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字第一號女無賴
大周朝,順啟八年,秋。
天下兵馬大將軍蘇涵出征塞北告捷,凱旋歸來。
這一日,燕京城萬民空巷,齊聚長安街,夾道相迎在外征戰數月的將士,亦為一睹巾幗英雄的絕世風采。
大軍進城,軍容整肅,目不斜視地走過十里長街。
蘇涵端坐在馬上,抬頭望了望天,碧空如洗,暖陽高照。
風是故鄉清,月是故鄉明。
出征半載,終於安然無恙地回來了。
她唇邊溢出一抹淺笑,眸中寒氣消散,容顏仿若冰雪消融,觀者人人為之驚豔。
只是,那笑容一瞬而逝,初綻便已斂起。
皇帝因為龍體微恙,不能循例親率百官相迎,遣了人到午門外宣旨,賞蘇涵真金白銀,並犒賞三軍。
蘇涵叩謝聖恩,回將軍府,見過母親、弟弟、弟妹之後,進到正殿,召集幕僚議事。待幕僚散去之時,天色已近薄暮。
蘇涵回到日常居住的凌煙閣,靜靜喝完兩盞茶,到掌燈時分,換了夜行衣。
丫鬟紅玉出聲提醒道:「將軍,太夫人等著為您接風洗塵呢!」
「無妨,片刻就回。」蘇涵頭也不回,出門而去。
紅玉追出門外,只來得及看到將軍越牆而出,她苦笑一下,走到院外翹首等待。過了些時候,聽到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
蘇涵翻身下馬,把韁繩丟給紅玉,「帶到馬廄,好生照料。」
紅玉在她身邊久了,練出了幾分眼力,凝眸觀看,眼前竟是一匹汗血寶馬。招來小廝,把寶馬牽走之後,她追到寢室去問:「將軍,您不會是⋯⋯」若是偷來的,將軍也太對不起自己的一世英名了。
「這是我出征時所得,回程中被人盜走了。我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蘇涵有些累了,指了指立櫃,「幫我取衣物。」
「那您是從哪兒⋯⋯」紅玉遲疑了一下,用了個不太刺耳的字眼,「從哪兒奪回來的?」
「攝政王王府。」
「啊!?」紅玉大驚失色,「您摸黑跑去攝政王府中盜馬!?」
蘇涵眉峰輕佻,「是他的狐朋狗友盜馬在先。」
「我的將軍啊!您有幾顆腦袋啊?」紅玉急得滿屋子亂轉,「攝政王您也敢惹!?他若追究起來該如何是好?」
「囉嗦!」蘇涵依舊若無其事,「別晃了,更衣。」
紅玉勉強忍下了滿腹擔憂,心神不寧地取來衣物。
此時,有人在門外通稟:太后懿旨到。
太后在蘇涵心中,是洪水猛獸一般的存在,聞言神色一肅,命人去知會了親人,換上朝服,率眾到正殿前的四方庭院接懿旨。見來宣旨的是王公公,她心內稍安,以眼神詢問。過去,她曾有恩於王公公,若是壞事,王公公多少會給她點提示。
王公公唇角掛著苦笑,眼中有同情,微微搖了搖頭。他只恨自己的腦筋轉得太慢,想不出好主意能令蘇涵不接這道懿旨。
太后看中了蘇涵的文韜武略,更看中了她樣貌絕佳,這次極力說服皇帝,要把她指婚給自己的外甥──永寧侯時開。時開風流成性,是個貨真價實的紈褲子弟,若此事成真,當真就誤了巾幗英雄的一生。偏偏太后以蘇涵十八歲還待字閨中為由,硬說是給了她一個天大的便宜。
王公公暗自嘆息一聲,低頭看了一眼懿旨卷軸,只覺得手上沉甸甸的,卻在此時聽到驚呼聲,抬眼再看,蘇涵的身形直挺挺向後倒去,撲通一聲,重重地摔在了青磚地面上。待旁人趕到近前,她已昏迷不醒。
「我兒啊,妳這是怎麼了!?」太夫人搖著蘇涵的身形,熱淚盈眶。
「奴才去請太醫來。」一名小太監很是伶俐,稟了一聲,撒腳如飛而去。
王公公等了大半個時辰,從許太醫口中得知,蘇涵心疾、舊傷復發,造成昏迷不醒。既是如此,也就不能接旨,這宣旨之事,可以延後了。
同一時間,攝政王楚雲錚身在王府馬廄,看著圍欄上用劍尖劃出的一句話──
寶馬承蒙貴人照料多日,在此謝過。
王府總管恨聲道:「這是哪個小賊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敢夜入王府盜馬!?」語畢,偷眼望了望神色冷峻的王爺,又道:「都怪屬下辦事不力,請王爺責罰。」
能做出這種事的,能有這般好身手的,還能有誰。聽聞蘇涵與男兒一般,喜寶馬、美酒、名劍。友人贈他寶馬之時,楚雲錚便知道蘇涵不會善罷甘休,卻不曾料到她會用這種方式將馬奪回。
仔細一想倒也合乎情理,此次出征塞北,若是循規蹈矩、忍氣吞聲之人,打不贏這一仗。
敵軍將領是出了名的狡猾奸詐,善出損招、毒招,在蘇涵奉旨出征之前,砍了三名大周名將的腦袋,但在遇到蘇涵之後,卻吃盡了苦頭。
蘇涵比敵軍更損、更毒,或出其不意攻其側翼,或火燒、水淹其軍營,或斷其後路。決戰之前,更是截獲了敵軍翹首盼望的糧餉。之後,她按兵不動,每日最大的樂趣就是命炊事兵在軍營前殺豬宰羊,埋鍋造飯,只怕氣不死、饞不死敵軍。
總而言之,除了像模像樣的對戰,蘇涵把壞事都做盡了。
天字第一號女無賴!這是敵軍給蘇涵的封號,也是這個女無賴,令他們最終全軍覆沒。
而這樣一個女無賴,想從她手裡平白佔到便宜,的確是──難。
楚雲錚從容轉身,淡淡道:「倒有些意思。」
有意思?總管百思不得其解,他原以為王爺會嚴查此事的。
隨後,楚雲錚被召進宮中面聖。皇帝神色怏然地臥在龍榻上,把太后賜婚、蘇涵病倒之事大略說了,命他帶幾名太醫去將軍府探視。
凱旋、盜馬、病倒,蘇涵這一天,謂之繁忙。離將軍府越近,楚雲錚心頭的笑意就越濃。什麼心疾、舊傷復發,多半是她見勢不好,裝病拒接懿旨。
因是奉皇命,進入將軍府,楚雲錚一行人暢行無阻,到了凌煙閣。
太夫人走出廳堂迎到院中,施禮後恭聲道:「王爺親臨寒舍,真是折煞老身了。」
楚雲錚微一頷首,淡淡道:「本王是奉皇上之命,前來探望蘇將軍病情。」
「承蒙聖上掛懷,老身感激不盡。」太夫人謝恩之後又道:「適才許太醫開的藥方,似乎有些效用,依老身之見,不妨等些時候再做定奪。」
聽這意思,是想拖延時間了!只是蘇涵稱病,又是女兒身,任誰也不能強行到她寢室一探究竟。
楚雲錚四下看了看,見遠處一道人影蝶燕般越過高牆,消失在他眼界,心念一轉,淡淡一笑,道:「如此,就等等吧!」語畢,自顧自地走進廳堂。
他倒要看看,這大周第一女將又要玩什麼把戲,也等著讓她把寶馬心甘情願的送還給他。
而在永寧侯府,永寧侯時開的五房妾室則是哭天搶地,鬧著上吊抹脖子,各種方法用盡。緣由就在於,太后的賜婚懿旨先一步到了這裡,她們並不知道蘇涵那邊出了岔子,府中之人皆認定,蘇涵不日就要嫁進門來。
時開去年曾跟隨蘇涵出征,任軍師之職,其實誰都明白,不過是個擺設,亦是太后安插在蘇涵身邊的眼線。蘇涵連一天好臉色都沒給過他,直接把對太后的怨念轉化為對他的不屑。無疑,那是時開此生活得最憋屈的日子。
看慣了蘇涵的雷厲風行,習慣了蘇涵的訓斥苛責,慢慢地忘了她本是女兒身,忽然之間告訴他,她要成為侯府嫡妻,是名副其實的災難事件。
時開甩下一群圍繞在身邊哭訴的妾室,躲到書房去喝悶酒,暗自罵著老天不開眼,埋怨著太后毀人不倦。
蘇涵殺人的樣子,就像切白菜一般輕易,她若嫁進門來,他所鍾愛的那些小妾,估計不出三天就被殺光了!而自己,做她夫君是假,恐怕為奴才是真。
「唉∼!」時開長嘆一聲,「天不容我!」
語聲未落,室內燈燭忽然熄滅。
時開心頭升起不祥之感,以為自己厄運未盡遇到了鬼,跳起來,大聲呼喝下人進來掌燈。
室內重現光明之際,時開又發現,近在手邊的佳釀、銀杯不見了,卻多了一把精巧的匕首。
這匕首,他認得,是蘇涵隨身攜帶之物。
蘇涵看不起自己,不願下嫁,這是一定的。她夜間來訪,必定不是為了來和自己慶祝結親之喜。她定是想出了什麼妙計,可以使這樁婚事泡湯。
念及此,時開頓覺周身舒暢無比,拿起匕首,走至院中,四下觀望。
書房屋頂上,有一人臥姿慵懶,對月飲酒。
時開手一揮,喝令下人:「都給我滾遠點兒!」
下人們都曉得侯爺今日心情奇差,聞此言,高興還來不及,各自快步離去。
時開前腳把人攆走,後腳就後悔了,看著高高的房頂直發怵──把人叫回來搬梯子,太丟人了;自己爬牆摸到屋頂上,更丟人。怪只怪他只會舞文弄墨,拳腳功夫僅限於兒時學了幾趟拳。若會些輕功劍法,屋頂上那位也不至於會對他橫豎看不上眼。
蘇涵此時心情不錯,看出時開為難之處,飛身到院中,把他拎上了屋頂。
時開小心翼翼地坐在屋脊上,一動也不敢動,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問道:「將軍夜間來訪,為何不到廳堂安坐?」
「上面敞亮。」蘇涵又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酒不錯。」
「此酒是陳年藍橋,味道的確風雅,若是合將軍心意⋯⋯」
「說正事。」蘇涵打斷他。
「是。」時開出於習慣,立即挺直了腰桿,洗耳恭聽。
「太后懿旨到將軍府之際,恰逢我心疾發作,所以不曾接旨。」
「如此可真是⋯⋯」時開滿臉喜色,卻不敢把話說完,嚥了口唾沫,把「可喜可賀」四字一併吞回腹中。
「其實,若是你我成親也不錯。」蘇涵面色冷淡,目光如炬,「一來,妾室殺盡可正家風;二來,教你習武可強身健體。」
時開只覺背後直冒冷風,心裡暗罵面前這人根本是活生生的女閻王。好在他文采出眾,善於抓住對方言辭中的關鍵字眼,乾笑兩聲,道:「若是將軍與我不成親呢?」
「不成親自然也有好處,你繼續風流快活,我還能幫你物色一位溫柔似水的夫人。」蘇涵拍拍他的肩頭,「說實話,你選哪條路?」
「在下素來敬仰將軍驍勇善戰,從未動過高攀的念頭。」
「實話?」
時開忙不迭地點頭,「實話,實話。」
「如此,就依我之見,過些日子你另結良緣。」蘇涵懶洋洋地躺下身去,卻吩咐時開,「站起來。」
時開不解。
蘇涵的聲音低了幾分,語氣卻也陰沉了幾分,「站起來!」
時開費了些力氣才站起身來,生怕腳下的磚瓦塌陷下去,頗有些心驚膽顫。
「時開,記住,我蘇涵最擅長的就是殺人,讓人生不如死的法子也多得很。」說到這裡,蘇涵頓了一頓,又喝了一杯酒,才繼續道:「今日之事,你若敢洩露一字半句,我日後便不再帶兵打仗,誓死嫁入永寧侯府,以折磨你為樂。」
時開忙發毒誓表態,「在下萬萬不敢,若洩露一字,便遭天打雷劈。」心裡卻在腹誹著:這架勢,弄得好像誰多想娶妳似的,若娶妳為妻,不如一死了之!
「如此便好。」蘇涵抬起腿來,輕輕踢向他的膝關節處。
時開眼睜睜地看著她的舉動,硬是躲閃不開,任她把自己從屋頂踹到了院中方磚地面上。哀嚎一聲之後,他咬住了唇,忍著沒有罵出聲來。
蘇涵緊隨其後,跳到他身邊,落地時無聲無息,探手取走自己的匕首,語聲隨著身形遠去,「如此,外人便會說我與你八字相剋,太后也會罷手。」
時開被氣得眼冒金星──妳這樣摔一跤,結果不也是相同的嗎?偏偏要我受這等罪!見過混帳的人,就沒見過混帳到這等地步的!而且,還是個女人。
一干下人聞聲而至的時候,七嘴八舌地詢問原因,時開哭喪著臉,有苦難言。
蘇涵此時的心情,像似打了一場漂亮的勝仗,離開永寧侯府,施展輕功,極速返回將軍府。
到了凌煙閣,蘇涵攀上院牆,觀望院中情形,並無面生之人。側耳聆聽,廳堂有低低的語聲。
都說攝政王楚雲錚也是身懷絕技之人,不然也不會在她未成名時威懾沙場,他在府中,小心些總不會錯。蘇涵連呼吸都屏住,飛身躍上寢室屋頂,行至北窗處,雙腳勾住琉璃瓦,倒掛身形,伸手去推窗戶。
此時,卻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蘇涵震驚之下,險些頭朝下摔到地上。
蘇涵轉轉眼睛,看到那人的衣著,暗呼糟糕。身著蟒袍,能在此時出現在將軍府的人,唯有攝政王楚雲錚。他在朝堂舉重若輕,出手又佔了先機,兩點相加,讓她克制住了與之抗衡的衝動。
楚雲錚無意刁難,放開她的手,打了個「請」的手勢。
蘇涵凌空旋轉身形,落到地上。
凌煙閣後院是一個小花園,楚雲錚稍一打量,舉步去了涼亭。
蘇涵硬著頭皮跟上。
月華之下,楚雲錚一身貴氣,一身霸氣,身姿挺拔如松,步若閒庭信步,自有一股上位者的從容氣度。
他站定身形,轉過身來,蘇涵看到他的容顏。久聞攝政王有著一張傾倒眾生的俊顏,此刻看到,蘇涵承認,百聞不如一見。
楚雲錚不溫不火地道:「蘇將軍。」
長得再好看又有什麼用?心地不好,和她玩了一手貓捉耗子的遊戲,真是可惡!蘇涵一面腹誹著,一面施禮相見,「下官見過王爺。」
楚雲錚抬了抬手,「免了。」眼前人身形修長,比尋常女子要高一些;語聲微有幾分沙啞,卻也悅耳動聽;黑紗罩面,貓兒一般靈動的雙眼盈滿銳氣、寒氣。
也不知她在想什麼,到此時了,還不肯對他現出真面目。其實他也有些不解──以往並無機會相見,可只看到她的身影,便能認定就是她。
蘇涵猶豫片刻,問道:「王爺有何吩咐?」
楚雲錚卻道:「蘇將軍倒是忙得很。」
「王爺是指──」蘇涵裝糊塗。
「蘇將軍,妳我打個商量?」
「王爺只管吩咐便是。」
「妳將汗血寶馬還給本王,本王對妳欺君之罪絕口不提,如何?」楚雲錚開門見山。
本來就是她的寶馬,何來還給他一說?蘇涵很生氣,可眼下情形容不得她辯駁誰是誰非,也只得應付道:「王爺的寶馬走失了?下官定當儘快為您尋回。」
楚雲錚忍著笑意,「方才本王無意中經過將軍府馬廄,看到了寶馬行跡,還望將軍割愛。」
馬廄也是能「無意經過」的?蘇涵氣得想罵人,又有些埋怨母親,怎麼就沒把這人穩住呢?
「蘇將軍!」楚雲錚加重了語氣。
蘇涵沒得選擇,又深知好漢不吃眼前虧,只能恭聲道:「下官明日便遣人將寶馬送到王府。」
「今夜。」楚雲錚指定期限後又問道:「指婚之事,想來將軍已經料理妥當了吧?」
這件事,蘇涵是打死也不會對外人說的,低下頭去,沉默不語。
楚雲錚莞爾一笑,「時候不早了,蘇將軍回房歇了吧!也免得幾位太醫等得心焦。」語畢,揚長而去。
蘇涵嘆息一聲,跳窗進到寢室的時候,頗有些灰頭土臉的感覺。
紅玉正萬分焦慮地等在室內,見蘇涵回來,手腳麻利地幫她換了日常穿著,服侍她躺到床上之後,這才鬆了一口氣。
太夫人第三次走進寢室觀望,見蘇涵已經安然臥在床上,來不及細說什麼,出去應承幾句,把幾位太醫請進來把脈。
習武之人,裝病甚至是詐死,都不是難事,蘇涵任幾位太醫輪流把脈,眾說紛紜,心裡在盤算著楚雲錚對指婚之事的立場。
太后干政,在朝堂的勢力不容小覷;皇帝明裡暗裡都對太后有些惱火,卻不好硬碰硬;楚雲錚身為攝政王,是皇帝的左膀右臂;而她自己,因為手握兵權,太后定然想極力把她拉攏到身邊。
太后賜婚在先,皇帝遣了楚雲錚探病在後,足以說明皇帝的態度,即便明知她裝病,也會認同。而楚雲錚,自然也沒有理由跟皇帝唱反調。她的姐姐蘇月,身在宮中,貴為貴妃,也少不得在皇帝面前替她求情。
太后目前的親信,與她年貌相當、門當戶對的,也只有一個打骨子裡就不成器的時開。想再為她指婚,人選就是個難題。
這樣一番權衡之後,蘇涵放下心來,知道自己躲過這一關了。
幾位太醫商議之後,開了個藥方,楚雲錚順勢告辭。
太夫人親自把眾人送到垂花門外,一顆心這才落了地,回到寢室,戳了戳蘇涵的額頭,笑嗔道:「妳這潑猴兒,被妳擾得好生煩亂。」
「是女兒不孝,每次回來就生事端。」蘇涵睜開眼睛,繼而卻道:「您怎麼就沒看住攝政王呢?」
太夫人緊張地詢問:「妳被他撞見了?」
「沒有,沒有。」蘇涵不想讓母親為自己擔憂,「只是回來時見他在府中四處遊走。」
太夫人苦笑道:「我一個身居內宅的婦人,若能穩得住他,他也不會年紀輕輕便位極人臣了。」
蘇涵點頭,「倒也是這個理。」母親已算是極有眼色、反應迅疾了,慣於和自己一唱一和蒙蔽旁人視線。只是再有心計,又豈能輕易騙過玩轉權謀的攝政王。
「我就說讓妳晚些時候再出府,妳偏不聽,硬是要弄得人心惶惶的。」太夫人看了一眼紅玉,「妳房裡這丫頭都要急出病了。」
這話也對,於情於理,在楚雲錚進府之際,蘇涵都應該老老實實繼續裝病。只是,那時她一想到時開那雙桃花眼,心裡便煩躁不已,一刻也不想耽擱。若是嫁給那樣一個風流無能之徒,她還不如削髮為尼以謝天下。只有把時開那邊弄妥當了,她才能從容應付接下來的形勢。
現在倒好,出去一趟,有得有失。想到那匹寶馬,蘇涵就氣不打一處來,因而問道:「攝政王這兩年不是去了西北嗎?怎麼回來了?」
「王爺去西北是賑災平亂,兩年下來,民心安定,自然要回來。」太夫人嘆息一聲,「他若早些回來,也就出不了太后給妳指婚之事了。」
為一匹馬對自己趁火打劫之人,母親話裡話外居然透著敬佩讚許之情。蘇涵不置可否,笑道:「娘忙了這些時候,想必早已累了,回房歇息吧!」
「好。」太夫人起身時已現出倦怠,「妳記得吃些東西,只望日後能安生些。」
蘇涵在心裡計較片刻,有氣無力地吩咐紅玉:「著人把那匹馬送到攝政王王府去。」
「現在?」那匹馬不是才剛被將軍「奪」回來嗎?
蘇涵點頭。
紅玉想了想,道:「您是怕王爺在府中四處遊走,看到了那匹寶馬嗎?應該不會吧?」
「我是怕他今夜去而復返,再來探病。」蘇涵沒好氣地道。
寶馬之於將軍,猶如心頭肉,今日也不知是怎麼了,竟能忍痛割愛!紅玉雖然不解,仍應聲而去。
房裡另外一名大丫鬟翡翠端來膳食,等蘇涵吃完,又服侍著她沐浴。
終於能好好地洗個澡了,蘇涵浸在撒滿玫瑰花瓣的熱水之中,滿足地喟嘆一聲。生活上能有今日這等優渥境地,其實不在她意料之中。原本,她是想混吃等死打發掉這一世的。
穿越而來,已經十二個年頭了。初時一睜眼,面對的就是和親人失散、病重、被師父收留在身邊的情形。病好後,師父帶她回山中,傳授她文韜武略,九年後學有所成,師父下山雲遊四海。她不甘山中寂寞,手頭上的銀錢又不多,便女扮男裝前去從軍,靠吃皇糧解決溫飽問題。
前世她是殺手,意外而亡。殺手和行軍打仗都是以殺人為前提,目的和所得卻不同。前者所得是銀行存款上的數字,後者所得最多的卻是榮譽。
在沙場上因為驍勇善戰,屢次被提拔。在中軍帳見到元帥蘇一航,報出姓名,道出過往,又有她隨身攜帶的一枚玉佩為信物,彼此才知面前人是至親。隨後,蘇一航上書為她女扮男裝之舉請罪,皇帝不拘一格重用。父親在那年病逝在沙場,她臨危受命,自此揚名天下。
如今的大周朝,是皇帝從先前荒淫無道的昏君手裡奪下來的。初建朝,大局不穩,戰事不斷。三年來,她在沙場的時間佔去了三分之二。自心底,她當然更願意久居家中。母親因為失散多年之故,對她百般疼惜,百依百順,弟弟雖然有些公子哥兒的壞脾性,待她也是極好的。安心愜意的日子,誰不願意過。
沐完浴後,蘇涵返回寢室之時,恰逢紅玉和一名小廝回來覆命。
「將軍!」紅玉有些窩火地道:「王爺說禮尚往來,回贈了您一匹馬。」
小廝牽著一匹瘦骨嶙峋,一身雜毛的小馬駒。
蘇涵看了,氣得火冒三丈,冷哼了一聲,「王府能有這種貨色,實屬不易。」心裡卻道:楚雲錚,這梁子我算是跟你結下了!
※ ※ ※ ※ ※ ※ ※ ※ ※ ※ ※ ※
清晨,下起了雨。
一場秋雨一場寒,室內有著秋日清涼卻蕭瑟的氣息。窗臺的汝窯青花瓷瓶中,一束格外嬌豔的美人紅。
紅玉笑著解釋道:「這紅色菊,是去年貴妃娘娘命人從宮裡移植過來的,多虧服侍將軍,奴婢才有這開眼界的福氣。」
蘇涵抬眼打量面前人、瓶中花。紅玉身著一件水紅色比甲,面頰白裡透紅,她不由笑道:「不錯,人面嬌花相映紅。」
紅玉靦腆一笑,「將軍就別打趣奴婢了,您換上女裝,可是連貴妃娘娘都自嘆弗如的。」
「侯爺,您怎麼過來了?」門外傳來翡翠的語聲,侯爺二字,喚得有些譏誚之意。
蘇涵搖頭,「這丫頭,說話比妳我還要不入耳。」真是有什麼樣的主人,就有什麼樣的僕人。
蘇陌語氣不善,「我怎麼就不能過來了?我來看望二姐不行嗎?」
「把他叫進來吧!」蘇涵坐起身,在背後墊了個迎枕,倚在床頭。
紅玉應聲而去。
少頃,蘇陌皺著眉走進來,一襲天青色錦袍,玉樹臨風,十足的文弱書生相。他躬身施禮之後,關切地問道:「二姐可好些了?」
「沒什麼事,坐吧!」蘇涵笑看著他,「你倒是好事連連,娶妻,又加封侯爵,何時給我添個姪兒?」蘇陌成親之事,多少有些倉促,她是在征途中接到家書才知曉的。
提起侯爵的事,蘇陌顯得有些不安,「還不是因為二姐屢建奇功,聖上才平白封了我一個侯爵。」再說婚事,他又顯得有些歉然,「未等二姐出嫁,我便娶妻,實在是不該,還望二姐莫要怪罪。」
蘇涵蹙眉,這幾句話怎麼聽怎麼彆扭,胡亂敷衍道:「好說,好說。」
前來上茶的翡翠聽了姐弟二人的話,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
蘇陌當著蘇涵的面,不敢說什麼,只是斜睇她一眼。
蘇涵不以為意,打圓場道:「你若等我出嫁,怕是來日方長,娶妻成家也是好事,如此也能多個人孝敬娘親。」
「成親之事,說來話長。」蘇陌喝了一口茶,苦笑道:「太后不知我早已定了娃娃親,今年開春,話裡話外有為我指婚的意思。大姐在宮中聽說了,便命人帶話過來。娘親無奈之下,便做主命我儘快完婚了。」
太后的手伸得可真長!蘇涵在心裡罵了一句「死老太婆」,望向蘇陌時,又覺得活在這社會背景下的男女都夠命苦的。蘇陌今年才十五歲,卻已是為人夫的人了。斂起心緒,她正色叮囑道:「成家了便要懂事些,別似以往那般頑劣就好。」
「二姐放心。」蘇陌爽快地應允之後,起身告辭。
蘇涵轉而叮囑翡翠:「他現在有了妻室,不似以往,妳收斂些,不要害得他被夫人看輕。」
翡翠的性子很是活潑刁鑽,在這府中只對蘇涵唯命是從,當下連連應是,「將軍放心,奴婢以後一定會謹言慎行。」
其實也怪不得翡翠,蘇陌以往喜和丫鬟們嬉鬧,和誰都沒有個主僕之分。成親後想立威,的確是難了些。
都說老子英雄兒好漢,蘇家卻是個例外。蘇陌出生在兵荒馬亂的年代,自幼體弱多病,太夫人又只得這一子,自然處處嬌慣縱容,多年下來,蘇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和兩位姐姐相比,他更像個女兒家。太夫人閒時總是嘆息,說二女兒和兒子投錯了胎,將軍府就是典型的陰盛陽衰。
思及此,蘇涵忍不住笑得唇角彎彎。
紅玉去了趟馬廄,回來後氣呼呼地道:「王爺送您的那匹小馬應是病了,自昨夜開始一口東西也未吃,依奴婢看,放出府去算了。」
「不,找人給牠看看,總歸是條性命,留著吧!」她不是只愛寶馬,是自骨子裡喜歡馬這種生龍活虎的動物。若說討厭,她只是討厭小馬原來的主人罷了。
「將軍說的是。」紅玉會錯了意,「萬一王爺查問起來,馬不見了,還真不好交代。」
「隨妳怎麼想,把馬照看好就行了。」蘇涵把迎枕拿開,躺下身去。思量片刻,眉宇舒展開來。外人忌憚他攝政王,她卻偏偏要給他添堵。
太后指婚之事,以啼笑皆非的局面結束了。
昨日是蘇涵在接旨之前暈倒在地,今日,楚雲錚又聽到了永寧侯府傳出來的風聲。人們說,昨夜時開不知是喝醉了發酒瘋,還是中了什麼邪,竟莫名其妙爬上了屋頂,之後摔了下來,傷勢不輕。人們還說,兩人先後出事,只能說明這樁婚事是凶兆,若真成了親,怕是會鬧出人命的。
皇帝本就是勉強答應了這件事,現在兩邊皆是如此,自然趁機勸太后收回成命。太后若再一意孤行,就未免遭人私下傳出閒話,只得作罷。
當機立斷,佔盡先機,蘇涵這件事處理得很漂亮。楚雲錚對她高看了一眼,卻沒想到,自己生出的這一絲讚許,只維持了一日光景。
翌日一早,總管氣喘吁吁地跑進王府正殿,愁眉苦臉地稟道:「王爺,屬下有罪,您下令責罰吧!」
「何事?」
「那汗血寶馬,又被人盜走了。」不知是急的還是跑的,總管額頭已冒出了汗。
沒想到,這大將軍還是個慣竊!楚雲錚蹙了蹙眉,「此次可有留下什麼?」
總管忙道:「非但沒有,還把圍欄上的字跡用劍削去了。」
這一點,是他疏忽了,現在連僅存的憑據都沒有了。可誰又能想到,她會第二次來盜馬呢?戰事平息,她約莫是和自己一樣,太閒了吧!楚雲錚步出正殿,吩咐道:「備轎。」
總管問了一句:「王爺要去何處?」
楚雲錚淺淺揚唇,笑意深沉,「探病。」
第二章 養了個敗家弟弟
轎子轉進福樂巷,進將軍府之際,楚雲錚聽到了女子的低語聲,無意一瞥,見三名女子避到了路旁。
三名女子皆是身材高挑,一個穿紅,一個著綠,中間人一身素白,各自低眉斂目。
蘇家兩女,除此之外,只有太夫人和安樂侯夫人兩名女眷。那麼,此刻這白衣人──
他輕咳一聲,轎子停了下來。
白衣女子緩緩轉身,舉步要走。
楚雲錚出聲道:「蘇將軍。」
白衣女子身形一滯,繼而轉身,舉止間分明帶了幾分惱火,語氣淡漠,「不知是王爺駕到,還望王爺海涵。」
楚雲錚吩咐轎夫:「進府。」
蘇涵很生氣,她這張臉,著戎裝時,前後三次凱旋歸來,被京城百姓看了個夠,平時若要出門散心,著女裝自然是最穩妥,不易被人輕易認出。今日她看著天氣大好,心情又不錯,便想帶著紅玉、翡翠出門逛逛,卻不想,這冤家這麼快就找上門了。
轎夫不待吩咐,把轎子抬到了垂花門外。楚雲錚更是個自來熟,不需人引路,顧自走進凌煙閣。
蘇涵尾隨至院中,出言道:「王爺若有事相商,不如到前方正殿。」
「本王前來探望將軍病情,若在妳將軍府正殿,合適嗎?」楚雲錚腳步未停,進了廳堂,坐到黃花梨雕雲紋三圍羅漢床上。
這話倒是中聽,似是有意幫她把重病的戲繼續唱下去。蘇涵臉色一緩,施施然施禮後,命紅玉、翡翠上茶點,坐到羅漢床下首的柞榛木直背交椅上。
紅玉曉得將軍一早還未吃東西,便上了幾碟糕點,又用白瓷盤裝了幾顆金桔,一起擺到交椅旁的茶几上。
蘇涵是真的餓了,原來是想著出門吃些京城小吃果腹的,誰知偏偏趕得這麼巧,一出門便遇到了楚雲錚。她只盼著在好心情消磨殆盡之前,把他打發走。
楚雲錚頗有閒情地品著龍井茶,良久一言不發。
蘇涵只得先開口,問道:「王爺只是來探病?」
楚雲錚點頭。
「下官已無大礙。」
「如此甚好。」楚雲錚隨便應付一聲,又沒了下文。
蘇涵也懶得再和他周旋,拈起一塊桂花香糕,慢條斯理地享用。吃完之後,喝一口茶,又拈起一塊玫瑰赤豆糕。
楚雲錚饒有興致地抬眼打量著她。
八月清朗的陽光照進廳堂來,映得眼前女子眉目如畫,膚如凝脂,唇若點絳。涼爽的秋風拂過她的鬢角、肩頭的黑髮,髮絲輕輕拂動,漾出幾分風情。坐姿沒有尋常女子的規規矩矩,略顯隨意,卻不失禮;吃相亦不似尋常女子的細緻端方,卻也無聲無息,很是文雅。
蘇涵吃完幾塊糕點,丫鬟前來續茶。她喝了一口,又拿起一顆金桔來剝。金色桔皮隨著纖長十指上下翻飛,兩相交映,物美,手更美。一件小事,原也是可以做的這麼好看的。
烽火狼煙,屍山血海,竟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換了身裝束,她便不再是天下兵馬大將軍,此刻,她只是透著漫不經心、不恪守教條的──蘇家二小姐。
貴妃蘇月豔壓群芳,姿容是後宮三千佳麗之首,可若比起眼前人來,就顯得過於嬌柔了。雖然姐妹二人的容顏相仿有七八分之多,可溫室裡的嬌弱香花,怎能比得過經歷過風雪的寒梅。
能見得蘇涵不著男裝的美顏,不是人人都有這份際遇的。如此看來,那匹汗血寶馬引起的一連串事端,也算是值得了。
楚雲錚放下茶盞,溫聲道:「過兩日,聖上便可早朝,屆時將軍也好痊癒了。」
蘇涵閒閒放下手中金桔,淡淡笑道:「多謝王爺點撥。」
「再有,寶馬可安心養在將軍府。」
竟能料定她將馬寄養在了別處,這人,彷彿就沒有他猜不到的事情。蘇涵反思一下,覺得自己兩次盜馬有些過分了,語氣就有了幾分歉意,「王爺若喜寶馬,下官來日有幸得到,定將雙手送上。」
「將軍有心了。」將軍、下官這些辭彙,在面對著這樣一張清水出芙蓉的麗顏時,令楚雲錚沒來由地覺得突兀。他起身,負手走向門外,「來日,朝堂上見。」
「王爺好走。」蘇涵語聲明顯輕快了幾分,親自送到垂花門外,站了片刻,正要再次出門時,太夫人遣了人來,叫她到正房。她有些不高興,進門問道:「娘找我何事?」
「妳不好好待在房裡,四處閒逛什麼?」太夫人嗔道:「聽人說,被王爺撞見了?他若對妳有了成見,以後不是要處處碰壁嗎?」
「不礙事的。」蘇涵坐到臨窗的大炕上,笑道:「心疾本就是一時好一時壞,外人撞見也無妨。」
太夫人並不贊同,「別人事小,王爺那邊妳可要小心行事。」
若被母親知道自己做的那些好事,真不知道會怎樣訓誡自己。蘇涵狡黠地笑,之後問道:「娘從來也不會高看誰一眼,為何偏偏忌憚一個攝政王?」
「哪裡是忌憚,是敬重。」太夫人解釋道:「王爺為人行事,一個孝字,一個義字,是朝臣典範。妳啊,回到朝堂莫要兩耳不聞窗外事,日後要多聽多看才是。」
蘇涵由衷地點點頭,「孩兒記下了。」如今大局已穩,她在朝堂的時日怕是年深日久,的確不能再像以往那般特立獨行了。
母女說著話的時候,有人來通稟,張公公來了。二人聞言,皆是神色一凜。張公公是太后面前的紅人,此次前來,定然是太后又要出什麼么蛾子?
太夫人讓蘇涵待在房中別動,自己迎了出去,回來時明顯鬆了一口氣。
太后命張公公給蘇涵送來了千年人參、血燕等滋補之物,帶話過來,說是讓蘇涵好生調養,痊癒後便到宮裡小坐,她和皇后都記掛得很。
賜婚不成,便給些小恩小惠來拉攏,也在為下一次的陰謀做鋪墊。蘇涵心頭不屑,卻也明白,自己為人臣,平日就少不得要面對這類事情。
太夫人嘆息一聲,「現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只巴望著聖上能為妳指一門好婚事。」二女兒已經十八歲了,換作生在別人家,怕是早已嫁出門去、生兒育女了。
蘇涵滿不在乎地笑,「成親有什麼好?倒不如如今這樣來得自在。」
「話是這麼說,可女兒家豈能一生征戰在外?這光耀門楣之事,本該是男兒所為,只恨妳弟弟不爭氣⋯⋯唉!」太夫人愁容更重,「怨我,都怨我,太縱容他。」
蘇涵連忙把話題引至別處,「母親快別想這些莫須有的事情了,如今您只管等著抱孫兒便是。」
太夫人的眉宇舒緩幾分,笑著應道:「是啊,馮氏也是個知書達理的,只盼著她能給我蘇家開枝散葉。」隨即又道:「妳自回來之後,還沒和她正經說上幾句話吧?」
蘇涵微微蹙眉,「我和女人家哪裡有話可說。」
「這叫什麼話!」太夫人又氣又笑,「她是妳弟妹,妳就當多個妹妹便是。」
蘇涵勉為其難應下了,和太夫人聊得久了,她出門遊玩的興致也就慢慢沒了,逗留到午間,用過飯,回了凌煙閣。
第二日,蘇涵開始給太夫人晨昏定省。早間,遇到了蘇陌和馮氏。
夫婦二人見過太夫人之後,又過來畢恭畢敬地施禮,「二姐。」
蘇涵淡淡應了一聲。
「都坐吧!」太夫人笑呵呵的,命人給三人上茶。
蘇涵邊喝茶,邊細看了馮氏幾眼。馮氏生得眉眼很是精緻,丁香色褙子、玉色羅裙顯得人高雅端方。
馮氏和太夫人閒話家常之餘,也偷眼打量了蘇涵幾眼。今日蘇涵不似凱旋那日一身盔甲,穿一件藏青色箭袖錦袍,長髮也如男兒般綰起,別一支竹簪。不知情的,怕是會以為這是蘇府又一位少爺。和蘇涵的視線無意撞到一起,見對方的目光如若男子一般直接、鋒利,她面色微赧,垂下頭去。
太夫人見狀笑道:「妳二姐在府中,少不得要迎來送往,穿成這樣子,外人自在,她也自在。」
馮氏陪著笑臉,道:「二姐是奇女子,媳婦與有榮焉。」
蘇涵想找些話題,讓弟妹和自己親近些,卻是遍尋不著。她來到這裡,經歷的謂之繁多,卻唯獨不曾經歷過尋常女子的生活。過了片刻,她便不肯再為難自己,起身告辭。
太夫人知道,二女兒在場,兒子、兒媳皆不能坦然自若地說話,要想親密無間,還需時日,也便沒有阻攔。
過了幾日,皇帝龍體無恙,百官開始早朝。
寅時剛過,蘇涵便已穿戴整齊,出門時不見蘇陌身影,就問送她出門的紅玉,「蘇陌呢?怎麼回事?」
「聖上說侯爺體弱多病,不用早朝。」紅玉說完打了個呵欠,上次起這麼早,是半年之前了。
果真是富貴閒人,蘇涵沒來由地有些嫉妒蘇陌。不需早朝,白拿俸祿,生活無憂,那是她嚮往了好幾年的生活。結果是,她一日忙過一日,蘇陌卻得到了這種神仙一般的快活日子。
坐到轎子上,蘇涵闔上眼,在路上打了個盹。和許多武將一樣,她離開戰場,能躺著的時候絕對不會坐,能坐轎的時候絕對不會騎馬。不是要故意擺什麼排場,實在是從骨子裡透著懶散,待要精神大振,要等到下次出征之時。
行至朝房,等待皇帝升座的時間裡,蘇涵和百官不鹹不淡地逐一打過招呼。經過廉王身邊的時候,躬身行禮。
「聽說蘇將軍凱旋當日便病了?」廉王懶懶地抬眼看了她一眼。
蘇涵點頭,不欲多談,轉身到別處坐下。當今皇帝是庶出,奪得天下之前,生母已亡故,如今天下安穩,就便宜了他的嫡母和幾位兄弟。這幾人無一個安分守己的,動不動就干涉朝政、欺壓朝臣,而這廉王,最是喜歡作威作福,一張嘴似是淬了毒,一句人話也不肯講。蘇涵對他,實在是恭敬不起來。
廉王不由嘆息一聲,「到底是一介女流,不可長久指望。」
這話,沒聽過一千次也有八百次,蘇涵當作沒聽到。
廉王用著不陰不陽的腔調,繼續道:「太后賜婚,是多大的福祿,妳卻偏偏享受不起,只怕是好景將盡,厄運將至。」
原本各自閒聊的群臣都收了聲,視線集中在二人身上,有幾位與蘇涵走得近的,臉色不悅,卻是敢怒不敢言。
蘇涵斜睇廉王一眼,「王爺何時開始改行算命了?」
廉王意味深長地笑,「妳的運道,明眼人一看便知。」
「廉王看得透蘇將軍的運道,卻不知你看不看得透世子爺的運道。」隨著醇厚低沉的語聲響起,一道挺拔身影出現在朝房門內。
廉王聞言即刻變了臉色,倉促起身,拱手施禮。
身著蟒袍的楚雲錚眉目冷淡,一身傲然,使得其餘人等無形中就矮了三分。
「見過攝政王!」廉王同在場官員齊齊施禮。
「罷了。」楚雲錚微一頷首,緩步走到蘇涵近前,拱一拱手,「蘇將軍已無恙了嗎?」
蘇涵有些意外,忙起身還禮道:「承蒙王爺掛懷,下官已無大礙。」
楚雲錚坐到她對面,示意她落坐之後,輕描淡寫地道:「近日,聖上命本王給廉王世子找個得當的差事,意在磨練一番,不知蘇將軍有何高見?」
廉王的臉色變得更難看,勉強笑道:「攝政王何必如此心急,此事慢慢斟酌又何妨。」他的兒子不過十餘歲,若要落到殺人如麻的蘇涵手裡,吃苦事小,怕是少不得落一個為國捐軀的下場。這種事,由不得他不怕。
蘇涵淡淡一笑,「下官資質愚鈍,只懂得打打殺殺,不似攝政王文武雙全,廉王世子的去處,自然是要王爺定奪。」
「蘇將軍過謙了。」楚雲錚看向廉王,「若說磨練,本王深以為,軍中是最佳去處。」
廉王笑得比哭更難看,「軍中甚苦,犬子體弱,還望攝政王體恤。」
「這是哪裡話?」楚雲錚搖了搖頭,「本王也曾常年征戰於兩軍陣前,只覺愜意得很。再者,蘇將軍只是一介女流,都未曾言苦,世子爺難道還不如一個弱女子嗎?」繼而問蘇涵,「不知蘇將軍可願給世子爺安排個差事?」
蘇涵忍著笑,擺一擺手,「王爺此言差矣,下官好景將盡,厄運將至,怎可連累了世子爺。」
楚雲錚緩緩接道:「將軍居然輕信他人謬論?」
「依王爺之見,下官不必信?」
「大可不必。」
「若是如此⋯⋯」蘇涵眼波流轉,看向廉王。
兩人一唱一和,把廉王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卻又偏偏被人捏到了痛處,只能一味地賠著笑說好話。
不論是蘇涵還是楚雲錚,平素在人前都是冷漠寡言之人。今日兩人斯文有禮的攀談已讓人意外,極有默契地戲耍廉王,就更讓旁人驚掉了下巴。
有官員幸災樂禍地低聲議論著。
「這廉王實在是自作孽,一張毒嘴把聖上的左膀右臂一併得罪了。聖上事先未對他提及世子之事,怕是有意為之,為的就是殺一殺他的氣焰。」
「正是這個理!攝政王如今雖然棄武從政,可骨子裡能不愛惜良將嗎?現在對大將軍,必是惺惺相惜。」
「如今大將軍和攝政王齊齊還朝,太后那班爪牙作威作福的光景也便到頭了。」
「那是自然!」
最後──
廉王費了諸多口舌,才令攝政王點頭應允此事押後再議,待皇帝升座金殿之時,他才發覺,手心裡全是冷汗。
皇帝在群臣中見到蘇涵的身影,龍顏大悅,一番褒獎之後,又降恩澤,命工部重新修繕將軍府。
蘇涵心想,這絕對是吃飽了撐著,還不如把修繕所需的經費直接賞賜給自己來得實惠。另外,命工部修繕,實在是有些小題大做了。因此,謝恩之後婉拒皇帝好意。
皇帝堅持,理由堂而皇之,「蘇愛卿屢建奇功,亦是我朝第一女將,出入之地,自當與眾不同。即便千秋之後,卿之府邸,也該讓後人瞻仰。」
蘇涵盡力去理解這番話,卻還是找不出前言後語有什麼必要的聯繫。
皇帝又道:「況且,蘇貴妃日後少不得要歸寧省親,此次修繕,可將行宮一併建造妥當。」
似乎這末一句才是關鍵所在,皇帝也是要給姐姐面上添光。蘇涵無從推脫,再次謝恩。
「秦朗!」皇帝喚道。
「微臣在!」工部尚書秦朗應聲出列。
「修繕將軍府之事,不可大意,愛卿要全程督辦。」
蘇涵微微側頭,打量著秦朗。此人名頭也很響,算得大周朝一個奇才,去年奪得新科狀元時,還未滿十八歲。皇帝愛惜他的才華,一年內幾次提拔,到如今已經是尚書位。
少年得志,應該是趾高氣揚,但她卻看到一個淡如新月、雅如青竹的男子。那份淡泊悠遠,令金碧輝煌的大殿頓時顯得空曠、失色了幾分。
楚雲錚的俊逸在於,他在何處,便令何處蓬蓽生輝;而秦朗的俊逸則在於,他在何處,便令何處顏色頓減。前者是到何處都是集光芒於一身,後者是到何處都是遺世獨立之姿。
她說不上誰更悅目一些,只是覺得,朝堂有這兩名絕色男子的存在,必然會比往時有趣得多。
說完蘇涵的事,皇帝又開始表彰楚雲錚賑災平亂之功,自然又是好一番賞賜。
皇帝如此,不外乎是做給朝臣們看的,想來,他這兩年坐在龍椅上沒少受太后黨羽的窩囊氣,今日心裡有了底氣,自然是要藉寵臣表明姿態。
下朝時,百官紛紛相讓,請楚雲錚和蘇涵先行。兩人沒有推讓,甩手就走,因為知道推讓也沒用。
各自上轎之前,蘇涵對楚雲錚拱一拱手,臉色平靜,眼底也無一絲得到皇帝重視的喜悅。
果真是個聰明人!楚雲錚笑著點了點頭,覺得她身著大紅色朝服的身影分外悅目。
蘇涵回到將軍府,在正殿處理日常軍務,一忙便是整日。幕僚散去之際,紛紛提及凱旋回來還未慶功祝賀。她態度乾脆,手一揮,道:「明晚由我做東,請你們暢飲玩樂便是。」
幕僚各自喜笑顏開,告辭離去。
蘇涵換了便服,去給太夫人請安,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飯。
席間,管家陳懷禮呈上一封書信,恭聲道:「永寧侯命人送來了一封書信,再三強調,要將軍親啟。奴才怕耽誤了將軍的事,便趕著給您送來了。」
時開今日也去上早朝了,有什麼事一定要這麼鬼鬼祟祟的?蘇涵一邊拆開書信來看,一邊嘀咕道:「這廝在玩什麼把戲?」看罷書信,她忍不住哈哈地笑出聲來,「原來是要借銀子開錢莊,借五萬兩,到年底時多還五千兩,好事!」隨即吩咐陳懷禮,「到帳房去取銀票,今夜你便親自送到永寧侯府。」
陳懷禮聞言卻很為難,怯懦道:「這⋯⋯」
「怎麼?」蘇涵不解,飛快地掃了母親和弟弟、弟媳一眼,見三人都有些惴惴的,心念轉動間,喚來紅玉,「帳房怕是一時拿不出這麼多銀兩,妳回凌煙閣,先用我的銀兩墊上。」
紅玉滿臉不甘,卻也不敢說什麼,噘著嘴走了。
陳懷禮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奴才有罪,沒能幫將軍打理好府中事務。」
「這是做什麼?」蘇涵把剛拿起來的筷子又放回桌上,「飯也不讓人安生地吃完。」說著站起身來,「讓人把帳冊送到凌煙閣。」
陳懷禮語氣明顯放鬆許多,「是,奴才馬上吩咐人送過去。」
回到凌煙閣,等人把帳冊送來,蘇涵開始細細翻閱。
在蘇陌和馮氏成親之前,是由太夫人持家,不必看也知道帳面上不會有任何問題,問題出在由馮氏持家之後。
自夏季到現今,帳面上有幾筆巨額的支出,全被蘇陌拿去開錢莊、綢緞莊了。家中良田千頃,竟有些入不敷出了。
蘇涵氣得眉毛打成了結,幸好她自己掌管自己的俸祿、賞賜,若要一併交到帳房,現在她就變成衣著光鮮卻錢袋空空的窮光蛋了。
這日子要是這麼過下去,用不了多久,她怕是要用自己的銀子貼補家用了。
夫君大手大腳,妻子竟然就由著他敗家!
蘇涵忍了半晌,怒火卻是越來越盛,摔下手中的帳冊,冷聲吩咐道:「把蘇陌給我拎過來!」
「是!」紅玉的聲音分外清脆,凝著幾分笑意。
第三章 惹來桃花誰的錯?
馮氏走進寢室,對仰面躺在床上的蘇陌柔聲道:「侯爺,二姐遣了人來,請您過去一趟呢!」
「我不去,妳去。」蘇陌翻身向裡,語氣不佳。
馮氏急道:「妾身前去算什麼?」
「妳不去誰去!?」蘇陌猛然坐起來,瞪視著妻子。
情急之下,馮氏臉色漲得通紅,眼角有水光閃現,「你做生意虧本,難不成要怪在妾身頭上?」
「懶得和妳理論!」蘇陌跳下床,三兩下穿上衣服,揚聲喚小廝,「懷安,陪爺出去走走!」
馮氏怔在原地,直到蘇陌的腳步聲遠去,才回過神來,苦笑一下,「海棠,幫我換件衣服。」
大丫鬟海棠不由擔憂,「將軍不會為難您吧?」
馮氏目光微閃,抿了嘴笑,「能為難倒好,如此,我才能為將軍府張羅錢財。」
海棠思忖片刻,會過意來,笑盈盈地幫馮氏換了件藕色褙子。
雖然心裡早有計較,馮氏還是顧忌蘇涵的脾氣,怕自己在下人面前顏面掃地,便沒讓人隨行,獨自隨紅玉去了凌煙閣。
紅玉一心想看將軍懲戒不成器的蘇陌,哪知蘇陌拔腿溜掉了,心裡老大不快,神色怏怏地回到凌煙閣,站在門口勉強笑了一下,打了簾子請馮氏進門。
馮氏進到西次間門內的時候,蘇涵正歪在臨窗的大炕上,望著窗外的月空,在黑色錦袍的襯托下,她神色更顯肅冷。
馮氏的心弦不由控制地繃成了一條線,蹲下身去,規規矩矩行了個禮,「二姐。」
蘇涵懶懶地看了她一眼,語氣還算平靜,「怎麼是妳?」
「侯爺他⋯⋯」馮氏侷促不安地要解釋。
蘇涵愈發想對蘇陌掄鞭子,面上卻不能顯露出什麼來,在自己的火氣爆發之前打斷了馮氏的話,「算了,原本也沒什麼事。天色已晚,弟妹回去歇了吧!」
「二姐,若是為了帳上的事⋯⋯」
「紅玉,遣兩名小丫鬟送夫人回房。」蘇涵淺淡一笑,「更深露重,弟妹小心腳下路滑。」
馮氏的如意算盤落了空,心頭空落落的。如今主持家務的人是她,蘇涵竟不屑和她談及府中帳務!不過眼下,她也只能笑著道謝,轉身出門。
還未走出廳堂,她便聽到蘇涵漠然的語聲傳來,「翡翠,妳明日去知會帳房,日後凡是開銷過百兩的事宜,便要來向我稟報,我點頭了,銀兩才能支出。」
馮氏腳下不穩,險些被門檻絆倒。
紅玉及時出手扶住她,甜甜笑道:「夫人,您可要小心腳下啊!」
這樣一來,便是絲毫機會也不給她了。馮氏滿腹苦楚,愁腸百結地回了住處。
等馮氏一走,翡翠便道:「將軍,要不要奴婢幫您把門,等著侯爺回來?」
「不用。」蘇涵咬了咬牙,「這個混帳東西,今日躲著我,日後也別見我了。」
翡翠見將軍仍是氣惱,才意識到自己是在火上澆油,忙勸道:「既然將軍已經有了安排,就別再惱侯爺了。」
「也是,再怎麼惱火,大把的銀子也已經花出去了。」蘇涵又拿起帳冊來看,終於體會到何謂心疼何謂肉疼了。都是自己用命賺回來的白花花銀子,就這麼打了水漂,她一時半刻真不能釋懷。
因為這件事,害得她連覺都沒睡踏實,寅時起身時帶了幾分下床氣,對誰都冷著臉。
梳洗已畢,坐在餐桌前的時候,太夫人過來了。
蘇涵大感意外,「娘,您起這麼早做什麼?」繼而發現太夫人臉色憔悴,似是一夜未眠。
「左右睡不踏實,便過來和妳一起用膳。」太夫人滿臉慈愛的笑,把食盒裡幾色精緻的小菜一一擺到桌上,最後取出了一碗冰糖燕窩,「妳是聖上的大將軍,卻也是我的女兒,在外風吹雨打,回來後,當然要好好補養。」
隨行的郭嬤嬤搭腔道:「二小姐,這可是太夫人親手做的,您可要多吃些。」她在太夫人身邊久了,便隨著太夫人喚蘇涵二小姐。
「娘快坐。」蘇涵扶太夫人坐下,「翡翠,添碗筷。」
飯桌上,太夫人什麼話也沒提及,只是頻頻幫蘇涵夾菜,和每一位慈母一樣。直到親自送蘇涵出門上朝之際,她才嘆道:「蘇家欠妳的,怕是幾世也還不清。」
話題說得太嚴肅了,蘇涵被嚇了一跳,連忙道:「娘這是哪裡話!」
「我的兒⋯⋯」太夫人忽然潸然淚下,停下腳步,握住了蘇涵的手,觸碰到那隻手掌心的薄繭,愈發傷感,「如今蘇家這份產業,皆是妳掙來的,而今卻被陌兒散盡,為娘真是無顏見妳啊!」
「娘說的都是些什麼話啊!」蘇涵被這情形弄得發暈,連忙笑著安慰道:「什麼散盡家財,娘言重了,略有虧空而已,不打緊的,您別心急。」
「還說不打緊!」太夫人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前兩日,我估摸著妳會查帳,便看了看,曉得是個什麼情形,原本我是打算想個法子⋯⋯」
「娘!」蘇涵神色嚴肅起來,「此事到此為止,切忌心急出錯。我若是貪財之人,官員們上趕著送過來的銀兩早就收入囊中了,又何須在意陌兒揮霍掉的那些錢財。」
「妳的心思,我懂。」太夫人露出一絲笑來,「妳未免太小看我了。」
「您是打算要大姐幫忙了?那更不可!如此只會慣壞了陌兒。再者,這次數額大了些,您不是為難大姐嗎?」
太夫人拍拍她的手,嘆道:「我曉得,只是替妳不值罷了,妳自小就流落在外,如今又要處處依仗妳,唉⋯⋯越想心裡就越憋悶。」
「破財消災,娘不必耿耿於懷。」蘇涵攙扶著太夫人往回走,「我送您回房,晚間回來再來給您請安。」
太夫人笑著點頭,「行了,不用管我,快去上朝吧!」望著女兒的身影遠去,笑容便再也掛不住了。
她的夫君蘇一航是開國功臣,事事處處為皇家著想,有利也有弊。幾年前,國庫吃緊,連軍餉都發放不出,蘇一航便命親信返回家中,把全部積蓄拿走充當軍資,自那之後,家中便倚靠著貴妃的接濟維持生計。等到國泰民安之時,蘇一航卻病逝在沙場,她悲痛之餘,還要為家中的窘迫情形煩憂。幸虧二女兒屢建戰功,又深得聖心,蘇家才能有今日這般風光。
只是,女兒忙裡忙外掙家業,兒子、兒媳卻是沒心沒肺地往外敗。
太夫人痛定思痛,對郭嬤嬤道:「原來還當馮氏是個識大體的,如今看來,還是要慢慢調教啊!」
郭嬤嬤附和道:「那是自然,太夫人看慣了兩位小姐精明聰慧,便以為女兒家都是如此,卻不知各人資質不同。夫人那邊,還需您不時點撥。」
前邊的蘇涵,前腳上了轎子,後腳就聽到蘇陌的喊聲:「姐姐慢走!」
她掀起轎簾,看到蘇陌,剛被太夫人平息的火氣,騰地一下又燃了起來。
蘇陌一手抱著披風,另一手一面跑一面提拉腳上的鞋子,一副火燒火燎的樣子,半點斯文相也無。他跑到轎前,抬腿就要上去,「二姐,我有要事相告,路上說。」
蘇涵抬腿就給了他一腳,笑笑地看他身形跌落到地上,「混帳東西,現在想見我了?昨日去做什麼了?」語聲剛落,她便留意到一頂八抬大轎由遠而近。
那是楚雲錚的轎子!一大早他便開始夢遊了嗎?否則怎麼會放著近路不走,卻繞道經過將軍府?
此時的蘇陌也不惱,只是揉了揉睡意惺忪的雙眼,不知死活地答道:「昨夜貪杯,多吃了些酒。這一早,怕姐姐還為帳上虧空的事生氣,便匆匆忙忙追來了。」
稍有些內力的人,耳力都極好,這番話,楚雲錚定是一字不落地聽了進去。蘇涵扼腕嘆息,但只悲哀了一瞬間,她便豁出去了,起身下轎,又踹了蘇陌一腳,「你給我閉嘴!」
之前一腳,蘇涵留了情面,這一腳,卻是用了兩成真力,蘇陌吃痛,哀嚎出聲。
蘇涵彎腰把蘇陌拎起來,往府門內丟,「給我滾回去!等我回來再修理你。」
蘇陌把手裡的披風緊抱在懷裡,一雙眼可憐兮兮地看著蘇涵,「我等不得,現下就要跟妳說幾句話。」
蘇涵揚起手來。
蘇陌瑟縮了一下,手動了動,應該是想護住臉,最後,卻只是更緊地抓住了披風。
「臭小子!」蘇涵看出了一些端倪,無奈地扯扯嘴角,「上去吧!」
「好好好!」蘇陌連聲應著,眉開眼笑地上了轎子。
此時,楚雲錚的轎子已經趕至蘇涵面前,他吩咐轎夫停下,隔著簾子道:「將軍打侯爺,倒是奇景!」
蘇涵聽出他語聲中的笑意,暗自猜想著他此時心情大好的樣子,也不以為意,道:「讓王爺見笑了。」隨後,漫不經心問了一句,「不知王爺大駕怎會經過此地?」
「昨夜鎮國公與本王飲酒,大醉,留宿在了王府。這一早,本王送國公爺回府更衣。」
蘇涵釋然,鎮國公府與將軍府同在這條街上,他經過這裡,撞見這一幕,只能說是自己運氣差,活該被他看笑話。
楚雲錚解釋完畢,修長手指撥開簾子,笑道:「一日之計在於晨,將軍莫要大動肝火,本王先行一步。」
那般清朗和煦的笑容,宛若澄明秋水,令人心境沒來由地平寧下來。蘇涵笑著點頭,躬身施禮,「王爺請。」
蘇涵轉身上轎之前,轎夫為難地問:「將軍,何時起轎?」
「即刻。」蘇涵沒心思去管蘇陌怎麼回府,坐到轎中,她問蘇陌:「到底什麼事?」
蘇陌一邊把披風打開來,一邊期期艾艾地道:「看過東西之後,二姐要聽我說完來由,可不能不問青紅皂白便又一頓打。」
每當蘇陌言辭間顯露出一點心計的時候,蘇涵心裡就會升起不好的預感,這次亦是,勉強嗯了一聲。
披風包裹著的是一個錢袋,蘇陌打開錢袋,取出一小卷紙質的東西,交到蘇涵手裡。
蘇涵把東西攤平,見一疊紙張皆是銀票,兩萬兩一張。過了過數,是府中流出去的銀兩的十之七八。她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地推斷這是蘇陌從哪兒借來的,或者是馮氏讓他交給自己的。念著蘇陌事先提及的話,她忍著氣,問道:「哪裡來的?」
蘇陌笑著撓了撓頭,「不瞞二姐,這些本就是府中銀兩,我只是替二姐保管而已。」
「說實話!」蘇涵用眼神警告蘇陌,她的耐心可是極為有限的。
「就知道二姐不信!」蘇陌也不高興了,「我以爹娘發誓,所言非虛,句句屬實。」
「哦?」在這年代,人們迷信,敬神明,平常人不到萬不得已不會賭咒發誓。蘇涵臉色舒緩下來,語氣也柔和了幾分,「那便說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蘇陌也放鬆下來,細細解釋道:「成親之後,聖上因為念著大姐、二姐的好,恩賜不斷,馮家人也因此屢次上門,想讓我在兩位姐姐面前美言幾句。」
馮家本是京城商賈,如今,馮氏的父親、兄長皆在京城為官,只是都是職位偏低的閒職。在朝為官,裙帶關係累煞人,蘇涵問了一句:「來送過銀兩吧?」
「是,做得太明顯,我再傻也知道他們的心思,便一再地婉拒了。後來⋯⋯」說到這裡,蘇陌有些難為情地低下了頭,「後來,馮氏說看著我整日無所事事,不如找個營生,這樣也不用處處依仗二姐,我見她說得懇切,一時頭腦發熱,便應下了。那時她已開始持家,帳房的銀兩,不等我開口,便已送到面前。幸好管家是個明事理的,處處為二姐著想,好意提醒了我。我就想著,這些銀兩放在我這裡也是一樣的,又怕戳穿她之後,她又生事端,便欺上瞞下,直到今日。」
蘇涵大為寬慰,「那麼,你的錢莊、綢緞莊都是虛設的?」
蘇陌赧然道:「我不懂安邦定國的大事,只懂得俗人度日慣用的伎倆,虛張聲勢還是能做得像模像樣的。」
蘇涵笑道:「真沒想到,我的弟弟這樣懂事!」
「將軍動怒,太夫人愁眉不展,此時把銀兩還給二姐,正是時候。」蘇陌一雙眼如小鹿般誠摯無辜,「二姐,小事上我難免犯渾,可大事我還是懂的。蘇家宮內有貴妃娘娘,朝堂上有二姐,已是京城第一家,讓諸多小人眼紅不已。我雖為男丁,卻只需庸碌無能地度日便可。蘇家,還有蘇家親朋,不需再出人才,更不能再出高官。」
蘇涵只覺得眼眶有些發熱,抬手拍了拍蘇陌的肩頭,輕聲道:「好兄弟。」
蘇陌毫無城府地笑道:「能不給二姐幫倒忙便好了。」繼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對家中、房裡都有了個交待,日後便能自在過活了。」
「那就回府吧,想來你這一夜也沒睡安生。」蘇涵命轎夫落轎。
蘇陌下轎之後,走出去幾步又趕了回來,笑嘻嘻地道:「二姐出門帶銀子了沒有?」說著話,揉了揉肚子,「既然出來了,就四處逛逛再回去。」
天都還沒亮,也不知道他要去何處逛。蘇涵失笑,自己是去上早朝,帶銀子做什麼。有轎夫幫她解了圍,取出些散碎銀兩交給了蘇陌。
朝堂上,有言官彈劾幾位太后的黨羽,神色謂之激憤,言語謂之毒辣。官員,尤其言官便是如此,少不得會揣摩著皇帝的臉色、心意而上奏摺,即使他曾對彈劾的對象一度禮遇有加,可一旦翻臉,便恨不得把人踩得無法翻身。
若能把太后勢力扳倒,對於蘇涵自然是天大的好事,第一次聽得津津有味。皇帝也沒讓她失望,派遣專人查辦之後,才宣佈退朝。
走下漢白玉臺階之時,閒閒走在前面的楚雲錚突然停下腳步,回首道:「素聞將軍喜愛名劍,眼力不凡。本王新得一把名劍,怎奈眼力不濟,拿捏不準。」
蘇涵一聽「名劍」二字就來了精神,「王爺的意思是──」
「想請將軍過府一看,不知將軍賞不賞臉?」
「王爺給下官一飽眼福的機會,榮幸之至。」
一涉及到她喜歡的物件,言語倒是很中聽。楚雲錚笑意親和,「將軍哪裡話,請。」
「奴才給王爺、將軍請安。」兩人正要走的時候,王公公小跑著趕了過來,笑道:「聖上念著貴妃娘娘和將軍姐妹情深,明日在交泰殿設了家宴,特命奴才來知會將軍和王爺一聲。」
「既是家宴,本王去了怕是不妥。」
「聖上哪日不把王爺掛在嘴邊?又常說與王爺不是手足勝似手足,王爺就別推辭了。」轉頭看向蘇涵,王公公笑意更濃,「聖上還說了,既是家宴,將軍不妨著紅妝進宮赴宴。」
赴皇帝的宴席,說好聽點兒是恩寵,說難聽點兒就是活受罪,這也就罷了,還管她穿什麼!蘇涵心裡老大的不快,可皇帝一言一語都是聖命,又怎麼能提出異議,當下笑著點頭應允下來。
別了王公公,兩人乘轎至攝政王王府。
王府是一座氣勢恢宏的七進院落,正殿前的四方院落裡兩隻栩栩如生的漢白玉石獅子,一應屋宇雕梁畫棟,分外奢華。
進到書房,落坐之後,楚雲錚命人上茶,去取來了那柄名劍。
劍鞘古樸無華,劍穗上墜著一塊無瑕白玉。
蘇涵只看了一眼,臉色便是一肅,打量了一下楚雲錚的臉色,這才將劍接到手中。
她這反應正中楚雲錚下懷,笑著端起茶盞,用碗蓋拂著漂浮在水面上的茶葉。
劍出鞘,在光線幽暗的書房內劃出一道寒光。
蘇涵的手指滑過劍身,掠過上面的兩個小字──聽風。她將劍歸鞘,置於案上,道:「恭喜王爺喜得名劍。」
楚雲錚卻道:「百官皆知,將軍尋找『聽風』已久,不知能否告知本王緣由?」
蘇涵顯得有幾分失落,「不瞞王爺,下官恩師早年曾得了此劍,極是歡喜。後來不慎丟失,視為生平憾事。我尋此劍,意在博恩師一笑。今日此劍到了王爺手中,想來是與王爺有緣,倒也是好事。」
倒也是好事,這話說的──他原以為她定會出言請他割愛呢!和她繞彎子,鬥心智,反落了一個無趣的局面。思忖片刻,他索性直言道:「本王也不瞞將軍,今日請妳過府一看究竟,本意便是借花獻佛。名劍自當由英雄保管,放在我府中,怕是會損了它的靈氣。」
「君子不奪人所愛,下官惶恐。」
這句話回得有些模稜兩可了,楚雲錚不由打趣道:「將軍還耿耿於懷本王友人盜馬之事?」
蘇涵忍不住笑了,「王爺舊事重提,豈不是還耿耿於懷下官兩次盜馬的惡行?」
因了這兩句話,氣氛立時變得輕鬆起來。
「將軍盡可將此劍帶回府中,閒來送本王幾罈好酒便可。」楚雲錚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將軍不喜欠人恩情,本王曉得,此次實在是機緣巧合,不需掛懷。」
「如此──」蘇涵想了想,直言道:「倒不如吩咐下官為王爺分憂,如此,下官心裡才安穩。」
這個小滑頭,計較這麼多,真是讓人頭疼。楚雲錚喝了兩口茶,想到一件事,心頭一喜,道:「倒還真有一事,令本王很是煩惱。」
「王爺請講。」蘇涵半是歡喜半是擔憂,真怕他拋出一個難題,讓她不能順理成章地收下寶劍。
「這王府雖大,卻是人丁稀落,本王亦無姐妹。太妃久居內宅,常覺寂寥。將軍尋劍是為報師恩,那麼,本王贈劍之餘也想略盡孝心。將軍閒來無事,便來府中陪太妃說說話,如何?」
這件事倒是容易得很,若與太妃投緣,便可走動的頻繁些,若是話不投機,走動幾次就可交差。太后、皇后那般討厭的人她都能應付自如,太妃就更不在話下了。想到這裡,蘇涵笑應下來,「工部的人這一兩日怕是要進將軍府,開始著手修繕之事,下官過幾日便來探望太妃。」
「如此甚好。」
隨即,蘇涵告辭回府。
王府總管在蘇涵走後,進到書房,小心翼翼地問楚雲錚:「王爺似乎對蘇將軍很是上心,不知是奉聖命,還是英雄相惜?」
楚雲錚只是反問一句:「這就算是上心了?」
※ ※ ※ ※ ※ ※ ※ ※ ※ ※ ※ ※
蘇涵在聚賢閣宴請幕僚,酒足飯飽之後,幕僚們還未盡興的樣子。她知道他們心裡在打什麼鬼主意,笑道:「一群色胚!也罷,今日就陪你們逛逛。」
有幕僚笑道:「將軍若不帶頭,平時咱們怎敢胡來。」
蘇涵想,這些人跟著自己其實挺倒楣的,因為軍法嚴明,就算她借給他們膽子,他們平日也不敢涉足煙花柳巷。今日所謂的胡來,也不過是租一艘畫舫,聽聽琴,喝喝酒,過過眼癮而已。
京城最出名的煙花巷的盡頭是一面湖,每到夜裡,湖面上便會變得流光溢彩,衣袂飄香。諸多還算文雅的男子會在裝飾得風格迥異的畫舫上尋歡,找來姿色出眾的歌妓對酒賦詩。
蘇涵和眾位幕僚偶爾出來放縱,也都是來這湖上觀景觀美人。
夜色下的水面上,浮著蓮花式樣的河燈,河燈隨著水流緩緩移動,煞是美麗。
蘇涵獨自站在畫舫一角,看著月下美景,聽著鶯聲燕語。每每看到女子百般討好男子,她便心生不忍。在這年代,其實還是做男人要愜意些,只要出身說得過去,便可三妻四妾,女人,大多一生難尋太平,每一日都要算計著過活。即使是她,身懷絕技,官職顯赫,亦常覺得疲憊,知足時少。
有幕僚曉得蘇涵在這種場合只喜獨酌、聽曲,便又著人找來了一名藝壓群芳的歌妓。
琴聲起,曲調悠揚,歌喉婉轉。許是因為中秋將至,歌妓思親之故,歌聲融入了幾許惆悵,卻愈發動聽。
歌至中途,一葉小舟駛來,上面站著一個白衣女子。人們還未看清她的容貌,她便飛身躍到了畫舫上,微揚了臉,冷聲問道:「你們這裡誰說了算?憑什麼搶來這女子給你們取樂?」一副不可一世的姿態。
眾位幕僚愕然,除了將軍,他們可是再沒見過談吐如此狂妄的女子,便有人道:「人是我們請來的不假,干妳何事?難不成妳也喜找女子取樂?」話音一落,眾人哄堂大笑。
女子聞言臉色如常,語氣卻是變得譏誚,「我找了又何妨?讓我樂在其中的是這音律,不似你們只懂得看美色!」
「姑娘言之有理。」蘇涵緩步走到女子近前,「若是我的諸位兄弟無意冒犯了姑娘,還望姑娘擔待一二。」
女子看向蘇涵,初時眸光凌厲,只片刻,便垂下了眼,末了,白皙臉頰飛起了紅暈。
說幕僚只懂得美色,她此刻又算是怎麼回事?見到幕僚們生得五大三粗便言語譏誚,見到男裝的自己便誤以為遇到了美男子,就變成了這副樣子!愛美之心可以有,卻不該以貌取人了。思及此,蘇涵勾起唇角,現出一個戲謔的淺笑。
幕僚們見到女子的轉變,俱是朗聲大笑,有幾分幸災樂禍的味道。
女子的臉更紅,像是要滴出血來一般。
蘇涵瞥了幕僚們一眼,他們這才噤聲,繼而問女子:「姑娘也喜聽琴?」
女子輕輕點頭,「興致正濃之時,此女卻被人喚來公子這裡,便有些按捺不住性子。」說著屈膝行了個禮,「方才妾身唐突了,還望公子見諒。」
「無妨。」一聲聲公子喚得蘇涵很受用,她抬手示意女子落坐,「姑娘若是有興致,同在下一起聆聽如何?」
「這⋯⋯」女子似是想婉拒,臉上卻現出了喜色。
「有道是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蘇涵再次示意她落坐,「姑娘請。」語畢,顧自落坐。
女子微一躊躇,行禮謝坐後,這才坐到蘇涵對面。
男女授受不親,除了風月場合,鮮少會同坐一席,大多情況下,女子要迴避男子。蘇涵在朝為官,自然是個特例,閒時卻也沒少被宮中的閒人們詬病。今日她也算開眼界了,終於見到和自己一樣不拘禮數的女子了。由此,她問道:「敢問姑娘芳名?」
「妾身藍氏靜竹。」
很文雅的名字,性情卻與名字背道而馳。蘇涵笑著為二人斟滿酒,遞給藍靜竹一杯,「相逢不如偶遇,在下敬姑娘。」
藍靜竹的神色放鬆了幾分,抿唇一笑,見蘇涵一飲而盡,也不扭捏,側身喝盡杯中酒,放下杯後便親自把盞。
蘇涵半是誇讚半是探詢,「不知姑娘為何來了此地?姑娘生得這般絕色姿容,少不得令男子側目,若是文人雅士倒罷了,若是遇到了登徒浪子⋯⋯」她沒有把話說盡,笑笑地打量著藍靜竹。絕色姿容的確是有些誇大其辭了,看慣了自己姐弟的好容貌,藍靜竹也只算得上明麗動人。
說到這個話題,藍靜竹現出了幾分落寞,朱唇輕啟,緩聲道:「妾身久居內宅,實在不喜那些個舞文弄墨、針織女紅之事,獨獨喜歡舞刀弄槍,會些防身的拳腳。也因此,才不甘寂寞,夜裡潛出家宅,到外面消磨光陰。」
蘇涵本意是要戲弄她一番,聽了這一番話,卻生出了幾分同情。這樣不安分的女子,日後出嫁,只會比別人過得更累更苦。這男尊女卑的時代,誰會縱容著她這樣的性子?
藍靜竹嘆息一聲,側頭看著湖面,喃喃道:「妾身最是傾慕蘇涵蘇將軍,是女兒身,卻能征戰沙場,揚名天下。女子,那般光景才算是縱情愜意。只可惜,將軍每次凱旋,妾身都被關在家中出不得門,不能一睹將軍風采。」
人家那邊百般傾慕,她的初衷卻是要調戲,這樣就不好玩了。蘇涵蹙了蹙眉,覺得自己失了分寸,又敷衍著說了幾句閒話,然後笑道:「夜色已深,在下遣人送姑娘回府歇息吧!」
藍靜竹自然聽出了這送客之意,連忙起身道:「不勞公子,妾身一向獨來獨往,自己回去便可。」
「那怎麼成!」蘇涵擺一擺手,喚來兩個人,命他們把藍靜竹安全送回府中。
藍靜竹走之前,又回頭看了蘇涵一眼,眼中有幾分嫵媚幾分嬌羞,嫣然一笑,這才離去。
蘇涵暗自慶幸,幸好自己是個女人,若是男子,少不得會被她惹得心旌搖曳。
做護花使者的兩個人去時平平靜靜,回來時卻是一臉沮喪,忙不迭地向蘇涵稟道:「幸虧將軍對她禮遇有加,否則今夜咱們可真就得罪人了。」
「怎麼了?」
其中一人回道:「她竟是丞相府的五小姐!」
怎麼這麼巧?怎麼這麼倒楣?這朝代,藍姓算是個大姓,京城中姓藍的人大有人在,這藍靜竹偏偏出自最是權威的一家。
另一人見蘇涵有些吃驚,寬慰道:「幸虧將軍和她相談甚歡,否則她若向丞相告上一狀,日後怕是會有麻煩。」
蘇涵乾笑了一聲,「罷了,日後不再和你們一起胡鬧便是。」
「可是⋯⋯」一個幕僚吞吞吐吐地道:「路上,她問我們您的姓名,我們⋯⋯」
蘇涵沉下臉,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你們告訴她了?」一個女人家,沒事戲弄名門之女,傳出去豈不被人笑死。
「沒沒沒!」幕僚生怕她發火,忙道:「只是說出了您的姓氏,她總不至於挨家挨戶地找您吧?」
「這倒還好些。」蘇涵心內稍安,只要日後出行注意些,這件事也便不了了之了。況且,她揉了揉臉,一面之緣而已,過幾日,藍靜竹未必還能記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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