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寡
被一陣低低的說話聲吵醒,廖淨初睜開眼睛,卻不禁感到奇怪,怎麼沒有宿醉後該有的劇烈頭痛呢?
環顧四周,恍若置身仙境般,廖淨初一時竟不知是夢是真。動了一下身體,四肢一陣劇烈的疼痛,她才徹底清醒過來。
這是哪兒?
迎面牆上一幅紅木框裝裱的水墨人物畫,題目像是篆文,廖淨初仔細看了半天,依據畫面隱隱猜是「仕女圖」三個字,題跋和落款卻是一字不識。目光又轉向別處,靠牆的雲龍紋桌案上,設一個古樸精美的銅鏡,旁邊擺著雕工精細的玉盒,桌案兩邊設兩把圈椅,另配四把梅花杌。再旁邊一張低矮的小几上放著一把瑤琴,古香古色的,而後面的博物架上滿是玲瓏剔透的古玩。
看著床上的層層錦帳,聞著淡淡的幽香,即便再遲鈍,廖淨初也知道,她穿越了!
纖纖玉手柔弱無骨,腕上一只玉鐲晶瑩剔透,越發映襯著肌膚賽雪欺霜,一看就是沒做過粗活的,廖淨初一陣欣慰,老天待她不薄,沒讓她淪落為貧家女。
順著低低的說話聲,廖淨初發現,隔壁是個暖閣,聲音便是從那兒傳來,她不禁皺了皺眉,這屋子看著富麗堂皇,隔音卻極差。
聽得出聲音是被極力壓低了的,又隔著牆壁,可還是不受控制地鑽進了她耳朵。先是一個蒼老的聲音。
「快去,趁她沒醒,把這藥灌下去。」
「這⋯⋯能行嗎?」接著是一個怯怯的聲音,「四少奶奶只是嗆了水,很快就會醒的,人都被江公子救活送回來了,再被毒死,怕是⋯⋯」
「妳別瞎想了,她是太太的親外甥女,太太怎會害死她?這是啞藥,太太是怕她大鬧,這國公府就翻了天了!」
「不過死了個陪嫁丫鬟,她怎麼會大鬧呢?」聲音頓了頓,「再說,她是才女,即使啞了,還會寫字⋯⋯」
「這不是妳一個奴才該操心的事,主子的吩咐,妳只管照做就是!」蒼老的聲音突然變得陰森森的,「切記,想要活得長,這些都要爛在肚子裡!」
「這些我懂,只是⋯⋯」
「快去,再耽誤,欒姨媽該過來了!」
難怪她會穿越,原來這具身體的主人溺死了。
渾身的酸痛讓廖淨初毫不懷疑,她便是她們嘴裡的那個四少奶奶。
這裡是國公府,她和陪嫁丫鬟雙雙落水,她被救了,丫鬟死了,太太,也就是她的親姨媽,怕她大鬧,要毒啞她。
短短幾句話,廖淨初得到了這樣的資訊,不過細一琢磨,發現──不對!
不是說這古代丫鬟的命都很卑賤嗎,怎麼死了一個丫鬟,太太就怕她大鬧?
正想著,就聽「吱呀」一聲,門被從外面推開,接著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廖淨初忙閉上眼睛。
「四少奶奶,四少奶奶⋯⋯」
丫鬟柳兒端著一個銀質托盤,上面放著兩個白玉碗,緩緩來到床前,喚了兩聲,見廖淨初沒有回應,暗鬆了一口氣,隨手將銀盤放在桌上。
跟進來的張嬤嬤問道:「醒了嗎?」
「還沒⋯⋯」柳兒轉過頭,張嬤嬤立刻催促,「那就快點!」
兩人一起將廖淨初扶起,柳兒隨手拽過一個引枕墊在廖淨初的身後。
感覺藥碗遞到嘴邊,廖淨初就用力咬牙。
「她的牙齒咬得太緊了,餵不進去啊!」
「昏迷的人都這樣,妳用手掐她的兩顎,嘴就張開了。」
下顎一陣酸痛,廖淨初忍不住叫了一聲,猛地睜開眼,瞪著柳兒。
柳兒「啊」的一聲,一哆嗦,藥湯險些潑出去。
「妳幹什麼?」
廖淨初本想鎮住她,因為剛剛明顯感覺到她端藥的手直發抖,自己這一聲斷喝,說不定那藥就灑了,哪知使出了吃奶的勁,聲音卻像蚊子打了個噴嚏,藥碗自然還好好的端在柳兒手裡。
一陣沮喪,廖淨初就使勁向後倚,極力躲著藥碗。
柳兒轉頭看張嬤嬤。
「四少奶奶別怕,這是驅寒的⋯⋯」張嬤嬤接過藥碗低聲哄她,「您投湖殉情,受了寒氣,嚴大夫才來瞧過,吩咐這藥一定要趁熱喝了。」
殉情!?
原來不是失足落水。
廖淨初也發現了她一身縞素,滿屋子清冷的白,就皺皺眉,看看這身子,年紀也不大,怎麼竟是個寡婦,真晦氣!
要殉情,三尺白綾就好,怎麼跑到外面去投湖?
不過,廖淨初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可一時又抓不到頭緒,眉頭緊鎖,盯著那碗黑糊糊的湯藥發怔。
生命重來一次不易,她想好好地活下去,只是,她要如何能逃過這一劫呢?
「四少奶奶是嫌藥苦嗎?」張嬤嬤試探著問道,就指指另一個白玉碗,「這不,給您備著糖水⋯⋯」見她緊抿著嘴,就嘆了口氣,「嚴大夫說您浸了水,寒邪入體,不及時調治,會落下病根的。奴才知道,四爺剛走,您心裡不好受,只是您還年輕,這日子還長著,千萬別想不開啊!」
柳兒已嚶嚶的抽泣起來。
聽到哭聲,張嬤嬤嚇了一跳,扭頭機警地看向門口,接著就狠狠地瞪了柳兒一眼,又把藥遞給她,「妳先伺候著,我去回太太⋯⋯」
臉色微微泛白,柳兒咬了咬牙,也不理廖淨初一直搖頭,硬將藥送到她嘴邊。她必須立即把藥灌下去,被人撞見就糟了。
見柳兒用強,廖淨初身子一震,手臂動了動,想把藥碗打翻,卻一絲力氣也使不出來。
怎麼辦,要直言這藥裡有毒嗎?
看這架勢,怕是柳兒會狗急跳牆。
想拿主子的身份嚇她,廖淨初隨即搖搖頭,明知她醒了,柳兒還硬灌藥,不怕她發現被毒啞,顯而易見,她更怕太太。
這府裡,太太的命令應該是至高無上的!
明知她會寫字,毒啞她不過是掩耳盜鈴,太太還是堅持,可見這件事一定不同尋常,瞞過了欒姨媽,或許太太還會想辦法讓她寫不出字來。
到底是什麼事情,會讓太太如此害怕?
憑直覺,絕不是柳兒說的那樣,死了個貼身丫鬟。
看著柳兒,廖淨初想直說她失憶了,什麼都不知道,不喝這藥。隨即苦笑,現在說,怕是太晚了。
失憶與喝不喝藥沒關係,她錯過了表達的最佳時機,柳兒一定會認為她是裝失憶。
心思電轉,廖淨初已想了無數辦法,卻沒一樣可行,只好緊緊地咬著牙,雖知這樣堅持不了多久,但她還是堅持著,一分一秒都是煎熬,一晃眼工夫,就出了一身冷汗,再世為人的第一天,她便嘗到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滋味!
「四妹醒了嗎?怎麼這麼想不開啊!」
正無措間,一道清雅的聲音傳來,廖淨初抬眼望去,就見一群俏麗的丫鬟簇擁著一個端莊秀雅的美婦推門進來。
那美婦身穿淡白色散花雲錦夾褂,裡頭套著藍色繡邊裙子,衣料做工都是上好的,雖然素氣,卻掩飾不住華貴,更遮不住國色天香,粉白黛黑。令廖淨初驚奇的是,這女子竟和柳兒有著三分神似,卻比柳兒更細緻,氣度更高雅,膚色更白皙。
廖淨初心中一動,她們⋯⋯
「大少奶奶留步,四少奶奶⋯⋯」
正猜測間,自稱去回話的張嬤嬤緊跟著追了進來,一眼瞧見柳兒端著藥傻在那兒,臉色一變,聲音戛然而止。
僵立片刻,張嬤嬤硬著頭皮走進來,一邊給柳兒使眼色。
「這是什麼藥?」
見柳兒端著藥向外走,大少奶奶就問。
「回大少奶奶,這是驅寒藥⋯⋯」柳兒臉色發白,慌亂地給她見禮,「四少奶奶不喝,奴婢去請太太。」
「先擱這兒吧!」
彷彿沒發現柳兒的慌亂,大少奶奶在床邊坐下,熱情地拉住廖淨初,念叨起來,「要不是江公子趕巧路過落雁湖,怕是真見不到妳了⋯⋯妹妹想開些,妳看我,這麼多年不都熬過來了,這都是命啊!」
謝天謝地謝菩薩!
看著從天而降的「大救星」,廖淨初心裡一輕,念起了菩薩經。
「您是誰?這是哪兒?」
看著她迷濛的眼,大少奶奶一怔,扭頭看向張嬤嬤和柳兒,卻見她們也是一臉詫異,目光落到藥碗上,根本沒喝過的痕跡,又回過頭緊盯著廖淨初的眼睛,關切地問道:「妹妹真的不認識我了?」
廖淨初搖搖頭。
大少奶奶眼底閃過一絲失望,嘴裡卻嘆道:「妳這是剛醒,懵住了。」又耐心地介紹道:「這是鎮國公府,我是妳的大嫂,大爺和四爺都是太太所生⋯⋯」
「大嫂?」
「我們是最親近的,妳大婚三天就⋯⋯我本該寸步不離地守著妳的⋯⋯」話題一轉,「都是三小姐,萬歲剛賜了婚,府裡就出了喪事,她吵著鬧著不嫁,要替四爺守孝⋯⋯」又嘆了口氣,「我好歹勸住了她,就聽說妳也出事了,這才急巴巴的趕來。」
大婚三天!
廖淨初一驚,她不是殉情嗎?
不是說古代沒有自由戀愛嗎?進門三天,她和四爺會情深至此?
揉揉太陽穴,廖淨初喃喃自語:「我是誰?」
大少奶奶睜大了眼,眼底閃過一絲說不清的情緒。
柳兒忍不住驚呼道:「四少奶奶什麼都忘了?」
眾人皆不可置信地看著廖淨初,她娥眉輕蹙,霧一樣的眼睛裡透著一股無辜,那樣子絕不是裝出來的。
良久,大少奶奶拍手道:「瞧我,光顧說話了,竟忘了妳的藥,四妹這是受驚過度,喝了藥就好了,一會兒該涼了。」又轉向柳兒,「竟傻站著,還不過來伺候!」
柳兒一哆嗦,下意識地看向張嬤嬤。
「藥早涼了。」張嬤嬤忙道:「四少奶奶身體矜貴,用不得涼藥⋯⋯」又轉向柳兒,「還不快去熱熱!」
柳兒就應聲向門口走。
「過來,我試試!」
聲音不高,卻別有一番威壓,張嬤嬤耳朵嗡嗡直響,這藥若此刻讓大少奶奶試了,四少奶奶喝了,她還有命嗎?
狠狠地瞪了柳兒一眼,張嬤嬤強穩住心神,訕訕笑道:「這可萬萬使不得,大少奶奶是千金之軀,怎能親自試藥?」
「有什麼使不得,端過來!」又拉著廖淨初,「看著妳這樣,我這心都碎了,我命苦,好歹還和大爺過了兩年好日子⋯⋯」說著,大少奶奶似乎觸動了傷心事,別過臉拭了拭眼角,將話題轉了,「妹妹別擔心,趕明兒再請徐太醫來瞧瞧,他號稱神醫,一定能醫好妳。」又轉向柳兒,「還不過來!」
「大少奶奶是千金之軀,試藥這種事是萬萬使不得的。」張嬤嬤賠笑道:「讓太太知道了,非得扒了奴才的皮,請大少奶奶千萬體恤奴才的難處。」
「張嬤嬤說的也是。」大少奶奶點點頭,轉向大丫鬟迎春,「妳去試試,如果不涼,將就著喝了,這一端出去,又不知要耽誤多久。」
聽著迎春怯生生地應答一聲,張嬤嬤的汗頓時流了下來,臉色變了又變。
熱一碗藥能耽誤多久?她總是太太眼前的紅人,一向八面玲瓏的大少奶奶竟一點情面都不給!一陣恍惚,張嬤嬤覺得她早知這藥有問題,一開始攔著是想讓四少奶奶鬧起來,見她失憶了,又改變了主意。
廖淨初的心也撲撲地跳起來,原以為眾目睽睽之下,她宣稱失憶了,柳兒順水推舟把藥端出去,這一劫就躲過了,沒想到竟遇到了個熱心腸,怕她身體熬不過,執意勸她喝藥。柳兒和張嬤嬤更是兩個笨賊,這時才想起來銷贓,早幹啥去了!
面對大少奶奶的熱心,張嬤嬤、柳兒的無措,廖淨初躊躇起來。
不知這位熱心的大少奶奶在府裡是什麼角色?和太太又是什麼關係?
她抖出藥裡有毒的事,會不會給自己帶來更大的禍事?
正僵持間,小丫鬟來報,「太太和欒姨媽來了!」
話音剛落,就見一群丫鬟婆子簇擁著兩個雍容華貴的中年美婦走進來。
張嬤嬤用袖子擦擦汗,又理了理衣角,快步迎上去。
大少奶奶早起身迎上前,輕輕一福道:「太太安,姨媽安。」
見她在這兒,那個被喚太太的人一怔,一眼瞥見張嬤嬤和柳兒,臉色變了變,隨即朝大少奶奶點點頭,走了進來。
「四少奶奶終於醒了!可嚇死奴婢了⋯⋯牡丹她⋯⋯」
太太身邊跟著一個纖細俏麗的小丫鬟,見到廖淨初平安無事,眼圈立時紅了起來,遠遠地叫道,但是話還沒說完,便被太太瞪了回去,期期艾艾地蹭到她身邊,不敢再多言。
廖淨初就看了小丫鬟一眼,不知這人是誰?好像和她很親。
正想著,那個被喚姨媽的人,已一把握住她的手,「雲初,我苦命的兒,妳可嚇死母親了⋯⋯」
雲初?
是她的閨名嗎?
看著中年美婦眼中深切的焦慮,廖淨初深信不疑,她就是自己這一世的母親。
「我的天啊,妳這是怎麼了?」見她木然不語,欒姨媽臉色驚變,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母親來看妳了,雲初,妳說句話呀!」
「四少奶奶誰都不認識了。」張嬤嬤趁勢道:「這不,藥都涼了,她就是不喝,大少奶奶剛又勸了半天。」
「都死人啊,藥涼了,不知去熱了來嗎?」太太一怔神,隨即朝柳兒罵道:「還傻站在那兒!」
看了大少奶奶一眼,柳兒應了聲是,大少奶奶就把臉瞥向一邊。
見丫鬟搬來了梅花杌,太太拉著欒姨媽道:「妹妹先坐,有話慢慢說⋯⋯」又轉向大少奶奶,「妳不是去蘭芳院勸了,怎麼書兒還在鬧嗎?」
「三小姐說,四爺剛走她就出嫁,於心不忍不說,婆家也會挑眼,尋常人家也就罷了,姑爺偏偏是節制十省軍政的大將軍之子,死活也不嫁。」
太太皺了皺眉,「妳沒說這是萬歲的聖旨,老爺也作不得主?」
「媳婦說了,並說老爺已報了喪,一切自有聖裁,如萬歲堅持,那將軍府也不敢說個不字。以後敢在這上面找眼,那便是說萬歲聖裁有誤,三小姐只管回國公府,自有老爺作主;如果萬歲認為不妥,自會取消婚期,好歹勸住了。」
「這一家子人,就沒一個懂事的,事事讓人操心,妳倒是事事精心,偏又不是個全福人,我這是哪輩子作了孽,就這麼兩個嫡子,偏偏一前一後就沒了,要不是還有個小孫子,我也索性死了乾淨!」
太太說著,不知哪句話觸動了心事,眼淚連珠似的落下,大少奶奶忙勸道:「太太節哀,這一大家子人,都指著您呢!」
「前面來了些國子監學監⋯⋯」太太擦了擦眼淚,看著大少奶奶,「麻衣不夠了,我記得庫裡還有幾匹麻布,妳拿了鑰匙去找找。」
「太太記性真好,前年剩的,都在大庫裡,媳婦已吩咐迎冬取鑰匙去了。」
「嗯,還是瀾兒精心。」太太點點頭,「對了,前頭列了個器物清單,妳去看看還缺什麼,府裡有的,就一股腦兒都拿出來,沒有的,趕緊添置,別耽誤了。」
「媳婦這就去,太太還有什麼吩咐?」
「去吧,辦完了,就去靈堂守著,記得約束所有人,守夜時清醒些,別惹出亂子。」
打發了大少奶奶,太太轉頭看著廖淨初,「雲初真的什麼都不記的了?」
點點頭,廖淨初學大少奶奶的語氣,「回太太,媳婦什麼都不記得了。」
「別叫我太太,怪生分的,雲初還像以前一樣,叫我姨媽就好。」又轉向擦眼淚的欒姨媽,「妹妹也別太難過,好歹雲初還活著,不比愛兒,就這麼沒了⋯⋯」
見她們說話,那個俏麗的小丫鬟也低低地和廖淨初說起來。
她也是陪嫁丫鬟,叫芙蓉,剛剛被太太叫去問話了,她剛提的牡丹,便是柳兒嘴裡那個殉主的陪嫁丫鬟。
這裡是欒國的國都欒城,她姓欒,閨名雲初,父親是國子監祭酒。想了半天,廖淨初沒記起歷史上有個欒國,最後搖搖頭,前世歷史學的不好,興許是自己忘了,又或者是個異時空,便低聲問芙蓉其他事。
欒國崇尚文治,文風奢靡,她做為國子監祭酒──欒國最高學府校長的掌上明珠,自幼聰明伶俐,五歲便出口成章,七步成詩了,長大了更是棋琴書畫樣樣精通。
芙蓉還說,她曾連續三年在欒城一年一度的詩會上拔得頭彩,壓倒了大批的青年才俊,被譽為「曠世才女,欒城名花」。多少名士、才子慕名而來,踏破了欒府的門檻,無奈她自小便和鎮國公的四公子董愛訂了娃娃親,叫人扼腕嘆息。
董愛兄弟七個,姐妹四個,七兄弟名字取的是八德前七個字:忠、孝、仁、愛、信、義、和,四個姐妹分別為棋、琴、書、畫。
鎮國公是一介武夫,董愛自小便厭文喜武,喜交一些江湖朋友,很為欒祭酒所不齒,和國子監的名士一比,總覺得委屈了女兒,無奈一來國公府勢力大,二來兩府的夫人是親姐妹。
半年前,董愛就臥病在床,多方求治無門,國公府便請了個巫祝,竟說是邪病,讓沖喜,哪知病沒沖好,新婚三日,她便成了寡婦!
正說話間,柳兒端著熱好的藥走進來。
太太見了,就抓著她,「雲初快趁熱用了。」
廖淨初就皺了皺眉,不知這次的藥,還有沒有問題?
「雲初怎麼了?」見她不語,太太心裡有鬼,追問道:「不想吃這藥嗎?」
「這⋯⋯」廖淨初一時語滯,仔細想來,太太要毒啞她,無非是想讓她閉嘴,知道她失憶了,自然不會再害她,這藥應該沒問題了,略一猶豫,道:「這藥太苦了,我⋯⋯媳婦不喜歡。」
太太鬆了口氣,隨即皺皺眉,露出一絲不悅之色。
「雲初還是這樣,打小就不喜歡喝湯藥,每次生病,都是妳父親答應帶妳去國子監玩,妳才肯喝,如今失憶了,偏這些習慣忘不了。」見太太皺眉,欒姨媽嘆息道,接著話鋒一轉,「妳已經嫁人了,就不能再耍孩子脾氣,惹婆婆不高興⋯⋯」欒姨媽說著,眼淚又落了下來。
廖淨初乖乖地接過藥一口喝下。
剛漱了口,就有婆子進來道:「靈堂傳話,要舉行大殮儀式,讓四少奶奶去哭靈。」
「什麼,大殮!?」
「昨兒剛小殮,今日怎麼就要大殮了?」
太太和欒姨媽都變了臉。
那婆子撲通跪下,磕頭道:「奴才也不懂這些,聽巫祝說,四爺不及弱冠,為妖壽,不能按正常禮數殯葬。」
「兒啊!」太太尖叫一聲,淚如雨下,見太太哭,眾人也跟著嚎,屋裡頓時哭成了一片。
良久,張嬤嬤擦擦眼淚,上前勸道:「太太節哀,您總這樣,四爺在天之靈也難以安心,您就讓四爺安心地去吧!」
「我不難過,他天生就是個要帳鬼,是來討債的,這十七年來,哪一天讓我省過心?」止住了淚,太太狠狠地咬著細碎的白牙,「就這麼乾淨地去了也好!」又吩咐道:「去傳一聲,四少奶奶這就過去。」
第二章 哭靈
由婆子引著,廖淨初姍姍進入靈棚,只見條條白幛環擁下,將偌大的廳堂隔成兩邊,中間一條甬道,右邊幾十個和尚,雙手合十喃喃地超度亡靈;左邊是弔唁的賓客,甬道盡頭,便是靈堂,由一層輕薄的幔帳隔開,影影綽綽跪了一群女眷,一群婆子唱歌般的嚎哭聲隱隱傳出。
「四少奶奶到!」
隨著一聲高喝,廳裡的嗡嗡聲戛然而止,連那唱歌般的嚎哭都停了下來,和尚們低低的誦經聲立時清晰起來,百十道目光瞬間落在廖淨初的身上。
常言道:要想俏,一身孝。
她一身雪衣纖塵不染,娥眉輕蹙,嫋嫋娜娜,遠遠望去,彷彿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看著這位新寡的曠世才女,一雙雙灼熱的眼中,有惋惜,有憐憫,也有幸災樂禍。
廖淨初挺了挺肩,和芙蓉緩緩地沿著一層層幛幔向靈堂走去。
「這些大都是國子監的人做的⋯⋯」芙蓉悄悄地指著一幅幅輓聯,「您看,連唐公子都送了,四爺生前最討厭他們,說他們是無病呻吟,他們也從不登國公府的門,尤其這唐公子,一身的傲骨,除了陸公子,就數他和四爺最不對眼了。」聲音裡透著股驕傲,「他今日能來,一定是看您的面子。」
廖淨初就掃了一眼,果然甬道兩面掛滿了輓聯,一幅幅輓聯邀寵般在她眼前掠過,可惜,她一個字也不認識!
搖搖頭,廖淨初嘆息一聲。
哪知,只她這一個不經意的搖頭,便引來了一片唏噓,肅穆的大廳頓時騷動起來,不知她是不識字,眾人皆以為他們冥思苦想做出的悼詞,根本入不了這位曠世才女的法眼,不覺扼腕嘆息,他們終是沒有經歷她那種哀傷和沉痛,自然寫不出那刻骨的悼念。
突然而至的騷動,也讓廖淨初一陣心慌,她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好在有芙蓉扶著,不至亂了方寸,只挺了挺胸,在眾人的簇擁下,不疾不徐地走上靈堂。
丫鬟打起幔帳,廖淨初緩步走進內堂,裡面竟跪了幾十人,有些擁擠,卻一點也不顯亂,見她進來,幾十雙眼睛都聚在她身上,卻不說話,壓抑沉寂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廖淨初目光一一掠過眾人,除了大少奶奶外,竟一個也不認識。
「她是二少奶奶,閨名晁雪,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晁正旺的嫡女,府裡幾個少奶奶中,屬她最和善。」
知道她失憶了,見她目光落在大少奶奶身邊一個削肩細腰,柔柔巧巧的女子身上,芙蓉低聲說道。
打量了晁雪幾眼,目光便移向另一位少婦打扮的人,正迎上一束憎惡的目光,廖淨初心一顫,她才過門三天,此人怎會對她生出這麼大的恨意?
難道她是董愛的妾,那股毫無遮掩的憎惡,讓廖淨初忽然想起古代男人可以三妻四妾的,就多看了她幾眼。
大家都跪著,看不出個頭高矮,只感覺此人身形比晁雪粗壯,鴨蛋臉,吊梢眉,不同於大少奶奶的含而不露,此人一雙杏眼中透著股與生俱來的精明,配上一雙天生能說會道的薄嘴唇,一看就是個不肯吃虧的主。
「她是三少奶奶,閨名潘敏,是府裡有名的潑婦,四少奶奶和她說話一定要小心些。」
還以為是妾呢,原來竟也是位少奶奶!
聽了芙蓉的介紹,雲初心下狐疑,妯娌之間,不過是些財物上的紛爭,她哪來那麼大的恨意,彷彿偷了她的男人般!
心中疑惑,臉上卻不帶出來,廖淨初繼續看向其他人,和幾位少奶奶只在腰間和頭上束了腰絰和首絰不同,挨著她們的兩位姑娘和對面的三個五六歲的小蘿蔔頭,卻是一身重孝。
不用說,那三個小蘿蔔頭一定是五爺、六爺、七爺,那⋯⋯這兩位便是小姑了?
「三小姐和四小姐。」芙蓉適時道:「已經給大姑奶奶和二姑奶奶報了喪,這兩日就能回府。」說著,芙蓉扶她跪了下來,「四少奶奶可以領哭了。」
哭!
廖淨初一怔,她還真忘了到靈堂是要哭的。
又不是水龍頭,那眼淚哪能說來就來,跪在那兒,眼睛使勁地眨啊眨,卻一滴淚也擠不出,更別說像那些婆子般發出抑揚頓挫,時斷時續的美妙哭聲了。
聚在臉上的目光漸漸地變得灼熱,廖淨初甚至能聽見人群裡發出嗤笑聲,心撲撲地跳起來。
正無措間,就聽堂上有人高聲喊道:「聖──旨──到!」
響亮亮的一聲高喝,連念經的和尚都住了嘴,偌大的靈堂,幾百號人,彷彿進入無聲畫面般沉寂下來,包括剛剛喊話的人,都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
廖淨初偷眼向門口望去,只見門口快步走進兩排身穿麻衣的小廝,順著甬道,迅速地撤下圍帳,緊隨著他們進來兩列小太監一字排開,垂手立在甬道兩側,目不斜視。
那些撤帳的小廝一直向前,只留了阻隔內眷的薄帳,才算了事,紛紛退到後面跪了下去。
就聽一陣粗重的腳步聲傳來,兩個身穿罩衣的太監恭恭敬敬地捧著兩軸聖旨,昂首挺胸走上來,後面亦步亦趨地跟著一個器宇軒昂的中年男子和一個風度翩翩的俊美少年,都是一身的素衣,貴而不華,頭不帶冠,腰束麻絰。
他們是誰?
廖淨初正猜測著,那太監已面南而站定,口中高呼:「鎮國公董繼良接旨!」
「臣董繼良恭請聖安。」
「草民董仁恭請聖安。」
噢,原來是公公和三伯,見兩人跪下接旨,不用再猜,廖淨初已經知道了。
「鎮國公世子董愛之妻董欒氏接旨!」
廖淨初正偷眼打量著她那威嚴的公公,太監又喊了起來,來自現代的她一時竟沒想起她就是那個「董欒氏」,見她不動,芙蓉急得直拽她的衣服,一怔之下,廖淨初反應也夠機敏,照葫蘆畫瓢,高聲回道:「民婦董欒氏恭請聖安!」
聽見她清亮的聲音,董仁眼睛一亮,抬頭向幔帳裡望去。
感覺一束灼熱射來,廖淨初就偷偷回望過去,正對上那桃花眼中毫無遮掩的一抹赤裸裸的情慾,身子一顫,廖淨初迅速挪開了目光,心裡一陣惡寒。
他還是人不?
董愛就躺在她身後,屍骨未寒,他就惦記上了她。
正胡思亂想間,那太監已展開聖旨,高聲念了起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鎮國公世子董愛⋯⋯」
滿篇的之乎者也,廖淨初聽得暈暈呼呼,念到最後,只聽明白董愛被追封了「武平」的諡號,又賜了些助喪的衣衾,她則因為什麼性情剛烈,天資敏慧,被封了四品誥命,要她斷七後進宮謝恩。
伴著一道道嫉妒的目光和唏噓聲,廖淨初隨著鎮國公叩謝聖恩,那太監也收了聖旨,上前弔唁董愛。
送出傳旨太監,小廝們隨後上前重新掛回幔帳。
「四少奶奶,該您哭了⋯⋯」
見廖淨初看著門口發怔,司禮婆子悄悄地提醒她。
靈堂上的氣氛也讓她感覺陣陣悲哀,可畢竟沒見過董愛,讓她乾巴巴地去哭,廖淨初還真沒那麼豐富的感情。
「大家都等著您呢,要不,您就閉著眼睛乾嚎。」見她無動於衷,芙蓉有些發急,「無論如何,總得做做樣子。」
眼睛悄悄向四周掃去,果然,包括念經的和尚都朝這邊望。
眨眨眼,再眨眨,那眼淚彷彿捉迷藏般,無影無蹤。
肅穆的靈堂上,落針可聞。
「剛得了誥命,能憋住笑就難得了,哪能哭出來?」
嗤的一聲,潘敏首先冷笑了起來,內堂頓時一陣騷動。
「說的就是。」董書接話道:「大哥征戰沙場,為國盡忠,大嫂也不過五品誥命,她一來就是四品,當然美了!」
「哼,虛情假意!」
「四爺若不是被她氣的,哪會就走了,倒便宜了她,只跳了個湖,就得了個誥命!」
「那叫能耐,有本事妳跳,看能不能那麼巧,就被江公子抱回來,又得了個誥命。」
「四少奶奶快哭啊!」芙蓉急得臉色通紅,「您一帶頭,陪哭的婆子就會嚎起來,什麼聲音都遮住了。」
看著芙蓉一副恨不能替她哭的樣子,廖淨初忽然想起前世的他。
他也是這樣,只要是她的事情,他比她還急,醫科大四年,他一直站在她身後,由著她欺負,總是一臉和煦的笑,柔柔的、暖暖的,包容著她的任性,她的固執,他們只簡單吃個路邊攤,手把手散散步,空氣中都散發著愉悅的香氣。
前塵往事如潮水般湧上心頭。
那是一個靜謐而安詳的夜,畢業狂歡中喝得天昏地暗的她,纏著他去看星星,他像往常一樣的包容,一樣的寵溺,一面聽她胡言亂語,一面帶她到陽頂山,就在快抵達山頂時,突然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呼嘯,那是傳說中的土石流,他緊閉著唇,試圖將她推出泥漿,她卻緊緊地抱著他不肯撒手,那一刻,她清晰地看到他那雙絕望的眼睛變得深情,似乎還帶著一抹笑意,清晰地感覺生命一點一點地在呼嘯聲中流逝⋯⋯
她來了這裡,他又在哪裡?會不會這樣想她,他們曾約定要生生世世的,這一世,他會來找她嗎?
記憶穿越回前世,他的身影清晰地閃現眼前,廖淨初一陣揪心,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伴哭的婆子立刻跟著就嚎了起來,受哭聲感染,廖淨初想起她前世的家人朋友,更想起她這一世的孤苦,索性也放聲大哭起來。
「四少奶奶節哀⋯⋯」不一會兒,司禮婆子就開始勸,「您哭傷了身體,四爺泉下也不會安心⋯⋯」見她還在哭,那婆子就皺皺眉。
靈堂上的哭,也是有講究的,她這是怎麼了?
哭得沒形象也就罷了,竟沒完沒了,她不停,其他人就不敢停,可她哭得毫無章法,一點不累,其他人可都在那兒吊著嗓子呢!
眼看著伴哭的婆子們臉都憋得通紅,廖淨初卻沒停的意思,反而越哭越傷心,司禮婆子急出了一身的汗,求救地看向幾位少奶奶。
「四少奶奶節哀,人死不能復生。」見大少奶奶沒動,晁雪上前勸道:「您哭壞了身體不要緊,萬一有了四爺的骨肉,傷了胎氣就不好了。」看了眼大少奶奶,「念忠少爺體質不好,就是大少奶奶當時哭壞了身子,胎裡帶著病。」
晁雪一句話,彷彿關緊了水閘般,廖淨初的淚水瞬間被嚇了回去,不知所措地看著她,手下意識地按向小腹。
大婚才三天⋯⋯不會吧!
「二少奶奶別介意,四少奶奶失憶了。」見她失態,芙蓉解釋道:「連府裡的人都不認識了。」
晁雪驚訝地張大了眼,看向大少奶奶。
「二妹快別亂說!」大少奶奶不滿地看了她一眼,「四妹進門才三日,元帕一直沒送到上房,怎會有喜?」
元帕?
廖淨初一怔,隨即心頭一喜,她也聽說過,古代新媳婦進門,洞房夜要留元帕交給婆婆檢驗,以證明新婦的貞潔,她沒元帕,一定是沒圓房,畢竟董愛大婚時已病入膏肓。
正想著,就聽身後「嗤」的一聲冷笑。
「聽說四少奶奶出嫁前,祭酒府門庭若市,她每日和才子詩詞歌賦,風花雪月的,到四爺這兒,都不知第幾手了,有元帕才怪?」廖淨初循聲回頭,潘敏正扯著尖細的嗓子,見她回頭,挑釁地撇撇嘴,聲音更加刻薄,「真有了身子,還不知是誰的野種呢!」
沒有元帕難道不是沒圓房,是⋯⋯
廖淨初腦袋嗡的一聲,下意識地看向芙蓉,芙蓉早已面紅耳赤,正瞪著兩隻圓鼓鼓的眼睛看著潘敏,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樣子,見她看過來,諾諾地說道:「四少奶奶的起居都是牡丹打點⋯⋯」
芙蓉言外之意,她也不知為什麼沒有元帕。
求助地瞥向大少奶奶,她正低頭繫著有些鬆散的腰絰。廖淨初心一沉,好端端的,她提出元帕之事,到底何意?
「晦氣鬼,掃帚星!」見她面色平淡,毫無羞愧之意,董書啐了一口,「三嫂說的是,四哥就是被她剋死的!」
董愛的死,於她何關?
他早已病入膏肓,她本為沖喜而來,大婚三天就守了寡,真正的受害者應該是她,不同情也就罷了,竟說她剋夫,說她命硬,是掃帚星!
今日真把一個「晦」字賴到她身上,怕是以後就永無翻身之日了!
直視著這位吵著鬧著要退婚的董書,廖淨初胸中怒意滔天。
空氣瞬間繃得緊緊的,靈堂上暗潮洶湧。
「瞧我這記性,四少奶奶進門時,四爺早就起不了床,沒有元帕,自然是還沒圓房。」緊繃之勢一觸即發,晁雪就自責起來,「都是我不開眼,多嘴多舌。」誠懇地看著潘敏和董書,「三少奶奶、三小姐,給我個面子,都少說兩句,行嗎?」
「大家關起門來,各過各的日子⋯⋯」潘敏柳眉一挑,「誰比誰有面子!」
「誰說四哥起不了床,幾百雙眼睛看著,他是好好的身子拜的堂。」
「就是,好好的四爺,大婚第二天就吐血,不是剋的,是什麼?」
晁雪的臉一白,扭頭跪到原處,不再多言。
沒人再勸,眾人也樂得看熱鬧,略顯擁擠的內堂頓時開鍋稀粥般熱鬧起來,芙蓉的臉色已變成了紫茄子。
出乎意料,沒有想像中的惱羞成怒,更沒有唇槍舌劍的回應,如置身事外般,廖淨初神色淡然,拍拍芙蓉,示意她取冥紙。
接過冥紙,廖淨初就跪在靈前的泥盆旁,專心地燒起來。
如打出的拳落在棉花上,潘敏、董書等人叫嚷了半天,沒人回應,也覺得沒意思,漸漸地就住了嘴,看著廖淨初冷笑。
燒得差不多了,廖淨初就恭恭敬敬地朝董愛磕了三個頭,悲戚地說道:「四爺,妾聽說人死之初,魂魄會守候在親人身邊,要七天才離開府邸,歸於地府,妾知道,您一定在這兒,只是妾看不到您⋯⋯」
幾句話說得眾人渾身發毛,後背直冒涼風,這才想起,四房裡不是四少奶奶一個人,還有一個四爺不聲不響的躺在那兒。
內堂霎時靜了下來,只聽得泥盆裡呼呼的火苗亂竄聲和廖淨初如泣如訴,讓人毛骨悚然的低語。
「四爺好狠的心,既然不能長相伴,不能保護妾,何必娶妾,如今您撒手人寰,留下妾孤苦無依,任人欺凌⋯⋯」又添了一把冥紙,「妾本想隨您而去,奈何老天不收,想是您念著塵世間尚有高堂,心願未了,不肯讓妾隨您而去,妾聽您的,情願嘗盡離亂之苦,留在塵世替您侍奉高堂,全了您的心願,只是您屍骨未寒,妾就被人凌辱,被說成是掃帚星,甚至連清白都遭到質疑⋯⋯」
說到這兒,她的目光緩緩地從眾人臉上一一掠過,恍然間,那冷森森的目光中有股說不出的驚魂,看得眾人臉色煞白,牙齒打顫,一個個都慌亂地低下了頭,哪敢和她對視。
廖淨初嘴角就翹了翹,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汙了妾的清白不要緊,但讓您死後不得安寧,聲譽受損就是妾的罪過了,妾知道您就在這裡,能聽到妾的話,四爺若真心疼妾,憐惜妾一個人在世間的孤苦,認為妾不是掃帚星,承認妾是清白的,就求您出來,在眾位嫂子和小姑面前說句公道話!」
清冽的聲音,悲涼中透著一股毛骨悚然,伴著寒風擊打窗櫺的嗚咽聲,陰森森的,讓人心驚肉跳,眾人下意識的看向董愛。
還好,他紋絲沒動地躺在那兒,只腳下的長明燈一閃一閃的,發出幽幽的藍光⋯⋯
「白的就是白的,黑的就是黑的,裝什麼鬼?」
見沒動靜,潘敏就大著膽子說了一句,打破了一室的驚悚,陰森森的氣氛就活了幾分,眾人都長出了一口氣,有膽大的正要附和,突然,彷彿應驗般,自灼熱的泥盆邊,憑空生出一股旋風,順著供桌向前颳去,吹得冥錢四處紛飛,白幔沙沙作響,董愛腳下的長明燈更是一跳一跳,幽藍幽藍的火舌竄出老長,有如毒蛇吐信般嘶嘶作響。
忘了壓冥錢,眾人都睜著驚恐萬狀的眼,看著那股旋風,向供案後吹去,彷彿有意識般掀起了董愛頭上的往生被,露出青黑猙獰的一張臉!
「媽呀!四爺顯靈了!」
「四爺饒命⋯⋯」
「哥哥饒命,妹妹無意冒犯您,妹妹相信四嫂是清白的,再不敢胡說⋯⋯」
不知誰發出的第一聲尖叫,靈堂前頓時炸了鍋,亂做一團,眾人本能地想逃走,才發現雙腿有如灌了鉛,竟挪不動半步,軟泥般跪在那兒,鬼使神差地磕起頭來,語無倫次地祈求董愛寬恕,發誓再不敢質疑四少奶奶的清白。
一直跪在廖淨初身後的柳兒竟軟軟地暈了過去,被一個大膽的婆子抱住,大聲呼叫起來。
不怪這些人害怕,古人迷信,這突如其來的旋風已讓人毛骨悚然了,再加上董愛去世時,眾人都見過,原本一張灰白的臉,如今突然變得青黑,自然是發了怒,要替四少奶奶出頭,哪有不怕的。
紛亂中,還是大少奶奶冷靜,沒見她動作,原本離供案幾米遠的她,一晃神,已站在董愛身前,玉手輕抬,壓下被風掀起的往生被,遮住了那張青黑猙獰的臉。
董愛的臉被遮住,旋風也消失了,眾人一下子都癱在了地上。
廖淨初不迷信,自然不會相信董愛真是為她出頭,顯了靈,但她也被驚住了。
不為別的,只為董愛那青黑猙獰的一張臉!
原本,聽眾人說得不堪入耳,廖淨初早已怒火中燒,但她也知,事涉個人清白,她當眾申辯只會越描越黑。
畢竟是現代人,見眾人欺她孤寡,竟當著她的面蜚短流長,胸中自是怒意難平,雖知出口辯駁不智,可也不想就那麼便宜了這些人,正無奈間,一眼瞧見已撤了窗櫺紙的南窗,靈光一閃,便想出了這個讓死人替她出頭的主意。
按說古代的取暖條件差,正值春寒料峭,不會開窗這麼早,但靈堂不比別處,要燒冥錢,泥盆裡的紙是不能斷的,煙灰太大,自然要開窗。
視窗不時飄進的冷風,讓她想起了美國電影「龍捲風」,這龍捲風便是冷熱對流產生的。
正常燒紙,為免煙灰太多和泥盆過熱而炸裂,大都一張一張地往泥盆裡投,但廖淨初不是,像是為了取暖般,直接就將泥盆填得滿滿的,把火燒得旺旺的,火苗竄起一尺多高,奴才們雖看不過眼,暗道她太浮躁,但她是苦主,哀悼亡夫,想多送些冥錢,誰也不敢攔著。
就這樣,泥盆周圍很快就熱起來,正巧一股寒風吹進來,於是便有了剛剛的一幕。
至於把董愛臉上的往生被揭起,嚇得眾人屁滾尿流,可是純屬巧合,廖淨初也沒想到會有這樣出其不意的效果,暗暗感激老天幫忙的同時,也為董愛的臉色震驚不已。
什麼病去世後,能讓人的臉色變得青黑?
翻遍了記憶,廖淨初毫無頭緒,感覺一束如寒星般的目光看著她,她就沉靜地迎上去,卻是大少奶奶正冷冷地打量著她,身體不覺一顫。
好犀利冷靜的眼神,難道她不怕鬼?
正猜測間,堂外一聲高喝:「翰林院侍讀學士,殿閣大學士,墨帝十二年狀元,陸軒陸文翰拜祭!」
大廳中立時響起一陣嗡嗡聲,隔著薄紗,只見一身穿石青色長衫,頭戴綸巾,溫文儒雅的公子順著甬道從容走來。
他俊美的臉上,一雙眼睛深邃如黑潭般,熠熠生光,眉宇間透著一股讀書人的清氣,望著這似曾相識的面孔,廖淨初一陣失神。
此人是誰,怎麼竟有一種非常熟悉的感覺!
「四少奶奶,您已嫁給四爺了,還是忘了他吧!」芙蓉悄悄拽她,「三少奶奶正盯著您呢!」
雲初疑惑地回過頭,「他是誰?」
芙蓉差點咬斷舌頭,她怎麼忘了,四少奶奶失憶了。
「他是陸公子,是姚相爺的得意門生,也是祭酒府的常客。」廖淨初目光逼人,芙蓉只好老實回答,「您和他⋯⋯很是投緣,但他和國公府一向沒有來往。」
「姚相爺的門生?」
「姚相爺是大少奶奶的父親。」
「大少奶奶竟是相爺之女!」廖淨初一怔,「叫什麼名字?」
難怪她如此沉靜,處事精明卻含而不露,全不是潘敏的潑辣作風,原來竟是相爺之女,不知潘敏又是誰的女兒?
「大少奶奶閨名姚闌,是姚相爺的嫡次女,她的嫡親姐姐是⋯⋯」見陸軒跪下,芙蓉忙拽她,「四少奶奶快還禮!」
廖淨初就隔著紗帳和陸軒對著磕了三個頭,算是還禮。
陸軒並沒起身,接過小廝遞上的冥紙,在泥盆裡燒了,高聲念道:「嗚呼董愛!不幸夭亡!生而為傑,死而為雄,蓋修苦短⋯⋯」
沉痛的聲音,穿透了整個大廳,靈堂霎時沉寂下來。
廖淨初就偷眼望去,正對上陸軒瞧過來,四目相碰,如電擊般,廖淨初一陣顫慄,那雙眼裡的憐惜、心痛和對視的霎那流露出的絲絲暖意,讓她終於想起為什麼會那麼熟悉了。
是這雙深邃而多情的眼,和前世的他那麼的神似,一時間,廖淨初感到全靈堂的人都能聽到她的心跳聲,紅暈悄悄地爬上了兩腮⋯⋯
「哼,就說她是個水性的!」
見廖淨初和陸軒眉目傳情,臉色泛紅,潘敏又譏諷起來,董書就跟著嗤笑一聲,「就是,他和我們府裡從沒來往,去年還在翰林院作詩諷刺四哥,轉眼間就做出這樣沉痛的悼文,來勾誰的魂⋯⋯」話說了一半,對上廖淨初那冰冷犀利的目光,不由一哆嗦,聲音戛然而止,她想起了董愛還躺在那兒看著呢!
潘敏、董書低了頭,其他人自是不敢出聲。
見眾人靜了下來,廖淨初暗暗咬了咬牙,她不是貞潔烈女,也懂得隨遇而安,如果她穿越而來,註定要與董愛結為夫妻,她不會抱怨,會好好地經營,即使沒有愛,只要兩個人相依相敬,總可以平平安安地度過餘生。
可如今那個唯一能保護她,能為她遮風擋雨的人,已然長逝,留給她的卻是一身的蜚短流長。這一刻,廖淨初深深地體會到,儘管她貴為當家少奶奶,貴為國子監祭酒的嫡親女兒,貴為欒城的曠世才女,但在這深宅大院中,因為死了男人,也便無依無靠了。
還好,欒姨媽在府裡,她一定要說服她讓自己回祭酒府守寡。
無論如何,這國公府是不能住的!
陸軒那抑揚頓挫的聲音,好似一首如泣如訴的歌,透過朦朧的輕紗,環繞在內堂,恍然間幻化成那首旋律優美的《鳳求凰》,漸漸地,廖淨初的目光深邃起來⋯⋯
那雙眼睛,一定是他的,他來找她了,她要和他再續前緣!
一股寒風襲來,廖淨初猛地打了個寒顫,下意識看向董愛腳下忽明忽暗的長明燈。
董愛在怪她嗎?
聽著那如毒蛇吐信般的嘶嘶聲,廖淨初嘴角漾起一絲自嘲。
丈夫屍骨未寒,她就在靈堂上考慮改嫁的事,不知她是不是古往今來第一人?
可不考慮這些,她又能如何?
上有婆婆要毒啞她,下有小姑尖酸刻薄,妯娌個個陰陽怪氣,還有一個色咪咪的三伯虎視眈眈!
如此一個等級森嚴的大宅門,讓她一個對古代規矩禮儀一竅不通的現代人,如何生存?
如有可能,她也不願如此。
第三章 籌謀
波耶波羅蜜⋯⋯
不行!
嗡嘛呢叭咪吽⋯⋯
還是不行!
再來,芝麻開門!芝麻開門⋯⋯
一大早,廖淨初便試著念她前世看過、聽過的各種咒語,念了一遍又一遍,可擺在眼前的書,仍是一個字都看不懂,古琴就更不用說了,仔細搜索了一遍記憶,仍榨不出半分靈感、作出一句辭賦來。
這些神奇的咒語,終究只是一個傳說!
一腳踢開古琴,狠狠地把書扔了出去,廖淨初一陣沮喪,這一刻,她終於大徹大悟,這具身體除了美貌和柔弱外,那絕世的才華和各項技能,一點都沒留給她。
欒國崇文,別說大家小姐,就是有些體面的丫鬟,妓院的姑娘張口都能賦上幾句,而她卻什麼都不會了,偏又身在欒國,頂了個曠世才女的頭銜,讓她如何面對接踵而來的考校?
最要緊的,陸軒是欒城著名的才子,她卻目不識丁,這讓她如何再續前緣,讓她情何以堪?
「麻黃湯中用桂枝,杏仁甘草四般施⋯⋯」
閉著眼睛,廖淨初背了半天,前世學的那些湯頭歌、藥方、黃帝內經還都沒忘,依然可以倒背如流。
只是,會這些有什麼用?
在欒國行醫被列為下九流,大夫的地位很低賤,而且女子不能行醫,想到這些,廖淨初就心灰意冷。
「四少奶奶,您這是做什麼?」芙蓉推門進來,瞧見一地的狼藉,不禁叫了起來,「這把獨幽琴是鐘離大師的絕世之作,用的是勝過精金美玉的古良材,怕是欒國再找不出第二把了!」
抱起琴,芙蓉哀怨道:「奴婢知道您心情不好,但也不能拿琴出氣呀!不說它珍稀,單說它是陸公子不知花費了多少心血,耗費萬金求來,您也不該辜負了。」
「陸公子?」雲初一怔,「這琴⋯⋯是他送的?」
想起那雙眼中的深情,廖淨初的心就一暖。
「陸公子說,這把琴除了您,別人是用不起的。」小心翼翼地擦拭著獨幽琴,芙蓉繼續抱怨,「怕四爺猜忌,當初姨太太不讓您帶,您哭著鬧著要帶⋯⋯」
「別擺在那裡了,收起來吧!」
「四少奶奶,這⋯⋯」
這可是她的最愛,怎麼竟要收起來!?
還記得大婚第二天,四少奶奶便讓人把它擺在臥室裡彈了起來,四爺黯然失神,接著便吐了血,第三日便去逝了。都知道這琴是陸軒所送,府裡也因此盛傳四少奶奶婚前不貞,和陸軒有染,氣死了四爺,是個掃帚星。
沒想到如今四爺走了,她卻要將琴收起來,話說了一半,芙蓉生生地嚥了回去,收了也好,守節的女人最見不得這個,那些事情早該忘記的。
「姨太太明兒要走,四少奶奶過去看看吧!」收了琴,芙蓉扶廖淨初在銅鏡前坐好,「她這一走,以後再見,又不知什麼時候了。」
「怎麼這麼安靜?」從銅鏡中看著為她梳妝的芙蓉,廖淨初問道:「一大早的,其他人都去哪兒了?」
「柳兒自那日昏倒被太太喚去,就一直沒回來,今兒靈堂撤帳,鶯兒一早過去幫忙了。」
廖淨初點點頭,「妳⋯⋯知道牡丹是怎麼死的嗎?」
「太太說她是自殺殉主⋯⋯」提到牡丹,芙蓉的眼圈就紅了起來,「奴婢卻聽落雁湖的紅姑說,遠遠地瞧見您和三爺說話,後來不知怎的,您就落了水,聽到牡丹喊救命,她一抬頭,就瞧見牡丹被三爺一掌拍入河中。」
三爺!
靈堂上那個俊美的少年?
牡丹竟是被他害死的,這麼狠毒,他為什麼要害她和牡丹?
想起靈堂上那赤裸裸的一瞥,廖淨初心中一動,像是抓住了什麼,答案呼之欲出,卻不敢再想下去。
「紅姑沒聽見我和三爺說些什麼嗎?」見芙蓉搖頭,廖淨初回頭囑咐道:「晚上妳帶些碎銀,想辦法把她叫來,記得,千萬別被人瞧見。」
芙蓉神色一暗,「奴婢心裡疑惑,前兒去找她,落雁湖的人都被換了。」
「換了!妳沒打聽一下,他們去了哪裡?」
「奴婢打聽了,落雁湖的人都是新來的,一問三不知,其他人一聽紅姑的名字,立時變了臉,二話不說扭頭就走。」瞄了眼門口,芙蓉壓低聲音,「奴婢懷疑,那天您根本不是自殺⋯⋯」
「這麼說,除了三爺以外,府裡再沒知情人了?」
「也許⋯⋯」話說一半,芙蓉突然閉了嘴。
「也許什麼?」
「也許江公子知道內情。」芙蓉的聲音突然急促起來,「不過,此人陰險狡詐,您千萬別去招惹他。」
「江公子?」廖淨初索性轉過身,看著芙蓉,「聽說是他救了我。」
「老爺太太已經賞賜了,不過是個幕僚,您不用特意感謝的。」
「幕僚?」
「瞧奴婢這記性,又忘了您失憶了。」芙蓉一拍額頭,「這江公子名叫江賢,原是黎國的一位侯爺,兩年前反叛黎國,被大內侍衛追殺,走投無路時被老爺救下。」
黎國?
廖淨初一怔,難道這個時空除了欒國,還有別的國家?
「黎國在哪兒?」
見她連這都忘了,芙蓉一陣心酸,轉身斟了杯茶遞上來,耐心地解釋道:「隔著一條欒河,黎國就在欒國北面。還有一個赤國,是三國中最小的,位於欒河下游,偏安於東南一隅,四少奶奶以後出去,千萬別說連這都不記得。」
怕她在人前出醜,芙蓉就耐心地介紹起三國的情形。
和欒國不同,黎國武風盛行,黎國的武士以剽悍著稱,民間流傳著一句俗語,黎國莫動手,欒國莫開口,就是說,如果你到了黎國,千萬不要和人動手,難說你對面就是個武林高手,一拳便打的你滿地找牙;到了欒國,沒兩把刷子,千萬不要談詩論賦,那裡三歲孩子都能吟誦兩句。
欒國獨佔土地肥沃、物產富饒的南方,與武風盛行的黎國劃河而治,卻能屹立二百年而不衰,主要便是仰仗欒河上游的龍口峽天險,那裡素有「一夫當關萬夫莫敵」之稱。
原來,這裡竟有三個國家,不知另兩個國家怎樣,是否重醫?
握著有些發涼的茶,廖淨初的眼睛星辰般亮起來。
「那⋯⋯」將茶杯遞給芙蓉,「他為什麼要反叛黎國?」
「不知道。」芙蓉搖搖頭,「四少奶奶,您別理他,他不僅是個貳臣,更嗜酒好淫,是花街柳巷裡的常客,聽說玲瓏坊頭牌蘇卿憐就被他一直包著,欒國才子都罵他。」芙蓉轉身續了杯熱茶遞過來,「您是失憶了,他和我們府裡的三爺、大將軍之子旬廉是出了名的放浪,被稱為欒城三浪子。」
聞言,廖淨初就皺了皺眉。
他救了她,原本心裡存了一份感念,不想竟是這麼不堪的一個人物,董國公和太太已經出頭了,她不謝也罷。
「他如此劣跡,太太竟還容他,府裡都是嬌客,就不怕⋯⋯」
「誰說不是,三少奶奶天天吵著鬧著說是他帶壞了三爺,要太太攆他走,都被老爺攔下了,好在他兔子不吃窩邊草,不像三爺,這府裡但凡有幾分姿色,被他看上,都要去招惹。」
「老爺為什麼留他?」
「說是留他教幾位爺武功,總之您以後見到他和三爺一定要繞著走!」
廖淨初點點頭,黎國的事情,她可以找別人打聽,犯不上沾惹那個浪子,她是打定主意要回欒府的,想是也不會見到此人。
「妳和柳兒她們⋯⋯」想起靈堂上元帕之爭,廖淨初問道:「都是丫鬟,為何只有妳打點起居?」
「柳兒是太太送的,鶯兒是大少奶奶送的,都是指定了做通房的,單等您過門後就開臉,身份都比奴婢高。」使勁地擰著帕子,芙蓉滿眼委屈,「尤其那個柳兒,四爺一刻也離不開,您又寬厚仁慈,就少把她們當丫鬟使喚。」
才過門,婆家就已準備了兩個小妾給自己的夫婿,沒有給她們來個下馬威,反倒供了起來,是寬厚仁慈,還是愚不可及?
想起那個哭腫了雙眼,在靈堂上昏過去,長相酷似姚闌的柳兒,廖淨初一哂。
「時辰不早了,怕是姨太太要等急了⋯⋯」找出一件白狐皮大氅,芙蓉一邊給雲初披上,一邊催促。
回過神,雲初就點點頭,是該去看欒姨媽了,她一定要回祭酒府守寡。
※ ※ ※ ※ ※ ※ ※ ※ ※ ※ ※ ※
「這樣身子是否舒服些了?」換了個姿勢,雲初半跪在大炕上,又給太太揉捏著有些僵硬的脖子,「聽喜竹說,您今早只喝了半碗粥,姨媽要看開些,無論怎樣,這日子總還是要過。」
回娘家的提議被欒姨媽斷然拒絕了,並訓斥了她一頓,這使雲初清楚地意識到,國公府四少奶奶這個頭銜,就像一道枷鎖,已經牢牢地禁錮了她,別說追求美好愛情,就是她想要自由地呼吸,娘家,婆家都不許她越雷池一步!
雖然她不氣餒,娘家不支持,她也要離開這鬼氣森森的國公府,獨自去闖。可是她一個肩不能擔,手不能提的弱女子,一沒銀子,二沒工作,對欒國整個大環境更是一無所知,想要離開國公府談何容易。
思前想後,雲初決定先留下來,等翅膀硬了再飛走。
打定了主意,雲初就不得不來討好這位國公府的最高領導人了,儘管太太曾想毒啞她,可為了切身利益,她必須忘了這事兒,主動和她修好。
已隱約猜出太太下毒背後的隱祕,雲初相信,畢竟是她的親姨媽,只要她裝聾作啞,太太再不會怎樣她的。
「真是好孩子,妳自己⋯⋯還過來勸我⋯⋯」
頸部傳來的陣陣舒暢,讓太太古板的臉祥和了許多,想起雲初小小年紀便守了寡,此後便是幾十年的冷月寒星,青燈煢煢,心裡便生出一絲不忍,「多好的孩子,不想竟也和我一樣的命苦⋯⋯」說著,太太落下淚來。
氣氛隱隱地透著幾分哀傷,喜竹忙遞過帕子,「太太想開些,四少奶奶說的對,再苦,這日子總還是要過的。」
感覺到那種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慟,雲初手指就是一顫,索性停下來,接過帕子為太太擦眼淚,「姨媽擔心媳婦受苦,把跟了您多年的喜蘭、喜菊都送給了媳婦,有您這麼疼愛,媳婦⋯⋯也不算命苦。」
太太眼底閃過一道光芒,眼角打量起雲初。
陽光透過薑黃色的窗櫺紙,灑在她素白的孝衣上,泛起點點金黃的光暈,給她清瘦的臉龐添了幾分祥和,恍然間一幅活生生的母慈子孝圖,不覺間,太太就安下心來。
「好孩子,委屈妳了,她們伺候得還好嗎?要是不滿意妳只管說,不用看我面子。」
身邊多了兩個門神日日監督,會好才怪!
手指輕輕為太太揉著太陽穴,雲初細聲道:「比芙蓉細心多了,大嫂瞧著都眼紅,直說您偏心呢!」
「她就那張嘴。」太太舒心地倚著大迎枕,「嗯,被妳揉揉,舒服多了,這兩天一直睡不好,這顆頭就像快裂開似的。」
雲初嘴角劃過一絲笑意,果然,心思沒白費,領導高興了,她的日子就會好過了,手指轉向百會穴,「姨媽這是太勞神了。」
太太舒服地閉上了眼,「可不是,打愛兒病情加重,就沒睡過一個好覺⋯⋯」聲音漸低下去,「從沒發現雲初有這手藝,什麼時候學的?」
手指一滯,光想著打溜鬚,竟忘了太太比她瞭解自己的過去,這謊可怎麼圓?
感覺額頭的手指停下,恍惚睡著了的太太驀然睜開眼,就見雲初臉色微微發白,陷入沉思,心不覺軟了幾分,「雲初失憶了,那些事情,想不起來就別想了。」
雲初點了點頭,「以前喜菊常給您揉捏,結果您把她送給了媳婦,看著您日漸憔悴,媳婦打心裡不安。」
「她的力道可沒妳這麼好⋯⋯」太太微笑起來,感覺到額頭的手有些心不在焉,便坐起來,拍拍炕,「揉了一上午,雲初坐下來歇歇吧。」
「媳婦⋯⋯」
姚闌來了!
想說媳婦不累,快點把太太揉睡了,她好早點下班。雲初剛開口就聽見院裡一陣細碎的腳步,瞄了眼太太,見她毫無所覺,雲初的心就飛揚起來。老天總算沒有完全拋棄她,記憶全失的同時,又給了她一個小小的驚喜,她的六識異於常人!
尤其聽力,她坐在屋裡就能聽到院外的聲音,而且只聽到一次,就會記住這聲音的特徵,下次就能依聲音判斷出來人是誰,一開始她還以為是古代的建築隔音不佳呢!
不想姚闌看到她會按摩,胡亂猜疑,雲初收回手,斟了杯茶,遞到太太手邊,「姨媽喝茶。」在她身邊坐下,雲初拿起喜竹做了一半的針線端詳,「喜竹的手真巧,做給誰的?」
「外面做的鞋底又薄又硬,太太穿不慣,奴婢正趕著做幾雙素面的。」見她翻來覆去地端量,喜竹一把奪過去,臉色微微漲紅,「讓四少奶奶見笑了,您的女紅堪比宮廷御品,奴婢怎敢跟您比。」
堪比宮廷御品?
雲初心裡咯答一下,不是說古代會讀書的女人都不會女紅嗎?怎麼那曠世才女兩樣都會?偷睨了眼太太的神色,她不會讓她給做鞋吧?
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一顆心撲通亂跳,臉上神色卻不變,聽姚闌的腳步漸行漸近,雲初就遺憾道:「喜菊就沒妳這福氣,這兩日後院的婆子仗著資歷老,越發的使喚不動,把喜菊折騰得焦頭爛額。」
太太皺皺眉,「妳母親臨走時也說起這事兒,讓我好歹把妳院裡的人給換了,等我見了瀾兒,再催催。」
果然,拍馬屁的好處立竿見影,早發現她屋裡就像雜牌軍,派系叢生,要想謀劃出府,她必須和領導搞好關係,暗建自己的嫡系部隊,於是在欒姨媽斷然拒絕她回娘家守寡時,雲初便提出要買奴才,尤其那兩個未開臉的通房,她是堅決不留的,欒姨媽本就出身大宅門,也明白這其中的道理,自然極其贊成女兒,由她出面,太太也不好反對,做為交換,太太索性將喜菊、喜蘭安插進來,美其名曰心疼雲初。
欒姨媽走的第二天,喜菊、喜蘭就走馬上任了,可是買奴才的事卻一直沒提,鬧得她在自己屋裡連咳嗽都不敢大聲,如今見太太主動允諾,雲初嘴角翹了翹。
姚闌馬上就到,這事兒成了。
果然聽小丫鬟來報:「大少奶奶過來了。」
太太就笑起來,「真不經念叨,剛說她,她就來了。」又朝小丫鬟道:「快請進來。」
見雲初坐在炕上親密和太太聊天,姚闌眼底就閃過一絲陰鷙,接過迎春手裡一盤鴿子蛋大的金桔,遞上來,「太太快嚐嚐,這是臺州府尹孝敬給家母的,說是專門養在屋裡的盆桔。」
「嗯,還真有橘子味,早聽說有人把橘子栽在花盆裡,在屋裡養著,冬天就能吃到果子,竟是真的。」吃了一枚,太太忍不住地點頭,「靈堂那邊的事情都完了?」
「是的,都撤完了,器物也收清了,只少了一對四羊方尊,媳婦正命人查呢!」
「查不出就算了,沒幾個銀子,鬧得沸沸揚揚的反而不好了。」
「媳婦也是這意思,偏偏那對四羊方尊是黎國進獻的寶貝,旬將軍祭奠時,老爺特意吩咐人找出來,不想竟不見了,媳婦只是讓人暗暗查訪,沒有聲張。」
太太就點點頭,沒再說話,姚闌接著說道:「這次開大庫,媳婦倒是發現了幾匹上好的綢緞,眼見換季了,姑娘們脫了孝服,就該換裝了,媳婦想順便拿出來些給姑娘們用,您看?」
「這些事妳看著辦就是,只要別委屈了她們。」接過喜梅遞過的帕子,太太擦了擦手,「對了,買奴才的事怎樣了?」
「媳婦早和李媽說了,四妹要的人多,一下湊不齊,說是再等兩天。」把剝好的金桔放到太太眼前的青花小碟裡,姚闌笑看著雲初,「太太對四妹可真是疼到骨子裡了,單說那喜蘭,大爺生前就看上了,我厚著臉皮要了幾回,太太都捨不得呢!」
喜菊、喜蘭本是戴帽的欽差,這裡的彎彎誰都懂,姚闌卻拿來討巧,雲初只笑了笑,這個暗虧她吃定了。
果然,太太笑逐顏開,「這兩丫頭是我一手帶大的,若不是心疼雲初,我還真捨不得。」
姚闌順勢道:「趁太太高興,媳婦今兒就討個人情⋯⋯」想起欒姨媽堅持把柳兒、鶯兒配出去,姚闌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雲初,嘆息一聲,「媳婦已給鶯兒找了人家,專等斷七後就配出去,可她死活要為四爺守著,我又是個心軟的,想著眼見要打仗了,各地都在徵兵,急巴巴的配出去倒不如在府裡安定,太太您看⋯⋯」
聞言,太太的臉變了變,就掃了眼立在一旁的柳兒,柳兒一哆嗦,臉色白得像紙,又看看雲初,太太暗嘆一聲,那件事,還是等些日子再和她說吧。
「這不,柳兒也是死活不肯配人。」
「奴婢求太太成全!」
太太話音剛落,柳兒已跪了下去。
「哎,都是作孽啊!」嘆息了一聲,太太看著柳兒道:「妳先下去吧!」
見柳兒不起,喜梅硬把她拽了出去。
「這兩個丫頭念舊情,雖說沒開臉,可自己願意守著,雲初就別計較了,讓她們守著吧!雲初不高興見她們,就讓柳兒回我這來。」
態度像商量,可太太的語氣卻不容置疑,雲初暗哂,左右不是她守,誰愛守誰守,只要不在她眼前晃監視她就好。
「一切全憑姨媽做主。」
都知道董愛生前只娶了一個妻,這時又冒出兩個守節的妾,說是沒開臉,傳出去誰信?她曠世才女的顏面何存?
見雲初應得痛快,姚闌就是一怔,太太卻滿意地點點頭。
「大嫂剛說要打仗了?」
雲初對這個話題比較感興趣,如果生在亂世,雖說兵荒馬亂的,可對渴望自由的她來說,就是一個契機。
「是啊,下個月大將軍就要東征了。」
「東征?東面是哪兒?」
一口茶險些噴出,太太咳嗽起來,姚闌也面露詫異。
芙蓉立刻解釋道:「四少奶奶這是失憶了,東面是赤國啊!」
隨即也想起,那日聽芙蓉說過,赤國位於欒河下游,偏安於東南一隅,她一時竟沒反應過來!雲初不由臉色紅了紅。
「好好的,為什麼要東征赤國,鬧得民不聊生?」
「四妹還是這樣,即便失憶了,也不希望打仗。」姚闌看著雲初笑,「妳一直反對萬歲聯合黎國出兵滅赤,說黎國經過這些年的磨兵礪馬,已今非昔比,早有吞併天下之心,所謂唇亡齒寒,赤國滅了,下一個就是欒國,欒、赤只有聯合抗黎,才是生存之道,墨帝十一年探花,內閣侍讀唐蕭就為此血濺金鑾殿,被罷了官,若不是欒國沒有斬殺文人的先例,怕是早沒命了。」
想不到這曠世才女不僅文章做的好,還是個李清照似的愛國人物!
只是,姚闌的笑,為何這麼詭異?
提到唐蕭血濺金鑾殿,太太就想起雲初出閣前恣意和欒城才子填詞作賦,談論朝政的事,臉色就冷了幾分,「這些都是男人的事情,我們女人只安分守己地過日子就好。」
雲初自然不知,唐蕭便是受那曠世才女的影響,血濺金鑾殿,始作俑者的她自然也成了風雲人物,成了欒城街頭巷尾討論的對象,但見太太變了臉,雖好奇欒、黎兩國為何要聯合滅赤,卻是不敢再問。
含糊地應了,雲初低頭優雅地剝著金桔。
姚闌就微微地笑,太太則陷入沉思。
氣氛沉寂下來。
漸漸地,奴才們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來,幸好這時屋外傳來請安聲,打破了屋裡的沉寂。
「老爺安。」
「老爺安。」
姚闌快步上前,打起簾籠,喜梅等人則伺候太太、雲初下了地。
剛站穩腳,董國公就風塵僕僕地走了進來,隨從董平捧著一個精緻的楠木蝙蝠紋匣子跟在後面。
見姚闌、雲初上前請安,董國公一怔,回頭示意董平退下,董平把手中的楠木匣遞給喜梅,躬身行禮後退了出去。
「老爺怎麼也不派人傳一聲,妾身好出去迎接。」伺候董國公在東面炕上坐了,太太親自斟了杯茶,看著喜梅手裡的楠木匣,「這又是得了什麼寶貝?」
「讓妳們也開開眼界⋯⋯」聲音中透著幾分興奮,董國公從袖籠中取出一枚小銅鑰匙,打開匣子。
眾人眼前一亮,竟是八個由黃玉雕刻而成的三寸左右的翩躚少女,個個晶瑩剔透、體態豐滿,身著長裙,披著如意雲紋披肩,每人各持一柄樂器,或笛、或箏、或鼓、或琵琶,做演奏狀,姿態栩栩如生。
「天啊,這竟是黃玉中的極品雞油玉,八個樂俑連在一起,不說雕工,光這玉就價值連城了!」小心翼翼地從太太手裡接過玉俑,姚闌兩眼閃閃發光,「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黃玉俑?」見董國公點頭,姚闌慨嘆道:「這黃玉俑是玉器大師瞿符子的巔峰之作,聽說是黎國的傳世之寶,就是當今萬歲,也未必能得一見⋯⋯」忽然想起什麼,姚闌的聲音戛然而止。
竟然是國寶!誰這麼大的手筆?
禮下於人必有所求,這人想求董國公什麼呢?接過玉俑,雖不懂玉,可單從這色澤和溫潤的手感,雲初便知姚闌所言非虛。
常言道:君子無罪,懷璧其罪。手捧玉俑,沒有姚闌和董國公等人的興奮,雲初心中隱隱生出一股不祥。
聽了眾人的評價,太太的眼睛也亮起來,「這麼貴重的東西,老爺從何得來?」
玉俑重新回到董國公手裡,他翻來轉去,愛不釋手,「瞿大師果然名不虛傳,也虧衡君的手段!」
衡君是誰?
雲初眼裡現出一絲困惑。
太太卻皺了皺眉,「又是江公子!就說他是個投機取巧的小人⋯⋯」聲音戛然而止,太太掃了眼雲初和姚闌,「不早了,妳們都下去歇著吧!」
小說house系列《誥命逆媳》全四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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