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千年情,一朝牽 
二〇一一年八月十八日星期四,坐在由華盛頓飛往北京的波音777頭等艙裡,我的右手食指正搭在我左手的脈搏上。 
左手腕有著輕微的刺痛感,緊跟著,整齊有序的律動傳入我的大腦,我緊閉著雙目,意識告訴我,此時我的心跳平均每分鐘73次,皮膚電阻1200歐姆,皮電、皮溫都處於正常範圍。 
「小姐,妳是北京人嗎?」可能是旅途太無聊,離我不遠的一個美國佬側頭同我搭訕。 
「NO!」我心裡有事,不大樂意答理他。 
美國佬繼續問:「那妳是哪裡人,我對中國還挺熟的。」他示好地笑了笑,還用蹩腳的中文說了幾個城市名。 
「武……」話還沒說出口,我靈機一動,隨便扯了個謊,「西安。」 
美國佬對於我半路改調的回答有些不以為然,我赧然地轉過頭去,閉上眼假寐。就在我的食指重新搭上脈搏時,大腦裡一陣興奮,猶如警鈴大作,我分明感覺到,我的心跳變快,皮膚電阻、皮溫都已經超出了我所設定的基線範圍。 
撒謊,我的身體開始清楚地回應我,我剛才撒謊了! 
我輕撫著食指,對老美科學家的欽佩之情不禁油然而生,沒想到這個小東西還真的這麼有用! 
閉上眼,Dr.Castilho的聲音依舊迴蕩在耳邊,「即將給妳裝上的是我們新研發並準備投入使用的微型測謊儀,妳的食指會植入一塊晶片感測器,只要觸碰到頸部或手腕處的淺表動脈搏動,就可以把心率、皮電和皮溫數據傳入大腦。當人在說謊時,情緒會產生波動,腎上腺素會分泌過多,造成心跳加速、血壓上升、肌肉顫抖、皮膚電阻增大,這些資料都會清晰地傳入妳的大腦。所以,只要妳握住對方的手腕,就能清楚地知道對方是否在說謊,因為人的身體是沒辦法撒謊的。」 
他們開發的這款微型測謊儀,已經通過了動物實驗,而我作為他們招募的首批臨床試驗志願者之一,在剛被植入這麼個小東西時,的確有些心懷忐忑。 
這樣一個高科技產物,自然是讓人驚嘆的。但真正吸引我的,是他們給出的有償獎勵。作為由美國五角大廈國防部直接負責的微型測謊儀研究項目,在對待臨床試驗者這件事上,很是大方。臨床試驗者可以獲取綠卡,根據學歷專長安排在美的就業。 
儘管在試驗之前,科學家們還是會象徵性地說明,這種技術雖然被認為無毒,但不排除對人體產生一些未知的潛在危險。然而,如此優厚的條件,還是會讓許多為綠卡奮鬥的亞洲男女前來應徵。 
我原本是沒有機會的,但在我搞定了負責篩選報名者的一個四十歲老美後,便順利晉級,成為他們招募的第一批亞洲人種臨床試驗者之一。 
至於未知的潛在危險呢?呵,見鬼去吧!這年頭,未知的潛在危險可多了,根本不差這一個。 
現在,我就是以更改簽證的名義,從華盛頓飛往北京,全程旅費自然由美國國防部負責。 
我滿足地靠在椅子上,只覺得這頭等艙坐起來果然是格外的舒服,連坐椅的彈性都這麼好。 
閉上眼,這二十二年來的艱辛一起湧入了我的腦中,從偏遠山村走進大城市,從中國的大城市遠渡重洋到了美國,每一步都走得無比艱難。以我的出身,今天能躺在這頭等艙之中,不知道比別人多付出了多少心血,才能換來。 
還好,皇天不負有心人,老天爺待我還算不薄。 
想著即將成為美國公民的日子,我就忍不住笑出聲來,懷著美好的遠景慢慢進入夢鄉。 
阮陌啊!妳這二十幾年灰白無趣的生涯就要到頭了!準備接受糖衣炮彈的腐朽吧!我在夢裡振奮無比地對自己說。 
碰! 
腦袋重重地晃動了一下,朦朧中阮陌彷彿聽見機器的雜訊大得出奇,聲嘶力竭般咆哮著。阮陌好想睜開眼看看是怎麼回事,但是強烈的失重感和窒息感讓她根本就來不及睜開眼,忽然間,她明白自己所坐的飛機──失事了! 
我不想死!大腦中強烈的求生意志支撐著阮陌,她看不到周圍的人和事,耳鳴得厲害,唯一能感覺到的是冷!強冷的氣流衝擊著她,她感覺自己都要變成冰棍了。 
然而,意識陡然中斷,阮陌都還沒來得及為自己哀悼…… 


第一章 芙蓉面,酒做媒 
暖意襲來,阮陌麻痺了許久的神經彷彿終於有了一絲知覺,胸中憋著的那口氣一下子吐了出來,於是,已經渙散的意識漸漸收攏起來,重新填滿了昏昏沉沉的腦袋。 
噗── 
口中的穢物帶著濃濃的血腥味一股腦兒傾洩而出,阮陌依稀聽見耳旁有一個略帶驚喜的聲音響起,「大夫,她醒了!你趕緊來瞧瞧!」 
嗡嗡直響的耳鳴因為這天籟之音而驟然停止,她努力想要睜開眼,可是眼皮實在太沉重,無論如何也使不上力。忽然,上眼瞼猛地被人一扯,強光頓時衝撞雙眼,一陣刺痛後,模糊的人影漸漸被倒映進來,蓬頭歷齒,鶴髮雞皮,是一個耄耋老者。 
「呵呵,不光醒了,連高燒也退了,姑娘的命還真是大!」老者捋著鬍鬚轉過頭去,「茹公子,這人還救不救?」 
「救!自然是要救的!」 
「可是診金上……這幾日,我積攢了好些年的珍貴藥材都被她給消耗乾淨了,茹公子你再不加診金,老朽就要喝西北風……」他話還沒說完,嗓音忽然拔高,帶著強烈的驚喜道:「這可是上等的好玉!茹公子這是給老朽的?」 
「這是我家傳的寶物,充作診金,應該夠了吧?」 
「夠!夠!我這就去煎藥!」老者歡快得如同兒童。 
他一離開,其身後的一抹亮白便闖入阮陌的視野,渙散的視線好不容易才聚焦在一處,一張笑臉綻放開來,宛若夏季池畔開得燦爛的芙蓉,笑似芙蓉,面更似芙蓉。 
他突然就在床沿坐下,笑吟吟地看著她,輕輕地用毛巾替她擦拭嘴角,細膩而小心,黑亮的眼珠子看起來動人心魄。「需要喝點兒水嗎?」 
阮陌搖了搖頭,腦子漸漸清醒過來,依稀還保留著那恐怖的數秒記憶,「我……我這是活過來了嗎?」 
「是啊,姑娘命不該絕,從懸崖上摔下來,居然只是受了些輕傷,這燒一退,再調養個十數日就好了。」 
他的笑容看起來格外令人安心,阮陌實在沒想到自己居然能從空難中活過來,更不曾想到一醒來就遇上一個這樣好看的男人,當真是她否極泰來了嗎? 
只是為什麼感覺有些古怪?這個念頭一閃現,阮陌便發現眼前男人穿著寬大的長袍,頭髮高高綰起,這間簡陋的茅屋也和鄉下的民居風格迥然,他和那個老者的對話……這一切的一切,都預示著他好像和她是不同世界的。 
阮陌不禁大駭,「這……我這是在哪裡?」 
「這裡是漢中之郊。」 
「漢中?漢家發祥地的那個漢中?」阮陌試探地問著,見他點點頭,一顆心漸漸地沉了下去。如此看來,她並非到了一個獨立的時空,而是穿越了。 
穿越了! 
這年頭穿越事例實在不少,可一旦發生在自己身上,腦袋還是一下子就懵了。 
「那麼,是你救了我?你又是誰?」 
「他們都叫我茹公子。」他展眉一笑,算不上傾城,但卻有些妖嬈,「姑娘怎麼會從懸崖上摔下來?幸好姑娘命大,正好摔在樹下的泥沼裡。」 
阮陌囁嚅了兩聲,狠狠地皺起了眉,「不知為何,從前的事好像都不記得了。敢問茹公子,現在……是什麼年份?」他既然以為她是從懸崖上摔下來的,倒也省了她編謊話。此時此刻,裝失憶似乎是最好的選擇。 
茹公子也不知信不信,唇角一撇道:「今年算是大周國元年吧!」 
「周國?周武王?伐紂了嗎?」她脫口而出,卻又覺得不對了。剛才茹公子已經提到了漢朝,又怎麼可能是三千年前的西周、東周呢? 
茹公子顯然一愣,旋即笑了起來,笑聲猶如清泉,收斂時眼睛瞇成了一條線,「姑娘好好養傷吧,傷若好些了,我就帶妳回大周的國都長安。」 
長安?不是西周、東周,便只剩下南北朝時期以長安做國都的北周了。 
阮陌頓時心底一沉,大周元年,表示朝廷剛剛更替,身逢亂世,本來就夠糟糕的。偏巧又是她最最不瞭解的南北朝,想要趨利避害,替自己找個最安全舒適的選擇便成了難題。 
「公子,我能不能不去長安?」阮陌帶著乞求望著他,儘管對北周史一無所知,但亂世京城必定是風暴中心,長安絕對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不行!」茹公子回絕得很乾脆。他替她擦完嘔出的血,便順勢捏了捏她的下頜,「若不能見到姑娘完全康復,我心難安哪!只是我有事必須回長安,可能要委屈姑娘了。」 
他認真的樣子讓阮陌有些惴惴不安,瞧他的裝束,應該是有身份的人,但又不是大富大貴,這樣的人為了救一個素昧平生的人,還把家傳的寶玉也拱手讓人,天下間怎麼可能有這樣的好心人? 
「公子……就不怕我無法償還公子的恩情嗎?」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很是妖嬈,「那……就用妳的身子償還吧!」好一會兒,沒有等到阮陌的反應,他又補充了一句,「開玩笑的,姑娘不必當真。」這才抽離了溫熱的手,轉身出門。 
茹公子若真的是這樣想,她反而放心了。這世上沒有不求回報的付出,他若沒有所圖,怎麼會平白無故地救她?若不是貪圖美色,想要占她便宜,那只怕就有更大的陰謀了。 

※  ※  ※  ※  ※  ※  ※  ※  ※  ※  ※  ※ 

在阮陌剛剛可以勉強下床時,她就迫不及待地奔到水盆旁瞧自己,幸好臉上幾乎沒有什麼傷,鏡中的她,有些消瘦虛弱,可面孔還是那樣熟悉、姣好。想想自己的確命大,從萬米高空墜下,居然只是表皮有些擦傷,最嚴重的就是胸腔受到擠壓而有些內出血,萬幸經過那老者的調養已經好了大半。 
「姑娘閉月羞花,用不著照了。」 
茹公子如玉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阮陌扭過頭來,他已將一件湖藍色的罩袍遞到她手上。 
「公子這是給我的?」 
阮陌摸得出來這件袍服質地極優,肯定價值不菲。 
茹公子歉然一笑,「此處太偏僻,一直委屈姑娘穿著在下的舊衫,實在過意不去。這是在下從最有名的流芳製衣坊購來的,姑娘可喜歡?」 
「公子這幾日都不見身影,原來是到市集去為我買衣服了!」阮陌擺出一副驚喜且感動的樣子。 
茹公子調笑道:「可要在下為姑娘換上?」 
阮陌的心怦怦一跳,卻沒想過拒絕,她斜睨了他一眼,含嗔笑道:「公子又不是第一次幫我換衣裳。」 
阮陌醒來的時候就已經穿著他的舊衫,想來她隨身的牛仔褲和T恤早已經慘不忍睹,也看不出原樣,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替她換衣的除了他還能有誰。 
茹公子哈哈一笑,反倒退卻了,「姑娘的傷才剛剛好,要是我把持不住,可就糟了。姑娘快些換上吧,用過飯,咱們就得上路回長安了。」 
阮陌點點頭,看來茹公子急著回長安。她才剛剛能下床,他就迫不及待地帶著她上路了。 

※  ※  ※  ※  ※  ※  ※  ※  ※  ※  ※  ※ 

從漢中去往長安不過五百公里,若是坐火車十個小時就到了。可茹公子帶阮陌走的是偏僻的山路,山路難行,路上又不太平,一路上走走停停,約莫十天才到長安。 
茹公子找了一家還不錯的客棧,要了一間客房,叮囑她在房間裡等他,就出門辦事去了。 
這一路行來,兩人都是住兩間客房,今日突然換成一間,阮陌不禁猜測著他的意思。此時,她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他救了她的性命,在她身上花了這麼多錢和心思,要拿回些什麼本來就應該。況且他這一路對她也都以禮相待,並不是一個色中餓鬼,她對他並不排斥,所以就算夜裡發生些什麼,她心裡也挺坦然的。 
只是,不知為何,阮陌總隱隱覺得有些什麼不對勁,可一時半會兒又說不上來。 
到後半夜的時候,茹公子才回來。 
阮陌已經上床睡了,迷糊中覺得有眸子在床前盯著她瞧。那目光有些扎人,阮陌驀地睜開眼,茹公子已經對她展露笑顏,「吵醒妳了?」 
阮陌往裡頭挪了些,給他騰出位置來,眼波流轉,「公子的事情都辦好了?」 
「辦妥了。」茹公子並沒有順勢躺下,而是拉住她的手想要把她拽起來,「肚子餓了吧?要不要先吃點兒東西?」 
他竟然帶了一些溫熱的酒菜回來!這些日子大多是靠乾硬難嚥的餅子充饑,此時看到酒菜,只覺得是天下間最好的美味,忍不住就狼吞虎嚥起來。 
茹公子只是笑吟吟地看著她,直到她把盤子掃蕩一空後,才取了只杯子給她斟了一杯水酒,「吃飽了嗎?若是吃飽了,就喝點兒酒吧!」 
阮陌端起杯子,酒香撲鼻惹人醉,「這酒聞起來挺濃烈的,公子是想要灌醉我嗎?」 
燭光下斜倚著桌几的茹公子妖嬈得令人心動,阮陌不禁輕輕地靠在他身上,指尖劃過他無瑕如玉的面龐,滑入他的後頸。 
茹公子輕輕一顫,拉起她的手,笑道:「人常言,酒為色做媒。這樣美妙的夜晚,如何能少了酒助興呢?姑娘,千金難買片刻春宵,快些飲下這杯酒,咱們……的戲才好開始唱呢。」 
阮陌假意啐了一口,正準備仰頭喝下,忽然,她的腦部猛地一抖,隱約間接收到一股異樣的電波信號,脈搏高於基線,皮溫高於基線,皮電阻高於基線……這些信號是?她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右手,此時正被茹公子緊緊握著,剛才的這些信號都是來自於他的掌心?也就是說他剛才在說謊?他說了什麼謊言? 
阮陌心中警鈴大作,臉上卻只能隱忍著,眼看他雙目鎖定手中的酒杯,她抽身出來,反握住他的手腕,故作嫵媚道:「公子,這真的是水酒嗎?不會放了些什麼,要害人家吧?」 
「哈哈!姑娘真有趣。」茹公子眉間稍動,湊了上來,對著她的脖子輕輕呵氣,「我在裡頭放了些春藥,姑娘敢不敢飲?」 
手腕處的脈搏速度正在加快,阮陌心怦怦直跳,這杯酒只怕真的有問題。她按捺住緊張,嗔道:「公子怎麼有這樣的嗜好,我才不喝呢!」趁勢想要把酒倒了,杯子才輕輕一斜,就被茹公子抓住,「逗妳玩呢!乖!快些喝了,我抱妳到床上去!」 
他的催促加劇了阮陌的恐懼,他那殷殷的眼神讓她有些不知所措,這杯酒想不喝只怕是不行了。阮陌嬌嗔地推了他一把,「誰要你抱呀!」暗自一咬牙,一仰脖把那杯酒倒入口中,起身走向床邊,拋給他一個背影。便在這短短的一秒間,把酒都吐入了袖管中。 
趁著夜裡瞧不分明,阮陌已經臥倒在床榻上,笑靨如花地看著茹公子,心裡的害怕卻無處排解,更不知眼前這男人究竟想做什麼。 
茹公子滿意地看著桌上空空的酒杯,燭火照映下的笑容看起來就像是一把尖利的刀子,阮陌忽然間想通為何會覺得不對勁了。 
自始至終他都只是疏遠地喊她一聲姑娘,就算她真的「失憶」了,他若真對她有興趣,也該取個昵稱才對。 
他根本就不是貪圖她的身體。 
一股麻麻的感覺從舌底升起,他站在床邊,眼睜睜地看著阮陌用雙手抱住火辣辣的喉嚨,他的唇角浮現出一抹冷笑。 
阮陌的視線開始飄忽,整張嘴都已經麻了,「你……到底……給我喝了什麼?」只是在喉間過一道就有如此效力,倘若全部喝下──後果實在不堪設想。 
「涅槃酒。」他溫熱的手撫摸著她的臉頰,「從今往後,妳就能忘卻所有的煩憂,不能言,不能聽,永遠笑呵呵地對待所有人。」 
阮陌打了個寒顫,「你要把我變成傻子……為何?為何?」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腦袋變得沉沉的,昏昏欲睡。 
茹公子嘴角的笑容已然冷卻,「為何?誰讓妳生了這樣一副面孔?」在她合上眼的時候,隱約瞧見他轉過頭去,對著背後喊了一聲「將軍……」 


第二章 宿月齋,打胎藥 
再度醒來的時候,阮陌已經躺在一間不足四坪的簡陋禪房之中。房間懸掛著一個大大的「佛」字,但所有的窗子都被人用木條封死,唯一的門也從外邊落了鎖。 
每到正午,會有一個光頭的小尼姑進來送飯和打掃。阮陌曾經試圖同那小尼姑搭訕,可費了許多心思才發現那小尼姑居然是個啞巴。 
阮陌身上已經換了一件衣服,幾重上等綾羅,處處墜以金絲串成的珍珠,這樣貴重的服飾,絕非茹公子那樣的落魄貴族能夠買得起的。 
他這究竟要做什麼? 
茹公子給她的那杯涅槃酒,倘若喝下肚,她便說不了話,也聽不到聲音,變成一個傻子。他千辛萬苦救了她,把她從漢中帶到長安,又親手給她下毒,就是為了囚一個傻子在此? 
門邊忽然傳來開鎖的聲音,阮陌不禁有些好奇,小尼姑才剛剛送過飯,這會兒子怎麼又來了? 
兩扇木門重重地向裡撞開,哪是送飯的小尼姑,進來的分明是兩個身形高大的男子。 
率先進來的男子年紀較長,約莫四十歲,皮膚黝黑。後者是個年輕人,上唇蓄著鬍鬚,如同菱角一般向上翹起,而他的唇角也跟著鬍鬚微微翹起。 
這兩人都身穿鎧甲,身形健碩,一看就是軍旅中人,他們龐大而耀眼的身軀陡然出現在阮陌面前,讓人覺得有點兒晃眼。 
中年男子率先出聲道:「元夫人,賀蘭祥給您送藥來了!」 
「元夫人?」阮陌不禁脫口重複,「什麼元夫人?」 
賀蘭祥有些赧然道:「夫人請勿見怪,只因天王……已經改封略陽公,從前的稱呼自然是不合時宜的。」 
「你喚我元夫人?你的意思是你從前認識我?」阮陌手指自己,眼見賀蘭祥露出一副茫然不解的表情,她忽然間恍然大悟。 
茹公子最後說,只因她生了這樣一張臉。 
這句話,阮陌此刻方懂。他費盡心思皆為了她這張臉,因為她這張臉和「元夫人」像極,他要她頂替她!頂替她被軟禁於這禪房之中。而要神不知鬼不覺,只有把她變成傻子,才能保守秘密,暗度陳倉。 
腦海中閃現的念頭,令阮陌感到冷汗涔涔,想到茹公子那張妖嬈的臉,只覺得一陣後怕。只差一點點,她就在這個時空做了替死鬼。 
「夫人,還是趁熱喝了此藥吧!免得賀蘭將軍與屬下為難。」旁邊的年輕男子出聲道,他聲音硬朗,猶如他筆挺的身姿。他手中端著藥,氤氳下的藥湯,黑呼呼一片。 
他明顯的逼迫口吻讓她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兩步,「這……這到底是什麼藥?」 
賀蘭祥嘆了口氣道:「夫人,妳懷了略陽公的骨肉,如今這情勢,妳應該知道冢宰大人他是容不下這個孩子的。」 
「這……這是打胎藥?」阮陌欲哭無淚,打胎?她哪來的胎兒給他打? 
賀蘭祥的表情有些歉然,深吸了一口氣,才硬起口吻來,「夫人,天已經變了,還請順應天命吧!」 
看情形是元夫人的老公失勢了,於是元夫人被軟禁,她所懷的孩子也不容於世。不知那茹公子和元夫人的老公是什麼關係?他想必是早就料到了今天,趕在這兩人下手之前,把她和元夫人掉了包。 
不過可惜,他百密一疏,絕對沒料到她會沒有喝下涅槃酒,他這如意算盤怕是要落空了! 
阮陌冷笑一聲,望向兩人,「你們睜大眼睛看清楚!我根本就不是什麼元夫人,是有人把我和她掉包了!我根本就沒有身孕!不信的話,你們找個大夫來把脈好了!」 
兩個人聽了之後都是一愣,賀蘭祥的眉頭頓時擰成了麻花,「妳……妳當真不是元王后?」他一著急,竟說出了從前的稱呼。 
「王后?」阮陌的心頓時一沉,萬萬沒有想到茹公子居然找的是廢王后的替身。 
賀蘭祥兩隻眼珠子瞪得渾圓,混沌的眼球此時看來竟有些怕人。他一把拉住旁邊的年輕男子,聲音已經有些焦急,「婆羅,你常年待在禁宮之中,你來認認,她……她果真不是元王后?」 
名喚婆羅的年輕男子也是愣了好半天,目不轉睛地盯著阮陌,一雙狹長的眼幾乎瞇成了一條線,臉上的神情也是陰晴不定。過了好一會兒,他乾澀一笑,扭頭對賀蘭祥說道:「賀蘭將軍,元夫人想要保住自己的孩子,總會想法子藉機拖延。依我看,元夫人年紀輕輕,遭逢大變,一時之間難以接受,才會生出這許多幻覺……」 
阮陌正要辯解,他突然間抬起頭來,被藥氣薰蒸過的栗色眸子透著一股寒氣,「再說了,倘若……她真的不是,賀蘭將軍,我們又能從哪兒給大冢宰找到一個真的元王后?所以,最好的結果就是,廢后元氏一直在這宿月齋中,而且她──必須喝了此藥!」 
賀蘭祥被他的話感染,緩緩地點了點頭,「你說得對,她自然是元王后無疑。婆羅,略陽公說到底也曾是我的救命恩人,這個……我終究有些不義,所以……」 
婆羅連忙攬上身來,「賀蘭將軍顧念舊情,這等事便交給尉遲綱代勞好了!」他話音剛落,賀蘭祥就如釋重負一般退了出去,臨走還不忘把房門給掩上。 
禪房裡頓時暗了下來,自賀蘭祥一走,婆羅便沒了耐心,「元夫人,您痛快喝了此藥吧,倘若若屬下動手,便有些尷尬了。」 
「我都已經說了我不是,你怎麼還假裝沒聽見?那個元夫人都被人掉包了,你們就真的視而不見?你就不怕別人知道?」 
「這宿月齋怎會有旁的人來?夫人在這裡說些什麼話,那些尼姑都聽不見的。再者,屬下只是奉命給夫人帶藥,夫人喝了藥,屬下就完成任務了。」 
當婆羅把目光專注地投向阮陌時,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那撇鬍子下的一抹笑看起來實在冷漠。 
她應該猜到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現代人的做人哲學,同樣也是古人的。對於他們來說,沒有什麼比明哲保身更重要。 
「倘若是打胎藥,就不必喝了,我的胎兒從來就沒有存在過。」阮陌看了藥湯一眼,苦笑道。 
婆羅輕輕一笑,「大冢宰賜的藥,夫人無論如何都得喝完。」他忽然往藥碗中扔了一顆紅色的藥丸,藥丸遇水則化,他晃了兩下,算是攪勻。 
阮陌的眼睛立刻直了,他當著她的面就往打胎藥裡加了料! 
「你該不會和茹公子是一夥的!現在是急著殺人滅口嗎?」 
阮陌的脊樑泛起陣陣的涼意。她真是太大意了,連來人是誰都沒有搞清楚就貿然暴露了自己,茹公子沒有毒傻她,還有婆羅在後邊圍追堵截。 
婆羅獰笑道:「胡說八道!不過您這番謠言也沒法子傳出去!」他已失去耐性,走上前堵住她的去路。 
阮陌下頜一緊,他的大手稍稍使勁就讓她的下巴痛得要命,不由自主地就把嘴巴張開來,濃汁被他一下灌進了口。苦澀的藥汁滑入喉嚨令她作嘔,她拼命地掙扎,劇烈地咳嗽起來,然而,卻擰不過他厚實的雙手。只是這一咳,眼睛覺得腫脹,眼淚差點兒就咳了出來。 
婆羅見碗裡的藥灑了一半,被她喝了一半,便鬆開了緊握著她下頜的手,把碗扔到一旁,看著牆角狼狽不堪的她,淡淡道:「夫人,順應天命吧,這是妳拒絕不了的。」 
阮陌胸中填滿了憤懣,一拳揮向他,「見鬼去的天命!你們憑什麼剝奪我生的權利!就因為我長得和元夫人像,我就該死嗎?你以為這樣掉包就真的神不知鬼不覺了?」然而揮出去的拳頭,卻被他一手包住,在他眼裡,這拳頭沒有任何的攻擊力。 
或許是她的聲音太大,婆羅有些緊張,「什麼掉包,我完全不知道妳在說什麼!」 
他定然是怕外邊的賀蘭祥聽見吧。 
阮陌的聲音更大了些,「你敢說你不是掉包之人?」右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我不是。」婆羅篤定地說。 
阮陌倒是愣住了,因為她的手返回的信號值都處於正常基線範圍內。 
「你若不是掉包之人,又為何要趁機殺我?哦!你知道是誰掉包,你有心維護他,所以想殺了我,替他掩飾!」阮陌死死地盯著他。 
「胡說八道!簡直不知所謂!」他推搡了她一把,神色有異。 
然而,在他抽身離開之前,他的脈搏基線已經開始波動了。 
原來是這樣!阮陌心中了然,嘴上卻不說破,只是瞪著眼望著他,雖然恨得厲害,卻不得不暫時壓下心中的怒火,重新抓住他的手腕,「我根本就不是元夫人,萬一有人來驗屍,發現我的身子沒有懷孕,你就不怕惹火燒身嗎?」 
即使是一個普通人,也要請衙門的仵作來驗屍才能確定到底是自然死亡還是他殺,阮陌就不信元夫人曾經貴為王后,她一旦死了,會那麼草率地棄屍荒野?該走的流程總該要走的吧?婆羅並沒有參與掉包之事,雖然想趁機渾水摸魚把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但若真的連累自己,他恐怕也不會做吧。 
果然,婆羅的心跳好似漏跳了一拍,明明心跳已經紊亂,但他卻還是強自鎮定道:「我只是負責同賀蘭將軍一起送藥給夫人,怎麼會知道夫人是否被人掉包?」 
阮陌漸漸冷靜下來,放低聲音道:「是嗎?你確定賀蘭將軍會和你站在同一陣線?你以為他是顧念舊情所以才避到門外,不忍心逼我喝藥嗎?你錯了,倘若真的有人發現我不是元夫人,那麼賀蘭將軍只需要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你身上,他就可以置身事外了。因為,一口咬定我就是元夫人的人是你,親手餵我吃藥的人也是你。他可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沒有瞧見呢!」 
阮陌偷睨了婆羅一眼,只覺得他的目光沒有剛才堅定了,他的皮溫也在不知不覺地下降,她一鼓作氣道:「將軍,依我看,賀蘭將軍似乎格外愛惜自己的生命呢,將軍真的不怕他會把元夫人可能被掉包的事彙報給上邊?到時候,婆羅將軍,你只怕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他好似不以為然,可是她的手還握著他的腕呢,她知道他的內心一點兒也不平靜。他下意識地就往窗外看了一眼,轉過頭時,她正滿臉笑意地望著他。 
他那雙棗栗色的眸子射出一道寒光,「好厲害的一張嘴!」他反手一把握住她的脈門,虎口用力,差點兒讓她叫出聲來。 
阮陌吃痛得受不了,只有咬牙道:「不是我嘴利,而是將軍太厚道!」 
婆羅怔怔地一笑,鬆開了手,屋外忽然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婆羅走過去把門打開了半邊,「何事?」 
「將軍,賀蘭大將軍身體抱恙,先回去了。」 
婆羅那兩條粗黑的眉毛擰在了一起,投向阮陌的目光變得越發凌厲,她不禁得意道:「將軍,你看他可是溜之大吉了?說不定心裡正在猶豫著要不要去告密呢!婆羅將軍,若被他搶了先機,你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好一句跳進黃河也洗不清,這樣說來,我非但不能殺妳,還應該親手將妳交給大冢宰才能洗脫我的嫌疑了?」 
「應該說,婆羅將軍你得搶在賀蘭將軍報告大冢宰之前才行呢。」 
「姑娘還真是會為我著想啊!不過,姑娘,真要是把妳交給大冢宰,妳可連骨頭也剩不下了!」他仰頭一笑,唇角的兩撇鬍子就像是兩把彎彎的月牙刀。他的眼睛裡竟然湧出了一股憐憫,就像是看著一隻野貓即將餓死而有些不忍一樣。 
這一次婆羅沒有稱她為「夫人」,也就是說,他不再自欺欺人,而是打算把她交給那個什麼大冢宰了? 
大冢宰?這是個官名嗎?阮陌正要詢問,腹部猛地一抽,好像被吸塵器拽住了一樣,恨不能把她的腸子都掏空。她哪還說得出話來,渾身上下都籠在汗水裡,看了一眼地上的青瓷碗,胃中的翻江倒海讓她生出陣陣恐懼,是藥效發作了! 
阮陌傾盡所有的力氣扯住婆羅鎧甲前的腰帶,「將軍……將軍,我不能死……我若死了,沒人證明你……你也活不成……」 
腹痛加劇,隱隱覺得有股暖意在她的兩腿之間翻湧,她終於像一灘軟泥癱倒在地,只能費力地睜著模糊的眼望向婆羅所在的方向,腦中只有一個信念支撐著自己──我決不能就這樣死了! 
最後,婆羅還是把解藥給了阮陌。 
但饒是如此,她的下半身也近乎麻痺,裙襬上全是烏黑的血跡。打胎藥的原理是讓子宮壁脫落,所以即便她沒有懷孕,還是會來一場大出血,就如同月事一般。若只是打胎藥也就罷了,婆羅又往那藥裡頭添了別的毒藥,雖然毒性已解,但兩藥相協,這一番折騰也讓她吃了個大虧。 
心裡生出一股怨恨,但她為魚肉,人為刀俎,阮陌即便怨恨卻也只能往肚裡嚥,懇求他,「將軍,能否給我找大夫瞧瞧?我的腿好似動不了,那個藥不會有什麼後遺症吧?」 
婆羅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馬上就要見大冢宰了,倘若妳能活著出來,再看病不遲。」那神情分明在說,她根本就不能活著出來,又何必多此一舉。 
「大冢宰為何要殺我?我可是受害人!他真正容不下的,應該是把元王后掉包的人吧?」她斜睨了婆羅一眼,似笑非笑。 
這位大冢宰膽敢光明正大地軟禁王后,墮其皇子,足見其權傾朝野。茹公子偷樑換柱把真正的元夫人帶走,大冢宰應該恨不能把他碎屍萬段才對。 
婆羅的眼眸裡現出一絲殺意,警覺地看著她,她連忙笑道:「將軍無須緊張,你餵我吃藥那一段,我不會對大冢宰說的,咱們──這樣算是扯平了。」 
不是扯平了,而是就算說了,婆羅也不會承認他有心維護他人。 
果然,婆羅悶哼一聲,「妳用不著替我隱瞞什麼,我自會向大冢宰言明,我心無愧!」他畫蛇添足地說著,她心如明鏡,卻也只是陪著笑笑。 
「倒是妳,進了大冢宰的府邸,能不能活命,就看自己的造化了。」他冷笑的模樣讓她禁不住心底一凜,實在想不通大冢宰為何要殺她。 
婆羅臉上的表情變得肅穆,「冢宰大人英明神武,從來不留無用之人。」見她被這句話怔住,婆羅擠出一絲笑,若有所思道:「不過姑娘機智過人,說不定真的能活著走出來呢?」 


第三章 長安城,大冢宰 
身子驟然隨車停止了晃動,婆羅撩起車簾,看向窗外,深吸了一口氣,轉過頭時,神色凝重地說了一聲,「到了。」 
他一躍跳出了馬車,不一會兒另有兩個錦衣家奴把阮陌從車裡架了下來。她根本就站立不穩,婆羅想了想,對家奴低聲說了一句,那兩個家奴便轉身去抬了個籐椅過來,讓她坐在上面。 
阮陌費力地把沾上血污的裙襬疊在背後,實在不習慣以這樣狼狽窘迫的形象出現在眾目睽睽之下。就在她有氣無力地輾轉時,面前的空氣一沉,一件黑色的披風已經無聲無息地落在了她的膝蓋上。 
阮陌抬起頭,正對上婆羅一雙明亮的眼,她心底泛苦,他這算是體貼她嗎?阮陌正猶豫著是不是該違心地給他一個「感恩戴德」的笑,他已經轉過頭抖了抖鎧甲,又整理了一下頭盔,繃著一張臉率先進門了。 
兩個錦衣家僕一直把阮陌抬到了冢宰府後邊的松林草坪上才放下來。 
正是初秋的天氣,綠油油的草坪正中央是黑石堆疊的假山,那假山毫不出彩,倒是假山前邊繞著的一排白色木槿花開得正好,阮陌不禁覺得有些新奇,一般有錢人家的宅院裡都喜歡栽種一些諸如牡丹的富貴花,哪會願意種木槿花這類好養廉價的植物。 
她又打量了一下周圍,只見草坪的周邊圍了一圈的奴僕,每一個人都緊繃著臉,身子一動不動,如同蠟像。這群人給阮陌一種死氣沉沉的感覺,讓她很不自在。 
前邊的婆羅忽然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整個身子都匍匐在了地上,嗓音嘹亮,「冢宰大人,尉遲綱有要事稟報!」 
阮陌正好奇他對著空氣說什麼話,冷不防一個沒有生氣的聲音從假山處傳了出來,「尉遲將軍這麼著急所為何事?」 
阮陌嚇了一跳,定睛一看,一個男人竟從木槿花後的假山中踱步而來,只因他穿著褐色長袍,和假山的顏色十分相似,她不自覺地把他給直接忽略了。他的手裡持著幾株木槿花,開得正盛,她不禁感到匪夷所思,這個冢宰大人真是有「雅興」,一個人跑到假山後邊去採花…… 
「回大人,賀蘭將軍與末將奉大人之命前往宿月齋探視元氏,豈知宿月齋中的元氏已經被人掉了包。末將再三確認之後,覺得事關重大,特來稟報大人。」婆羅畢恭畢敬地說道。 
「哦?那麼,她就是那個冒名頂替的?」冰涼的聲音由遠及近,聽不出絲毫的意外,針芒般的目光停駐在阮陌的身上,阮陌抬起頭看著漸漸走近的大冢宰,頗有幾分意外。 
原本以為隻手遮天的權臣應該生得虎背熊腰,滿臉絡腮鬍子,眼睛一瞪比燈泡還大。可這位冢宰大人卻是頎長的身子,稜角分明的臉龐上,乾淨得一絲鬍鬚都沒有,更襯得那一雙深凹下去的眼睛目光深邃。他把白木槿花往高挺的鼻下一送,花香讓他不禁沉醉地滑出一絲微笑。乍一看就似個憂鬱多情的公子。只是這一笑,牽扯著眼角向上一挑,露出了幾道淺淺的魚尾紋。 
他走上前來,忽然將蓋在阮陌身上的披風提了起來,她膝蓋一涼,下意識地想要拽住披風,可一伸手,就見大冢宰已經把那抹黑色拎到婆羅的眼前晃了晃,「尉遲將軍也憐香惜玉起來了?」 
他的笑容淡淡的,聲音不似剛才那般冰寒,但聽在人的耳朵裡,實在有點兒不舒服。 
婆羅有些緊張地抱拳道:「末將急著將她交給大人,又恐那些污穢污濁了大人的眼睛,情急之下才會……」 
「唉,婆羅你怎麼還是這樣經不起調笑?」大冢宰莞爾輕笑,把婆羅扶了起來,順手遞給他披風,「做哥哥的難道還信不過你這個弟弟嗎?有你和祥兩位好兄弟,我還有什麼不能放心的?」 
婆羅尷尬地接過披風,大冢宰則扭頭對假山處說道:「表兄,花還沒有賞夠嗎?」 
阮陌下意識地睜大眼睛看去,只見賀蘭祥躬著身子從假山裡頭走了出來,朝著大冢宰長揖,「大人家的花頗有藥性,祥聞了聞,便覺得胸也不悶,頭也不疼了。」 
怪不得大冢宰聽說她是假冒偽劣產品後毫不驚訝,原來這個賀蘭祥果真搶先一步前來打小報告了。她忍不住看向婆羅,他正對著賀蘭祥微笑,可那笑容牽強極了,「原來賀蘭將軍是到冢宰大人這裡來養病了。」 
他的目光往阮陌的方向瞟了瞟,他一定暗自慶幸聽了她的話吧? 
賀蘭祥並不回答,只是畢恭畢敬地問大冢宰:「冢宰大人,元夫人一事該怎麼處理?」 
大冢宰冷哼一聲道:「竟然有人敢明目張膽地偷梁換柱,我倒是想看看,這個時候,誰有這麼大的膽子,敢公然挑釁!去吧,當著守衛的面,把宿月齋的那群女尼全部殺了,再讓大司寇把那些守衛宿月齋的廢物們隔離審問。」他的聲音並不大,但那冰涼的聲音再配著那張陰鷙的臉,卻是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噤若寒蟬。 
「是。」婆羅不敢有絲毫猶疑地說道。 
賀蘭祥卻追問道:「審問完後,那些守衛如何處置?」 
「不論有沒有參與此事,把他們的眼都挖了。真與假都分辨不出,實在失職。」大冢宰輕描淡寫地說著。他忽然走到阮陌身旁,從頭到腳把她打量了一遍。他肆虐冷漠的眼神和他身上淡淡的木槿花香實在不配,「雖有七分相似,但假的就是假的,如何分辨不出來?」 
「大人,那這個假元氏又該如何處置?」賀蘭祥突然把矛頭對準了阮陌。 
當所有人的目光都凝結在阮陌身上時,她不由緊張起來,這件事情上,她好像不是一個旁觀者。 
大冢宰的唇角湧起了一絲笑意,「既然是假的,還留著做什麼?」 
他話音剛落,立刻就有兩個戎裝的家將上前來,大冢宰瞟了阮陌一眼,就像是在看一隻待宰的羔羊,「把她這顆漂亮的頭留下,明日早朝的時候,我帶去給大夥兒瞧瞧。不知他們會有什麼反應,我還真有些期待。」 
旁邊的賀蘭祥似早已習慣了大冢宰的暴戾殺伐,繼續奉承道:「冢宰大人此舉既能以儆效尤,又能讓那元兇現出原形,一箭雙雕,真是高明之極!」 
婆羅什麼也沒說,但他的眼睛朝阮陌掃了一眼,眼裡好像有那麼一丁點兒的憐憫。 
阮陌的手臂猛地被人拽住,屁股下的椅子一撤,整個身子就往下墜,硬邦邦地被丟在了地上。 
椎心的痛楚還沒讓她來得及喊出聲,身子就被急急地向後拽去。她的屁股磕在了石塊上,尾椎刺骨地痛,痛得她渾身冒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可是她不能哭,她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喊出聲來,「等等!不要殺我!」 
想必是那聲叫喊有點兒催動人心,兩個家將停滯下來,就連婆羅也不知是哪根神經一抽,向大冢宰諫道:「大人或許留她的性命……」 
話還沒說完,剩下的話就被大冢宰凜冽的寒光給消滅於無形,他畢恭畢敬地退至一旁,不再說話。 
大冢宰朝阮陌走了過來,那兩個家將也鬆開了手,他在她面前蹲下,看著她笑,「怎麼,不想死?那給我一個不殺妳的理由啊。」 
阮陌愣了愣,急急忙忙地說道:「大人若殺了我,又如何知道是誰將我和元夫人掉包的?大人難道就不想找到幕後主使?不想知道真正的元夫人在何處?」 
「這麼說來,妳知道?那妳倒是說說誰是幕後主使,元氏在何處?」 
「是茹公子,他把我從漢中帶到長安,讓我頂替元夫人的。」 
剛一說完,大冢宰就冷笑了一聲,阮陌心裡一沉,那茹公子八成是化名,她這說了等於沒說,「對了,我昏迷的時候,聽見有人喊將軍,與他合謀的定然還有一位將軍!」 
「可是本朝有八個柱國將軍,十六個大將軍,三十二個開府將軍,六十四個儀同將軍,其他各類閒散、歸農的將軍就不計其數了。妳說是個將軍擄了妳來,有何用?」大冢宰從手中的木槿花束中摘下一朵花苞,輕輕地插在了阮陌綰起的長髮上,他的手指碰到了她的臉,讓她禁不住一抖。 
「查元兇的事,我自會交給大司寇。妳不過是個什麼都不知道的替身。」他笑著把手中的花都丟了開去,「就像這花兒一樣,雖然扔了可惜,但連根都沒有了,留著又有何用?」 
他抬起眼給了阮陌背後的家將一個眼神,她當然知道這眼神意味著什麼,原來婆羅說的是真的,大冢宰不會讓無用的人活著,可是她必須活!她不想死,她絕對不能就這樣死了! 
阮陌把髮梢上那朵木槿花摘了下來,放進了大冢宰的手裡,「大人剛才說,花若沒了根,留著就毫無用處,其實不然,倘若將這朵花夾在紙裡壓製乾燥,製成乾燥花,那麼它的壽命比鮮花還要長上百倍。當冬日百花凋零時,這朵花卻還保留著原貌呢!在大人看來,我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替身,可小人物或許也有大智慧,大人何不留著我,說不定我真能幫大人找出那幕後黑手呢!」 
阮陌這番大話一說,倒的確讓大冢宰停止抽身,或許他覺得她這話說得還有些意思,難得地再度展露笑顏,「這樣說來,姑娘是有大智慧的人?敢問姑娘有何大智慧?」 
「我……」情急之下,阮陌只有硬著頭皮厚顏道:「這些若是說出來,倒不出奇了。大人可否給我一點兒時間,助大人查出真相?倘若……倘若到那時,大人認為我還是無用,再殺我也不遲。對大人來說,並沒有多少損失,相反,或許能得到意外的收穫。」 
大冢宰冷笑了一下,看出了她在使用緩兵之計,他點了點頭道:「好,那我就給妳五天的時間,倘若到第五天妳還不能把元氏交到我手上,那我就把此事交給大司寇來查。同時,妳脖子上這顆人頭我也要拿走了!」 
「五……五天?!」 
「怎麼?妳的大智慧不夠用了?」大冢宰笑得陰冷,他的皮溫再度下降,只這一點就讓她感覺到了他的殺機。 
「不!五日足矣!」阮陌朗聲笑道,在眾人的懷疑下,款款說道:「不過,這五日之內,如果我有什麼要求,還望大人能盡力滿足我。另外,想請大人給我配個保鏢,務必要守護我的安全,以免被人殺人滅口。大人,您意下如何?」 
大冢宰微微點了下頭,站起了身子,俯視著地上的她,嘴角漸漸向上彎出一個淺淺的弧度,「有意思,我答應妳。」 
阮陌暫時鬆了一口氣,不等大冢宰指派任務,她就指著他背後的婆羅道:「那麼,大人,我選他做我的保鏢,沒問題吧?」 
婆羅意外且緊張地看向大冢宰,大冢宰呵呵一笑,攜了婆羅的手道:「既然答應了,自然沒問題。婆羅,這五日,她就跟著你了。」 
婆羅抱拳應下,「時限一到,末將保證將她送到冢宰大人面前。」 
阮陌不忘在背後補充一句,「是活著的我。」 
大冢宰一聽,笑意更濃了,「好,那麼今日之事,不得傳於其他人知。大智慧,妳這五日只管盡心去查,五日後再見。」前面那句話是對婆羅和賀蘭祥說的,他還真的專心致志地等她交答案了。 
「好!一言為定。」 

※  ※  ※  ※  ※  ※  ※  ※  ※  ※  ※  ※ 

一出冢宰府,阮陌就迫不及待地央求婆羅幫我找大夫。 
婆羅打量了她很久,在他眼裡,阮陌能活著從大冢宰府出來,就已經是奇蹟了。 
「妳對於找到元氏有多少把握?」 
「毫無把握。」阮陌漫不經心地回答著。 
此言一出,婆羅頓時愣住,「那妳五日後拿什麼交給大冢宰?」 
「到時候再說唄,能多活五天是五天。」她深吸了一口氣,「你聞這空氣的味道,多香呀!還是活著好。」 
「可終究是要死的。」婆羅幽幽地看著我,倒好像真的有那麼一點兒為她著想。 
阮陌展露一絲笑顏,「知道我為何要選擇將軍保護我嗎?」 
婆羅身子一動,「為何?」 
「將軍剛才在大冢宰面前,替我說話求情,我萬分感激。將軍,你捨不得我就這樣死了,一定會幫我找到真的元夫人,對吧?」阮陌笑吟吟地靠向他,然而頭上沾染了幾分木槿花的香氣,婆羅眉頭一皺,迅速把身子挪開。 
他冷冷地看著她,「可惜,我最後悔的就是說了那句不該說的話。」 
阮陌看了一眼他的披肩,但笑不語。 
婆羅滴水不漏道:「不過,我既然答應了大冢宰,只要是合理的,我自然會盡力協助妳。只是,我既不知道元氏在哪裡,亦不能求大冢宰放妳生路,能不能找到,只能看妳自己的造化。」 
「這就夠了,將軍信不信,你一定會幫我找到元氏的。」阮陌篤定地看著他,好半天才嫣然一笑,「婆羅將軍?跟我講講大冢宰、元王后以及大周的王,他們之間的恩怨,如何?這個要求,算是合理吧?」 
從他的口中,阮陌得知周國的國主被稱為天王。 
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大冢宰原來叫宇文護,是周國的實際掌權者。 
宇文護的父親是周天王的伯父,賀蘭祥的母親是天王的姑媽,至於婆羅尉遲綱的母親則是天王的小姑姑,是以宇文護與賀蘭祥、婆羅皆為表兄弟。然而,雖然都是皇親國戚,他們三個人的地位卻相差甚遠。 
宇文護大權在握,攝政專斷,和周國的國主「周天王」也只需要行兄弟之禮。以目前的情況來看,宇文護才是周國真正的掌權者。 
阮陌要找的元氏本名元胡摩,是周天王宇文覺的王后。宇文覺是在宇文護的扶持下才登上天王之位,然而當了皇帝還是大權旁落,這滋味天底下沒有哪個君主受得了。於是宇文覺便默許了一幫臣子誅殺宇文護。 
孰料這行動還沒展開,宇文護就已經料到先機,先一步動手,誘捕陰謀誅己的臣子,置換了皇宮守衛,逼迫宇文覺遜位,改封略陽公,並幽禁於宮外。至於王后元胡摩,則送出長安,在宿月齋出家為尼。 
肅清宇文覺的黨羽之後,宇文護便擁立宇文覺的長兄,周太祖宇文泰的庶長子寧都公宇文毓為天王。 
這之後,不過數日,略陽公宇文覺突然染病,因為身體虛弱,不治之下,暴斃於幽禁之所。接著,宇文護又以比丘尼若身懷有孕便是對佛祖大不敬為由賜下了一碗打胎藥給元胡摩。 
對於此事,只怕朝廷上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宇文覺必然是被宇文護毒殺了,至於元胡摩腹中的胎兒,自然也是要斬草除根的。 
茹公子那夥人猜到宇文護遲早要對懷孕的元胡摩下手,便先他一步把長相酷似元胡摩的阮陌跟她調換,想要借此保住宇文覺的一絲血脈。 
倘若,阮陌服下了涅槃酒,旁人只會說元胡摩接受不了打擊已然瘋癲,根本就不會有人發現掉包之事。不過可惜,茹公子百密一疏,這件事終究還是被發現了,真相也必定會浮出水面的。 

※  ※  ※  ※  ※  ※  ※  ※  ※  ※  ※  ※ 

漢時,巫與醫常常和在一起,經歷了魏晉至南北朝時期,這種帶著迷信色彩的巫醫倒是越來越少,在北周國,活躍於山林草澤,與藥草為伍的民間醫生深得人心。 
婆羅先把阮陌帶進了一片杏林中,他告訴她,這裡有位醫術高超的老和尚,他每接生一個胎兒,新生兒的家裡就會在此栽下一株杏樹,十多年來,此地早已鬱鬱蔥蔥。 
老和尚擅長針灸之道,在阮陌的大腿和腹股間施了幾針,麻痺的感覺就已經消失殆盡。 
阮陌對老和尚的醫術嘖嘖稱奇,正準備好好謝謝他,誰知他長長的白眉卻打起了蝴蝶結,他說:「夫人本身並無大礙,但夫人身體遭逢大劫,得了陰虛之症,今後只怕難以妊子。」 
所謂大劫,想必是婆羅給她下的毒藥;所謂難以妊子,就是指她得了不孕症?老和尚有些抑鬱地看著她,看得出來他很喜歡小孩。 
婆羅也有略微的同情,這件事他有責任。然而,倘若阮陌性命都將不保,還同情她能不能生兒育女便顯得有些多餘了。 
老和尚見婆羅悶聲不語,便又補充道:「當然,如果恢復得好,老衲再琢磨琢磨,想想法子,也不是沒有可能。」 
但阮陌還是笑著拒絕了老和尚要留她在杏林繼續針灸幾日的好意,能不能懷孕現在對她而言,根本就沒有意義。對她來說,沒有什麼比自己先活下來更重要。而要活下來就必須找出茹公子,找到真正的元氏。 
婆羅把阮陌帶回了他的府宅,宅子並不大,但卻頗為講究,亭臺樓閣,層疊其間,無一重複,別有一番韻致。 
阮陌一進房間,就迫不及待地問婆羅要了紙筆,憑著印象畫下了茹公子的畫像。阮陌上中學的時候,曾經學過素描,她和茹公子相處那麼多天,他精緻妖冶的樣子如何忘得了。雖然毛筆用得並不習慣,但筆下的人物倒也有八分相似。 
阮陌擱下筆,拽起婆羅的手腕,「將軍可認識這畫中之人?」之所以問他,是篤定他心裡知道掉包之人是誰,而這個掉包的人還和他關係匪淺。 
婆羅仔細地看了看,搖搖頭,肯定地回答:「不認得。」 
「將軍再看清楚些?」 
婆羅依舊搖了搖頭,她的手指尖沒有感覺到任何的異樣。看來,茹公子只是一個地位不高的落魄公子。也對,能夠動掉包念頭,和宇文護作對,此事真正的主謀絕對在朝廷之上,茹公子恐怕只是一個從犯。 
「這個人是誰?」婆羅終究有些好奇心,他轉念一想,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就是他把妳帶到長安來的?」 
阮陌點點頭,幽幽地瞧了他一眼,滿是失望,「他的相貌無人認識,他的名字又是化名,看來,想要找到他,找到元夫人,根本就是大海撈針,水底撈月了……」她把那張筆墨未乾的畫揉成一團,直接甩到地上。 
「妳扔了幹嘛?或許張榜出去,有人認得也說不定。」婆羅見她自暴自棄,彎身想要去撿那紙團,只是剛剛彎下腰,他伸出去的手又猶豫起來。 
因為阮陌猛地從背後環住了他的腰,只感覺到他脊背一僵,她輕輕地靠著,細語道:「婆羅將軍,謝謝你對我的憐惜,阮陌銘記於心。」 
話還沒說完,婆羅就從她的雙臂中掙脫出來,他冷冷地看著她,撇清道:「憐惜?妳想太多了!不過,就算是憐惜又如何?這不過是最廉價的感情。說白了,一點兒用處都沒有。倘若妳以為這樣我就能夠救妳,那未免就太天真,太小看大冢宰了!」 
「不是的,將軍能這樣待我,我已經很知足了。」阮陌苦笑著抬起眼,「阮陌在長安舉目無親,將軍是唯一一個對阮陌有心的人,阮陌只是有感而發,並不是想強求什麼……若說強求,或許,或許就是希望將軍今後能記得阮陌的名字,這樣──我就心滿意足了。」 
阮陌咬著唇看著他,其實婆羅的五官十分端正,算得上俊俏的男兒,再配上他唇上的那一撇鬍鬚,方正中便少了幾分呆板,多了一點兒柔和,這濛濛的夜色也給婆羅平添了幾分朦朧的美感。 
「妳最好不要在我身上打主意!有時間還是想想怎麼找到元夫人才好。」 他冷哼了一聲,不再在房裡停留,「妳早些休息,杏林大師開的藥,我會讓人煎好送過來。」他刻意和她保持了距離,但語氣卻硬不起來似的。 
婆羅其實是一個簡單的人,他看似冷漠無情,只因時勢所逼,他不得不如此。他心裡有要保護的人,所以才想趁機用一碗加了料的打胎藥毒殺她。但他其實還有未泯的良心,所以才會忍不住想要向宇文護求情,才會愧疚地給她披上披風,帶她去找最好的大夫。在這個時代,還能存有一絲良心,便是難能可貴的事,當然,也是危險的事。 
「方才是阮陌唐突了,還請將軍不要放在心上。」阮陌絲毫沒有因為他的拒絕而窘迫,只是微笑以對。 
他怔了怔,轉身離開。走了兩步,他冷不防地扔過一句話來,「我記住了,阮陌。」 
「唔?」阮陌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抬起頭時,婆羅已經走遠了。 
唇角的笑意蔓延開來,在秋夜裡,卻笑起了一絲寒意。 
婆羅,尉遲將軍,那麼,阮陌就謝謝你的厚愛了。只可惜,從一開始,你我就是敵人,不是「那個人」死,就是我亡。 

傾城紅顏系列《誅心皇妃》全四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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