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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十二

院子裡的梨花開了。

青枝綠葉間,擔了滿樹素雪。

天氣還是涼的,昨夜下了雨,晨起時,溼漉漉的青石階上,便墜了星星點點的白,殘香清冷,教東風捲得均勻。

咿呀──,朱漆院門被人從外輕輕推開,兩個梳雙平髻的小宮人,合力抬著一只盛水的木桶,腳步輕悄的走進了院中。

她二人看去一般年紀,皆不過十二、三歲模樣,生得眉目清秀,俱都是石藍夾衫,灰綠布裙的打扮,正是宮裡最末等的宮人服色。

將木桶輕輕擱在門邊,那皮子白些的小宮人便回身關門,另一個淡眉細眼的則將手放在唇邊呵氣取暖,喉嚨裡低低滾過一句「真冷」。

「妳們兩個,快著些兒。」一聲輕叱傳來,抄手遊廊裡轉過一名年紀大些的宮女,上著絳衫,下繫黛裙,容長臉上透著幾分冷厲。

兩名小宮人忙斂袖蹲身,恭恭敬敬的行禮,「羅姑姑好。」

「得了得了。」羅喜翠不耐的揮了揮手,順手將一只竹篋遞過去,口中吩咐,「紅柳去把欄杆和廊柱抹淨,紅衣去擦地,早早把活兒幹了,再遲主子該起了。」

說話間,她自己亦取過一柄竹帚,走到庭院當中,緊一下、慢一下的掃起來。

紅柳二人見狀,自不敢懈怠,忙將那竹篋裡的細白麻布拿起來,手腳俐落的開始晨間的灑掃。

顧紅藥縮在窗戶下頭,只將一雙眼睛探出那菱花格的窗扇,手指頭死死摳進磚縫裡,骨節都白了,卻猶自未覺。

這不是夢。

她回來了。

回到了她十二歲那年開春的時候。

微熹的晨光穿過素青窗紗,投射在她的眼底,明燦而又耀眼,她下意識的闔目,心底一片恍惚。

那虛渺渺、輕飄飄、兩腳懸空般的感覺,如一重透明的水波,纏著她、繞著她,時冷時熱、似真似幻,縱使身在其中,卻猶若夢中。

誰又能想到,前一剎那,她還好端端的坐在自家那張紫檀木圈椅上,左手一盞茶,右手一卷書,膝頭趴著肥貓球球,那毛茸茸、肥嘟嘟的小胖身子,恰好護住她因受寒而傷了的膝蓋,一人一貓便這樣舒舒服服的曬太陽、看書、打盹兒,好不愜意。

也不過就是一恍神的工夫,眼前一黑、再一亮,她竟回到了建昭十三年。

這一年,她將將結束在內織染局打雜的差事,被分派到了冷香閣做雜役宮女,而她此時所在之地,便是冷香閣偏廂的耳房。

這是她們這些末等宮人的住處。

初時,顧紅藥總錯覺自己在做夢。

重活一世、返老還童,這等奇事真真前所未聞,無論是誰,逢著此番情形,總歸是要疑一疑、怕一怕,再呆上一呆的。

如今,顧紅藥大腿根上那幾十個指甲印,就是這麼來的。

可是,縱使她把指甲都給掐快斷了,卻也沒能將自個兒掐醒,反倒越陷越深。而無論她疼得如何齜牙咧嘴、死去活來,這夢也總不見醒,一睜眼,那鏡中容顏,仍是豆蔻少女。

由是她終於明白,眼前一切,確然是真實存在的。

她真的重生了。

由年逾古稀的老太太,變成了清秀水靈,肌膚細嫩得跟剝了殼的雞蛋似的小姑娘,整整年輕將近六十歲。

確定此事是真無假,顧紅藥一時喜,一時憂,一時卻又是茫然無著。

想她一個老太太,身子骨再是硬朗,那雞皮鶴髮,老胳膊老腿兒的,又哪裡及得上年輕小姑娘來得好?

不說別的,單看這一張臉,照鏡子的時候,那也是賞心悅目的不是嗎?

再說,初進宮那最難熬的兩年,她也算是躲過去了。

只要一想到不必將那忍饑受凍、挨打挨罵的兩年多光陰再活一遍,她便覺得格外舒坦。

而再往後,她還有十六年的路要走,那條路雖然仍舊極為艱辛,卻也總比開頭那兩年好些。

然則,若說顧紅藥有多麼歡喜,卻也不盡然。

重生雖好,到底她還是進了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若要出去,且有得熬了。

這般一想,那些許欣然,便也隨風散去。

顧紅藥嘆了一聲,將身子縮成團,手腳並用如烏龜爬似的,一點一點挪回到北牆榻邊,和衣躺下,眉心緊緊鎖著,愁容滿面。

都說深宮似海,這大齊朝的後宮,卻是比那波詭雲譎的大海更深、更險。

前世時,她十歲便入了宮,近十年勞心勞神,未滿雙十便已髮染銀霜,到二十八歲出宮時,那頭髮足白了一半多。雖然後來好吃好喝的養著,終究年輕時身子虧損太大,那白頭髮總也沒養回來,「顧老太」這稱呼,也跟了她好些年。

所幸,她終是自己走出了皇城。

那也是因著新帝登基,格外開恩,將到年齡的宮女放出去一批,紅藥方才得以離開。

而依大齊朝往常的規制,通常五或七年才放一回人,若彼時宮女不滿二十六歲,那就得再等下一批。

此外,那後宮六局一司的女官,抑或貴主身邊品級在身的掌事,出宮年齡則延至三十歲,離開時給的安家銀子也多。若有那不願離開的,求一求主子,也就能留下,總歸宮裡少不了妳一口飯吃。

於是,有些人便索性不走了。

一把年紀,已是嫁無好嫁,若回家鄉,那親眷故舊亦早凋零,正是「兒童相見不相識」,倒不如留在宮裡,還能得幾分富貴,生老病死,也有個去處。

紅藥前世是趕了個巧,二十八歲便出了宮,且四肢俱全、不瘋不傻,好端端的離開玉京城。

這已是邀天之幸。

要知道,她們那一批不下百來號的「紅」字輩,好些到最後連一坏黃土都得不著,便做了那野鬼孤魂,活下來的,一隻手數得過來。

仰望著頭頂的煙灰紗帳,顧紅藥稚嫩的面龐上,浮起了一絲不合年紀的滄桑。

若是能重生在入宮之前,那該有多好!

有多少路行不得?有多少事做不得?

可惜,遲了。

低嘆一聲,她翻了個身,心頭悶得像壓了塊巨石。

還得再熬十六年啊!這念頭一起,顧紅藥便覺得滿嘴發苦,像吞了把黃連。

可是,再苦她也得往下嚥啊!

人都在宮裡了,她離不開、脫不出,除非抹脖子上吊,一死百了。

可她又怎麼捨得?

就衝著出宮後那幾十年的清福,她也必須在這深宮裡,一步一步走到底。

她抓著被頭,用力捏緊。

這條小命,她可得好生看緊了,萬不能有半點閃失。

縱使旁人視她如草芥,可她自己卻覺得,任這世上千金萬寶,也敵不過她腔子裡的那一口氣。

活著多好啊,死了不就什麼都沒了?

她且得留著這條命出宮,早早去到那嶺南小鎮,購田置地、造房開店,再早早將那劉瘸子遇上,買下他調教好的廚娘金娘子,將那豆花魚、椒麻雞、蒜茸開片蝦、糖醋里肌、鹹蛋黃鍋巴、水晶芝麻湯圓、桂花糯米藕等等諸多好吃的,儘管吃個夠。

顧紅藥忍不住吞了一大口口水,眼前似又浮現出那美食滿桌的好景來,不由得十分嚮往。

再一個,那劉瘸子手頭上買之不盡的話本子,她也要挨個的讀上一遍,再不留半點遺漏。

據說,那些話本子在玉京城時興了好些年了,可惜她一出宮便立刻離開了玉京城,竟不曾好生將那城裡逛上一遍,後來她每每思及,便悔之莫及。

顧紅藥眉頭挑了挑,真恨不能一步跨過十六年,早早去到那好光景裡去。

那一刻,她心裡只想著一句話──好好的活著,活到出宮的那一日。

至於這重生之後,到底該怎麼個活法,她亦早有定論。

彎了彎眸,顧紅藥面上的神情頗為愜意。

她已經打算好了,就按前世的老路再走一回。

至於逆天改命⋯⋯還是算了吧!

首先,就她這把老骨頭,哪裡改得動?

再說,她上輩子就不怎麼聰明,委實沒那個腦子。

還有就是⋯⋯嗯,主要還是沒腦子。

顧紅藥很有自知之明。

前世那條路,苦確實是苦了些,但勝在省心、省力,還不費腦子,只消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的被人算計來、算計去,最後便能躲開了那些凶險,毫髮無傷的活到最後。

活著,是她唯一的要求,她並不敢奢望太多。

只因她知曉,在這大齊後宮,身為最低賤的一介宮女,無錢無勢、無依無靠,根本便沒有冒頭的機會。

莫說是主子了,便是那六局一司裡隨便一個女史,伸伸手就能把妳踩死,再碾上好幾腳,過後屁事都沒有。

更何況,這接下來的十六年,大齊前後歷經三朝,後宮亦經歷了無數次大動盪,真真是「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多少烜赫一時,寵冠六宮的美人兒,或殉葬、或自戕、或被賜死,連帶著身邊的宮女、太監也跟著賠了性命。

這也算不錯,橫豎還享過幾天福,過了幾天好日子。

有那一直不受寵,抑或寵過了又被丟在一旁的妃嬪,莫名其妙便受了什麼事的波及,白綾、鴆酒已經算是體面的了,最怕的就是被扔進內安樂堂。

顧紅藥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那地方可是實打實的冷宮,管教你有進無出、有死無生,僅紅藥所知,便有凍死的、餓死的、受盡凌辱而死的、自己發瘋掉在井裡淹死的等等,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內安樂堂死不了的。

而最叫人膽寒的,還是那些死不了,活受罪的,比如那一甕又一甕的人彘⋯⋯

紅藥哆嗦了一下,不肯再細想。

總之,這大齊朝的後宮,就是個擇人欲噬的怪獸,它張開巨口,將那一條條鮮活的人命剝皮、拆骨、吸血、敲髓,再一口吞進去,連個渣子都不給你剩。

若想在這樣的地方活下去,恩寵、財富、權勢、美貌,統統不作數,唯「運道」二字,至關緊要。

運道好的,就算白綾吊在了脖子上,也能化險為夷,出人頭地;運道差的,縱使三千寵愛於一身,也是轉頭成空。

顧紅藥覺得,前世的自己,旁的不行,運道卻還不錯。

正因為運道好,她所邁出的每一步,才都巧之又巧的趕在那個點上,讓她最終得以生還。

有了這樣的運道,她還改什麼命?

那就是一根獨木橋,半步不能踏錯,若換個活法兒,萬一沒趕上那個節骨眼兒,那可就得把命給搭進去了,到時候找誰哭去?

以苟活半世,換餘生逍遙,這買賣不虧了。

前世她可是開了三十來年的醬菜鋪,這出息多寡,她一眼就能瞧出來,斷不會錯的。

顧紅藥習慣性的咳了一聲,伸手欲捶腰。可是,那手伸出一半,她便又縮回了去。

罷了,她險些又忘了,她今年才十二,不是七十。

她搖了搖頭,年紀一大,就愛忘事。

初初回來那幾日,她總犯糊塗,時不時的便想自稱「老身」,還總尋思找根木頭當拐杖,走起路來大喘氣,又愛駝背,直挨了好幾頓罵,才算掰回來。

誰教她前世死的時候,已經是個老太太了。

這老著老著,就老成了習慣,改起來並不容易。

呼嚕嚕──睡在對床的紅棉發出一陣輕微的鼾聲,嘴裡還吧唧著,也不知夢見了什麼?

顧紅藥毫不客氣的一腳踹了過去,床板晃了晃,鼾聲立止。

紅棉並未被驚醒,翻了個身,仍舊睡得酣沉。

顧紅藥收回腿,將眼睛閉上,雖睡不著,養養神也好。

她與紅棉這半個月都負責晚班,一個管上半夜、一個管下半夜,所以晨起灑掃這些活計,便輪不著她們了。

說起來,這冷香閣裡的宮人,也就這個月頭才配齊。紅藥、紅棉並方才抬水進院的兩個,皆是從各處調撥來的,其中生得白淨些的叫紅衣,眉眼細細的那個叫紅柳。

她們皆是建昭十一年入宮,大部分在內府各處當差,如紅藥便在內織染局,紅衣在酒醋麵局,紅柳好些,分在了尚食局,唯有紅棉,被分派在金海橋南,服侍一位賀姓美人。

不過,兩個月前,那賀美人不慎受了寒,纏綿病榻月餘,到底沒熬住,香魂嫋嫋便歸了天。恰好彼時冷香閣缺人,紅棉便被分了過來。

這一回宮裡調派人手,動靜頗大,東、西六宮皆在其列,究其原因,卻是因了去年秋時,有孕在身的德妃娘娘突然病歿,死的時候,腹中男胎已然成形,直叫建昭帝心疼不已。

這還不算完,便在入冬前後,接連又有兩位妃嬪滑了胎,且皆是男胎。

後宮如此頻繁的出事,天子震怒,遂將此事託付給周皇后細查。

周皇后惟恐有誤,便又請動李太后相助,二人聯手,施以雷霆手段,將後宮好生清理了一遍,打殺了幾個宮人。

因日夜忙著此事,周皇后很快便病了,建昭帝與李太后盡皆揪心,追查之事亦不了了之,而太后娘娘更是哭了好幾場。

這後宮之中,佳麗無數,美人成群,卻偏偏無一人生下皇子,建昭帝踐祚十餘載,膝下竟只得三位公主,她老人家能不焦心嗎?

是故,今年初,宮中又廣派人手,前往京畿並周邊行省大肆采選淑女及宮人,最後共選得淑女四十名,宮人百餘個,充實後宮,宮裡也著實熱鬧了一番。

顧紅藥記著,前世時,太后娘娘趁著二月壽誕,大排筵宴,一來是拿此事做由頭,沖一沖宮裡的晦氣;二來麼,也是為著天子大業計。

彼時,周皇后已然大好,遂由建昭帝親陪著,共同出席了李太后的壽宴,那四十名淑女亦盛妝到場,獻上了別致的壽禮,有撫琴弄簫的,有吟詩作詞的,有寫字作畫的,不一而足,很是出了一番風頭。

而宴罷三日,便有幾個才貌出眾的淑女,得蒙天子恩寵,就此晉了位分,一步登天。

不過,那都是一個月前的事了,顧紅藥重生得晚了些,倒是沒趕上。

而既有新人晉位,那舊人也需眷顧一二,方能顯得聖意寬仁,恩寵均霑。建昭帝便順手將頭幾年進宮的那一批也給晉了位分,冷香閣的主人──張婕妤,便是其中之一。

她原只是個美人,按例只能有四個宮女,如今晉升婕妤,自不可等同視之。不僅住處從金海橋南挪到了橋東,有了單獨的院子住,且服侍的人手也多了四個,便是紅藥她們。

此刻正在中庭掃地的羅喜翠,以及去領早膳的劉喜蓮,這兩個服侍張婕妤的日子也算久,皆是三等宮女,比顧紅藥她們地位略高些,卻也仍舊沒資格近身侍候。

倒是剩下的兩個掌事頭兒,一個錢壽芳、一個王孝淳,卻是那名牌上的人物,亦頗得張婕妤信重。

錢壽芳乃是張婕妤初進宮時就跟著的了,多年主僕,如今僕隨主貴,已然混上了九品掌事,雖只是個虛名,品級卻是真的不能再真,在這冷香閣,一人之下,眾人之上,威信甚重。

王孝淳則是一年前惠妃娘娘親賞下來的,張婕妤與惠妃娘娘私交甚篤,連帶著也高看王孝淳一眼,處處敬他三分。

細說來,這王孝淳原先在惠妃娘娘跟前混得很不如意,如今鳳尾變雞頭,他又沒什麼野心,日子倒也過得不錯,且他從前也在金海橋一帶廝混過,各處都有熟人,很吃得開。

思及此,顧紅藥便又是一嘆。

攏共也就這麼九個人,院子也就只有一進,關起門來,卻是法度儼然,倒與那朝堂無甚兩樣。

迷迷糊糊的想著,倦意上湧,她終是睡了過去,待到被紅棉拍醒時,已是午錯時分。

匆匆用了飯,四個新來的小宮女便被叫進耳房,跟著羅喜翠、劉喜蓮學規矩。

這是每旬的定例,末等小宮女每旬皆需受訓半日,由所屬地的大宮女教導,尚宮局會不定期派人來查,還要抽人考核,舉凡有那躲懶耍滑、宮規不熟、規矩不嚴的,便要送進宮正司懲處,若有再犯,一院的人都要跟著吃掛落。

因此這每旬的教學,無人敢於輕忽,眾人皆是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生恐有錯漏。

顧紅藥大抵是唯一的例外,宮規她倒背如流,禮儀規矩更是閉著眼睛都不會錯,舉手投足要多規範有多規範。

那是她上輩子流血流淚、挨打挨罵換來的,哪怕死了,燒成灰、化作煙,那煙氣也能聚出人形來,端茶送水、疊被鋪床,保管把主子服侍得妥妥貼貼。

於是,她走神了。

半低著腦袋,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狀,顧紅藥心中想的卻是:早知道前世死得那樣猝不及防,她就該趁早把那話本子瞧完了。

如今這一閉眼,忽忽回到少年時,卻不知那話本子裡的周寡婦與馬秀才有沒有成就好事?

再有,那《嫡女宅鬥私人手札》、《重生之富貴大閨女》最後一冊,劉瘸子有沒有買到手?那結局到底是喜還是悲?

盯著羅喜翠翕動的嘴皮,顧紅藥心底悵悵,只覺這滿眼春光,也變得索然無味起來。

 

 

第二章  打架

春日遲遲,午後的風攜來不知名的花香,醺得人欲醉。

紅藥與紅棉雙雙立在廊外,耳聽得那風拍錦簾獵獵作響,眼皮子卻越來越沉重。

不能睡,不能睡!顧紅藥不斷提醒著自己。

這還當著差呢!哪裡就能當真打起盹兒來?萬一主子有召,差事上頭出了差錯,一頓罵必是少不了的。她可記著張婕妤的脾性,那就是個笑面虎,瞧來一團和氣,背地卻很有手段,否則也攀不上惠妃娘娘。

只是,越是這般提醒自己,紅藥的腦袋便越是一片昏昏。

這年紀的小姑娘,又哪有不渴睡的?便是站著也能睡著。

紅藥竭力瞪大雙眸、逼出眼淚,方將那一個又一個哈欠給強嚥了下去。

一旁的紅棉卻根本沒她的定力,頭一點一點的,幾乎在打盹。

莫說是她,便連立在簾外聽用的羅喜翠,此時也是兩眼乜斜著,身子亂晃,所幸挨著門框,倒也不虞摔倒。

驀地,門外傳來「匡噹」一聲巨響,顧紅藥嚇了一跳,半個哈欠卡在喉嚨,險些背過氣去。

羅喜翠也激靈的一抖,紅棉更是立馬站得筆直,左右張望,一臉茫然。

「怎麼回事?」羅喜翠壓著嗓子問,抬手揉了揉眼睛,眉間帶出了一絲惱意。

張婕妤正在午睡,偏不知誰那麼不曉事,弄出這般大的動靜來,萬一吵醒了主子,誰也落不著好。

紅棉已然完全清醒了,登時來了精神,「噌」一下便躥到羅喜翠跟前,討好的道:「教姑姑受驚了,姑姑可要我給您捶捶。」

羅喜翠沒搭理她,只皺眉問道:「妳可聽出聲音是打哪兒來的?這忽剌巴的就是一響,多嚇人!」

「回姑姑,我聽著就在院子外頭,想是離得不遠?」紅棉陪笑道,藉側身之機,得意的看了紅藥一眼,臉上寫著明晃晃的「妳真笨」三個字。

顧紅藥意思意思扁了扁嘴,沒往前湊。

兩輩子加起來,她也不是什麼聰明人,前世這個時候,她可是木訥得很,這種拔尖討好之事,例來沒她的份兒。

面上做出一副懊惱的模樣來,顧紅藥心下暗自思忖,這是出了什麼事?

這一時半刻之間,她還真想不起前世此時,到底發生了什麼?

她慢慢低下頭,眉心擰緊,苦思冥想。

重生半個月來,她每日都在回思前世種種。可是,這都快六十年過去了,她記性再好,又哪裡能將樁樁件件都想起來。

「梁嫣,妳給我滾出來!」

一道尖利的女聲陡然破空而來,刺穿了這靜謐的春日午後,亦打亂了紅藥的沉思。

梁嫣?她禁不住一愣。

這名字好生熟悉,似是在哪裡聽過。

她蹙眉思忖,不經意間眼尾餘光一瞥,卻見一道蒼青的身影飛奔而來,正是王孝淳。

他也被吵醒了。

紅藥及紅棉忙問好,王孝淳笑微微的朝她們招了招手,用很輕的聲音道:「妳倆過來。」

紅藥微怔了怔,正忖度著他所為何事,紅棉已然丟開了羅喜翠,三步兩步飛跑過去,圓潤的臉上掛著甜甜的笑,「公公有何吩咐?」

相比羅喜翠,這一位才是大紅人,自然要更加巴結才是,紅棉自是分得出輕重。

雖然生就一張憨態可掬的臉,可若論心眼,她一點不比旁人少。

顧紅藥仍舊慢她半拍,默不作聲跟在後頭。

王孝淳約四十開外,面相很是和善,天生上挑的嘴角,令他不說話也像在笑。

「妳們倆去門邊守著,莫叫人闖進來衝撞了主子。」他低聲吩咐。

聽著冠冕堂皇的,實則就是要她們去聽壁腳。

顧紅藥心領神會,面上卻還是一臉懵懂。

紅棉略略一想,也聽懂了,忙諂笑著應了個是,回身便將紅藥一拉,眉飛色舞的道:「走,瞧瞧去!」

微微拔高的音量,顯出她對這椿熱鬧事濃厚的興趣。

紅藥點頭道聲「好」,正要隨她前行,猛不防身子被人輕輕一撞,旋即一個嫋娜的身影便擦過她身側,輕盈而快速的走到了王孝淳身前。

一見來人,紅棉登時拉下了臉,「她來幹嘛?」聲音很低,怨氣卻十足。

紅衣對身後二人視而不見,只高舉手中的一樣物品,輕聲細語的向王孝淳道:「王公公,我把油壺給拿來了。」

隨著話音,一陣淡淡的芝麻香油氣息散發開來,原來她拿著的是一個小香油壺。

「喲,妳這孩子倒是機靈。」王孝淳似頗有些意外,盯了她一眼,旋即又笑咪咪的點頭稱許。

在後宮裡瞧熱鬧,最是講究個安靜從容,風姿優雅,若是開門闔戶的弄出大陣仗來,一來看相不好,二來萬一被宮正司的人抓住了,那可是要吃棍棒的。

紅衣拿出油壺,便是她的聰明之處了。

得了王孝淳的誇讚,紅衣倒也沒顯出得意來,只抿嘴一笑,謙道:「都是公公平素教得好。」

「罷了,妳們都去吧!」王孝淳朝她們揮了揮手,又提聲喚紅柳,「出來守在廊外。」

原在房中輪休的紅柳,此時也走了出來,正立在廊下發呆,聞言愣了一下,方蹲身道了個是。

便在這須臾間,紅藥幾人已經在拿油潤門栓了。

這院子攏共也就一進,不過抬腳就到的事。

門外喧譁已然越來越大,她們輕巧無聲的拉開門縫往外瞧時,恰有幾個小宮女尖叫著從斜對面的「掃紅軒」跑了出來,大敞著的院門,露出了裡頭的人影。

一個穿柳綠衫子的宮裝美人兒髮鬢散亂,正被一個穿奶白色上衣的麗人按在地下撕扯,四條白花花的臂膀半空裡飛舞,尖尖十指舞動不休,抓、撓、摳、掐、撕,鮮紅的指甲也不知是染了丹蔻還是沾了血?

「哎喲,這可真是熱鬧了!」紅棉當即兩眼冒光,一頭撲在門縫邊,恨不能摳下眼珠子來扔到外頭瞧一瞧。

紅衣靜靜的望她片刻,便往旁讓開些,神情中有著一閃而逝的鄙屑。

顧紅藥沒去管她二人的眉眼官司,只湊去門縫處細細觀瞧。

掃紅軒中,那綠衫美人雖衣裙散亂,金釵都掛在耳邊,瞧來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然手勁卻著實不小。

但見她奮力扯下對方一把長髮,哭得如梨花帶雨,「吳美人有話好好講,何苦欺我來哉?」

一口溫溫軟軟的吳儂軟語,恰是江南況味。

那吳美人冷不防被偷襲,直疼得倒吸了一口氣,反手一爪子便撓了過去,一面破口大罵,「姓梁的,妳這不要臉的賤貨行子,黑了心腸的下作娼婦!」

這一開口,卻是一口標準的玉京城土罵,爽利脆嫩,像大夏天吃了一口水蘿卜。

顧紅藥終於想起來了。

那綠衣美人梁嫣,三年後便會晉位康嬪,頗為風光了一陣子,在建昭末年的大齊後宮,也算是個人物。

至於那位吳美人,紅藥卻無甚印象。

便在她思忖間,吳美人一隻利爪已然直奔梁嫣面門。梁嫣驚呼一聲,動作卻分毫不慢,飛快扭臉的同時,伸臂用力一格,手背上立時刮出明晃晃五道血痕。

「妳欺人太甚!」梁嫣越發不要命的將兩手亂舞,「嘶啦」一聲,竟將吳美人的衣裳給扯開了。

剎時間,薄透的春衫往旁散去,露出了裡頭鮮豔的雙繡芙蓉小衣,並大片雪白的肌膚。

吳美人兩番著了道,眼睛都紅了,大吼一聲「我跟妳拼了」便撲了上去,二人頓時扭打成一團,直弄得灰塵飛揚,也不知誰的繡鞋「咻」的飛過門檻,掉在地上滾了幾滾,那鞋上精緻的白牡丹繡花,頓時變得灰頭土臉的。

見此情形,饒是紅衣素來自恃鎮定,亦不免撟舌不下,紅藥更做出一副吃驚的模樣來,張開嘴半天合不攏。

唯有紅棉,見怪不怪。

紅衣與紅藥此前於外皇城當差,皆是頭一回來金海橋,自不曾見過這等場面。而紅棉卻是一直在這一片打轉,見多識廣,對這種主子打架之事已是習以為常。

說起來,大齊後宮規矩雖嚴,卻也有那麼一兩個「法外之地」,金海橋便是其一,而以金海橋為中心的方圓數里,更有一個響亮的綽號,叫做「三不管」。

這卻是因為,此地雖就在玉帶河左近,借了內苑御園的那麼一點水意,然卻遠離東、西六宮這等烜赫之處,幾乎便在後宮最邊緣的地帶,乃是實打實的一座冷灶。

此外,住在這裡的嬪妃,亦皆是些位分較低的,或才進宮不久的新人,規矩上頭或是鬆泛、或是不熟,總歸有些欠缺。

更有一樣要緊處,便是在那金海橋的西首最北面,有一座內安樂堂。

彼處之不祥,大齊後宮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其陰森冷僻,常被積年宮人拿來嚇唬新來之人,實是闔宮避之唯恐不及之處。故那尚宮局、宮正司的人雖也常來這一帶巡視,卻是來得快、走得疾,生怕染上晦氣。

除以上三點外,還有一個原因,則與朝堂有關。

先帝登基最初,朝中外戚橫行、政局混亂,先帝花費了幾年工夫,方將這股勢頭壓制住。

到了建昭朝,為免前車之禍,天子選妃多出於民間,尤其是那些低位分的嬪妃,好些出身平民,連數都數不全,說好聽些叫「天真質樸」,往難聽裡說,那就是「難以教化」。

如此一來,每當遇上了事,這些嬪妃們難免便會天性流露,將那勞什子宮規盡數拋諸腦後,便如此刻的梁、吳二人。

此刻,她二人打得越發難解難分,顧紅藥聚精會神的看著,眼都不帶眨一下。

根據她多年來跟潑婦打架,以及看潑婦打架的經驗,她一眼便瞧出,那吳美人就是個花架子,看著張牙舞爪的,卻是遠不及梁嫣耍陰招、下狠手來得厲害。

難怪前世籍籍無名,原來有勇無謀,想是沒混出頭。

她這廂正想得出神,不防胳膊忽被人碰了碰,她忙回頭,便見紅棉正遞過一把瓜子。

「吃瓜子吧?」她問,面上多少帶了幾分得意,掃了紅衣一眼,笑道:「前幾日主子才賞的,一直沒捨得吃,妳倆要來點兒嗎?」

紅衣怔了怔,旋即淺笑著婉拒,「我這幾日上火,就不吃了。」

這當口,她哪裡還有心思吃瓜子?駭異還駭異不過來呢!

她在外皇城待了快兩年,那地方活重事繁,管得還嚴,拌個嘴都要挨打,更遑論動手了。可她萬萬沒想到,這金海橋竟還有女主子打架,下人們反倒一哄而散,這算什麼?

素常紅衣亦有耳聞,道那「三不管」亂得很,今日才知,百聞不如一見。

身為再尊貴不過的主子,居然跟潑婦一般的動起手來,打得昏天黑地,掌事宮女也不曉得拉一拉,真真是從主子到奴才都沒規矩。

紅衣心下腹誹,面上的笑容卻安雅,眉眼亦溫靜,瞧來從容淡然,很有幾分大宮女的派頭。

見她不肯吃,紅棉不以為然的「呿」了一聲,又轉向紅藥,「妳吃嗎?」

「多謝妳。」顧紅藥倒沒拒絕,抓過一小把瓜子,抬手便扔了一粒入口,齒關微用力,上下牙輕輕一合,「喀」一聲脆響,薄薄的瓜子皮輕易分作兩半,飽滿的瓜子仁落上舌尖,滿口餘香。

紅藥星眸微彎,眼底溢滿歡喜。

年輕真好啊!若換在一個月前,她那牙口如何嗑得動瓜子,只能嚼些軟爛的東西罷了。

她慢慢的嗑著瓜子,腦中想的卻是,不知何時才能吃得上炒蠶豆?

重生最初的那幾日,她便特別的饞炒蠶豆,饞得做夢都在吃。

只是宮中規矩森嚴,蠶豆、黃豆、魚、羊之類易脹氣,味腥膻之物,僕役皆不可食,以免當差時衝撞了主子。

紅藥空有一副好牙口,卻無用武之地,委實飲恨不已,遂發下宏願,離宮之後,定要炒上整整一大籮的蠶豆,天天吃、時時吃,吃膩為止。

如此一想,紅藥嗑瓜子越發帶勁了。

此時的掃紅軒,已是一片鬼哭狼嚎,兩個主子打得滿頭灰,奴婢們要麼嚇跑了,要麼嚇傻了,根本無人敢勸。

紅藥瞧著,心下怡然。有熱鬧瞧,有瓜子嗑,這宮裡的日子,彷彿也並不似她記憶中那般難熬。

再說,看熱鬧若沒個吃食佐之,也不夠圓滿不是嗎?

想當初,她可是立在牆頭足足兩個時辰,就著那隔壁婆媳上演全武行的戲碼,嗑光了兩包瓜子、一盤糕點,又喝光了兩大壺茶,當中還去淨房更了一回衣,那才真叫過癮。

反觀今兒這場戲,不是她顧紅藥挑剔,委實是不大夠瞧。

紅藥吐出兩片瓜子皮,心下格外篤定,因已回憶起整件事的首尾,知曉其並不會累及冷香閣,她看戲也看得舒暢。

「咦,那不是紅杏嗎?」紅棉突地輕叫道。

「哪兒呢?哪兒呢?讓我瞧瞧。」紅衣立時湊了過去,再不復此前矜持。

紅棉卻偏不睬她,故意扒牢門縫擋著她,只偏頭問紅藥,「紅藥妳瞧,那丫頭是紅杏吧?」

她們這一批「紅」字輩,入宮最初的幾個月,全都在尚宮局學規矩,雖不是盡都識得,大致混個臉熟還是有的。

顧紅藥向外望了一望,點頭道:「是紅杏沒錯。」

遠處正碎步而來綠裙少女,容顏清麗,神情端嚴,正是紅杏。

紅藥恍了恍神,即便隔了好幾十年,有些人、有些事,卻是怎樣也無法忘卻的,比如紅杏。

她是她們這一批生得最好看的,眸若秋水、眉橫春山,極為出挑。

而這個耀眼的、出類拔萃的少女,在建昭朝的最後兩年,曾經紅極一時,好些人私底下都在傳她會被封妃,至少也是個嬪。

然而,這個傳聞,也始終只是傳聞而已。

紅杏死了,死得含糊而又隱晦。

前世直到出宮之時,紅藥也始終沒搞懂,當年紅透半邊天的紅杏,怎麼說沒了就沒了?

 

小說house系列《春妝》全八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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