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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開局就四面楚歌

入夜,雨下不停,孫家藥鋪裡燈火昏暗。

掌櫃專心聽著門外三姑六婆對汴河女鬼的議論,慢吞吞地將藥材包好,丟在櫃檯上,「半貫錢。」

一隻乾瘦的小手伸過來,拎住麻繩。指骨枯瘦,皮膚皺巴巴、白慘慘的。不是人老後失去彈性的褶皺,更像是剛在水裡泡了三五日打撈上來的!

掌櫃心臟停跳了一拍,慌忙挑亮燈芯。眼前的小娘子約莫十五、六歲,長髮鬆亂,骨瘦如柴,衣服掛在身上空空蕩蕩,臉和手一個色,冷白冷白的,巴掌大。

「少了一味,白朮。」

「怎麼可能?」掌櫃不滿地瞪她。

小娘子半瞇著眼睛,帶著笑看他,右眼下一小粒朱紅的淚痣像生出來的鉤子,尖刺刺的。

掌櫃想到邸報上的水鬼,只覺脊背發涼,急忙催促道:「半貫,快掏錢,我要打烊了。」

小娘子不疾不徐,拆開藥包,真的少了一味白朮。

不顧掌櫃尷尬,小娘子撚起一片茯苓,塞入嘴裡,「外皮紋太粗,裂隙明顯,黏牙力弱,次品。」

「胡說八道!我們家的藥材是全京城頭一份的好。」掌櫃大拇指一豎,指向牆壁上「妙手回春」、「仁德流芳」的匾額,底氣足了幾分,「睜大眼睛看清楚,那是左軍巡使大人送的,那個是小曹府送的。」

小娘子頭也不抬,蔥節似的手指又拎起一片甘草,對準油燈觀看,「蘆頭沒有除盡,酒浸不夠時辰,蒸法不對,還是次品。」

掌櫃嘴皮一抖,拍桌子罵人,「哪來的小叫花子?滿口胡言亂語。藥材炮製的法子是妳這種人能懂的嗎?大冷的天,不買就滾。」

咚咚!小娘子指節曲起,不耐煩地叩了叩櫃檯,「快點把上好的藥材拿出來。」

掌櫃臉色一變,「什麼人吃什麼藥,上等藥材是給上等人吃的,妳也配?窮摳餓鬼治不起病,找地方等死去吧!」

「你怎知我是鬼?」

「嘿,我說妳,不見棺材不掉淚是吧?非逼我動手攆人──」掌櫃擼起袖子就衝過去拽她。

不料,那小娘子伸出枯瘦的胳膊,反手一抓,鷹爪似的揪住他的衣襟,就將人重重推回櫃檯。

漆黑的雙眼涼幽幽地盯著他,「這才叫不見棺材不掉淚。」

藥鋪裡陰森森的寂靜,雨聲滴答滴答。

掌櫃親眼看著她將藏在櫃檯下方暗格裡的上等藥材一包接一包的拎出來,腿腳一軟,便癱坐在地。

這個掌櫃在孫家藥鋪幹了有十年了,東家對他十分信任,就是從來不漲月錢。日子久了,他便生出了歪心思,偷偷買來次等藥材簡單炮製,再將孫家的上等藥材倒賣出去。東家生意做得大,並不會常來藥鋪,碰上懂行的或是達官貴人,他便用上等藥材招呼,普通人來抓藥,便用次品糊弄。這麼幹了好幾年,從未被人發現,今日陰溝裡翻船,是他命數盡了?

「鬼娘子,不,鬼祖宗,求求您不要告發我,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歲小兒,闔家十幾口人,就靠我一人養活啊!」

小娘子眼尾上挑,微微一笑,「你老母親死十幾年了,全家一共五口人。你娘子就生了一個閨女,也沒勞駕到你親自出力。」

掌櫃一驚,「妳怎知我家的事?」

小娘子冷冷一笑,「你說呢?」

「鬼啊!」掌櫃尖叫一聲,拔腿就想跑。

尚未出門,就被一隻小手牢牢地拽了回來。

寒冷、恐懼一併襲來,掌櫃顫抖著身子,「妳,妳到底想做什麼?」

小娘子靜靜地,欣賞似的看他掙扎,「告訴東家,店裡缺夥計,我可以勝任。」

掌櫃目瞪口呆,女鬼缺香火都要自己出來賺了嗎?

小娘子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老神在在地笑道:「唉,鬼界也不容易啊!」

汴京城沒有宵禁,更敲二下,尚在營業的酒肆茶寮、勾欄瓦舍仍是多不勝數。

雨好像越下越大了,辛夷看著孫家藥鋪門口濕答答的臺階,坐在炭爐前烤火。

她來到這個世界三天了,這事說來荒謬,那個被汴京邸報編排的「醜妻」張小娘子,只是一款角色互換體驗遊戲《汴京賦》裡的一個角色。

《汴京賦》主打元宇宙遊戲概念,融合汴京百業和民生百態,重現《清明上河圖》,做一部遊戲版的《東京夢華錄》,帶玩家穿越繁華汴京城,讓歷史文化活起來。因此主創團隊特地請來了各行各業的專家,共同設計遊戲裡的專業部分。

辛夷負責的正是汴京百業之一──中醫藥,這就是她能輕易知曉孫家藥鋪那點破事的原因。

她穿越而來,本該是主宰一切的上帝,可惜張小娘子不是《汴京賦》的主角,連炮灰都算不上。

張小娘子是張家從牙婆手裡買回來的,家住何方,姓啥名誰,一概不詳,村裡人都叫她張小娘子。

在她嫁到張家村的當天,村裡有個婦人臨盆,生了個怪胎──頭大肢短,歪眼無鼻,那婦人當晚便抱著孩子投了河。從此張家村怪事不斷,村子裡再沒有出生過正常的孩子,陸續有人投河死亡。

漸漸的,「水鬼找替身,吃嬰孩腦子」的說法便流傳開來,張家村的男子再討不著媳婦,姑娘到了歲數也許不了人家。

為了這事,張小娘子在村裡沒少被人戳脊梁骨。公婆不喜,妯娌相厭,張巡更因心有所屬,至死不肯和她圓房。還有三個繼子女,個個當她是「惡毒後母」,恨她入骨。

後來不知怎麼的,張巡死在了崑崙關,張小娘子也投了河,再然後,那個「浮屍水面,開口能言」的女水鬼就是穿越而來的辛夷了。

然而故事的弔詭之處在於──遊戲劇情裡的張小娘子不是投河而亡,張巡也死得很離譜。

原本張巡的設定是妥妥的大男主,自小家貧,被人瞧不起,後來武舉入仕,在殿前司任職都虞候,風光得意。尤其張小娘子死後,張巡以鰥夫之身,一路升官發財,成了鼎鼎大名的懷化大將軍、殿前都指揮使,睡公主、娶紅顏,封侯拜相,權傾一時。

辛夷想不通,張巡怎麼半道就死了呢?

難道是遊戲裡的角色有了自主意識,脫離了設定?張巡之死導致張小娘子投河自盡,因此程式錯亂,將正在做劇情任務的她卡入了遊戲?

辛夷理不清原委,總之她死而復活,差點兒嚇死人。

張家人說她「水鬼附體」,要燒死她。辛夷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開局就四面楚歌,面臨死亡危機。

幸好,張小娘子有一個自帶的金手指──天生神力。

要不然她根本逃不出張家村,更不可能找到孫家藥鋪這個棲身之地。

「快看,她在那裡!」

一聲疾呼傳來,辛夷扭頭。

張家人居然追到了孫家藥鋪,拿扁擔的,拿木棍的,拿竹竿的,甚至還有拿桃木劍的,氣勢洶洶。

領頭的是張小娘子的婆婆劉氏,她叉著水桶腰,喘著粗氣叫罵,「野蹄子,老娘看妳往哪裡跑?」

被一群古人喊打喊殺的滋味,辛夷仍是不太習慣,但是由著別人抓回去當水鬼燒死和變成「鈕鈷祿張」之間,她只能選擇後者。

「水鬼也敢追?」辛夷不甚在意地看著張家人,「怕奈河橋堵車,趕不上投胎嗎?」

別人說她是水鬼,辛夷便扮起了水鬼,不承想張家人統一換了口風。

「三郎媳婦,妳說的什麼瘋話?」

「哪裡來的水鬼?」

「我們也不求妳為三郎守節,等大喪辦完,妳要改嫁也不攔妳。可三郎喪期未過,妳就跟人私奔,未免太寒人心!」

突然示弱,還定一個私奔罪名,什麼情況?

辛夷正奇怪他們在搞什麼花樣,那劉氏和張家人便轉身齊齊地跪拜下。

「小民(民婦)見過廣陵郡王!」

辛夷臉色微變,走出藥鋪,往街中看過去。

一群人浩浩蕩蕩地騎馬慢行而來。最前面的男子身量極高,年歲卻不大,一副驕慢清貴的模樣。面色涼若秋霜,黑眸深似蒼穹,一襲雪白氅衣,卻騎了一匹通體全黑的馬,毛色光亮,體格健壯。

歲暮天寒下,廣陵郡王風華絕代。

「小嫂鬧夠了嗎?」

一聲笑,涼絲絲的,漫不經心,辛夷感覺心頭被撓了一下。

這個人是⋯⋯傅九衢!

長公主的獨子,皇城司頭目,《汴京賦》遊戲裡的大反派,大BOSS。

最重要的是,在遊戲劇情裡,張小娘子就慘死在傅九衢的手裡,死因是──勾引。

辛夷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見到活的傅九衢,還是以一個即將被他捏死的炮灰女身分。

一開局,男主死了,大反派追來了,她這走的是什麼運啊!?

勾引廣陵郡王,慘死其手!

辛夷想到原本的劇情設定,心跳快了幾分。對於有血有肉有痛覺的人來說,死不可怕,怕的是「慘死」。所以勾引是不可能勾引的,這輩子都不可能勾引,她只想離傅九衢越遠越好。

「郡王,我不是在鬧,而是在逃命啊!」

雨霧正濃,傅九衢和他的大黑馬彷彿與煙雨融在一起,好看是好看,卻一臉漠然。

「為何要逃?」

辛夷站到屋簷下,指向劉氏,「他們想抓我回去,燒死我。」

劉氏一聽,怒火中燒,她恨不得當場搧死這小蹄子,可今兒個廣陵郡王突然找上門來,自稱受張三郎囑託,要幫忙照料家中妻小,即使她再不樂意,也只能先忍她幾分。

「郡王,誤會呀!我這三兒媳婦得知三郎死訊,就和小甜水巷的王屠戶眉來眼去,我不過罵她幾句,就要死要活的跑出家門跟人私奔⋯⋯」

辛夷不理劉氏瞎掰,眼睛帶笑望定傅九衢,蒼白、凌亂、散漫,那模樣如同一朵被暴雨摧殘過的花兒,些許凋敗,卻也倔強,「他們想逼死我,獨佔朝廷給三郎的賻銀。」

賻銀就是撫恤金,劉氏本來就沒有想過要分半個銅板給三兒媳婦,看她找傅九衢告狀,惱怒不已。

「妳娘老子還沒嚥氣呢,何時輪到妳這個喪門星拿三郎的賻銀?分明是妳想改嫁他人,故意剋死三郎。」

辛夷看了劉氏一眼,撇了撇嘴角,「我要能剋,第一個剋死妳。」

劉氏氣得心窩子疼,這蠢笨如豬的東西自從投河醒來,言行舉止就與以前大不一樣,換了個人似的,膽子也大了!

「詛咒婆母,大不孝啊!郡王,您要為民婦做主,這小破鞋沒有王法了啊!欺負妯娌,辱罵公婆,同野男人勾三搭四,從不給三郎留半分臉面啊!」

「既如此⋯⋯」傅九衢清悅的嗓音,聽上去帶點嘲弄,「那就讓她改嫁王屠戶,你們眼不見為淨吧!」

張家人如同雷劈一般,愣愣看著傅九衢。

廣陵郡王不是說和張三郎有過命的交情,兩個人稱兄道弟的嗎?哪有把兄弟的娘子改嫁他人的道理?

「這不妥,郡王,這樣不妥呀!」

張家人的尷尬,傅九衢視若無睹。

他將韁繩交給身側的孫懷,慢悠悠的下馬,慢步到辛夷面前,「行遠離京前曾經說過,小嫂若有改嫁之意,當應許之。」

傅九衢個子很高,這個角度的他,辛夷實在很難找到形容詞來描述,集頂級畫師之長,用最好的技藝來勾勒,不可方物,世上無兩,只可惜不是個好人。

辛夷眼波微動,哼聲一笑,「郡王看我,像是吃不起豬肉的樣子?」

「嗯?」是疑問的語氣,也許是沒有聽懂她的意思,又或是驚訝於辛夷淡定的反應,這一個嗯字便在喉間輾轉,低啞纏綿。

辛夷心尖一麻,這種被人撩撥的感覺,讓她喉嚨莫名乾癢,「郡王,我和三郎情比金堅,我不改嫁。」

「是嗎?」傅九衢眼睛半闔,睥睨著她。

一股微雨清露似的香味,就這麼猝不及防地闖入辛夷的鼻尖。這是取木樨、蠟梅、海棠等物煉製而成的一種香胰子,最是風雅有情致,但芬香裡夾雜著隱隱的中藥味。

辛夷忽然有點想笑,「我的終身大事,不勞郡王操心。倒是郡王的暗疾,我或許可以助力一二。」

她說得平靜,傅九衢的身姿卻有一瞬的凝滯,雨霧裡幽冷的光色勾勒出他漸漸晦暗的臉,嘴角噙著的一絲笑,襯得那近乎慘白的膚色,令人生寒的冷。

四目相對,空氣怪異地黏稠起來。

辛夷眨了下眼,「郡王,我們做個交易吧?」

 

※  ※  ※  ※  ※  ※  ※  ※  ※  ※  ※  ※

 

從汴京城東水門出來不過十餘里地就到了張家村,這個村子裡的人大部分姓張。張巡家的宅子臨水而建,一座青磚黛瓦的二進院落住著十餘口人,河邊的木岸與鄰里相通,水渠上的便橋那一頭就是從京城來的官道。

靈堂設在張家宅子的前院,裡外坐滿了鄰里和宗親,看到辛夷跟著張家人回來,同行的還有一個前呼後擁的年輕郎君,一看便知是富貴窩裡來的大人物,眾人眼裡充滿了豔羨。

張巡出息了,張家人跟著雞犬升天。

張巡死了,張家人也能受朝廷的看重。

村裡人竊竊私語,也不知是誰說了一聲「那是廣陵郡王」,人群便騷動起來。

廣陵郡王傅九衢,當今皇帝唯一的妹妹衛國長公主的獨子,少年成名,文武雙狀元,特務機構皇城司密使,天子耳目,可以在皇帝舅舅身邊帶刀行走。因他極為受寵,早早便得封爵位,儼然是京中世家子們膜拜的「帶頭大哥」,京中少女的春閨夢裡人。

辛夷聽到那些議論,暗自發笑,誰會知道,廣陵郡王光鮮的外表下,有一副黑心腸?

邁入後院的廂房,辛夷面無表情地脫下濕衣,換上粗麻孝服,梳了個簡單的髮辮,再插上一朵白花。

銅鏡裡倒映著她的模樣,巴掌臉,尖下巴,皮膚是上輩子求而不得的白皙透亮,五官也相當精緻。這麼好的一張臉,可惜長了暗瘡和疹子,影響了容貌。

「是妳的執念喚我來的嗎?」辛夷對著鏡子自言自語。

空寂中,一股夜風裹挾著寒意襲來,她不覺得冷,不覺得怕,只是默默思考這個十足腦殘的穿越開端,以及傅九衢怎麼死的問題。

別看傅九衢人設超級變態,其實是個短命鬼,他活不過二十二歲,病死在皇祐五年,崑崙關之戰後不久。

是的,傅九衢有病。

這對辛夷不是什麼祕密,因為傅九衢的病,是辛夷親自設定。

說來,傅九衢是殺她的刀,她卻是傅九衢唯一的解藥。

之前在孫家藥鋪的門口,辛夷本來想用為他治病的由頭,獲得脫離張家的自由,結果被他冷笑無視。

「別在我眼前興風作浪。」

一句話,就硬生生把她帶回張家了。

很顯然傅九衢不會輕易相信她,更不會受人裹脅,但一個有病,一個有藥,辛夷不著急。

靈堂周邊擠滿了張家宗親和鄰里,他們緊張、害怕,又忍不住往裡張望,想多看一眼廣陵郡王這個聞名朝野的人物。

當今趙官家三個兒子都陸續夭折了,多少年來再無所出,而官家對傅九衢這個唯一的外甥,比對趙家宗嗣的堂姪子們要親近許多,眼前這位爺的尊貴可想而知,一群人上趕著想巴結。

可惜靈堂的白幔遮住傅九衢的身影,一群高大侍衛守在外頭,將人群連同視線隔絕在外。

傅九衢拜祭完張巡,剛在客堂坐定,便叫侍從端上一個朱漆的匣子,一看便知是數量不少的銀錢。

「往後有什麼難處,張公儘管找我。」

張正祥忙不迭地擺手,「使不得,使不得,三郎食朝廷俸祿,為朝廷辦差,本是應當應分的事⋯⋯」

「老東西,你說的是什麼話?」劉氏打斷張正祥,獻媚地道:「三郎有廣陵郡王這樣的好兄弟,那是我們張家的福分,辜負了郡王的心意是要遭天譴的。」

劉氏是張正祥的續弦,前頭三個孩子都不是從她肚子裡爬出來的,對張巡的死除了痛惜從此少了一份收入外,剩下的便是憂心自己那兩個親生兒子的出路了。

若能得廣陵郡王提攜,何愁將來不出人頭地?

劉氏腆著臉道:「民婦有個兒子,今歲恰十八,和三郎長得有幾分相像,也是個能文能武的出挑郎君,民婦這便去喚他過來給郡王磕頭。」

辛夷換上孝衣過來,正好聽到這句話,差點兒笑出聲來。

「四郎不是偷看沈家小媳婦洗澡被人揍得鼻青臉腫不便見客嗎?這是三天不到就痊癒了?看來臉皮挺厚的嘛,耐揍。」

「妳──」劉氏一口氣卡在喉頭,臉上迅速褪去了血色。

此事並無外人知曉,沈家也沒聲張,三兒媳婦當時都投河了,從哪裡得知的?

「小蹄子,要不是老娘請神招魂,把妳從閻王殿裡拽回來,妳早就跟那些倒楣鬼一樣淹死在汴河裡了!」

劉氏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神婆」,水鬼的說法便出自她的嘴巴。

辛夷冷冷看著她,哼笑,「拽回來就架起柴火,潑上火油?妳做人肉燒烤呢?」

「小娘養的,妳說什麼瘋話?我那是在,那是在⋯⋯」當著傅九衢的面,劉氏緊張得嘴巴都不利索。

辛夷杏眼微挑,「口角歪斜,話語不清,婆母妳這是中風前兆。別急,吃口茶緩一緩,再接著編。」

婆媳當眾鬥法,讓張正祥老臉通紅,下不了臺。

傅九衢卻微瞇眼睛,「小嫂可聽說過水鬼案?」

辛夷怔了怔,輕輕笑開,「我差點兒被人當成水鬼燒死,郡王以為呢?」

「那妳浮屍水面而活,是何緣故?」

傅九衢聲線溫和,卻聽得辛夷心驚肉跳。

既然上趕著勾引他會要小命,那不如給他一點兒顏色瞧瞧?反其道而行之,說不定還能得一個好死。

「郡王不都聽到了嗎?因為我有一個會請神招魂的婆母,是她從閻王殿裡把我搶回來的。郡王要是不信,不如親自去問問閻王爺,有沒有這回事?」

傅九衢手指曲起,壓住茶盞,不動聲色地看著她,難以揣摩想法。

張家人驚訝又害怕,三郎媳婦哪裡來的膽子,竟敢當面嗆問廣陵郡王!?

「不懂禮數的小蹄子,叫妳出來是給郡王謝恩的,不是讓妳來說這些瘋話,還不快跪下,給郡王磕頭。」

作為「張巡的未亡人」,給前來燒香送禮的傅九衢謝恩是常理。可辛夷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對此有心理抗拒。更何況張小娘子本就沒有什麼好名聲,她又何必去突破人設?

「我都要改嫁了,張家的賻銀又落不到我的手裡,廣陵郡王對我何恩之有?」

「妳──」劉氏氣得渾身發顫,「混帳東西,還不快跪下!」

辛夷不冷不熱地笑一笑,「要不郡王也賞我些銀錢,我再謝恩不遲?」

她有一雙好看的眼睛,濕漉漉的,大膽地注視著傅九衢,還有那窄細的腰,彷彿能一掐就斷,偏生長著如此剛硬的脊骨,像一頭會扎人的小刺蝟。

漫長的寂靜後,傅九衢意味不明地一笑,緩緩起身,「孫懷,給她。」隨即頭也不回地走了。

張家人又驚又怕,一個個像奉承老祖宗似的,賠著笑恭送出門。

辛夷嘴角微微揚起,暗哼一聲,不疾不徐地回頭,朝獨自留下的孫懷攤開手。

「公公,拿來吧?」

孫懷滿臉的笑容驀地僵硬,一張圓圓胖胖的臉,帶著見鬼般的震驚,「妳怎知我的身分?」

他穿著普通的時服,聲音也沒有一般內監的陰柔尖利。初次見面,張小娘子怎會知道他下面⋯⋯少了那一點?

辛夷怔了怔,立馬反應過來自己上帝視角了,趕緊解釋,「以前聽三郎說過,廣陵郡王身邊有一位人品貴重,慈眉善目的公公,待人極好,我一看您仁厚的模樣,便猜到是您。」

這不著痕跡的恭維,令孫懷十分受用,「好說,好說。」

一笑即過,孫懷從袖中掏出一個布包,「這是小娘子落在郡王府裡的,現在物歸原主。」

不是要給她銀子嗎?辛夷抿了抿唇,不大高興,「這是什麼?」

孫懷以為她在裝傻,一副老好人的笑容,「小娘子自己看。」

「莫非廣陵郡王要與我私相授受?我是他兄弟的遺孀,這於禮不合吧!」

「咳咳!」孫懷清了清嗓子,慢吞吞掀開布頭,「咱家奉勸小娘子一句,這種貼身之物還是小心保管為好,免得給妳再添一個罪名。」

貼身之物?辛夷看著那映入眼簾的「鴛鴦戲水」,認出那是女子的肚兜。

她心跳微微加快,莫名就想到了傅九衢端茶時白皙修長的指節。

那潔淨的白,這刺目的紅⋯⋯肚兜落到傅九衢的手上,是怎樣的情形?

「小娘子?」

辛夷回神,一副詫異的樣子,「公公在說笑話吧?我的罪名不是醜死丈夫嗎?怎麼還給加戲了?這不是我的,是不是郡王姬妾太多,弄錯了?」

關於張小娘子的醜名,孫懷早有耳聞,對她本就沒什麼好感,可眼前的人似乎和想像中的不大一樣,不是絕美佳人,但要說她會醜死人,那一定會笑死人。

「小娘子臉皮薄,不肯承認,咱家也不勉強。」看到有張家人朝這邊走過來,孫懷將東西納入懷裡,「郡王還有一言,要我叮囑小娘子。」

「既然不給銀子,別的叮囑就大可不必了吧?」

孫懷在傅九衢身邊侍候久了,很少感受到別人的不敬,可這小娘子臉上帶笑,身上卻有一股匪夷所思的傲氣,讓他話還沒有出口,就有了對牛彈琴的感受。

「咳!郡王說,張家村的奇案已然引來朝廷的注意,小娘子眼下不要再私自離村,免得落人口實,說妳畏罪潛逃。」

辛夷心下微沉,怪不得張家人那麼快就在汴京城找到了她,原來是皇城司的功勞。

哼!大反派行事果然夠黑,不給銀子,讓她背上拿了銀子的鍋也就算了,還找個公公來教訓她?

辛夷瞥一眼院裡的人,笑著拔高聲音,「公公回去替我謝過郡王,就說他的情分我領受了,這輩子必不會辜負他。」

這真是閻王易見,小鬼難纏,孫懷不再多言,急匆匆的離開,回到長公主府。

細雨敲在木窗的格心欞花上,嗒嗒作響,火苗被風舔成斜長的一條,紗幔輕擺,襯得那負手窗邊的郎君容色皎皎。

孫懷躬身奉上托盤,「爺,該吃藥了。」

中藥味彌漫出來,聞著便喉頭髮苦,傅九衢微瞇雙眼不作聲。

「長公主殿下差人來說,這月底便要回府,還問起爺的事⋯⋯」瞥一眼主子的表情,孫懷將托盤放置一側,伸手把窗戶關好,「曹娘娘擬了適齡女子的名單給長公主,為爺的婚事掛心,長公主問爺近日可有人侍候,有沒有屬意的女子?」

傅九衢轉了轉手上的玉扳指,面色平靜地坐回榻邊,「山上修行這些時日,母親身子大好了?」

孫懷聽主子這話就知道他不想提婚配之事,再次彎腰奉上藥碗,「長公主福澤深厚,定是大好了才會回府,不然也沒那精神操心爺的婚事。」

傅九衢仰頭喝藥,「若沒其他事,你就下去吧,不用守夜。」

孫懷端上漱口的水,待主子收拾妥當了,突然想起一事,「爺待張都虞候如同兄弟,為何要讓張小娘子改嫁他人?」

「閒著不也是閒著。」

「小的不懂。」

傅九衢輕輕抿唇,帶出一分冷笑,「給張家人找點事做,順便替行遠了卻這一樁憾事。」

張巡不喜歡張小娘子人盡皆知,可不喜歡到哪種程度,外人就不得而知了,畢竟是人家夫妻間的事,關起門來怎麼過的日子誰又知曉?

「小的可聽人說了,那小甜水巷的王屠戶暴虐成性,醉酒後打死過三個娘子,在開封府都傳遍了,絕非良配呀!」

傅九衢冷眼瞧他,「我說要給她找良配了?」

「那倒是沒有。」

「哼!死有餘辜罷了。」

孫懷噤聲了,那日張小娘子到府上來求見,對郡王勾勾搭搭,黏黏糊糊,著實令人反感,郡王厭惡她也是在理。可是仔細琢磨,又覺得這事有哪裡不對。

孫懷偷瞄著自家主子,沒忍住又問,「爺,您說小的是不是生得慈眉善目,招人喜歡?」

「剛領的祿錢,又花光了?」

「嘿嘿,小的這次不是討賞。」

在張家村單獨見過辛夷後,孫懷就覺得小娘子很反常,卻又說不上來為什麼,於是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傅九衢。

「爺仔細瞧瞧小的,是不是長得和善可親,一眼就能認出來的那種?」

傅九衢四平八穩地坐在榻邊,瞇眼瞧他片刻,突然朝他勾勾手指,「過來。」

孫懷應是,一臉得意的將耳朵湊過去,「爺,有事您吩咐。」

傅九衢一把揪住孫懷的耳朵,痛得他急忙求饒,「哎喲九爺,我的郡王主子,饒⋯⋯饒了您的手指吧!別為了小的這只不爭氣的耳朵,弄痛了爺的貴手啊!」

「哼!」傅九衢鬆手,一腳踹在他的屁股上。

「糊塗東西!行遠厭棄她都來不及,怎會跟她說起你?」

「主子英明。」孫懷麻溜地爬過去,幫他脫鞋,笑得見牙不見眼,「可這麼一說,小的就更糊塗了,既然張都虞候不會提起小的,張小娘子又怎會認出我是個公公?」

傅九衢從上往下打量他,最後目光定在他胯下某一點。

孫懷順他的視線看自己,癟起嘴巴擺出一副委屈的哭相,這才聽得主子慢條斯理的聲音。

「段隋、程蒼。」

段隋和程蒼是傅九衢的貼身侍衛,武藝高強,相伴他左右,有「左段隋、右程蒼」的說法。

兩人推門而入,齊齊抱拳,「郡王。」

「吩咐下去,好好查一查那張小娘子的底細。」

那婦人知道孫懷是公公不打緊,知道他患有隱疾就當真見鬼了。

連張巡都不知情的事情,她如何得知?

尤其她死而復生,行跡實在可疑,前後變化也快得匪夷所思,一會兒像受驚的兔子,溫順小意,恨不得黏到他身上來。一會兒像點燃的炮竹,說炸就炸,恨不得離他八丈遠。

耍這麼多花招,就只為勾引他?

傅九衢唇角上揚帶笑,漆黑的眼底一片冷色,「非得扒了她的皮不可!」

而在張家村,辛夷坐在銅鏡前出神。

肚兜那種東西,當然不會隨便「落下」,孫懷那麼說,無非是給張巡留一點臉面,那肚兜就是張小娘子勾引傅九衢的「罪證」!

辛夷原本以為只要她不去勾引傅九衢,就不會落入設定的死局裡。現在看來,是她想得太美了,該勾的已經勾過了,該留下的輕浮印象也留下了。

只是傅九衢為什麼沒有殺她?為什麼張小娘子是投河而死的?還有張家村的水鬼案,皇城司為什麼會懷疑到她的頭上?

當真屋漏偏逢連夜雨,雙重傷害不消停。

皇城司在歷史上留下的資料很少,很神祕,《汴京賦》沿用了這個設定──它不受任何衙門管制,直接聽命於皇帝。稽查官吏、特務偵察、緝捕盜賊,甚至涵蓋官情民事,總之惹到皇城司,那就是噩夢。

可惜辛夷對張家村這個案子的遊戲劇情並不完全瞭解,根本不足以讓她成為案件的知情人。她很想回到屬於自己的現實世界,可眼前一片迷霧,她想不出法子。

她是在做一個「尋找古醫祕方──清顏八白散,治療張小娘子臉疾,挽回張巡的心」的任務時,伺服器突然發生異常,穿越而來的。

作為中醫藥劇情部分的策劃者之一,製成清顏八白散不是問題,問題是如今劇情崩壞,張巡都死了,上哪裡去挽回他的心?

辛夷也不是沒有想過去勾引傅九衢,以修正遊戲,然後獲得死亡回城的機會。可一來張小娘子勾引過了,傅九衢也沒有動手殺人。二來,當遊戲角色變成了一個有痛感的人,「慘死」的滋味她就不敢輕易嘗試了。

「喂!」一個聲音冷不丁從背後傳來。

辛夷嚇了一跳,轉頭看去。

一個面黃肌瘦的小男孩,身上穿著粗麻孝衣,不知道從哪裡皮了回來,脖子上有一道明顯的抓痕,似乎有些害怕她,後背抵著房門做防備姿態,直勾勾盯住她,「妳真的被水鬼附身了嗎?」

他是張巡的大兒子,今年六歲,叫「一念」。另外老二叫「二念」,和老大是雙胞胎。老三是個女孩兒,叫「三念」,三個孩子的名字寫滿了張巡對原配大周娘子的思念。

鑒於彼此互相討厭的關係,辛夷暫時不想改變「惡毒後娘」的人設。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一念眉頭揪在一起,神態緊張,因為瘦弱的關係,漂亮的雙眼便突兀的顯大,明明想哭,卻要故作堅強,「三妹妹流了很多血,妳是水鬼,可不可以幫幫她?」

辛夷不免覺得好笑,「我若說我不是水鬼呢?」

「原來壞女人真的沒有死。」一念垂下腦袋,轉身就要走。

這叫什麼話呀?辛夷走近,扼住孩子繃緊的肩膀,彎腰低頭直視他的眼睛,「三妹妹流血,為什麼不去找你的祖父和祖母?」

「阿奶不管,阿爺管不了。」

張巡常年在外,張正祥又不管家裡事,這個家便由劉氏做主。劉氏原本就是一個刻薄寡恩的婦人,僅有的善心全給了她自己的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往常她對張巡好,無非貪圖他拿俸祿回來養家。對張巡的孩子又怎會真心疼愛。

不過劉氏非常聰明,她從不自己出手,只需要利用張小娘子的嫉妒和愚蠢,稍微挑撥幾句,張小娘子就把對張巡愛而不得的恨,撒到了三個孩子的身上。這一招屢試不爽,最後是張小娘子落下一個惡毒後娘的名聲,劉氏卻毫髮無損,做盡了好人姿態。

「走吧,看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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