊又何妨?」
她擺明了意有所指,而立在一旁垂首不語的邵之思已然聽出她話中之意,身子一震,似在極力忍耐著什麼,卻始終沒有抬起頭。
第二章 雲瀾
入夜前,懷姑姑特意來了趟紫星殿,淨說些宮中的禁制忌諱,阮夢華一臉受教的乖巧模樣,全不似午後風華夫人離去時那般不恭。
風華夫人生怕小女兒在宮中待不慣,特意又進了一趟皇宮,只說是送鳴玉與沉玉進來繼續服侍阮夢華。小睡起來的阮夢華正在用膳,這還是她今天的第一頓飯。摒退眾人後,風華夫人沉吟半晌,像是在想措辭,那一雙鳳眼中幾多為難,還有些莫名的傷感。
「夢華,妳姊姊她心裡苦得很,我此生虧欠她頗多,如何捨得讓她再傷心絕望?所以妳別怪母親,更不要怪姊姊。」
母親,妳虧欠的只是阿姊一人嗎?
阮夢華沒有言語,自顧自吃著宮侍奉上的精食。船行幾日,她的胃口始終不好,這會兒餓得很,且宮裡御廚手藝實在好得很,她舉箸不停,吃得津津有味,吃完正想讓人再添上半碗玉粳米,抬首才想起殿中的宮侍均已被母親摒退,只得作罷,嘆息道:「此事已成定局,母親說這些又有何用,可是擔心我會行事失德?」
她在「失德」二字上加重了聲音,唇角微翹,話中暗諷之意令風華夫人頭痛不已。這個女兒似乎一朝變得不好相與起來,從前她為人乖巧,因每年在上京待的時間不長,在所有人眼中,阮夢華性子討喜,會說話,連宮中的老太妃都喜歡叫她去陪伴。即使阮家上下對她的態度曖昧不明,有意冷待,但她從來不計較那些,對每個人都和顏悅色。總的來說,她生性純良,即便是將來為她正了名,也不用擔心會是生事的主兒。
風華夫人雖然與阮夢華不是太親近,但也不希望從此讓母女離了心,她認為最好的補償就是接她回來,容日後再慢慢與夢華親近起來。想到這兒她覺得心中舒坦了少許,兒女情長之事很難講,非得夢華自己想通才好。
風華夫人走了,卻不知阮夢華剛吃下的飯食全湧了上來,堵在心口不上不下,說不出的難受。
深宮之中行走規矩極多,多到讓阮夢華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講了半天的懷姑姑察言觀色,知她心情不好,末了嘆道:「老奴多嘴了,夢華小姐如何會不知道這些?子夜皇宮您處處可以去得,再有禁制也用不到您身上。」
真是太看得起她了,阮夢華含著微羞的笑,連聲說不敢,又叫了鳴玉把給懷姑姑的禮包呈上來好讓她帶上,恭恭敬敬地送出紫星殿,站在門口看著漸漸暗下去的天色,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秋風襲來,吹得她衣裾飄拂,沉玉上前圍著自家小姐轉了兩圈,突然叫道:「小姐,妳那件披帛哪兒去了?」
她此刻才發現阮夢華身上只剩下船時穿的衣衫,那件鑲著寶石的披帛卻沒了。
阮夢華咬著牙道:「興許是我命薄,用不起此等貴重東西,竟叫人給占了去。」
沉玉自然不信,她家小姐每回出門不能帶太多錢和值錢的玩意兒,回家時必定錢也光光、物也光光。當下她悻悻地道:「這世間還有誰能比得上小姐命貴?說不得又是充大方地送人了。要我說,是您存不住好東西。」
哪知這句常有的抱怨卻觸動了阮夢華的心思,她幽幽地接了句,「是妳家小姐我沒用。」
說罷她轉身回屋,留下沉玉在那兒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其實兩個丫鬟在外面也聽到了一些二女易夫的風聲──邵家早已對外宣揚了邵之思即將迎娶阮家大小姐阮如月一事,連婚期也已定好,根本沒人提起阮夢華。二女易夫,姐姐搶了妹妹的未婚夫婿,而妹妹又不是一般人,此事讓人想不通之餘,又覺荒唐,都拿來當茶餘飯後的談資。這便是為何慕容毅去迎接阮夢華時欲言又止的緣故,他卻不知,此事早有人寫信至杏洲,阮夢華因而早就心中了然。
然而早就知道又如何?她既不能回上京去質問邵之思,也不可能阻止與這件事有關的人的各種心思,於是看著這事走到如此地步,如今倒好,各取所需,各了心願,至於她,此刻已身在深宮,這樣的恩寵還能讓她說出什麼話嗎?
紫星殿宮侍成群,來向她請安時跪了一地,把鳴玉與沉玉唬得閉緊了嘴巴,話都不敢多說半句,有心想多陪她一會兒安慰她,卻被她攆了下去。
四下無人,她獨自在殿外最大那株月桂樹下徘徊,想著今日進京後的種種。涼風陣陣,不時有細碎的小黃花掉落下來,有些簌簌地掉進她髮中衣裡,清香縈繞不去,腦中浮現最多的一個人,偏偏是那個在殿堂上垂首不語的邵之思。
原就是個沒有寄託的人,曾把那個少年的名姓深深鐫刻在心底,為有個人在心中記掛和能有個讓自己記掛的人而喜悅、心動,他在上京,而上京是她自小便極其嚮往的地方,到後來他便是上京,上京便是他。如今她終於回來了,可是他卻不見了。
下月初八便是他與阿姊的婚期,真快,她什麼都來不及做,也什麼都不能做,只能待在這間華麗的殿堂中,等著他迎娶自己的阿姊。
「妳哭夠了沒有?」
頭頂突然有人發問,聲音好聽得不像話。
她嚇了一跳,訝然拭去淚水,抬頭看到枝葉間探出一張人臉,在月色下朦朦朧朧如夢似幻,一時間迷茫不已:世間怎麼可能有如此美麗的男子,莫不是花精?
阮夢華仰頭與他對視著,慢慢看清他並非什麼花精,卻是一個身著月白衫子的男子橫臥在老桂樹的粗枝上,探著頭跟她說話。
那人見她只知發愣,微微一笑,也不見他有什麼動作,人影一閃已經站到樹下,撣撣衣裳,拂去滿身的桂香露水,如同在自家庭院裡一般,說不出的瀟灑自如。
紫星殿中闖入陌生男子,這深宮守衛的御林軍怕是徒有虛名。阮夢華猜他是仁帝的某個皇子,可他長得太過出色,與仁帝並不相像,那些成年皇子除了太子住在皇宮,其他的都早已搬出宮另建府邸居住。太子宮與這裡相距甚遠,況且太子的年歲才過十八,這一位相貌雖好,也總有二十五六了。
阮夢華拿不准要不要叫人,只是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
雖是一身白衣,卻纖塵不染,足下一雙嶄新的雙色絲履,這樣的人若非位尊也必定富貴,然而他身上連件佩飾也無,實在瞧不出身份,可以肯定的是非盜賊之流。但不知為何要潛入皇宮,還出現在她的紫星殿中?
「妳這丫頭倒會挑地方哭。怎麼了,是否被情郎拋棄了?」他像是被人注目慣了,毫不在意她灼灼的目光,折下桂枝輕佻地往前一送,欲勾起她的下巴,嘴裡嘖嘖道:「別哭了,小心哭壞了眼睛。」
她身子往後一仰,避開他的舉動,「你是何人?」
他輕輕一笑,竟有無盡風流之感,眼帶英氣,又比那年華正好的少年多了一點點的滄桑,饒是阮夢華此時為了未婚夫婿被搶面上無光,也不禁紅了臉龐。只是,他說出的話卻極不正經:「我是……天上的仙人,被這片桂香引下凡塵,又意外遇上了妳,小人兒,妳可相信?」
阮夢華瞪大眼,她自然不相信,又被「小人兒」三字羞得臉色更紅,只得恨聲道:「我瞧你是千年的狐狸成精,趁著今兒個十五,出來汲取日月精華了。」
「妳倒有見識,能看出我的真身。不錯,在下便是千羽山聞香洞的狐狸大仙。」他沒有半分不好意思,一邊說著,一邊往她面前湊去,用不懷好意的腔調說道:「看來丫頭妳與我有緣,不如今夜……」
眼看著他就要一親芳澤,下一刻卻被突然縱起的絢麗火光灼得退後數尺,失聲道:「這是什麼東西?」
可阮夢華卻似動也未曾動過,目光閃動,笑嘻嘻地道:「大仙好本事,居然全身而退,我從未見過狐狸精,更想瞧瞧你把尾巴藏在了何處。」
方才他面上被灼得一痛,分明是那丫頭的手段。有意思,他原是想逗逗她,不曾想卻被她戲耍。他摸了摸眉毛,尾角竟被燎得發焦,再看她臉上淚痕未乾,卻是一臉靈動,已不再如剛才那般神傷,讓他不由得嘆道:「丫頭,妳又哭又笑,倒也不羞。」
她心中一時黯然,適才不覺竟已淚流滿腮,還被這神秘男子取笑,甚是氣惱,遂不客氣地回道:「焦頭爛額的狐狸大仙又好到哪去?」
「嘴還挺硬的。丫頭,我能潛入深宮便有本事讓妳無聲無息地消失,妳不害怕嗎?」他作勢嚇她,心中想的卻是如何讓她說出剛才使的什麼手段。這許多日子以來,看到的人全都無趣得很,唯獨此女不一般啊!
「怕,怕得要死。」她一本正經地點點頭,突然扯開喉嚨叫起來,「來人哪,救命啊!」
叫聲劃破寂靜的夜空,方法雖笨,但卻最奏效,少頃遠處便傳來人聲,這讓一臉興味盎然望著她的男子有些掃興,可是他卻不急著離開,又立了片刻才道:「我說過,妳我有緣,日後定會再見。」
他足下輕點,踏著樹枝借力遠去,下腳之處隨即飄下一片黃色花雨,落在地上煞是好看。
※ ※ ※ ※ ※ ※ ※ ※ ※ ※ ※ ※
九月二十一,風華夫人已是連著七日進宮了,今日更是帶著阮如月一同前來。兩人直奔紫星殿,卻撲了個空,道是夢華小姐陪著華太妃在慕容宮聽戲。
後宮女子多嫉恨風華夫人,連帶著也瞧不起阮夢華,紫星殿住進這麼一個人物,宮中諸人得了消息後看笑話的居多。十幾年前正是風雨滿朝之時,風華夫人名不正言不順,生下了皇室血統也不能公佈於世;十幾年後她依然是名不正言不順,可是皇家血脈的回歸卻無人能攔,至於會鬧出什麼名堂,誰也不知道,只知這顆皇室遺珠才剛被親姐姐搶走了未婚夫婿,一時間說什麼的都有。
華太妃是宮中為數不多的先皇寵妃之一,仁帝生母早已去世,繼位後奉行孝義,對幾位沒有子嗣的先皇寵妃極為優待,當做母親來奉養。只因太后也早早地去陪先皇了,華太妃的地位便等同太后,過著養尊處優的日子。她性子和樂,最喜歡小一輩的皇子皇孫,其中一年才回來一次的阮夢華頗得她的眼緣,這幾日有事沒事常被她喚去陪伴,賞她吃啊玩的,恨不得留她宿在自己宮中。
所見之人均想,夢華小姐很快便會恢復夜姓,無須再借用阮家的名頭了。
阮夢華聽戲正聽得昏頭昏腦,跟著咿咿呀呀的唱詞打瞌睡,一名小宮侍磨蹭到她身後,裝做換茶水,彎腰在她耳邊悄聲說了句話,頓時趕走一堆瞌睡蟲。別看華太妃耳背眼花,這會兒倒靈動起來,慢聲問:「夢華,什麼事?」
她猶豫片刻,終是說了實話;「回太妃,家中來人看望夢華,說不得要少陪了,改日夢華再來賠罪。」
想到風華夫人,華太妃收斂了笑意,她疼阮夢華是一回事,卻極不喜歡她的母親,當下有些不悅,「又來了?平時不想著多親近,這會兒倒慌起神來。告訴妳母親,多想想修身養性,別整日做些荒唐事。」
阮夢華低了頭不吭聲,待華太妃擺手放行,這才鬆了一口氣退了下去。
宮中幾日,她自忖還應付得來,起碼住在宮裡有個好處便是無須聽外頭的閒言碎語,不用看到府裡張燈結綵地為下月初八的喜事張羅。
邵之思將在下月初八迎娶阿姊,每每想到這事她便有無盡的失落,原本該是她的幸福,卻要拱手讓與別人。她略略有些茫然,心想這都是命。
母親這幾日見她很勤,怕是心中覺得對不住她。人真是奇怪,前一刻她覺得虧欠了大女兒,硬是斷了小女兒心中的念想來成全大女兒;後一刻又覺得對不住小女兒,想要補償她。實則都不容易,她吃力又不討好。
阮夢華剛出了慕容宮,便看到了候在杳杳亭裡的母親與阿姊。遠遠望去,她們容貌相似,似一對姊妹花,可兩人臉色都不太好,像是在為某事爭執不休。
杳杳亭左有花木,右依流水,是賞風景的好地方,母女三人在此卻無言以對。風華夫人看了看兩個女兒,藉口仁帝還在等她,先行離去,留兩人在這杳杳亭中吹風。
阮夢華不安地扭來扭去,後悔今日沒有帶鳴玉出來,石凳冰涼,隨侍的宮侍沒有眼色,竟不知在她臀下墊個軟墊。
「這幾日阿妹在宮中過得可好?」阮如月忍不住先開了口。
人貴在有自知之明,阮夢華可不敢指望一向高傲的阿姊特意進宮是來找她敘姐妹情。當下她露出受寵若驚的神情,認真想了想才答道:「極好。阿姊好事將近,不知準備得如何了?」
阮如月有些不自在,輕聲道:「阿妹,我想……」
「阿姊在想什麼呢?」她笑咪咪地接話,心中卻微酸,只怕又是與邵某人有關。可她已經連人都讓給了阿姊,按理說兩姐妹今後應該能不見就不見了,為何她會再次入宮?
「我想向妳求一樣東西。」
「是什麼?」
「是……邵公子曾送妳的玉色煙花。」
那是一盆會開出晶瑩剔透、泛著淡綠色花朵的蘭花。
一年前,邵之思無意中看到她把開得好好的墨菊摧殘得不成樣子,才知還有如此古怪的愛花人,便捧來家中的玉色煙花送給她,囑咐她萬不可用同樣的方法對待它,待來年她再回到上京,會仔細驗看她是否遵守諾言。
一年後,她回來了,也帶著那盆完好無損的玉色煙花,整整一年的悉心照料,竟使得花期延長了一些時日,可是情卻不能延長。
沉玉怕小姐看見玉色煙花會神傷,這幾日便把它藏了起來。阮夢華眼不見心卻不靜,本想著找個機會把花物歸原主,又覺得除非必要,還是少與邵之思再有牽連才好。這幾年間來往的書信留在杏洲未曾帶回,日後她回去會一一銷毀,不留下對方的任何痕跡。如今她尚未將花還給邵之思,阿姊便當成要緊事來辦,好像那是邵之思留在這裡的一顆心,不錯,邵某人確實夠花心的,居然挑中她們兩個。
不過是一株花,既然與邵之思再無關係,給了阿姊又如何?於是她隨口應承下來,「阿姊想要吩咐人來說一聲便行了,何必再跑一趟。」
不料阮如月竟流下淚來,連聲道:「阿妹,多謝妳。」
她微感詫異,這次回京,阿姊似乎變了個人,從前冷情冷性,如今柔弱得像一朵易碎的花,動不動便下跪、流淚。果然,一個「情」字害人不淺,不說阿姊,就說她自己,虛偽功夫也更上一層樓,能做到人前歡笑,人後卻黯然神傷。
看著阿姊心滿意足地離去,阮夢華失魂落魄地坐在亭子裡,渾然不知對面石凳上又多出一個人。
過了良久,她揉揉眉心,乍一看到那個自稱狐狸大仙的男人坐在對面,稍一愣神便連忙看看周圍,「你怎麼白天也出現在皇宮?」
他今日換了身淺碧色長衣,便是坐在那裡也極為惹眼。站在離亭子不遠的小宮女,一個個地偷眼往這裡瞧,面上還飛紅,定是識得此人是誰,故無人上前來打擾自己。莫非他是皇親貴胄?她迅速在腦子裡想了一遍,卻想不出子夜國幾時多出這號人物。
「我是仙不是鬼,能見光的。」他依舊一副散仙般的自在神情,就差手裡搖一把紙扇了。
她忍不住給他一記白眼,一個男人長得比女人還好看,太不像話了。適才在阿姊面前憋氣太久,涵養幾乎耗光,當下她說話也不客氣起來,「你還真把自己當成了神仙!算了,有的人就愛裝神弄鬼,上回突然在桂樹上出現,這會兒又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
他微微一哂,不跟她計較太多,「妳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這,我再不下來安慰妳,怕妳又要掉眼淚了。」
「下來?你剛才……便在這杳杳亭上面?」她臉上一黑,心中慶幸剛才沒有失態,好言好語地打發阿姊走了。
他神情無辜地道:「紫星殿那片桂林被妳占了,我總得再找個地方待著。剛發現這風景不錯,沒想到妳就又來了。所以在下說過,妳我有緣,必定會再見面。」
說話間他還對不遠處的小宮侍頷首點頭,這下不光宮女臉紅,就連淨了身的小宮侍也羞答答地抬不起頭來。
阮夢華嘆為觀止,又對自己的定力很是佩服,嫌惡地道:「天下之大,難道只有這兩塊地方風景好?你為何不回自己家?」
「我家遠在泉州,眼下暫居宮中太醫院,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原來是太醫院的人,阮夢華不以為意,皇宮裡除了宮侍,只有太醫院的男子偶爾可以走動。她並非沒見過世面,初見此人夜現深宮,來去自如,知他定是武功極佳,江湖上有種功夫叫輕功,不過她還沒見過御醫也會輕功的,當下覺得有趣,笑咪咪地問:「你知道紫星殿是我的,那你也一定知道我是誰。聽了剛才我跟阿姊說的話,是不是覺得我可笑至極,被人搶了未婚夫婿還拼命裝大方?」
「哪會,丫頭妳仁心仁義,大公無私……我這麼說妳不會怪我吧?」他一口一個丫頭,全然沒有恭敬之感,卻似乎有取笑之意。
她倒不惱,淺淺一笑道:「自然不會,難得你如此有見地。但不知閣下該如何稱呼?」
他眼角含情,大大方方地道:「叫我雲瀾好了。」
阮夢華堆起笑,「原來大叔你叫雲瀾。」
雲瀾臉上一僵,「我自覺年華正好,何來大叔之說?」
「太醫院裡那些醫官個個仙風道骨,醫術極高。若真比起來,你當然是年輕有為了。」
以她的年齡和身份,叫他一聲大叔那是便宜了他,而且這麼打擊他似乎讓自己的心情不斷好起來。是了,一定是她受氣太久,急需發洩出來,正好有這麼個人送上門,老天爺畢竟還是公平的。
遠處過來一行人,卻是風華夫人同鳴玉帶人來尋她,阮夢華端正了面容,掩去一切情緒,起身步出杳杳亭迎接,「母親來了,我以為母親已和阿姊一同回府了。」
風華夫人一臉愛憐,「我在紫星殿久候妳不回,便想來再看看妳,讓她先行回府去了。」
她規規矩矩地答道:「有勞母親記掛。夢華貪戀這邊的景致,就又多坐了一會兒。」
這邊雲瀾卻沒迎出亭,只是含笑看著她生疏有禮地與風華夫人應對。
母女對答完畢,風華夫人抬步進亭,想看看是誰和自家女兒在一起。見是雲瀾,她意外不已,「原來是雲公子。」
雲瀾只是起身一揖,「風華夫人。」
阮夢華不禁詫異,小小一個醫官見了母親只是一揖,也太無禮了吧?而且母親居然稱呼他公子,有意思。
風華夫人在二人身上打了個轉兒,不知想到了什麼,笑得極是寬慰,「公子與小女夢華相識?」
「在下閒來無事,便在宮中轉悠,偶然碰到令千金,便閒談了幾句。我本在想,不知是哪家的閨閣小姐入宮遊玩,原來是風華夫人之女,怪不得才貌如此出眾。」
阮夢華垂首不語,暗恨他不會說話,她平生最在意的便是自己容貌不及母親與阿姊,偏偏此人要說她才貌出眾,定是反話來著。
哪料風華夫人笑得更開心,「雲公子過獎了,小女眼下剛剛入住紫星殿,這幾日我怕她不習慣,日日進宮來陪伴。公子若有閒暇,可否多多指點她,小女生性愚鈍,若得與公子閒談也可受益。」
就讓她一生愚鈍下去好了,也好過被人擺佈。母親在想些什麼她清清楚楚,情急之下她開口道:「母親,我好得很,雲公子貴人事忙,怎可麻煩他?」
「夢華,妳才回來,尚不知雲公子之能。他除了善用藥石,可謂是不世之才,妳要好好向他請教才是。」
從來她都逆不得母親的想法,「母親說得極是,不知雲公子是否願撥冗指點一二?」
一定是她剛才那聲大叔得罪了他,一定是她不情願的意圖太明顯,只聽雲瀾笑著答道:「夫人有命,不敢不從,再說以我這等年紀還能與夢華小姐平輩相交,實在是雲瀾的福分。」
「我看雲公子不過雙十年華,怎麼說起笑話了?」
「不才已虛度光陰二十五載。」
「夢華今年十六,你與她才相差九歲,本當是平輩相交。夢華,妳不要總跟著太妃聽戲,那些都是老人家的消遣,應該多向雲公子請教才是。」風華夫人趁機教導女兒離那個老太婆遠些。
母親不避嫌地跟男子說起自家女兒的年紀,直讓阮夢華無語。半晌她才點頭道:「是,夢華記下了。」
第三章 花逝
自此阮夢華在宮裡不再孤單一人,日日都能見到雲瀾,她不知他有哪兒不同,但不光風華夫人看重他,仁帝也對他另眼相看,甚至允他在深宮裡行走自由,有時阮夢華惡意地想,放這麼一個人物在後宮,莫不是陛下長年專寵風華夫人,自覺太過對不住後宮的嬪妃,以至於自挖牆腳,打的是讓瀟灑倜儻的雲瀾來慰藉那些個女人芳心的主意。
隔幾日,慕容毅突然差人送來一盆花,古樸的灰石盆裡開滿了大朵大朵的淡粉色花朵,單論品種來說,已屬上乘,難得秋日還開得這般絢麗。
沉玉不知嘀咕了幾句什麼,阮夢華沒聽清楚,想到以前都是她在打理那盆玉色煙花,於是吩咐道:「老規矩,這花就交給沉玉,好在咱們不必再回杏洲,否則搬到船上也挺費事了。」
「小姐,是否要回禮?」鳴玉想得周全。
阮夢華想到回禮,有些頭痛,前幾天皇宮各處往這裡送禮的可不少,收了就要回禮,大都是恭賀她搬入新居的,其中雲瀾也送了件禮物,但她卻沒回他禮,因為她直接將禮物還了回去。
她略一思索道:「回什麼禮,不年不節的,他送了這玩意兒來我還覺得費事呢!我們很窮的,還不起禮。」
「昨兒皇上賞下的東西中有幾串南珠子,不如用作還禮吧?」
「妳都想好了還來問我?算了,命啊,我就留不住好東西。妳記得見到慕容毅,問問他這是什麼花。」
等到鳴玉出去辦事,沉玉蹭過來,抱怨道:「小姐,為何不把這盆花交與鳴玉?她比我心細。每日都要看管這些嬌嫩的花葉,我也快和小姐得一樣的病了。」
她坐直身子道:「呸!烏鴉嘴,妳家小姐我可沒病。」
「小姐,我是認真的,看這些花葉久了,就會忍不住想把它們全部揪下來,一片片地撕碎拋棄,光是這樣想就覺得舒坦。」
她不過是把好看的花瓣揪下來存在盒子裡聞香,哪像沉玉一般徹底毀了,這樣算不算得上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呢?
她語氣沉重地道:「沉玉,待雲大夫來時,妳可向他求一良方,速速根治這隱疾才好。」
沉玉哭喪著臉在屋子裡轉了幾轉,道:「小姐,有件事我一直沒對妳說。」
一提雲大夫,沉玉臉上剎時有了光,隨即又黯然,讓阮夢華不得不心驚肉跳,瞧她一臉為難,莫不是與雲瀾有了私情?
「說吧,連有了隱疾這事都能說,還有什麼事要瞞著我?」
沉玉像是鼓足勇氣,趁四下無人,輕輕在阮夢華耳邊說了句話,「就是……那日大小姐帶走的玉色煙花被我偷偷挖出來把根給剪了,又埋好土給了她。」
與雲瀾無關啊,那就好,阮夢華先是吐出一口長氣,隨即又長長地吸了口冷氣││根都沒了不死才怪!
她看了沉玉半晌,最後不死心地問:「妳當真這麼做了?」
沉玉指天發誓道:「小姐,我哄誰也不哄妳。」
如此忠心,蒼天可表。
為什麼沉玉會做出這種事來?簡直是……太貼心了!她一向被阮如月欺壓慣了,居然會看不得她露出柔弱之態,做下這種事的人應該是她才對!
可是阿姊好像很緊張這盆花,若是有什麼不對……
沉玉眼巴巴地看著她,她只有交代道:「沉玉,妳千萬別對人說起這件事,連鳴玉也不能說。」
雖然一向是鳴玉服侍得她最貼心,可有些事,阮夢華卻是寧願讓大大咧咧的沉玉知道,也不想讓鳴玉看出端倪。只因為鳴玉是從風華夫人身邊派過來服侍她的,而沉玉則是從府裡的一般丫鬟中挑出來的。
「我哪敢啊,鳴玉會扒了我的皮。」這事擱在她心裡好幾天,今日講出來好受多了。
見阮夢華沉吟不語,她小心翼翼地道:「那花很值錢嗎?小姐,我只是個丫鬟,沒有多少銀子的。」
「要是賠錢倒還罷了,只怕阿姊要那花另有緣故。」
若非如此,她何必為了一盆花再入皇宮,還低聲下氣地求一個平日不愛答理的阿妹?只是,會是什麼原因呢?
傾城紅顏系列《關情》全二冊
- Sep 06 Tue 2011 1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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