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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重回案發現場

北齊,初秋。

一個三進院落的東廂內,滿地碎瓷,一名男子平躺在血泊中,已沒了生命跡象。

在他身旁,躺著另一個渾身血汙的人,卻是女人,右手握著一把血淋淋的匕首,左手握著一張字條,上頭寫著九個字──後花園見勿告知他人。

經比對後確認為死者的字跡。

「李公子被匕首刺中胸口,失血過多而亡。」老仵作已經檢驗完了屍體與傷者,做出了判斷,「年小姐的腦後部遭受花瓶重擊,少量出血,昏迷,無生命危險。應該是李公子喝多了酒,約年小姐到後花園,卻酒後亂性,將年小姐帶回房間意圖不軌,年小姐不從,便拿匕首刺了李公子,而李公子拿花瓶砸了年小姐的腦袋,但因李公子受傷,力道不夠,年小姐只受傷昏迷了。」

張縣丞捋了捋鬍子,若有所思道:「如此說來,年小姐殺人實屬無奈之舉了。」

家丁是第一個發現此命案現場並稟報了上級的人,他抹了抹並不存在的淚水,眼神微閃道:「什麼無奈之舉?這事雖說是我家公子不對在先,但年小姐下手也太狠了,有對未婚夫這麼狠的嗎?」

李府臺操起一個茶杯便往地上砸,「年政遠,你養的好女兒,居然殺了我兒子,我要你女兒給我兒子抵命!」

李公子,年小姐,他們在說什麼?

年華珠動了動身子,後腦杓傳來的劇痛令她倒吸一口涼氣,同時也將她從暈暈乎乎的意識中徹底喚醒。

她想起來了,十三歲那年,李知縣榮升府臺,臨走前大辦酒席,準備當眾宣佈下一屆知縣的繼任者。他父親是縣丞,自然在邀請的行列。宴會進行到一半時,她突然收到一張字條,約她在後花園見面,還不許告訴別人,她認得那字是李公子的,二人已經定了親,她沒懷疑什麼便去了。

誰料這一去,竟改變了她一生的命運。

她一入後花園便瞥見了一道鬼鬼祟祟的黑影,她追隨黑衣人奔入東廂房,就看見李府臺的兒子瞪大眸子平躺在血泊中,她剛想喊救命,卻有人從後打暈了她。

醒來後,她成了殺死未婚夫的罪魁禍首,連累父親失去了競爭知縣的機會,還是靠著張縣丞的隱瞞與幫襯才得以入宮選秀,堪堪挽回了家族落敗的命運⋯⋯

可照如今的情形來看,她重生了?

重生在了毀滅她一生的案發現場!

這回,她一定要為自己洗刷冤名!

打定了主意,年華珠緩緩地睜開了眼,虛弱地道:「父親⋯⋯」

年政遠渾身一顫,將女兒抱起來放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年華珠動了動嘴皮子,低聲道:「父親,我沒有殺人,快叫廖子承來!」

「廖子承?」年政遠驚得陡然尖聲喚出了這個名字。

廖子承的名號在縣裡可謂如雷貫耳,不是因為他曾經有個斷案如神的父親,也不是因為他舉世無雙,天資聰穎,而是他⋯⋯是一個在棺材裡出生的孩子!

大家都說,他是從死人肚子裡爬出來的,天生自帶陰氣,怕是要一輩子與屍體打交道。果然,與他親厚之人,一個接一個地變成了屍體,未出生先喪母,少年又喪父,後被親戚接回族裡撫養,又斷斷續續地死了三個堂叔。族人怕了,強行把他趕了出來。

可剛剛女兒說什麼?叫他把廖子承找來?這⋯⋯這萬一⋯⋯

李府臺冷芒一掃,問道:「你剛剛在叫誰?」

年政遠拱手道:「回府臺大人的話,我在想,要不要把廖子承請來一趟。」

老仵作聞言翻了個白眼,「你居然要請那個小災星!你瞧不起我是不是?你覺得我驗錯了?你分明就是不肯承認自己的女兒是殺人凶手!」

年政遠不理他,只低著頭道:「建陽人都知道,廖子承繼承了他父親的衣缽,一身驗屍的本事出神入化,從未錯斷。如果小女真是凶手,廖子承也只會讓小女的罪名更加證據確鑿而已。我這麼做,完全是不想放過任何一個接近真相的機會,畢竟我是看著李公子長大的,他遇害,我也很難過。」

李府臺閉上水光閃耀的眸子,點了點頭,「正好,今天也請了他來赴宴的,你去前廳看他來了沒有?」

一刻鐘後,幽幽泛著冷光的門廊,一角白袍輕輕拂過,像一朵潔白的雲,飄悠恣意。

繡著銀色飛鸞的領口微露出一片雪色肌膚,似極了緊束腰身的那抹白紗光澤。

寬袖看似隨意地垂下,卻半分不亂地輕輕落在手中的四方箱籠之上。

屋內,驟然冷寂,連碎碎念的老仵作都屏住了呼吸。

聽說,有的人即便衣衫襤褸,也擋不住一身貴氣;又聽說,有的人即使徒步塵沙,也迷不了鷹一般的眼睛。

很顯然,當本該被傳聞射成篩子的人,俊逸灑脫地出現這裡時,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那就是目光交錯的一瞬,那種沒有底氣的情緒,不受控制地在心底流星一般閃過!

「廖子承見過府臺大人,兩位縣丞大人。」如沙石碰撞在陽光下,低潤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徐徐打破了沉寂。

李府臺、張縣丞與年政遠回神,微微頷首,示意他開始驗屍。

廖子承戴上手套,面無表情地走到年華珠面前,撥開她染血的髮絲,「傷者腦後部遭受重擊,凶器為陶瓷,懷疑是從身後突襲。」

老仵作吞了吞口水,「那一定是她殺完人之後想逃跑,剛轉過身,便被李公子砸到了。」

廖子承不接話,站起身行至死者身邊,一邊檢驗一邊道:「凶手的習慣手為右手,傷口呈倒三角形狀,乃刀刃朝下、刀背朝上,刺中胸口所致,死亡時間為半個時辰,死亡原因,心臟驟停。」

「心⋯⋯心臟驟停?不對!這個刀口與心臟的位置相差整整一寸,他是失血過多而亡!」老仵作高聲反駁。

「誰說凶手是垂直下刀的?這是一個斜刺傷口。」廖子承拿出一把草編的匕首,順著傷口的方向輕輕地推入死者皮膚,就見那刀柄果然是斜著的,且朝向頭部,「死者瞬間斃命,不可能再襲擊年小姐,當時還有第三個人。」

毋庸置疑,這個人才是殺了李公子,又打暈年華珠,偽造犯罪現場的罪魁禍首。

李府臺深深地看了年華珠一眼,沉著臉問道:「如果年小姐不是凶手,那凶手會是誰?」

眾人齊刷刷地看向了廖子承,廖子承卻淡淡地道:「我只負責驗屍,並不負責查案。」

年華珠眨了眨眸子,撇開凶手與死者──

第一個進入案發地點的人是她,之後凶手偽裝了現場。

第二個進入現場的人是家丁。

第三個是死者父親,李府臺。

然後是老仵作、張縣丞以及她父親。

最後一個被請入現場的是⋯⋯

年華珠猛然看向了廖子承,「凶手就在這個房間裡,他身上一定還攜帶著與死者有關的東西。」

廖子承的長睫一顫。

年華珠正色道:「我知道凶手是誰了。」

話音剛落,有人癱坐在了地上。

那人居然是之前振振有詞,為李公子抱不平的家丁!

張縣丞一個箭步邁過去,將他按住,並從他袖子裡搜出了一塊價值連城的祖傳玉佩,上頭鐫刻著一個袖珍的「李」字。

張縣丞眸色一厲,一腳踹向了家丁的腹部,「好你個膽大包天的奴才,居然盜了李公子的玉佩!說!是不是你在偷東西時,被李公子發現,你自知難逃一死,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將李公子殺了?就在你殺完人,打算毀屍滅跡時,年小姐來了,於是你打暈了年小姐,偽裝成年小姐謀殺未婚夫的假象!」

「不是!不是這樣的!」家丁嚇得渾身顫抖,「我⋯⋯我進門的時候公子就已經死了,年小姐也已經暈了!我只是⋯⋯只是一時財迷心竅,偷了公子的玉佩,就當是凶手偷的⋯⋯我發誓,我真的沒有殺人啊!」

年華珠搖了搖頭,「我指的與死者有關的東西,不是這塊玉佩。」

家丁一愣,「什⋯⋯什麼?不是玉佩?」

眾人朝年華珠投去了詫異不解的目光,唯獨廖子承神色淡淡,彷彿在刻意掩飾內心的意外。

年華珠看了看屋子裡的血跡,緩緩說道:「染血的帕子,凶手拔刀的時候,為防止血跡濺到自己身上,所以用帕子擋了擋。」

廖子承查看過傷口,屬於快刺快拔的類型,現場卻沒有任何噴濺狀血跡,這本身就是一個極大的疑點,但他沒說。

當然,這個節骨眼兒上,大家只顧著找尋凶手,除了年華珠,誰也沒覺得廖子承是故意的。

「本官親自來搜!」李府臺站起身來。

「不用搜了,就在家丁的身上!」年華珠隔空一指。

家丁心肝兒一震,顫聲道:「不是⋯⋯我⋯⋯我沒有⋯⋯我沒有殺人!我真的⋯⋯」

話未說完,李府臺已經撕開他的外袍,一塊染血的帕子掉了下來。

家丁的整張臉都扭曲了,在燭火的映照下,鬼魅般駭人。

「我⋯⋯不⋯⋯這不是我的⋯⋯這是公子的帕子,我認得邊角繡的字⋯⋯」

「沒錯,是李公子的,但也是你殺了李公子後,直接從李公子懷裡掏出來,捂了傷口的!」張縣丞疾言厲色地吼完,朝李府臺行了一禮,「大人,如今證據確鑿,應該立刻將此人押入大牢,擇日處斬!」

年華珠看向廖子承,意味深長地問道:「你可有什麼新的發現?」

廖子承接過黏成一團的帕子,眉頭輕蹙,半晌後說道:「帕子被折疊並放入身上時,血跡並未乾涸,所以凶手的衣服上應該染了血跡,家丁的袍子是乾淨的,說明這塊帕子一開始不是放在他身上。」

換言之,他不是凶手,也是被嫁禍的一方。

可從進門到現在,他只與一個人有過接觸,那就是⋯⋯

「張縣丞,你還不認罪嗎?」年華珠冷冷地看著錯信了一輩子的好人,毫不留情地道出了心底的答案。

張縣丞的臉色微微一變,「華珠,妳胡說八道些什麼!?」

年華珠定定地看著他,「我有沒有胡說,你心裡有數!現場並未出現任何打鬥痕跡,連門栓都是完好無損的,說明死者對凶手完全沒有防備,屬於熟人做案。你先是騙李公子寫下字條,約我出來,然後算準時間,在我抵達房間的前一刻殺了李公子,並打暈我,製造李公子意圖不軌,我抵死不從,與他自相殘殺的假象。」

「笑話!我如果想製造自相殘殺的假象,為何妳還有命活著?」

年華珠目光凜凜地盯著這個自己曾經敬若親父的男人,一字一頓道:「因為只有我活著,才能讓府臺大人怪恨!」

前世這個冤案,害得父親葬送官途,而成功當上了知縣的張縣丞則幫她入了宮,因念著這份恩情,她寵冠六宮的時候,也不忘照拂張家,如若不然,一個七品知縣,如何能在短短數年內,一路扶搖直上,躋身三品大員的行列?

被賣了還替人數銀子,重活一次,才知自己的一生原來是一個大笑話!

虧她臨死前還感悟出自己淪為了一枚棋子,卻原來她不只是一個人手中的棋子,她的棋子之路,從十三歲開始就無情地註定了。

好,很好,就從現在起,她倒要看看,誰還有本事再把她變成棋子?

李府臺刀子般的目光鎖定了張縣丞的眉眼,「到底是不是你殺了我兒子?」

張縣丞的目光微微一顫,矢口否認,「大人,您別聽她胡說!我素來疼愛李公子,怎麼會為了一己之私做出此等傷天害理之事?」

李府臺這回也懶得聽他解釋,直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撕開了他的外袍,果然在胸襟處發現了幾滴乾涸的血汙,但他沒有受傷,這血是從何而來便再明顯不過了。

李府臺怒氣填胸,一腳將他踹了個四腳朝天,並掏出一紙文書,砸在了他頭上,「你這喪盡天良的禽獸!為了得到知縣之位,竟不擇手段!你⋯⋯你知不知道,我原本就是推薦了你做下一任知縣的!你比年政遠聰明,比年政遠更能勝任這個位置,我雖與他是未來親家,但從沒想過用百姓的福祉做我兒子的聘禮!」

張縣丞雙手捧起寫有他名字的任命文書,頹然地歪在了地上。

※  ※  ※  ※  ※  ※  ※  ※  ※  ※  ※  ※

出李府時,月牙兒已經爬上樹梢。

年華珠舉眸望向繁星閃爍的蒼穹,抱著臂膀做了一個深呼吸,閉上眼,再次深呼吸,然後睜開眼,發現墨色的天依舊晦暗無邊,沒有彌漫那種令人作嘔的血霧,年華珠這才真真正正地確定自己重獲了新生。

年政遠一轉頭,瞧見女兒抱著臂膀無聲垂淚,以為她是傷心所致,忙脫了自己的氅衣披在女兒身上,「別難過了,妳找到了幕後真凶,李公子泉下有知,一定會感到欣慰的。」

年華珠點了點頭,對他們來說,她只是昏迷了半個時辰,可於她而言,卻是經歷了二十多年的血雨腥風,李公子在她心裡早就沒了印記。她揪出真凶,不過是想避免重蹈前世的覆轍。

當然,也有意外收穫──父親成了下一任知縣!

二人準備踏上馬車,年政遠突然問道:「對了,華珠,我怎麼聽妳講話覺得怪怪的?」

年華珠一愣,「怪?哪裡怪?」難道是語氣太成熟了?

年政遠緊皺著眉頭想了想,「嗯⋯⋯說不上來哪裡怪,就是聽著聽著會想起妳舅舅他們。」

年華珠心頭一跳,糟糕,她在京城住了二十多年,早已是一股子北方口音,而今重生回了南方,講官話時還得注意些。

年華珠笑了笑,模仿起年政遠的腔調道:「您聽岔了吧,父親。」

年政遠若有所思地點頭,「對哦,現在又和我差不多了。」

這時,一道孤單削瘦的身影從旁路過,正是廖子承。

廖子承的父親曾是本縣著名的推官,與李府臺有過同窗之誼,這也是為何在臨走前,李府臺會請廖子承來赴宴了,私心裡,大概是希望大家日後看在他的面子上,莫要太為難廖子承。

先前忙著破案並未打量廖子承,眼下一看,年華珠瞧出不對勁兒了,他穿得好像太素淨了些。而且他懷裡抱的是什麼東西?藏著掖著,生怕別人發現似的。

「今天是幾號?」年華珠問向年政遠。

「九月初三。」

年華珠看向廖子承離去的方向,這麼晚了,他去的好像不是回家的方向,而是⋯⋯

歪了歪腦袋,年華珠快步追上了上去!

「子承,你要去哪裡?」

許多年未曾喊過這個名字,年華珠自己都覺得陌生,但除了這個,又似乎找不到更合適的稱呼。

廖大人在世時,兩家來往甚密,她與廖子承兩小無猜,一起吃過飯、摸過魚、爬過樹,也調過皮。只不過廖大人去世後,廖子承被接回族裡撫養,二人便斷了聯繫。

後面廖子承雖然與老夫人搬回來,卻不知為何,兩家就沒怎麼來往了。

廖子承的腳步微微一頓,彷彿也覺得那一聲「子承」很是陌生,但他並未理會年華珠,甚至連頭也沒回一下便舉步邁向了前方。

年華珠挑了挑眉,她好像沒得罪廖子承吧?他怎麼好像很不待見她似的?

「子承,你是不是打算去給老夫人上香?」

廖子承的脊背一僵,年華珠知道自己猜對了。

九月初三,是廖老夫人的忌日。

難怪他穿得這般素淨,懷裡抱著的,想必是香燭之類的物品。

「子承,你不介意的話,我想陪你一起去給老夫人上炷香。」

誰料,廖子承只是短暫地停頓一下,便加快了步伐,好像一點兒也不願年華珠跟上來。

年華珠眉頭一皺,提起裙子小跑了起來,後腦杓本就帶了傷,哪怕不嚴重,可一顛一簸的,也著實疼痛。

年華珠在宮裡嬌生慣養多年,何曾吃過這種苦頭,不過跑了幾步,便疼得倒吸涼氣,偏偏廖子承那個榆木疙瘩一點兒都不懂得憐香惜玉,只悶頭往前奔。

年華珠急了,低喝道:「我只想給老夫人上炷香,聊表一下心意,我沒別的意思啊!廖子承你給本⋯⋯給我站住!」

廖子承一頓,陡然轉身,目光犀利地望向年華珠,「在你們年家對我做了那樣的事之後,妳,年華珠,有什麼資格讓叫我站住?妳是我什麼人?」

那目光藏了太多暗意,似火苗交織的大網,灼得年華珠雙眼微痛。

年華珠的喉頭滑動了一下,駁斥道:「那樣的事?什麼事?我們年家怎麼對你了?我剛剛還沒舉報你是張縣丞的同謀呢!你怎還反倒論起我們年家的不是了?」

「我幾時是他的同謀?」

「若不是同謀,怎麼故意漏掉最重要的線索?你知道是熟人做案,你也知道凶手身上藏了染血的帕子,可你偏不說,你⋯⋯你擺明了不希望我們抓住真凶!」

廖子承的呼吸一頓,俊美得令月光都黯然失色的臉上浮現起一絲怒容,嘴唇動了動,也不知是不是想解釋什麼,最終卻一句話也沒說,轉身沒入了無邊的夜色之中。

「你⋯⋯」年華珠的一張俏臉瞬間漲得通紅。

年政遠快步上前,拉了年華珠上車,並責備道:「都傷成這樣了,還不給我規矩點兒?想答謝廖子承有的是機會,不急於一時,這事交給我。」

年華珠摸著疼痛不已的患處,氣道:「誰要答謝那個土包子?他替我洗脫冤屈,我替他瞞下嫌疑,兩清了!嘶──」又扯到了傷口,真疼!

「好好好,不答謝,不理他,成了吧?不過妳也別誤會他,他連踩死一隻螞蟻都不肯的,又怎麼與誰合謀殺害李公子呢?好了,讓我看看流血了沒?」年政遠一邊輕吹著女兒的傷口,一邊納悶得很,印象中女兒挺溫柔的呀,怎麼暈了一次,就像變了個人?

年華珠看著印象中兩鬢斑白的父親,而今依舊是青壯好模樣,心頭一暖,閉目靠在了軟枕上。

年政遠忙拉過薄毯給女兒蓋好,笑咪咪地哼起了小曲。

好吧,雖然李公子掛了,他很憂傷,可再憂傷也抵不住升官的喜悅呀,這一切都是托女兒的福!

哎呀呀,其他幾個孩子的腦袋是不是也可以敲一敲,然後變得和年華珠一樣聰明?

「父親,我們年家做過什麼對不起廖子承的事嗎?」

年政遠正在胡思亂想,無意識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突然被女兒這麼一問,「噗」的一聲噴了出來,「這⋯⋯這話從何說起?我們年家人最是光明磊落、德厚流光⋯⋯」

「是嗎?」年華珠狐疑地睜開眼,打量起眼神飄忽的年政遠。

年政遠清了清嗓子,正想著怎麼回答女兒,馬車抵達了府邸。

大太太顏氏忙不迭地迎上來,親自打開車簾子,在年政遠下車後,扶了年華珠下來,「可算是回來了,玩得怎麼樣?」

不待年華珠回答,便有兩名衣著光鮮的妙齡女子擠到身旁,搶著去攙年華珠的另一隻手。

「二姐姐,我聽說李府放了煙花,妳看到了嗎?我吃多了睡不著,今晚就去二姐姐房裡,聽二姐姐講宴會上的趣聞吧!正好,我給妳做了雙新鞋子,可以順便試試!」

說這話的是三小姐年麗珠,鵝蛋臉、柳葉眉、大眼睛,唇邊長了一顆美人痣,她將手裡的鞋子遞給年華珠,看得出來,這雙鞋是費了不少功夫的。

五小姐年希珠也不甘示弱,她雖小年麗珠數月,可吃得多,身材有些發福,像顆圓滾滾的小糰子,屁股一撅便將年麗珠擠到了一邊,爾後將食盒塞進了年華珠懷中,「二姐姐,咱們之前說好了,今晚是我去妳房裡睡,我還給妳做了妳最愛吃的栗子糕,妳看!哎呀,妳不會不記得了吧?」

過了二十年,我記得才怪!

年華珠被三個女人夾在中間,一時無措。

年政遠清了清嗓子,說道:「那個⋯⋯以後大家不要再談論李府,李公子他⋯⋯過世了。」

「什麼?李公子過世了!?」年希珠一把抽回了手。

「二姐夫沒了!?」年麗珠瞬間後退了一步。

大太太到底是主母,相對穩重,依舊挽著年華珠,嘆道:「可憐的孩子,還沒過門呢,就⋯⋯傳出去,別人該怎麼看妳?唉,索性妳還小,等兩年風頭過了,母親再為妳擇一門好親事,妳自己千萬放寬心。」

年華珠倒是無所謂,只要不入宮選秀,出不出嫁都沒關係。

年華珠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問向兩個妹妹,「三妹和五妹今晚要到我屋裡睡嗎?」

「美人痣」和「小糰子」齊齊搖頭!

撇開李家兒媳的身分,年華珠與她們一樣都是庶女,那她們還巴結個什麼勁喲?

年政遠皺了皺眉,忽略女兒們的玩鬧,看向大太太,「華珠受了傷,妳把岳父大人送的雪參燉了,給華珠補補身子。」

大太太的笑容一僵,肉痛得咬牙,「嗯,知道了。」

 ※  ※  ※  ※  ※  ※  ※  ※  ※  ※  ※  ※

正院內,年政遠眉飛色舞地講述著晚間的經歷。

「我跟妳說,妳今兒是沒瞧見,連廖子承都想不到的蛛絲馬跡,被咱們女兒一眼抓住!她看了一眼現場便說,凶手就在這個房間,他身上一定還攜帶著與死者有關的東西,我知道凶手是誰了!果真有乃父風範啊,是我年知縣的女兒,哈哈⋯⋯」

年政遠其實是希望大太太能看到年華珠的優點,從而更器重年華珠,可惜他太不瞭解女人了,親生女兒越誇越歡喜,情敵的女兒卻是越誇越讓人嫉妒。

大太太的身子往後一仰,眼底閃過一絲不耐,「華珠有這麼厲害?」

年政遠心情好得不得了,沒意識自己替年華珠拉了不少仇恨值,依舊得意地道:「她平常跟著我出入衙門,耳濡目染了不少斷案的知識,發現地上沒有噴灑而出的血跡,就立馬斷定凶手拔刀的時候用帕子遮擋了傷口。其實這一點我在進門的時候就發現了,但我一直沒說,我希望對方能自己認罪。」

大太太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你沒說?你是壓根兒沒看出來吧!

心裡這樣嘀咕著,大太太卻還是很給面子地偎進丈夫的懷裡,違心地讚許道:「相公,還是你厲害。」

吹牛皮厲害!往自己臉上貼金厲害!

年政遠舒心一嘆,握住了妻子的手,果然像左手握右手,習慣性地用大拇指和食指掐了起來,「我做了知縣,好歹也是建陽的父母官了,孩子們的身分也今非昔比,不能像往常那般放任不理了。」

大太太被掐得一疼,忙抽回手問道:「放任不理?你是在埋怨我對他們疏於管教了嗎?」

「不是不是,我絕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府臺大人做知縣的時候,家中的小姐們一個個琴棋書畫信手拈來,誰人不誇讚李家的女兒德才兼備,將來可都是做貴人的命?咱們的女兒自然也不能落後了。」

咱們的女兒?大太太心中翻了個白眼,她女兒早已出嫁,剩下的幾個都是庶女,她才懶得操這心。

大太太不言不語,年政遠又道:「女兒們若都嫁得好了,將來於俊璽也是有幾分助力的,不是嗎?」

這話受用,給兒子做墊腳石嘛,自然是墊得越高越好了。但建陽畢竟只是個小縣,哪裡請得到資歷甚優的先生呢?

大太太懶洋洋地問道:「李府臺因著與琅琊李家有那麼點兒旁支末節的關係,僥倖得了一名宮裡的退休嬤嬤,咱們上哪兒去尋那麼個人?」

年政遠就一臉壞笑地看著妻子。

大太太被看得頭皮一陣發麻,半晌後,無可奈何地嘆道:「罷了罷了,我修書給母親,請她幫忙找個體面的人來,順便也問絳珠如何了?算算月份,絳珠怕是這一、兩個月便要臨盆了。要不是家裡一堆瑣事,我都想去陪她了。」

提起大女兒,年政遠的目光柔和了不少,「這家如何離得了妳?」

大太太滿意地笑了。

年政遠接著方才的話題,「女紅技藝方面固然不可落下,但才學一樣重要。明日開始,我會著手為她們幾個請夫子。若她們能得華珠兩、三成聰明,我的臉上也有光了。」

大太太聞言卻是不屑地嗤笑一聲,「臉上有光?怕是眼下最讓你沒光的就是她了。」

年政遠的臉色一沉,「說什麼呢?」

「定過兩次親的人,誰還敢娶?我醜話說在前頭,她這光景,將來怕是只能和她娘一樣,給人做妾了!」

年政遠彷彿被觸碰了逆鱗一般,驀地站起身,低喝道:「都是妳闖的禍!當初要不是妳擅作主張退掉廖家的親事,轉而巴結李家,也不會鬧到今天這樣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李公子也不會死!」

就因為張縣丞想毀掉年華珠與李公子的婚約,想讓李府臺怪恨年家,所以才殺了李公子,而這一切,原本可以避免⋯⋯

大太太也跟著站起來,無畏地對上年政遠凜冽的視線,「你別把責任都往我身上推!誰讓你瞞著我跟廖家指腹為婚的?我是當家主母,孩子們的親事總得問一下我的意見吧!你倒好,怕我會為難那個賤人,硬是早早地攀了廖推官的高枝!後來廖推官死了,廖家敗了,華珠嫁過去不是去受苦嗎?幸虧李公子看上她,才又把她從火坑裡救了出來!我為她的將來著想,你反倒不領我的情了!」

大太太乃琅琊顏家嫡女,嫁年政遠屬於絕對的低嫁,素日的賢慧也不過是裝裝樣子,以博得一個賢名,可真要橫起來,她才不怕年政遠!

「妳⋯⋯妳⋯⋯我懶得跟妳扯!」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年政遠氣得面色發青,甩袖離開了。

大太太望著被他一怒之下撥得亂晃的簾子,既委屈又氣憤。

房媽媽打了簾子進來,手裡拎著食盒,「夫人,雪參湯燉好了,我這就給二小姐送去。」

大太太徒手抹了淚,冷聲道:「等等!」

 

小說house系列《仵作醫妃》全六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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