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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死者的未盡遺言

大梁長和八年,永州祐海縣。

北風呼呼的吹著,天看上去沉悶得很,眼瞅著今年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就要下下來了。

屋子裡的火盆子,燒得紅彤彤的,偶有炭突然斷裂發出的清脆喀嚓聲。

池時拿著帕子,擦了擦她窗邊立著的木雕骷髏人,皺了皺眉頭。儘管已經用了上好的炭了,但只要有煙火,屋子裡便多多少少會沾上灰。

「我的兒,頭回裳娘來妳屋子給妳送冬靴,好傢伙,被這玩意⋯⋯被妳這小兄弟虛目嚇出病來,躺在除上半月未起⋯⋯」

那裳娘乃是池時的庶姐,而虛目則是池時給木雕骷髏人取的名字。

祐海縣池家,在大梁也算得上是小有名氣。

池時的曾祖父池丞,乃是名噪一時的仵作,深得太宗賞識。

這仵作同屍體打交道,本乃三教九流之末,非官只為小役,子孫後代不得科舉,若非走投無路了,誰想做這等摸屍拆骨之事?

偏生那池丞是個絕倫超群的,硬生生的從荊天棘地中劈出一條路,被封為一品仵作,且特許了仵作後代科舉,也算得上功德一樁。

只可惜池丞過世後,池家一路衰敗,從那京師之地,退回了老家祐海,在這彈丸之地,勉強算了個有底蘊的大戶人家。

「池家乃是仵作世家,旁人家手上盤的是核桃、菩提子手串,咱們則是骷髏腦袋,應該習以為常才對。」

池時的母親姚氏聽了此言,喉頭一梗,抬眼一看,又是一陣心悸。

且不說那床邊站著個嚇死人的玩意兒了,就說那床帳,旁的人,雅致的繡上那梅蘭竹菊,俗氣的也繡個百子千孫。

池時倒好,那帳頂簡直就是百鬼夜行。

待他日尋了姑爺,往床上一躺,眼睛那麼一看,還不嚇得魂飛魄散!

「我的兒⋯⋯都怪阿娘不好。」姚氏說著,四下裡看了看,聲音都壓低了幾分,「阿娘特意尋了匹好料子,妳如今進衙門做仵作了,將這布條纏上,休要叫人看出了破綻來。」

其實早在她進屋的時候,便已經將池時身邊伺候的,全都屏退了。

眼前的池時,身穿寶藍色長衫,鳳眼上挑,抿著薄唇,看上去格外的英氣。

兩相對比,不知道何時,池時竟是比她高出了大半個頭來,誰見了不誇上一句,好一個俊俏的小郎君!

池時看了那白布一眼,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阿娘,我這前胸與後背一樣都是搓衣板,別說他人,連我自己都看不出差異呢!二房的哥哥們,只到我耳垂,隔房的表妹們,見到我就嬌羞地低頭⋯⋯阿娘,我在這池家十六載,又有幾人想過,池時並非池九郎,而是那女嬌娘?」

姚氏頓時愣住了,一肚子的話到了嘴邊,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照這麼說來,她該誇她生的姑娘,威武雄壯?

「阿娘莫要擔心,旁人便是疑心那城門口的石獅子能下崽,也不會懷疑到我頭上的。七堂兄明日便要離開祐海縣,今兒個中午約了我去杏花樓說案,我便先去了。」

池時說著,擦掉了骷髏人身上最後一點灰,戀戀不捨的站直了身子。

姚氏瞧著,在心中嘆了口氣,又有些鬱結起來。

若不是⋯⋯池時好好的一個女兒家,應該生在那香的美的堆裡,何至於現在偏往那臭的死的中間去?

風停了,那陰濛濛的天,好似更高遠了一些,池時仰了仰頭,一片晶瑩的雪花落在了她的鼻尖上,她一個翻身,坐上了小毛驢。

永州這等窮鄉僻壤之地,騎馬之人甚少,多半都是騎驢的。

門房一瞧,忙拿了把油紙傘來,恭敬的遞了過來,「九公子,下雪了,怎麼不見久樂跟著?」久樂是池時的小廝,平日裡很是機靈。

池時接過了油紙傘,「今兒個是他祖母生辰,我叫他回家去了。七哥可出門了?」

「一早便出去了。」

池時沒有多問,怕了拍驢屁股,慢悠悠的朝著杏花樓行去,她的臉被油紙傘遮擋得嚴嚴實實的,叫人看不見她的表情。

事實上,池時這個人,慣常都是面無表情的。

就連上輩子在犯罪現場,被人捅了個透心涼,她依舊是面不改色,只想著凶手能將人一刀斃命,絕非等閒之輩,應該受過訓練,當時他們偵查的方向完全錯誤了。

等她再醒來的時候,鼎鼎大名的首席女法醫,成了祐海縣池家新出生的小女嬰,從襁褓開始,就被徹底當作小郎君養的女仵作。

她正想著,一陣喧嘩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快走快走,東山的大蟲叫過路的英雄抓住了,郭屠夫要將那畜生宰了,剝皮去骨呢!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戲,去遲了,就瞧不見了!」

「跑反了跑反了,杏花樓張掌勺,要將那虎烹了,咱們喝不到湯,聞個味兒,也算是強身健體了。」

周遭的人說著,都朝著杏花樓湧去。

池時瞧著,也忍不住拍了拍驢屁股,加快了速度。

杏花樓前的青石板地上,躺著一隻大蟲,嘴角流著鮮血,身上的皮毛卻是沒有半點損毀,可見這打虎英雄是個厲害的角色,不用刀、不用劍,光是拳頭便震死了老虎。

這城中之人,池時認了個十有八九。

離那老虎最近的男子,看上去約莫十六、七歲的樣子,穿著一身月白色的長衫,北風灌進他的袖袍裡,鼓鼓地,像是要將他吹飛了去。

他的臉白得像是一張紙一般,感受到了池時的視線,他看過來,微微一笑。明明還下著雪,池時卻莫名的覺得,好似周遭的花都要開了。

這個人她不認得,應該就是鄉親們口中的「過路的打虎英雄」了。

雖然這個英雄看上去,老虎大掌一揮,他就能升天了。

池時想著,視線一挪,這才發現,英雄旁邊還站著一個黑衣護衛。

就在這眼神交會之間,郭屠夫已經毫不猶豫的一刀下去,將那大蟲開膛剖肚了,腹中之物頓時嘩啦啦的流了出來。

「啊──!手!手!大蟲吃人啦!吃人啦!快報官!」

池時皺了皺眉頭,在地上的一灘血中,竟是多出了一截人手來!

大蟲死了,不歸她管,但是人死了,她就要管。

池時袍子一撩,「讓讓,池九在此。」

池時在這祐海,素有狂名。

她的話音剛落,那人群立刻分出了一條路來,整整齊齊的,像是河神用了那分水訣一般。

她邁開步子,面無表情的走了過去,蹲在了地上,皺著眉頭瞅了瞅那大蟲肚子裡流出來的一截斷掌。

完整的手掌,連帶著一小截小臂。五指長短分明,皮肉尚算完整,只是沾滿了那虎肚中的汙穢之物,氣味有些難聞,從拇指所在的位置可以看出,是隻右手。

「是人的手沒有錯。」池時確認後輕嘆一聲,小聲喃語道:「在下池時,來聽妳今世之苦。」

這時,一道熟悉的男音在她身旁響起。

「東山大蟲擾人,有村民來縣衙報過官。說是東山村有一婦人,名叫麻姑。麻姑外出歸來,見母虎慘死,便救了幼虎養著。大蟲頓頓吃肉,如何養得起?她便將這大蟲趕入東山中了。先前還好,山林之中多野畜可食。可眼瞅著入了冬,人都恨不得撅了那樹皮來食,何況大蟲。近來這大蟲便頻頻在山腳出沒,村民惶惶不安。因為祐海縣衙人少,縣令大人派了李捕快去永州府請人來打虎,沒想到這人還沒有請回來,畜生就開始食人了!多虧了這位過路的英雄將這害蟲打死,要不然的話,不知道還有多少村民要受害!我池冕代表祐海百姓,感謝英雄。」

說話的人,穿著一身綠油油的袍子,對著那瞧著眼生的打虎英雄鞠起躬來。

蹲在地上看殘肢的池時實在受不了,冷冷地道:「七哥,你口水這麼多,別噴我頭上浪費了,還不如將這殘肢上的血跡沖沖,好讓我看清楚些。」

池冕身子一僵,捂了捂胸口。

池家人跟池時同在一個屋簷下十六載,尚未滿門氣絕,得多虧曾祖父池丞功德無量。

不等池冕有反應,池時已經自顧自的站起身,喚了杏花樓的小夥計來,將老虎肚子裡流出來的手用木盒子裝好了。

「郭屠夫,這老虎肚子裡的東西,請幫我全部掏出來,送到縣衙裡去。等公務了了,張掌勺再燉湯不遲。」池時說著,看了池冕一眼,「現在我們去東山。」

池冕這才回過神來,燉湯?沒瞧見就罷了,都瞧見這老虎肚子裡有人爪子了,誰還喝得下湯!池時這腦袋瓜子,簡直就不是人該長的!

「為什麼要去東山呢?老虎傷人乃是常有之事,如今虎患已除,算是結案了。還是說,你覺得這事另有隱情?」

站在一旁一直沒有說話的打虎英雄,終於開了口。不同於大嗓門的祐海人,他的聲音十分溫柔,說的還是京師的官話。

圍在這裡的人,都忍不住抬頭朝著他看去。

先前他們只顧著看老虎,想著那打虎的人,定是生得膀大腰粗,宛若門神。這會兒方才發覺,這打虎的小哥兒,簡直比祐海城中最俊俏的小郎君池九,還要好看三分。

池時抬起頭來,淡淡地看向了打虎英雄。

那英雄猛的咳嗽了幾聲,拿帕子捂住了嘴,隨即又不著痕跡的將帕子揣回了袖袋之中。

「在下周羨。」

「這人的手,並非是被老虎咬斷之後,吞入腹中的,而是被人用利器⋯⋯初步推斷,是用斧頭砍斷之後,才被老虎吞食的。所以這不是一樁大蟲傷人案,而是謀殺案。」

池時說著,伸出手來,接住了一朵小雪花。

祐海的初雪,向來是來得快去得也快,落地成水,像是下過一場雨一樣。

別說現在,就是她上輩子,要在雨後的凶案現場採集證據,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更何況,山中老虎被打死了,先前凶手忌憚猛虎,如今可是隨時能夠上山清理現場,這東山她必須立即就去。

池時語出驚人,周圍的人都議論紛紛起來。

「你怎麼知曉,不是老虎咬的,而是被人砍斷的呢?」

池時聽著周羨的問話,皺了皺眉頭,「用牙咬碎骨頭,和屠夫用殺豬刀斬斷骨頭,是截然不同的。以利器砍斷,截面相對來說整齊一些,在骨頭上會有一字痕跡。」

池時說著,打開裝著殘肢的木匣子,指著斷面解釋,「而且這手掌上尚存有肉,從色澤和腐爛程度來看,這人應該是剛剛被人殺死,然後就餵了老虎。老虎吃飽了之後,來不及消化,便被你們給打死了。」

池時說完,啪的一聲關上了木匣子,分開人群,翻身便上了小毛驢,對著大樹底下的一個少年招了招手,「陸錦,走了,去東山。」

那個叫陸錦的少年,穿著捕頭的衣衫,解下了拴在樹上的一匹老馬,跟了上來,兩人徑直的朝著城門口行去。

站在人群中的打虎英雄周羨,擔憂地看向了愣在原地的池冕,「那池時是你堂弟吧?我聽說這祐海縣的仵作,是你池冕才對,那陸捕頭,卻好似更聽池時的話。」

這個人,用著最真誠的表情,最溫柔的語氣,說著挑撥離間的話。

池冕看著池時遠去的背影,對著周羨,皺眉一皺,「我是瞧著你們主僕二人穿著不一般,是打京師來的貴人,有心結交一二。但你想要我嫉妒池時?怕是要讓你失望了,你在祐海住上幾日,打聽打聽,就知曉誰才是這地界一等一的爺了!」

池冕說著,抖了抖袍子角上沾的血,不再看周羨,同那郭屠夫說道:「仔細些,若是漏掉了一點骨頭渣子,池時能打爆我的腦殼。」

郭屠夫眼睛一瞪,臉上的橫肉抖了抖了,殺豬的大刀在地上刮得噹啷響,「你小瞧哪個?當我不曉得,這祐海已經是九爺管了,你不是要去零陵了嗎?到時候你落跑了,遭殃的是我的皮!」

周羨聽著,若有所思起來,他又拿出帕子捂住嘴咳了咳。

跟在他身邊,像影子一般的黑衣護衛,壓低聲音道:「公子,咱們不跟上去嗎?他們是去東山村。」

周羨瞇了瞇眼睛,對著他點了點頭,「走!」

東山村,本來就是他們要去的地方。而池時,是他們來祐海要看的人。

東山之所以叫東山,只不過因為它在祐海的東面。

祐海人每日瞧見的太陽,都是從東山的半山腰升起的。這地方人不傑,地不靈,往上數個幾代,也尋不出一個喜歡給崇山峻嶺取名的大文豪。

所以這東山周遭的村落,離東山最近的,搶佔了東山村的名頭,再遠些的,只好叫東山南,東山北了。

周羨騎在高頭大馬上,收斂了周身的氣息,目不轉睛的看著前頭騎著毛驢的小郎君。那雪花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雨夾雪,淅瀝瀝的落下來,一地泥濘。

騎了這麼遠一段路,池時連姿勢都沒有變換過,甚至未同身邊的陸錦說過一句話。

「公子,這池仵作瞧著不過是徒有虛名。那人手,咱們習武之人都能看出來,是被人砍斷的。世人多喜誇誇其談,池家早已不似從前,咱們這趟怕是要白走一遭了。」

周羨眉頭輕蹙,勒住了馬,前頭的池時早已經停下來。

「常康,這是我們一路上第幾次遇見送葬的了?」

護衛常康往後看了看,祐海窮山惡水,地上滿是泥濘,回頭望去,來路竟然已經鋪滿了黃白紙錢。

煙雨濛濛,仰頭一看,那東山從半山腰起,竟像是被霧氣籠住了似的,四周靜寂到詭異,連一隻鳥兒的鳴叫聲都聽不到,只能隱隱約約的聽到一絲虛無縹緲的悲歌。

「第三回了。」常康覺得自己的嗓子有些發乾。

他順著周羨的視線朝前看去,只見池時不知道何時已經跳下了青驢,站到了一副棺材前。

「九爺這是做什麼?上山雖然沒有吉時之說,但斷沒有過了午時之理。我爹若是再不下葬,便又要再停靈三日,從頭來過。如今時辰快到了,還請九爺同陸捕頭別擋路,讓小的過去,以全孝子之心。」

池時撐著傘,盯著那群披麻戴孝的人看了又看,「你爹又不在棺材裡頭,你們陳家是要給誰當孝子?」

那陳家領頭的人眼神一慌,複又認真起來,「我阿爹明明就在,九爺是高人,但不是仙人,還能透過這棺材蓋,看到裡頭的人不成。」說完,朝池時衝了過來。

「公子,那池仵作雖然生得高,但很單薄,怕是要跟紙人似的,一下子就被撞飛了,咱們要不要出手?」

窮山惡水出刁民,這地界民風彪悍,動不動就打起來了,一路上他們已經見識過很多回了。

「再看看。」

池時淡淡的看了衝過來的那人一眼,一隻手撐著傘,另外一隻手輕輕一撥,那姓陳的孝子,便被甩飛了出去,趴在了泥地裡。

四周一下子安靜下來,只有雨淅瀝瀝的下著。

周羨瞳孔猛的一縮,隨即眼中升起了一絲興味。他算是有些明白為何祐海人對池冕不見得有多恭敬,可卻稱呼池時為九爺了。

「從縣城來,有一路馬蹄印,直奔東山村。三腳重一腳輕,是匹跛腳馬。馬蹄間隔甚遠,說明那馬乃是一路狂奔。這馬,是東山村劉釗家的那匹拉車的馬。我出城時,雪變成了雨,路才剛剛濕。可那濕泥地裡的馬蹄印,一出城就有。這說明,那人出發的時間,同我差不多。只不過,我騎的是驢,那人騎的是馬。東山村一日三人下葬,實屬不尋常。咱們祐海,停靈三日,天尚未亮,孝子賢孫便開始轉棺,上山之時,恰好東方日出。而你們三家,卻都在快要中午了,方才急吼吼的葬人⋯⋯」

池時說著,看了陸錦一眼,陸錦點了點頭,朝著來路追去,先前從這裡,過了兩批送葬的隊伍。

池時面色不改,低下頭去,指了指陳家幾個站在前頭的男丁的腳,「你們的腳上,沾了厚厚的泥,褲腳也有,鞋底沾了許多松葉。」說著,手指一抬,又指向了另外一群人,「同樣從村裡出來,他們同你們可是天壤之別。若是我現在上東山,拿著你們的鞋比對,一定能夠找到同樣的腳印。」

站在不遠處的周羨,聽著池時波瀾不驚的話,倒是對他有幾分刮目相看。

他先前就奇怪,為何池時不直接上東山,卻是要往東山村來。顯然他一出城門,看到那馬蹄印,心中便有了盤算。

這雪變成了雨,山上有很多細微的痕跡,都已經被沖刷掉了,那些沖不走的,池時早去晚去,都沒有什麼差別。

有人報信,報給誰知?就算不是凶手,那也是同凶手有關之人。有人要趁著他來之前,去山上處理掉殺人的痕跡。他不上東山,就是循著馬蹄印,來尋報信之人。

「你們只有一個爹,一個爹,可上不了兩次山。」池時說著,又瞥了棺材一眼,「你爹腹大膀圓,遠重於尋常男子,這棺材的分量可不像。」

陳家人聽著,通通變了臉色,那被摔在地上的領頭人,急忙爬起來,擦了擦臉上的泥,「九爺說什麼我們不知道,劉釗的娘病了,他興許是抓了藥,急急忙忙的往回趕呢!這每年冬天,村子裡都要走不少老人。天寒地凍,缺衣少食。年輕的抗得住,年紀大的受不了,也是尋常之事。九爺有陣子沒有來,我爹病重,人都瘦脫相了,棺材裡只剩下兩把骨頭了嗎?」說著,還抹起淚來。

池時搖了搖頭,先前經過的兩支送葬隊伍,她仔細看過前頭端的牌位了,三個人之中有一個可不是老人。

「旁人都以為那人是叫老虎吃了,可我知道,她是被人害死的。你以為你阿爹是叫老虎吃了,可誰又知曉,他到底是怎麼死的呢?死者的未盡遺言,你們聽不見,可是我能聽見,這就是仵作的意義。」

說完,她上前一步,將手搭在那棺材蓋上,喃語一句,「在下池時,來聽你今世之苦。」然後目光灼灼的看向陳家的送葬人,「所以你們想要你們阿爹,不明不白的死去嗎?」

陳家並未有人搭話,雙方就在雨中對峙起來。

明明沒有一個人動,可周羨卻忍不住將手伸向腰間的長劍,不出一盞茶的工夫,這群人怕就要你死我亡了。

池時卻是腳步一動,毫不留戀的轉了身,走到小毛驢跟前,翻身騎了上去。

「東山還有你們的腳印,劉釗雖然趕回來了,但你們未必能將殺人現場收拾乾淨,鐵證如山的事實擺著,還能清清白白的脫身?替凶手掩蓋犯罪現場的,不是凶手,就是幫凶,殺人者償命便是。」

小毛驢淋了雨,頭頂上的一撮毛耷拉了下去,池時伸手替牠捋了捋。

「葬也無妨,一會兒我再挖出來。這樣也好,省得陳老太太一趟送夫又送子,太過勞累。」

那陳家領頭人雙目圓睜,眼瞅著就要噴出火來。

他是陳老爺子的長子,名叫陳山。

他往前一步,想要再揮拳,可看到自己一身泥,又硬生生的停了腳。

「阿娘?」陳山扭過頭去,詢問地看向了站在棺材旁邊的陳老太太。

陳老太太一頭銀髮梳得一絲不苟,吊梢三角眼炯炯有神,一看就知道,她才是陳家的主事者。

「回去!九爺剛來東山,尚未開棺,便知曉你爹是被那大蟲害的。三人上山,九爺獨攔了你阿爹,那就是你爹有未盡之言要說。九爺想做的事,祐海沒有人攔得住。」

老太太拐杖一跺,轉身就朝著村中行去。

抬棺的轎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調頭。

池時拍了拍小毛驢,跟著那送葬隊伍,朝著東山村行去。

直到他們進了村子口,周羨才鬆開緊握劍柄的手,「我們在京師,可沒有聽說過,池九是這祐海的土皇帝。」

在他身後的常康一個激靈,池九雖然囂張跋扈得過分,但是公子您何必開口就誅人九族!土皇帝?他瞧池九不像是土皇帝,倒像是活閻王。

東山村範圍頗大,環繞東山半周。這其中並無什麼強勢宗族,各姓雜居著。村長姓劉,是個老秀才。先前說的那個騎跛腳馬的劉釗,便是村長的次子。

這陳家在村中,算得上是富戶,子嗣繁盛。

堂屋裡的靈堂尚未來得及拆,架著棺材的木板凳還在,轎夫們輕車熟路的將那棺材擱了回來。

池時沒有說話,收了紙傘,將它靠著牆角擱好了,徑直走了進去,對著牌位恭敬的上了三炷香,然後走到棺材旁。

只見她白潤修長的手,輕輕地往那棺材蓋上一拍,九根長釘像是長了眼睛似的,斜飛出來,對著剛要跨進門的周羨面門飛去。

這猝不及防的一幕,讓屋子裡的人都驚呼出聲,跟在周羨身後的常康臉色大變伸手想攔,卻見周羨一甩袖子,那九根鐵釘便像魚兒入網。

他對著池時輕輕一笑,手往下一垂,鐵釘順著袖口滑落在石板地上,放出了清脆的叮噹聲響。

池時頭也沒有抬,小手一推,那棺材蓋便打開了。

屋裡的人立刻錯開了視線,不敢看那棺中詭異的畫面。

陳老爺子為虎所害,竟是被咬得身體只剩下半截,從腰腹開始往下都是紙糊的。

池時從袖中掏出一副薄如蟬翼的手套來,戴好了俯身下去⋯⋯

「九爺要看,老婦人也不攔著。但是我這苦命的老頭子,的的確確是被大蟲給害了。我兒子陳山,親眼瞧見的。老頭子好酒,這入冬農閒,也沒有什麼事情可以做,便約了曹老頭一道上東山,想要挖些草藥來配他那蛇酒。豈料到了用晚食的時候,都未回來。我突然想起,前些日子村中有傳聞,說東山有大蟲出沒,便著急起來,讓陳山同曹老頭的小兒子曹田一起去尋人,他們兩個親眼瞧見⋯⋯」陳老太太說著,哽咽起來,「許是那大蟲吃飽了,見有人來了,扭頭就跑了。他們二人這才得以帶著老頭子們回來。我家老頭子少了下半邊,那曹老頭,少了右半邊。」

池時一邊聽著,一邊檢查屍體,眉頭微微皺起,「頭部腫脹嚴重,根據傷口情況來看,後腦杓遭遇了兩次重擊,應該是致命傷。傷口裡頭尚存有碎石,凶器應該是石頭。」

她說著,不管眾人的驚訝,自顧自的解開了陳老爺子的衣襟,接著說道:「面部有擦傷,胸前有明顯的被石頭硌到留下的瘀青,後背亦有,但十分輕微。凶手從背後襲擊死者,死者迎面倒地身亡,隨即凶手將死者翻轉過來,一般人穿著冬天的襖子,摔在石頭上,並不會出現明顯的瘀青,但是死者體重遠超常人。且死者表情安詳,這不符合見到猛獸時的反應。」

山中見老虎,沒有嚇破膽,已經算是個硬漢了。

「同虎肚中的那個死者一樣,陳老爺子也是被人殺害之後,才被老虎啃咬的。」池時說著,站起身來看向了陳山,「你去的時候,你阿爹可是一動不動?當天下午,你們可有聽見人的尖叫聲,或者老虎的咆哮聲?」

陳山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搖了搖頭,「沒有聽到,若是聽到了,我們早就衝上山了,何至於叫那畜生,將我阿爹⋯⋯是我婆娘做好了晚食,我們才想到阿爹沒有回來。」

「麻姑死了,與你們有什麼關係?與劉釗有什麼關係?他為何在城中聽了我的話,便騎馬回來報信,然後你們上東山處理了現場?虎口中的那隻斷手,是麻姑的吧?」

陳山臉上頓時沒有了血色,他轉頭看向了陳老太太,陳老太太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不等他說話,一直沒有說話的打虎英雄周羨,突然開了口,「早就聽聞池仵作斷案如神,光看一隻手,你便知曉那是麻姑?陳山還什麼都沒有說,池仵作倒是把這個案子都弄明白了!」

他說著,指了指地上的九根釘子,「池仵作見識了我的本事,確認了我沒有冒充那打虎英雄,現在是不是輪到我來見識你的本事,看看你到底配不配得上仵作世家的威風?」

「我很威風?」池時指了指自己的鼻尖,雖然她依舊是面無表情,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說今天天氣很好,但莫名的,就讓人聽出了疑惑。

陳山莫名其妙的看了周羨一眼,「九爺平易近人。」

池時重重的點了點頭,深表贊同。

周羨聽著,眉毛忍不住挑了挑,的確是平易近人,只把人打到泥裡去,沒往死裡打。

「我從永州府回來之後,陸錦同我提過,劉釗去過祐海縣衙,說東山有大蟲傷人,那大蟲為麻姑所養。老虎年幼之時,麻姑曾經靠著馭虎為家中掙過田地。後來老虎日漸長大,所食甚多,且野性難馴,在今年春日的時候,將其放歸山林,在此前,東山並未有過老虎傷人的傳聞。」

池時的外祖母前些日子生辰,她替母親去了一趟永州城。

因為原本在祐海做仵作的七哥池冕要調去零陵,她這才回轉,昨日夜裡方回到祐海。不然就憑她這一身本事,縣令也不至於派人前去永州府求助,她直接上陣,也能一拳打死虎。

她同周羨都又高又瘦,擱一塊兒站著,那就是活生生的一雙筷子,沒有道理快要咳出血來的周羨能做打虎英雄,她卻是做不得。

她想著,心頭一動,這老虎還會審時度勢不成,見她不在這地界,就出來傷人了?

「先前來的路上,一共有三家送葬。這頭一位是曹老爺子,第二位是來報案的劉釗⋯⋯」

至於第三家,不用說,就是陳家了。

「你們以為父親被大蟲所害,覺得是麻姑馭虎傷人,便怪罪於她,將她趕到山上去,要她殺虎償命。後來過路的這位⋯⋯」

池時皺了皺眉頭,詢問的看向了周羨。

周羨心中不爽,臉上卻是笑意不減,「在下周羨。」

他在城中已經說過一次了,池時腦力驚人,連這山野匹夫的名字都記得一清二楚,沒道理偏生記不得他,分明就是有意為之!

「過路的這位打了虎,要抬去城中。村中只有劉釗有馬,於是你們便讓他跟著去看。劉釗聽了我的話,急吼吼的回來告訴你們,麻姑不是被老虎咬死的,是被人殺死的。」

池時看了看陳山,見他雖然驚訝卻不慌亂,心中有了推斷,「三家人,你們並不知道誰是凶手,想著一來麻姑是你們趕上山去的,多少脫不了干係。二來若是其他兩家殺的,那也算是為自家報了仇,幫著隱瞞一二,也是戮力同心。」

陳山震驚地看向池時,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九爺就像親眼瞧見了一般!村中的人,都親眼瞧見過麻姑馭虎,這東山以前並沒有這等凶獸了,這一隻,就是麻姑放的那一隻!那日上山,除了找到我阿爹同曹叔之外,還找回了劉釗的衣服,可憐他連根手指頭都沒有剩下。我們將人抬回來,方才發現,三人身上的貴重之物都不見了!我阿爹實在是死得太慘了,我們這些做兒子的,怎麼可能忍得下這口氣?這老虎吃人,可牠不吃銅臭之物。在我阿爹身上,有一塊我們劉家祖輩傳下來的銀鎖牌,上頭刻著每一代長子的名字。他一直掛在脖子上,從來都不離身。可那銀鎖牌不見了。」

「你們在麻姑家中找到了嗎?你爹的鎖牌。」

陳山搖了搖頭,「劉釗是村長的兒子,村長領著我們搜了麻姑家。雖然沒有搜出銀鎖牌,但卻是搜出了一個寶箱,裡頭放著好些首飾。那麻姑同她夫君王麻子,好吃懶做,連田都不怎麼會種,哪裡有錢買首飾?我們當時氣暈了頭,想著這惡婦不知道帶著那老虎做了多少殺人越貨的勾當。原本按照我們祐海的老規矩,這等毒婦直接沉塘了事。」

陳山說到這裡,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池時,「九爺以前說過,不許我們動用私刑,我們就沒那麼做,只要求麻姑去縣衙自首。可麻姑卻是死不認罪,還說那老虎從不吃活人!又推說現在老虎也不聽她使喚了。我們怒極,就將她趕上了東山。若是那老虎不吃她,那就是聽她話,認得她。若是那老虎將她吃了,也是活該!那畜生是她放的,也算為我爹報了仇!」

陳山說著,對著池時磕了個頭,「九爺,後頭的事情,就是你說的那樣。我們陳家沒有殺麻姑,我以為是其他兩家做的。九爺,先前是我對九爺不敬,我願意自罰掌嘴。可是九爺,若是我阿爹不是那畜生害的,又是哪個狗彘不如的殺了我阿爹啊?」

池時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站在門口一直笑吟吟的周羨,從她見到這個人開始,他就從來沒有換過任何表情,已經以同樣的弧度笑了一天了!

極有可能,面部神經有問題!

池時想著,眼神中多了幾分同情。

周羨被她看得心中發毛⋯⋯不是,他凶猛得能一拳捶死老虎,權勢滔天,天生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人物,不說萬歲萬歲萬萬歲,那起碼也是千歲千歲千千歲。

可在這個人眼中,他覺得自己下一口吸進的氣,就是最後一口。

「池九,都抬回來了。」

池時聽著這聲音,朝門口看過去。

去追人的陸錦,領著曹、劉兩家人,抬著棺材走了進來。

好在陳家的堂屋夠大,三口棺材並列排開也放得下。院子裡,擠滿了披麻戴孝的親眷,看上去好不淒涼。

池時點了點頭,走過去伸手輕輕地拍了拍,這回棺材釘並沒有朝著周羨飛去,而是乖巧的落在了地上。

池時首先看的,是放在右手邊的劉釗的棺材,裡頭空空如也,只有一套衣衫。

「這是劉釗當日在東山上,被老虎吃後,留下的衣服嗎?被發現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嗎?」

陳山聞言,站起身湊過去一看,點了頭,「是我同曹田一起發現的,就在我阿爹他們旁邊,上頭全都是血,老虎八成是先吃了他!」

「你們覺得劉釗長得好看嗎?」

雖然不明白池時為何會這麼問,但劉家人還是齊刷刷的搖了搖頭,他們劉家祖宗八代,都沒有出現過配得上「好看」這個詞的人。

「劉釗並沒有被老虎吃掉,相反,他就是最有可能的殺人凶手。」

劉家人大駭,長得醜就是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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