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猩紅夢魘 
暮色蒼茫看勁松,亂雲飛渡仍從容。 
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 
幽山絕壁,這裡是蒼月最為險峻的群峰之一,峰上常年雲霧繚繞,煙雨瀰漫,山徑蜿蜒曲折,彷彿無數蛟龍遊戲於雲海之間,霸氣而蒼茫。最高峰上,除了傲視藍天的蒼鷹,連飛鳥都不能飛過。 
一素衣女子,跪在絕壁懸崖之上,青絲墜地,衣袂被勁風吹得啪啪作響,她挺直的背脊卻如懸崖上的青松一般,不為疾風所動,一雙明眸盯著膝下的岩石,眼睛裡悽楚的情愁被剛烈和決絕所掩蓋著。 
「徒兒不孝,父母罹難,不報枉為人子。」清冷的聲音自女子口中說出,艱難卻不退縮。 
女子所跪之處不遠,一個藏青長袍的中年男子負手而立,即使是背影,也透著一股道骨仙風、瀟灑脫俗的氣質。 
荊蜀輕嘆一聲,臉上盡是痛惜之色,只是面對著雲海群峰,不讓人知曉。良久,他輕輕閉上眼,嘆道:「罷了,妳去吧,不過妳記住,下山之後,妳我師徒之緣也就盡了。」 
女子身子輕顫,牙根緊咬,卻並不苦求,再看一眼多年養育教導自己的師父,女子在青岩上狠狠地磕了三個響頭,抬起頭來時,鮮紅的血影子,在她額上紅得異常妖豔。 
「徒兒不孝,謝師父多年教導!」將不捨、哽咽與苦楚全部嚥下,女子慢慢起身,俐落地轉身向著山下飛掠而去,身手之矯健迅速,山間靈獸亦追趕不上。 
一行清淚隨著冷冽的山風無聲飄落,她,再無資格踏上此峰! 
絕壁上,只留下荊蜀孤傲的背影獨對群峰。 
一直站在松樹後遠遠關注著這對彆扭師徒的少年實在看不下去,奔到荊蜀身後,叫道:「師兄,偌君下山營救父母,並不是什麼大錯,你為什麼要和她斷絕師徒之情呢?」他真的想不明白,師父將他交託給師兄,他就一直和這對師徒生活在一起,師兄對偌君的感情明明亦師亦父,他怎麼就忍心與她斷絕師徒之情? 
荊蜀終於轉過身,那永遠灑脫的臉上蒙上了陰霾,他看著偌君離去的方向,痛心地低嘆道:「她此去,命之將盡,又如何還能續師徒之緣。」 
「啊?」祁風華大驚,叫道:「既然如此,決不可讓她下山,我立刻攔她回來。」說完就要向山下追去。 
荊蜀輕揚衣袖,一道掌風阻下祁風華疾行的腳步,「風華,以你的武功哪裡攔得住她。今天不讓她去,只怕她活著也是生不如死。」 
祁風華懊惱,師兄說得沒錯,虧他佔了師叔的名義,武功卻遠不如偌君,莫說他追不上她,就是追上,他又如何截得了她!束手無策,祁風華在絕壁上來回走了幾次之後,終於還是埋怨地說道:「可是你也不能眼看著她送死啊!」 
他又何嘗忍心。抬頭看絕壁之上,風雲湧變,聚散難依,荊蜀淡淡地說道:「一切自有命數,為兄昨晚給她卜了一卦,奇異非常,若是偌君能有幸遇見那人,她的命運必將不同,蒼月的國運也將扭轉。」 
昨夜那顆瑞星忽現天際,毫無預兆,獨立四國之間,並非帝王星象,卻璀璨非常。 
偌君,希望妳有緣相見。 
祁風華大喜,追問道:「那人是誰?」師兄奇門術數、星象占卜無所不精,他這麼說,偌君就是有救了! 
荊蜀搖搖頭,天機難斷。 
提氣縱身,幾個起落之後,荊蜀已身在他峰。 

※  ※  ※  ※  ※  ※  ※  ※  ※  ※  ※  ※ 

臘月寒霜,凌厲的寒風如利刃一般,每一下都割得人生疼。萬物凋敝,只留下枯槁殘枝來宣告冬的酷寒,這樣的天氣裡,本該行人蕭索的城中法場,卻擠滿了百姓。 
只因今日問斬的,是有著赫赫戰功、名震四海的護國將軍。 
無論是市井百姓還是滿朝文武,都為這為國出生入死、屢退勁敵的將門之家忽然獲罪欷歔不已,只因那一紙賣國通敵文書,就將忠烈之士滿門抄斬,多少人在心中腹誹,然身在朝野,明知皇上心意已決,誰又敢在這個時候站出來為武家鳴不平,只怕未能替武家昭雪,自家已是人頭落地! 
百姓們就少了朝堂上如此這般的鬼魅心思,雖不能為武將軍昭雪,青天白日之下,卻可為這守衛百姓家園的英雄送最後一程。 
本來還算寬敞的法場,被自覺穿上一身黑衣前來送行的百姓圍得結結實實。監斬官方繁有些緊張地皺起了眉,悄聲對身旁的監斬守將說道:「快將法場重重包圍起來,莫讓百姓衝撞進來。」 
「是!」 
守將立刻調兵,不一會兒,行刑之地,裡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滴水不漏。 
方繁終於稍稍放下心來。這支隊伍,是皇上從宮廷御衛裡欽點來的,就是怕武征廷帶兵多年,手下眾多,有人從中搗亂。 
光看今日圍觀的百姓,方繁就心慌得很,武征廷居將軍之職多年,深受百姓和各方將領尊敬愛戴,皇上這次是想要快刀斬亂麻,在四方守軍未有動作前,先將武征廷正法。 
邊城守將可不像朝裡的那些軟骨頭,他是怕將來那些將軍為武征廷平反,皇上為安軍心,第一個人頭落地的就是他! 
大冷天的,方繁越想越心寒。 
「午時已到!」守將大喝之聲,讓原來還喧鬧的人群立刻安靜下來。 
方繁真是矛盾,既希望時間快點到,斬完他早點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又希望時間慢一點,或許事情還有什麼轉機,他自己也不希望武征廷死的。 
緊張地嚥了嚥口水,方繁訕笑著恭敬地問道:「武將軍,你,可還有話想說?」 
刑場最中間,已是滿臉血污卻依然虎目圓睜的壯漢忽然縱聲長笑,即使疲憊不堪,卻聲如洪鐘,朗聲說道:「武某無話可說,君子之心,青天白日,眾人皆知!」 
此話一出,跪在武征廷身旁的女孩立刻大叫一聲好。堅毅的笑臉微仰著,小小的身子在父親高大的身旁顯得如此孱弱,只是那傲骨卻與她父親一般錚錚,跪在武征廷身後的武家人也紛紛大聲叫好。 
果然將門無犬子,百姓中不知是誰,率先鼓掌,數千百姓隨之附和,此起彼伏的擊掌聲讓在場士兵們都莫名緊張起來。 
方繁趕緊大聲叫道:「行刑!」 
劊子手舉起手中的利刃,武征廷對著女兒溫情一笑,用手輕輕撫上她的眼睛,不想她親眼看見父親人頭落地的那一刻。 
在場百姓很多人都不忍看這殘酷的一幕,紛紛別過頭去! 
這時,有幾人覺得肩頭被人輕輕拍過,抬頭一看,只見一個素衣墨髮的年輕女子,手持一柄瑩白軟劍,向法場飛掠而去,彷彿一抹光影,快得讓人來不及看清樣貌。 
匡!一聲脆響,軟劍在千鈞一髮之際擋下了全力劈下的大砍刀,持刀的大漢被一股勁力震得向後跌去,砍刀也早已被軟劍斷做兩截,匡噹落地。 
一切都發生在瞬間,守將回過神來時,女子已經扶著武征廷,並且挑斷了小女孩腕間的繩索。 
「有人劫法場!」守將一邊大喝,一邊舉起手,對著埋伏在刑場四周的弓箭手叫道:「放箭!」 
利箭如密雨一般向他們襲來,武偌君只能放下父親和妹妹,揮舞著手中的凌霄軟劍。劍身如絲帶一般在他們身邊圍繞,將利箭一一打回去。為了保護家人,她將真氣運行全身,所形成的暗勁將他們保護得很好,旁邊的人就沒有這麼幸運了,一百多位家僕在箭雨下紛紛倒地。 
武征廷知道,偌君這樣真氣外泄來守護他們,定然支持不了多久,到時只會讓她也身陷其中。他趴在地上,把偌笑推向偌君,叫道:「偌君!帶妹妹走!」 
「爹!」武偌笑哭著緊緊拖著父親軟弱無力的手,死也不肯放開。 
武偌君一邊揮舞著軟劍,一邊對著父親叫道:「爹,我一定要帶你們一起走!」她咬緊牙,就算是死,也絕不放棄。 
「偌君,爹的手筋腳筋已被挑斷,妳帶笑兒走,快走!」即使偌君武功再厲害,她如何能在這箭雨中帶著一個癱子和小孩一起離開。 
剛才還意氣風發、不畏強權生死的大男人,看著自己的女兒為了救他在箭雨中命懸一線,終是忍不住痛苦地激她,「難道妳要我們武家絕後嗎?妳要讓爹娘九泉之下不得瞑目嗎?」 
武偌君不為所動,她不能看著爹爹死在面前,如果要死就讓他們一家死在一起吧。 
武偌君腳旁,密密麻麻的箭枝早已落了一地,她的真氣消耗過多,手上的軟劍揮舞起來已經力不從心,一支箭穿過軟劍,直直刺入她的右臂,血沿著衣襟滴落。 
猩紅的血落入黃沙,立刻被吸乾,這裡就是一片渴血的土地,熱切地吮吸著鮮血。武征廷不能讓他和汝心的兩個女兒都死在這裡,偌君的性子他最是瞭解,今日他不死,她是絕不會放手離去的,既然如此,就讓他自己了斷吧,比死在那劊子手刀下來得光榮。 
再看一眼與利箭糾纏的女兒,還有身邊拉著他不放的幼女,武征廷拿起掉落在身邊的長箭,即使手因為失去經絡而控制不住地顫抖,他仍是用盡全身的力量,將利箭送入了胸膛,血花濺出的那一刻,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汝心,我來陪妳了。 
血從胸膛噴出,灼熱而血腥的液體濺在武偌笑臉上。 
「爹──」一聲淒厲的慘叫之後,武偌笑直直地向後暈了過去。 
聽見叫聲,武偌君趕快俯下身,只來得及接住妹妹軟倒的身體,卻來不及阻止沒入父親胸腔的利箭。 
盯著武偌君被血污沾染的臉龐,武征廷用顫抖的聲音狠狠命令道:「偌君,妳娘要笑兒活著,活著!妳給我辦到,聽見沒有!」他唯有這樣要求她,她才會帶著偌笑離開。女兒,妳們都要好好地活下去。 
說完武征廷軟倒在地,胸口湧出的血染紅了法場的黃沙,也染紅了武偌君的眼,還有她的心。 
雙手被她緊握得關節咯咯作響,武偌君木然地抱起妹妹,圍在一旁的士兵沒想到武將軍居然會自盡,個個握著手中的箭,卻不知道還要不要繼續射。 
武偌君抱著妹妹,面無表情,彷彿幽魂,踏著滿地的殘箭,一步一步向他們逼近,墨髮和著血污糾結在一起,素衣早已被自己和父親的血浸濕,沿著衣襬,拖出一道長長的血痕。 
士兵們為她剛才絕高的武功和眼中的淒厲、疼痛怔住了,隨著她的逼近,他們小步後退著,就此對峙。 
方繁躲在桌子底下,箭雨停止了,他才敢冒出頭來,看見士兵只是用武器指著武偌君卻不上前,趕快大聲叫道:「放箭,放箭!愣著幹什麼?」 
這女人武功這麼厲害,她爹死在他監斬的法場上,要是讓她活著,不要了他的命才怪。 
聽到命令,士兵們連忙拉弓,可惜只在轉瞬之間,武偌君已經一個提氣,抱著妹妹閃出了數丈之外。 
瞪著那來去如風的身影,方繁厲聲尖叫道:「追!一定要抓住她!」 
可惜士兵在追趕的過程中,被數千百姓阻隔,等他們艱難地闖出重圍,哪裡還有半個影子。 
武偌君掠出數丈之外,回身看去,觸目猩紅,她武家數百人命付之於這場亂箭之中,橫倒於法場之上。 
利箭穿胸,血染黃沙的一幕成了她一生不能忘卻的夢魘! 


第一章 滅門之恨 
天城近郊,一個天然山洞裡,幾枝乾柴劈啪作響地燃燒著,把不大的空間映照得火光繚繞。武偌君輕柔地將偌笑放在鋪好的乾草上,撥開她臉上散亂的髮絲,即使是昏迷,偌笑纖秀的眉依然淺淺地糾結在一起。偌君輕撫著偌笑的臉,腦中時時閃過箭雨中不斷倒下的親人的臉龐,還有爹爹胸前那支深入胸腔的利箭,她的雙眼被淚水打濕,沿著絕美的臉頰沒入滿是血跡的素衣裡,悄然無聲。 
虛弱地靠坐在石壁旁,武偌君覺得自己彷彿置身冰窖,她不知道,為什麼一夕之間,爹爹就成了叛國通敵的罪人,她不相信,她不相信爹爹是這樣的人。狠狠地捶了石壁一拳,附近細小的石塊紛紛掉落,她卻感覺不到疼痛。 
武偌君粗魯地扯下自己的外衣,右臂上的血窟窿早已乾涸,只是上面的斑斑血跡讓人看得觸目驚心。她撕了衣襬上的布條,在胳膊上繞了幾圈,咬住布條的一端,左手用力一拉,打了一個結。過大的力氣讓傷口再次滲出血來,武偌君卻面無表情地穿上外衣,彷彿那不是她的手一般。 
「爹爹──」 
直到淒厲的叫喊聲響起,她才有了表情。 
武偌君將偌笑緊緊地抱進懷裡,小丫頭用力地抓住姐姐的手臂,一邊哭鬧一邊叫道:「姐姐!爹爹呢?爹爹在哪裡?」 
手臂被偌笑掐得痛入心扉,面對妹妹淒厲的哭聲,她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讓她不停地搖晃自己已然痛到麻木的手臂。 
終於,偌笑哭夠了,鬧夠了,跌靠在姐姐的懷裡,顫抖的手輕輕摸著自己的臉,那時爹爹的血就灑在她的臉上。她抓著自己的臉,用力埋入姐姐懷裡,一邊哽咽著,一邊低聲泣道:「爹爹真的死了,爹爹死了!」 
懷裡偌笑幾近失聲的哭泣,猶如一把尖刀,又一次凌遲她早已斑駁的心。忽然一股濁氣由心中湧上來,喉頭一甜,偌君一口血噴在了岩壁之上,斑斑血痕,在火光的搖曳下,恐怖而淒厲。 
偌笑像受驚一般趕緊抬頭,偌君按著妹妹的頭,不讓她看見背後那面沾滿血污的石壁。偌笑卻在姐姐唇上看見了一片猩紅,她用力拉扯著偌君的衣袖,幾乎瘋狂地叫道:「姐姐!姐姐,妳怎麼了?妳不要死,不要死,不要留下笑兒一個人!姐姐……」 
她好怕! 
偌笑哭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偌君一手撐著妹妹,一手封住了自己的穴道,用衣袖擦拭唇角的血漬,暗暗調息之後,才小心地捧著偌笑的臉,輕聲安慰道:「笑兒別怕,姐姐沒事。」 
抓住衣襟的手還是不肯放開,盯著姐姐平靜的臉,偌笑淚水婆娑地求證道:「真的?」她真的好怕,好怕姐姐也像爹娘那樣忽然就離開她了。 
「嗯。」靠著石壁,撐著自己,偌君把偌笑抱在懷裡,輕撫著她的髮絲。 
姐姐怦怦的心跳似乎給了偌笑力量,她終於不再哭泣,慢慢平靜下來,握著衣襟的手也漸漸鬆開,卻仍是不肯放手。 
低頭看偌笑停止了哭泣,武偌君輕聲問道:「笑兒,告訴姐姐,發生了什麼事?」 
她不能讓爹爹和娘親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去,她一定要知道原因,不然她枉為人子。 
原來已經閉上眼睛的偌笑,聽見姐姐的話,又緊繃了身體,不住地輕顫起來,無措地回道:「我,我不知道。」 
更用力地將她擁入懷裡,偌君輕聲說道:「別哭,告訴姐姐妳知道的。」 
抓緊偌君的衣襟,偌笑回憶著這幾天發生的事情,良久,才喃喃地說道:「娘親為太后獻壽禮,很晚都沒有回來,後來宮裡傳來消息,說娘親打壞了先皇留下的鎮國琉璃盞,她不想連累家裡,就自盡了。是宮裡的人把娘親送回來的,娘親就像睡著了一樣躺在輦駕上,只是脖子上掛著一條雪白的長綾。早上娘親還給我梳頭,晚上她就再也不能睜開眼睛叫笑兒了。」 
她溫婉卻堅強的娘親絕不會自盡的,不會!偌君的心又一陣緊縮,調息逼住陣陣疼痛,她還是輕拍著偌笑,只是手不受控制地抖著,「笑兒,繼續說下去。」 
「爹爹把娘親帶回家之後,一直萎靡不振。娘親下葬那天,陛下下旨,說是爹爹通敵叛國,就將爹爹收押,再後來,再後來──」那日混亂的一切都讓偌笑恐懼地發抖,她再次蜷作一團,無聲地顫抖著,再也說不出話來。 
「好了,不想了。」偌君不忍再折磨妹妹去回憶那恐怖的一切,爹娘的冤情她會自己一併承擔。 
「睡吧。」擦乾她眼角的淚,偌君輕搖著她,就像從前娘親哄偌笑睡覺時一樣。 
偌笑卻忽然坐起身子,在囚衣裡一陣摸索,終於在最裡面的衣兜裡,翻出一張被折得極小的絲帛,遞給偌君,「這個。」 
武偌君坐直身子,接過絲帛,問道:「這是什麼?」 
偌笑茫然地搖頭,回道:「這是爹爹在娘親下葬時在她髮飾裡找到的。爹爹只看了一眼,官兵就衝進家裡了。爹爹把這個塞到我衣服裡,讓我好好收著。」 
偌君看著手中的絲帛,她知道,這裡面一定有爹娘遇害的線索,不然爹爹不會把它放在笑兒身上。他一定知道這次自己必死,所以才將重要的東西交給笑兒,因為即使笑兒也被殺,她的屍首會得到安葬,絲帛也能保存,而他的屍首,極有可能不得善果。 
將偌笑放到乾草上,偌君走到火堆旁,小心地展開絲帛。 
借著火光,武偌君看清了那方絲帛上寥寥幾個用血書寫的字。 
壅帝隴趨穆非先皇御定國君,御筆遺詔、奉國玉璽藏於鳳凰靈柩,玄石為鑰。 
這── 
瞬間呆滯之後,武偌君終於明白爹娘為什麼而死了。 
就因為母親知曉了隴趨穆篡位的祕密,他將母親縊刑,還讓爹爹背負賣國之名,更將他們武家數百人趕盡殺絕。 
隴趨穆── 
隴趨穆,我要殺了你! 
「啊──」 
火光也感受到武偌君的暴怒之氣,伴著風聲,呼呼地燒得更豔。 
偌笑捂著耳朵,蹲在一角,不敢看姐姐瘋狂的樣子。 
山洞裡,淒厲的咆哮聲久久迴響著。 

※  ※  ※  ※  ※  ※  ※  ※  ※  ※  ※  ※ 

深夜,萬籟俱寂,只有月光投射下的斑駁樹影隨著隆冬的寒風輕輕搖曳著。吏部尚書府本該平靜的府邸小道上,一盞紅燭燈籠引路,兩個中年男人跟隨著老者,輾轉曲折之後,終於進入了後院的一所小樓。 
匆匆趕來的御史大夫黃岐、刑部尚書高海銘才踏入書房,就看見一向穩重的厲大人交握著雙手,在書桌前走來走去,一臉的焦慮。 
黃岐與高海銘在朝為官多年,深知半夜三更,厲大人如此緊急地邀他們前來,還謹慎地選在隱密的後院,今日必有要事。故此黃岐也不再寒暄,直接開門見山地問道:「厲大人,您請我們來,所為何事?」 
厲陵迎上去,向他們微微拱手之後卻不急著說事,而是低聲對著老者交代道:「守住院門,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老者提著燈籠,將門小心地關好。 
待老者的腳步聲在院外停下之後,厲陵才走向兩人,面色凝重地說道:「今日之事,厲某也算冒死請二位大人前來商議。」 
黃岐、高海銘面面相覷,不解地問道:「厲大人,到底是什麼事?」厲大人乃三朝元老,在朝中也算舉足輕重的人物,今日說這樣的話,讓人費解。隱隱地,兩人的手心也不由得冒出了薄汗。 
厲陵也不再多言,走到書案旁,將隔著內室的布簾輕輕挑起,室內走出兩個人來。 
「她們是?」 
清瘦的素衣女子,絕美的臉讓人移不開視線,可惜面無表情的臉上,毫不掩飾的凜然之氣,又讓人看得心不由得輕顫。她還牽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小女孩眼睛裡雖然隱含著淚水,表情卻也是一樣的隱忍凜然。 
看清小女孩的臉,還有她那身血污慘白的囚服,黃岐倒吸了一口涼氣,「武將軍的家眷?」素衣女子他或許不認得,這小女孩他卻是見過的,武將軍的掌上明珠武偌笑! 
同樣認出武偌笑的高海銘也驚訝地問道:「厲大人,這──」 
早前聽聞武家小女孩被救走了,原來是在厲大人府上,他們是知道厲大人與武家的交情的,救下武家子嗣他們可以理解,只是既然已救出又何必還要叫她們來? 
將妹妹抱到椅子上坐好,武偌君面色如常地上前一步,冷然說道:「各位大人,偌君知道兩位都是蒼月的忠臣,今日請兩位大人來,並不敢祈求大人為家父洗刷冤屈,而是另有一事,必須讓朝中重臣知道。」 
武偌君本來想入宮行刺隴趨穆,憑她的武藝,或許是有機會的,只是若失手,妹妹無人照料,母親拼死傳遞的祕密也將不見天日,因此,她想到了爹爹多年的好友厲大人。若是聯合朝中大臣的力量,扳倒隴趨穆,爹娘的冤情也可昭雪了。 
「這是我娘臨死前留下的血書。」 
將絲帛遞給他們,看過之後,兩人霎時間驚得手都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早在皇上即位之時,因為他拿不出玉璽,就有傳言其弒君篡位,好在一紙遺詔讓他成功登基,只是這麼多年來,蒼月歷代相傳的奉國玉璽下落不明,今日竟是有了線索嗎? 
黃岐激動地問道:「妳找到御筆遺詔、奉國玉璽了?」若是武將軍一家真有這兩樣東西,難怪會惹上殺身之禍。 
武偌君輕輕搖頭,「我不知道鳳凰靈柩在哪裡,所謂的玄石指的又是什麼?」她也想去找,只是母親提到的這兩樣東西,她根本一無所知。 
高海銘和黃岐立刻看向厲陵,他是在朝時間最長的官員,先皇在世時,最是倚重,如果他不知道,也沒有人會知道了。 
厲陵嘆了一口氣,沉思片刻,最後還是娓娓道來:「先皇在世時,與一個老術士常往來。先皇酒後曾與我說過,術士有一顆玄妙之石,可尋找到一靈地,集天地靈氣於一體,乃驚世之所。此後,就不曾聽先皇再提起,幾年後先皇駕崩,那鳳凰靈柩不知是否就是先皇曾提起的驚世之所。」 
二十年來,他一直懷疑壅王登基之事,只是當年先皇駕崩,整個禁宮都被壅王控制了,沒人得見先皇,壅王又拿出遺詔,自然沒人敢抗旨。 
今夜偌君來找他,給他看這絲帛,他毫不猶豫地就相信了她,也因此他才會火急火燎地找來兩個可以信任的同僚相商。 
武偌君追問道:「那個術士呢?」只要找到術士,就有機會取得玉璽了。 
厲陵搖搖頭,嘆道:「先皇駕崩之後,他便失了蹤影。先皇駕崩二十多年,術士那時已年過百歲,現在怕是早與厚土同穴。」 
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落空了,武偌君的臉越發冷然。 
黃岐將絲帛遞還給武偌君,問道:「妳手上還有什麼其他證據嗎?」 
武偌君搖頭,將軍府已被查封了,她回去看過,家裡被翻得不成樣子,顯然有人比她更想找到什麼,也因此,她才更相信母親留下來的血書的真實性。 
黃岐與高海銘對看一眼,在對方眼裡,都看見同樣的無能為力,黃岐只好據實說道:「這就難辦了,雖然皇上到現在也沒有拿出玉璽,但是先皇遺詔中確實載明傳位於壅王。」 
武偌君不服,「那遺詔是禮官代為書寫,根本就是他捏造的。我娘既然會寫下這個血書,就一定是真的。」 
看在武將軍的面子上,黃岐也不願和她一個女子計較,好言勸道:「光有這血書並不能說明什麼,且不說你們武家現在背上了賣國通敵的罪名,就是沒有,也不能光憑妳母親這一紙血書就讓皇上退位!」 
女子就是女子,朝堂上的事情,哪裡是這麼簡單的。 
「隴趨穆在位二十餘年,苛捐雜稅,殘害忠良,連年戰事,他根本就是一個暴君。」武偌君並不認為她有什麼錯,別說有母親的血書可以證明隴趨穆篡位沒有資格做皇上,即使沒有血書,她也一樣認為這樣殘暴的人沒有資格位居國主。 
他們又何嘗不知道皇上的殘暴,只是誰又有能力與他一搏呢? 
高海銘忍不住嘆道:「睿親王是大皇子的嫡子,也是唯一有機會和資格與皇上相爭之人,若是將軍還在,聯合百官,扶持睿親王稱帝,主持一切,或許還有機會,但是現在──」 
就連武將軍也死了,厲大人又年事已高,莫說找不到玉璽,即使找到,誰又能輔佐新王? 
全部是推託之詞,武偌君冷笑,「如此有心,你們也可以擁立睿親王。若為推翻隴趨穆的統治,揭竿而起,自立為王也未嘗不可!」這些年來,他們早被隴趨穆養成了沒有膽子的老鼠了。 
「偌君住嘴!」厲陵大喝,如此大逆不道的話怎麼能說出口,身為人臣,輔佐隴氏明君才是份內之事,豈可有謀反之心。 
武偌君咬牙,卻不敢忤逆爹爹敬重之人。 
這孩子也是可憐,厲陵拍拍偌君的肩膀,安慰道:「妳爹爹已經去了,妳們是武家的血脈,皇上必不會放過,我想辦法安排妳們出城。」他一把年紀,死是不怕了,能為武家留下血脈,也算對得起他與征廷相交多年之情了。 
「厲大人──」她不能就此放棄。 
厲陵擺擺手,不讓她再說下去,眼裡盡是嘆息,低低的聲音彷彿是在自語一般,「罷了,罷了,怪只怪……妳不是男子!」 
武偌君內功之深,這樣的低語她聽得清清楚楚。 
「男子?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武偌君忽然大笑起來,笑聲之狂傲,刺傷了這些所謂重臣的耳膜。 
若她是男子,這些大人就不會和她說什麼血書無用了? 
若她是男子,她說的話他們就願意理會了? 
若她是男子,就可以繼承爹爹,輔佐新王了? 
若她是男子,才有資格說揭竿而起,為民除害了? 
怪只怪她不是男子,不是男子啊!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她張狂而肆虐的笑,蒼涼而凌厲的眼,還有那桀驁不羈的性子,都讓這些在官場上摸爬滾打多年的老臣看得心驚。 
「偌君謝過各位大人了,不過這仇,武偌君只要活著一天,必是要報的。」武偌君笑夠了,抱起妹妹,再也不看這些虛偽而怯懦的嘴臉,漠然地出了書房,只留下一句滿是寒意和決絕的誓言。 
「偌君!」厲陵追了出去,這孩子怎麼就這麼倔呢。 
武偌君停下了腳步,只是仍未回頭,淡淡地問道:「厲大人,我父親的屍首在哪裡?」 
「皇上得知妳劫了法場,十分震怒。命人將武將軍的屍首懸於城門示眾十日。偌君,妳千萬不能去,這是陷阱,為的就是要抓妳們。」厲陵還想再說什麼,武偌君一個提氣,抱著妹妹還依然輕盈的身影早已經越過高牆。這一方小院中,哪裡還見那抹桀驁的麗影。 
「偌君!」 
回應他的,或許唯有院裡幾樹欺霜傲雪的冬夜寒梅。 
院裡三人看著武偌君離去的方向,心裡同時驚嘆,真是可惜了,若她為男子,必有無限的作為,可惜了! 
臘月寒夜,三人只覺得自己是越發老了。 


第二章 九死一生 
今夜,是冬至,和往年一樣,白雪如期而至。偌笑蜷著身子,靠著洞門,任棉絮一般的雪花飄落在她的身上、臉上。往年的這個時候,娘親已經準備好她喜歡吃的年糕,還有新棉襖了吧,爹爹會給她堆一個和她一樣高的雪人,今年她長高了很多,雪人一定會更高! 
偌君重新包紮好傷口,將青絲綁成髻,換上與夜一樣漆黑的夜行裝。 
看著妹妹落寞的背影,偌君輕嘆一聲,從背後將她攬進懷裡。 
她五歲便隨師父上了山,常常一年只回幾次家,習慣了佳節美景獨自一人,偌笑卻不同,她此時心裡的痛該是比她更深吧。 
依著姐姐單薄的肩頭,偌笑輕輕擦掉眼角的淚痕,她已經長大了,必須要堅強,不能再動不動就掉淚了。姐姐照顧她,她也要照顧姐姐,轉過頭來,看見姐姐一身勁裝,偌笑心裡有了隱隱的不安,問道:「姐姐,妳要去把爹爹帶回來,是嗎?」 
偌君把她拉進洞裡,幫她把髮上的雪花拍下來。對於她的問題,她只是敷衍地「嗯」了一聲。 
偌笑立刻跑到姐姐從家裡收拾來的包袱旁,翻找著夜行衣,叫道:「我也要去。」 
「不行!妳乖乖地在這兒等我回來。」偌君想也沒想,就立刻拒絕。 
武偌笑找不到夜行衣,但是仍死死地抓住她的衣襟,就是不肯放。她不要自己一個人待在山洞裡,她也隨著爹爹練過幾年武,她要和姐姐共進退。 
迎著妹妹倔強而堅定的眼神,武偌君蹲下身子,輕撫著她早已經糾結在一起的髮絲,緩緩拉起她的手,緊緊地握著。就在偌笑以為她要同意了的時候,武偌君忽然俐落地出手,點了她的穴道。 
身上不能動,武偌笑驚恐地睜大眼睛,大叫起來,「姐姐妳幹什麼?」 
武偌君彷彿沒有聽見她的驚叫一般,微笑著細心地給她整理衣服,只是那笑容看得偌笑更加驚慌。幫她整理好,偌君抱著她放在鋪好的乾草上,為她蓋上衣服,輕聲交代道:「山洞裡有乾糧,如果我兩天還沒有回來,妳就自己離開這裡,答應我好好地活下去。」 
姐姐溫柔的聲音不但沒能安慰偌笑,反而將她籠罩在更絕望的恐懼裡。淚水沿著臉頰,落入髮鬢,偌笑祈求地看著偌君,一遍遍地哭道:「姐姐,不要拋下我,姐姐,不要拋下我,不要,不要──」 
別開視線,不忍再看偌笑哭花的臉,偌君站起身,背對著她,狠狠地咬著自己的唇,不讓喉間苦楚的低泣聲溢出。 
「姐姐會把爹爹帶回來的。」深吸一口氣,偌君只留下一句決然的話,就朝著洞外飛掠而去。 
「姐──」 
笑兒,姐姐不能讓爹爹死後仍受此侮辱,原諒姐姐,妳是武家的寶貝,一定要好好活著,若是非要搭上一條命,就要她的吧。 

※  ※  ※  ※  ※  ※  ※  ※  ※  ※  ※  ※ 

寒冬佳節,是與家人團聚的日子,城門早早地已經關上了,街道上也冷冷清清。只是懸於城門,現在已被厚厚地覆上一層瑞雪的屍體還是讓人看得膽顫心驚。 
城門邊,兩個小兵裹著厚厚的棉衣,來回地跺腳搓手取暖,其中一人看了一眼那懸在撐杆上的黑影,一邊搖頭,一邊感慨道:「真是可憐,想當年,他多麼威風,馳騁沙場,無人能敵,如今死後卻不得善終。」好在是這樣的大冬天,若是夏日,怕早長蟲生蛆了吧!這世道真是難料,昨天風光無限,今天就死無葬身之地。 
另一人立刻瞪他一眼,喝道:「閉嘴,這些事哪是我們能評論的,不想要腦袋啦!」朝廷上的事,那些拿著萬石糧餉的大官們都不敢胡說,他在這裡放什麼屁! 
冷哼一聲,小兵才不理他,繼續發表意見,「都第三天了,還要這樣折騰多久啊!我看不會有人來搶了。」誰不知道這是陷阱啊,笨蛋才來呢。 
「誰知道!」另一人轉向另一邊,懶得理他,就他這張破嘴,哪天他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小兵還想再發表意見,卻發現城門正前方,飛掠而過兩抹寒光,快得他根本看不清是什麼。他趕緊捉住旁邊士兵的肩膀,聲音都不由得結巴道:「老哥……你……你快看那是什麼?」 
「哪兒?」旁邊的士兵不耐煩地轉過身,正想說話,兩人被忽然襲來的身影狠狠地擊中腦袋,連叫都來不及,直接栽倒下去。 
偌君借力踏著城牆,一招縱雲梯,已經登上了三丈高的撐杆之上。 
顫抖的雙手扶著被凍得早就僵硬的父親,偌君幾乎要控制不住心裡驟然襲來的劇痛。 
忽然城門四周,火把光芒四射,原來還寂靜無聲的道旁,密密麻麻站滿了訓練有素的鐵甲兵士。他們手中的弓箭已經拉滿弓,利箭齊唰唰地對準撐杆上的黑衣人,只需一聲令下,就能把他射成刺蝟。 
士兵中間,唯一的一匹純黑烈馬上,一男子桀驁地盯著那抹黑衣,犀利的眼眸間,滿是戲謔與不屑。不管來的是誰,遇上他尤霄,都是一樣的結果:死! 
偌君冷靜地掃了一眼,她很清楚,這些人不是劫法場時的烏合之眾,光是他們絕佳的隱蔽能力、令行禁止的服從力就夠讓人頭疼了,而他們的將領,那個目光冷過凜冽寒風的男子,絕對是她今晚最大的敵人。 
無視那些殺氣騰騰的利箭,偌君漠然地抽出軟劍,俐落地將捆綁父親的繩索斬斷,穩穩地綁在自己的腰上,冷冷回視男子傲慢的眼。 
尤霄危險地瞇起眼,盯著那抹黑巾下敢與他對視的冷冽眼眸,輕輕勾起了薄唇,這個人有意思,稍稍引起了他的興趣。他舉起手中的銀戟,挑釁地說道:「我最喜歡看困獸之鬥,希望妳今天表現得足夠精彩。」 
一躍三丈,好武功,他倒想看看,是她的輕功快,還是他的箭快! 
舉起的銀戟落下,鐵甲士兵的箭也在這一刻萬箭齊發。 

※  ※  ※  ※  ※  ※  ※  ※  ※  ※  ※  ※ 

又是箭陣! 
武偌君冷漠的眼中升起兩團炙熱的火焰,她冷笑地揚起手中的三尺軟劍,銀帶飛舞的瞬間,箭羽被軟劍鋒芒反震出數丈之外。 
好強的內力!尤霄握著銀戟的手越發用力了,難得一見的對手讓他好鬥的血液不安分地湧動起來。他倒要看看那人能撐多久,值不值得他動手。 
三天前,她沒有機會做準備,讓父親自殘於箭雨之下,今日,她又豈會再被困陣中。武偌君催動內力,揮劍而動,形成一個保護網,單手抓住她飛躍而來時結下的天蠶玄鐵絲,腳下用勁,順著絲線,極快地越過城牆,向城外飛掠而去。 
該死,她什麼時候結下的絲網,自己三百精兵隱於城牆之下,居然無人察覺,她若沒有背負武征廷的屍首,身法之快,恐怕他也追不上。眼看著那抹純黑身影輕盈地消失在茫茫雪夜裡,尤霄原本滿目輕蔑的俊顏立刻變得烏雲滿布,他輕踏身下的駿馬,暗紫的身影如鬼魅一般,直逼偌君而去。 
提足真氣掠出百丈之外,偌君身體不再輕盈,幾日來不計後果地濫用真氣,她早已不堪重負,即使右肩滲出的血早已被寒夜凝結成冰,胸腔卻仍如烈火焚燒一般。她壓抑著喉間翻湧的血腥味,腳下片刻不敢停滯。可惜即使這樣,在離城三十里之外的眉山下,偌君還是被緊追不放的暗紫魅影糾纏上了。 
尤霄凌空一躍,在一片枯木殘林前,攔下了武偌君。 
今夜的月,不明,蒼茫的雪夜下,兩人對峙而立。尤霄看不見對方的表情,只是那隱於黑暗中的眼,彷彿黑洞一般,引人探究,卻捉摸不透。 
二人身雖未動,寒風已和著彼此的殺氣,捲起丈餘白雪,頃刻間,白色雪暴將二人包裹其中。 
對方殺機畢露,偌君知道,自己不能拖,她的內傷已經很嚴重,背負著父親,她抵抗不了多久。騰空躍起,氣貫於劍,原本如靈蛇一般的軟劍瞬間變成一把堅硬無比的長劍,一寸長一寸強,她定不可讓男子的銀戟近身。 
偌君俯身衝下,劍尖直指尤霄喉間要害。尤霄長戟橫於胸間,擋下了偌君致命的一擊,卻也被她的內力震退數步。一擊不中,偌君收回軟劍,提氣往眉山頂上奔去。 
尤霄微怔,這人武功極高,剛才那一招,震得他現在還氣血翻騰。 
她跑什麼?不多想,尤霄緊追其後,再次纏上了她。銀戟擦過偌君的肩膀,差點勾下偌君臉上的黑巾。偌君揮出軟劍,緊緊纏住銀戟,才險險從戟下逃脫。偌君還來不及喘口氣,尤霄忽然放開執戟的手,欺身貼近偌君,對著她前胸運足內力拍下一掌。 
重擊之下血氣逆行,偌君只覺喉頭湧上一股辛辣之氣,手中也失了力道,銀戟失去控制,掉落下來,重回到尤霄手中。 
偌君低喘著後退,只是再往後,是萬丈懸崖,她退無可退。 
尤霄一步步逼近,他最喜歡貓抓老鼠的遊戲,看著對手驚恐絕望的表情,總會讓他心情愉悅。尤霄緩緩舉起銀戟,再一次指向偌君,唇角噙著一抹冷笑,冷酷地說道:「妳,無路可走了。」 
「那倒不一定。」 
清淺的冷語,即使黑巾遮住了面容,尤霄還是感覺到了挑釁之意。 
垂死之徒,還敢出言不遜,尤霄躍近一步,銀戟當頭劈下。黑衣人不退反進,軟劍徑直纏上尤霄的右臂,鋒利的側刃劃破紫衫,深深地嵌入臂中。尤霄當即翻轉銀戟,擋住軟劍的去勢,不然他這條手臂一定不保。 
趁他分神之際,黑衣人朝著懸崖一頭栽了下去,尤霄再要纏上去的時候,那人早已沒入死寂的深淵下。 
她跳崖了! 
尤霄盯著腳下險峻的崖壁,上面隱隱留下了軟劍劃過的利痕。 
該死,讓她逃了!難怪她自尋死路地往山崖跑,難怪她大言不慚,難怪她那雙逼人的利眸中滿是諷刺。 
右臂上,血浸濕了削得殘破的布袍,沿著指尖,爬上了泛著寒光的銀戟,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岩石之上,在寂靜的夜裡,清晰入耳。這年的風雪之夜,尤霄記住了那雙既漠然清冷,又桀驁篤定的眼,下次再讓他遇見,他絕對不會讓她再逃掉。 

※  ※  ※  ※  ※  ※  ※  ※  ※  ※  ※  ※ 

暮雲西落,殘霞滿天,本該是冬日絕美的景色,只是伴上蕭索的枯木,漸暗的天空,多少有些悲涼。 
眉山腳下,幾塊極不起眼的亂石之後,是一座新壘好的矮墳,墳前,沒有墓碑,只有幾支香燭,燭火被冬日的寒風吹得搖搖晃晃。 
「爹,女兒現在不能為您立碑,但是您放心,偌君一定會為您洗刷冤屈,到時再來接您與母親合葬。」新墳前,跪著一個白衣素縞的女子,滿頭的青絲未綰,臉上悲戚到漠然的表情有些麻木,清冷平淡的話語,是她在父親面前立下的誓言。 
抽出腰間的凌霄軟劍,奪目的銀光扎得人眼睛生疼。武偌君擒起一束墜地青絲,軟劍劃過,墨絲盡斷,隨風散落在白雪之上,刺目而驚心。 
武偌笑衝上前去,抓住姐姐揮劍的手,驚叫道:「姐姐妳幹什麼!?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頭髮是女子的命啊!妳怎麼可以斬斷!?」 
偌君冷笑,頭髮是女子的命,只可惜,她已不再做女子,自然不需這拖遝之物,不是嗎? 
偌笑想要撿起雪地上的頭髮,偌君拉住了她的手,直到髮絲被勁風吹散得了無蹤跡,她才放開偌笑。 
從今往後,所有與女子有關的東西都與她無關了。冷然地將軟劍別於腰間,武偌君從袖中拿出一方長巾,一邊俐落地將髮絲束起,一邊對著偌笑說道:「偌笑,從今天起,我們從母姓,我叫商君,妳叫商笑,以後我就是妳哥哥!」 
「哥哥?」武偌笑瞪著將髮絲束起後變得更加陰冷的姐姐,不解地問道:「為什麼我們不能姓武?為什麼妳要是哥哥?」 
因為女子不能保護妳! 
因為女子不能為爹爹報仇! 
因為這世道容不下女子拋頭露面! 
因為女子不能在男人的世界裡讓他們信服! 
太多的因為,太多的不甘心,是她不能也不願向偌笑說的。 
偌笑該是生活在陽光和歡笑中,就像她的名字一樣。爹娘,你們放心吧,偌君會做到的。 
至於報仇,是她商君一個人的事情。一日不報父仇,她一日不配再叫武偌君! 
拍拍妹妹的頭,偌君敷衍地笑道:「皇上在通緝武家後人,我們必須得換一個姓氏。今後還要四處潛逃,我扮作男子更方便些。」 
偌笑似懂非懂,但還是聽話地回道:「嗯,我聽姐姐的。」 
「叫哥哥。」武偌君起身,緊緊地捉住偌笑的肩膀,交代道:「以後不管人前人後,我都是哥哥,記住了?」 
偌君犀利的視線嚇得偌笑縮縮肩膀,點頭回道:「記住了,哥哥!」 
知道自己今天的言行嚇到偌笑了,只是她也是不得已。輕嘆一聲,將妹妹抱在懷裡,最後再看一眼那無碑的孤墳,偌君不再回頭,離開了這讓她心傷心碎的地方。 
從今天起,將是她一個人的征途,而她已是他了! 


第三章 臨風雪山 
已是初春了,本該是萬物復甦、新芽綻放的時節,可惜臨風關的雪山上,終年的積雪,讓這裡沒有四季之分,永遠都是侵人心魂的寒冬,也正因為如此,這裡人跡罕至。 
人不喜歡這裡的嚴寒,不代表別的生物也不喜歡,極目所至,盡是蒼茫暮雪的大地上,一抹快如閃電的黑影肆無忌憚地撒歡狂奔著,四蹄激起的雪花飛濺,細看之下,竟是一匹通體黝黑,皮毛間隱隱帶著血紅之光的汗血寶馬。牠高昂著頭顱,彷彿牠就是這天地間唯一的存在,那樣的肆意不羈,自由狂放。 
牠在雪地裡肆意地狂奔了好幾圈之後,忽然一聲長嘶,欣喜地向一處奔去。那裡站著一個全身包覆在雪貂長袍下,裹得嚴嚴實實的女子。 
馬兒不到片刻,已經奔到女子身邊,輕踏著前蹄,鼻子發出哼哼的噴氣聲。女子含笑著輕撫牠的頭,卻被牠躲開,直到她從身後的布袋裡拿出好幾根手腕粗的人參,駿馬才將頭轉向她。不過從她手上咬過人參之後,牠又酷酷地別過頭去,不再理她。雖是這樣,牠也沒有狂奔而去,而是貼在她身邊站好,用牠健壯高大的身體幫她擋住迎面而來的烈風。 
女子低笑,輕輕靠著馬背,享受著難得的寧靜時光。 
牠是她幾個月前發現的,被牠雪地狂奔時那狂放不羈的自由姿態所驚豔,從那時起,她每天晚上住在雪山腳下,白天上山等牠,用人參引誘牠到她出現的地方,然後和牠說話。一開始牠可是很不耐煩聽她嘮叨,等牠大半天都不出現,慢慢地牠才會到這個固定的地方等她。 
女子輕嘆,穿越到這個異世半年了,和牠在一起的日子,是她最寧靜快樂的時光。和馬兒閒聊著,忽然天空又飄起了雪花,這雪山之上的天氣,真是難料。 
女子拍拍牠的頭,輕笑道:「冰魄,下雪了,我走了。」 
駿馬不耐煩地噴噴鼻子,不知是對她自作主張起的名字不滿意,還是因為她的囉唆。 
她卻不為所動,依然叫牠冰魄,也依舊囉唆著。裹緊身上的袍子,向冰魄揮揮手,女子向山下走去。冰魄遠遠地跟著她,並不靠近。 
女子走了幾步,發現不遠的地方有一團東西,細細的雪覆在上面,看不清是什麼,走過去,拍掉雪花,輕輕掀開覆在上面的一層薄毯一看,驚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薄毯下,一個年輕的男子蜷縮著身子,他懷裡,緊緊抱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女孩身上雖然已經穿著一層又一層的衣服,但臉色依然蒼白,看樣子已是昏迷不醒。男子只著單衣,唇被凍得發紫,微微顫動的睫毛顯示他還活著。 
飛雪隨著寒風瀰漫而來,越發大了起來。雪地上也捲起了薄雪,幾乎看不清下山的路了,抬頭看了一眼烏雲湧動的天空,女子輕輕皺眉,這兩人她若是不救,只怕即將到來的暴雪一定會要了他們的命。只是,她一個人怎麼搬得動他們呢? 
她還在苦惱如何救這兩個人,冰魄卻已經不耐煩了,牠對氣候變幻有著天生的敏銳,自然知道危險的臨近。牠有些躁動地跑到女子跟前,伏下前蹄,焦急地長嘶一聲,想要帶她趕緊離開。 
女子欣喜地笑道:「冰魄,那就辛苦你了。」說完立刻動手將兩人拖上牠寬厚的背。女子抓緊冰魄的鬃毛,風雪太大,她只有一邊低喘著一邊大聲喊道:「冰魄,快走。」 
女子將紫貂袍更用力地裹緊,準備快步離開,才抬腳,袍子就被什麼東西絆住了。女子回頭,只見冰魄還趴在那裡,喉間發出哼哼的低鳴,展示著牠對女子得寸進尺、不知死活的不悅。 
雪暴來襲之前,蝕骨的寒風讓女子話都說不出來,再次抬頭,天地間已是黑壓壓的一片,不再遲疑,她立刻跨上了冰魄的背。 
確定她坐穩了,冰魄輕鬆地立起前足,暴雪之中,一抹如黑色閃電般的烈影穿過風雪向山下飛馳而去。 
劇烈的顛簸讓商君恢復了些許知覺,可惜四肢僵硬的他根本動不了,確定妹妹還在自己懷裡,他的心終於安定下來,腦子裡混沌的意識慢慢清楚了一些。 
這幾個月來,他們一直過著四處躲藏的日子,隴趨穆是下定決心要他們的命了,舉國上下,到處都是通緝他們的畫像,雖然他們已經改頭換面,卻仍是不能住客棧,也不能投宿民居,還經常與追兵狹路相逢。 
他的內傷越來越重,笑兒也因為長期擔驚受怕,風餐露宿而病得不輕,他不得已才想到要攀過雪峰,離開蒼月,到東隅隱匿一段日子,卻不知這雪山上的嚴寒,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 
經過五天的酷寒跋涉,他終於支持不住,倒在了雪地裡,恍惚的她只能緊緊地護著笑兒,什麼也做不了。他記得自己失去意識之前,看到了一抹雪白的影子,看不清長相,只隱約看到,那人有一雙能融化寒冰的沐春明眸。 
耳邊有呼呼的風聲,她是在馬背上嗎?身後緊緊貼著他的那抹溫暖是什麼呢?是那個恍惚中見到的人救了他們嗎?她的目的是什麼?無數的問題在混沌的腦子裡交替肆虐著,終於,他還是承受不住,暈了過去。 

※  ※  ※  ※  ※  ※  ※  ※  ※  ※  ※  ※ 

雪峰的氣候果然瞬息萬變,山腳下,雖然依舊冷冽非常,卻無法與峰上的風雪肆虐、目不能視相比。女子拍掉身上的雪花,本想讓冰魄在山腳下休息一晚再離開,誰知他們一落地,牠便頭也不回地奔向了暴雪寒風越見張狂的雪峰,不一會兒,牠墨黑的烈影已融入了蒼茫的風暴之中。 
罷了,女子自嘲地輕笑,是她多慮了,牠若是不能傲視風霜,又如何久居峰上。 
進入內室,看到已經被安置在兩張床上的人,她是真的頭疼起來了。她不喜人多,身邊只帶了兩人,都是從風雨樓沈嘯雲那兒「低價強搶」來的武林人士,只是為了保護她的安全而已。現在救了兩個人,她要怎麼照顧,其中還有一個男子。 
即使是這樣,人還是要救的,女子從衣櫃裡拿出棉被,將小女孩抱在懷裡,小心地幫她把層層疊疊的單衣脫下來,小女孩瘦弱的身形讓女子微微地皺起眉頭,而孩子滾燙的體溫更催促著女子俐落地給她穿好衣服。 
為她蓋上厚厚的棉被,女子才長舒了一口氣。 
讓御楓給身邊的男子換衣,女子起身,打算離開避嫌,卻在掃過男子臉龐的那一刻呆住了,好俊的相貌。不過吸引她視線的,不只是那讓人神思恍惚的容貌,還有他光潔的脖子,他,沒有喉結! 
「等等。」 
御楓解衣襟的手一頓,雖然不解,但他還是收回手退到一旁。 
女子走到床前,仔細地盯著男子的臉看,微粗的劍眉,眼睛緊閉著,看不出眼形,傲挺的鼻樑,瑩潤豐厚的唇,刀削一般完美的臉部輪廓,組成了一副清朗俊美的容顏。女子疑惑了,是她看錯了嗎? 
微微側身,擋住了御楓的視線,女子輕輕掀開他的單衣,看到了捆綁於胸的束布,一層一層,緊密而結實地纏繞著「他」。 
果然,是個女子! 
拉高棉被,將她蓋好,女子從容轉身,說道:「你去準備些參湯。」 
「是。」御楓立刻退了出去,不再看床上的男子一眼。主子的事情,他們沒有資格管。 
竹門輕輕合上,女子將火盆端到床前,才掀開棉被,為她換衣,當衣物褪盡,胸前緊束著的布條顯得更加刺目。身上新舊交錯的傷痕,讓原本應該嬌媚的身體猙獰而恐怖。 
女子不由動容,這,是個怎樣的女子呢?雪峰之上,只著單衣,即使是倒下,也不忘保護懷裡的女孩。還有那尋常人想都不敢想的傷痕,她卻全部背負在身上。她的背後,必是有一段不能回首的故事吧! 
輕嘆一聲,女子拿起乾淨的錦緞,輕柔地為她穿上。 
剛繫好前襟,商君忽然坐起身子,手反射性地掐住了女子的脖子,力道之大,女子的臉色一下變得漲紅。 
天啊!她要掐死她嗎? 
商君在恍惚間感覺到有人在脫自己的衣服,練武之人,身體比他的腦子反應更快,還沒清醒,手卻已經纏上了對方的脖子。待他看清眼前女子的臉,她已經因為喘不過氣而快暈過去了。 
商君趕緊放手,只因他記起來了那雙溫和的眼。 
女子撫著脖子,拼命地喘著氣,她終於知道窒息的感受了,她的手勁好大。 
雖然放了手,商君卻絲毫沒有放鬆,掃了一眼身邊的環境,這是一間寬敞的茅屋,笑兒就躺在他身邊不遠的床上,再低頭看看自己身上名貴的錦緞,還有厚厚的棉被,商君有些不自在地說道:「對不起。」 
女子終於順過氣來,不介意地輕輕揮手,然後坐到了離她遠些的椅子上,她可不想再嘗試一次窒息的感覺。 
商君掀開被子,走到妹妹的床前,想要將她抱走,在看到笑兒舒服安心的睡顏時,僵在了那裡。他答應爹娘好好照顧笑兒,結果就是讓她跟著自己顛沛流離,擔驚受怕嗎?深深的自責讓他只能半跪在床前,動彈不得。 
看著商君無助的背影,女子想了想,低聲說道:「妳要走的話,我不攔妳,不過那小女孩的身體怕是承受不住,大夫馬上就到,妳可以聽聽他怎麼說,再決定是走是留。」 
原本她是打算醒了就讓她們離開,可是看過小女孩纖弱的身體和那男裝掩蓋下傷痕累累的靈魂時,她又遲疑了。 
商君回頭,一雙深沉的眼緊緊地盯著女子,冷冷地問道:「妳的目的是什麼?」 
目的?女子哭笑不得,同時也感到深深的無奈,她是受了多少傷害,讓她已經不知道什麼是信任和溫暖? 
迎著這樣一雙滿是戒備與猜疑的眸子,女子不怒反笑,她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才調侃道:「我覺得你俊美非常,儀表堂堂,氣質不凡,所以看上你了。」語氣輕鬆,不難聽出淡淡的諷刺。 
商君一愣,僵在那裡,想到自身處境,不禁有些自嘲,是啊,自己不過是一介女子。她能有什麼目的呢?身無分文,傷痛不絕,除了這副皮相還有一身血海深仇,他有什麼值得別人覬覦的?真是自不量力!自不量力啊! 
本來就是想要諷刺她,但是看她自厭的樣子,女子又有些不忍心,何必和一個已經受盡磨難的女子鬥氣? 
女子溫和地說道:「這裡是東隅臨風關的雪山腳下,很少有人經過,茅屋是我的臨時住所,外面有兩個侍衛。妳若喜歡,就在這裡好好養傷;若不喜歡,盡可離去。」她能做的,也唯有這些了。 
這裡已是臨風關了?這是不是說明,他們暫時安全了? 
她,是東隅人嗎?看著這個始終溫和淺笑的女子,商君心裡升起一股愧疚,她在雪山上將他們救下,他沒有一句感謝,還掐傷了她的脖子。抱拳於胸,商君鄭重地說道:「謝謝,救命之恩,商君定竭力相報。」 
她叫商君?很好聽的名字。女子正想回答她不需要什麼報答,御楓低沉的聲音自門外傳來。 
「主子,大夫來了。」 
商君立刻拿起床上的外衣,套在身上。看她整理好了,女子才輕聲說道:「進來吧。」 
竹門打開,進來一個六旬老者,看到女子,他連忙拱手行禮道:「見過小姐。」 
女子回以一笑,說道:「快看看這孩子怎麼樣了?」 
老者認真地為商笑診脈,商君卻將視線放在了這白衣女子身上,她是誰呢?雖然身處茅屋,用的卻都是精細之物,這醫者,對她恭敬有加,還有院外所謂的侍衛,武功統統不弱,對她言必稱主子,還有她清雅如風的氣韻,絕不是平常人家能有的,她,是誰?他是不是不應該留在這裡? 
商君還在思索著,老者已起身,走到女子面前,擔憂地說道:「小姑娘鬱結於胸,未能好好紓解,後來又感染風寒,陰寒之氣傷及心肺,故寒邪外束,陽不得越,鬱而為熱。」 
聽他這麼說,商君急道:「如何救治?」 
老者這時才發現還有一人,看了他一眼,立刻被商君的好相貌驚到,好一會兒,才回神來,一邊輕撫鬍子掩飾自己的失態,一邊回道:「老夫待會兒開些方子,先給她退熱驅寒,只是小姑娘體弱,怕是要完全康復,還需用心調養,多多休息。」 
商君心疼地握著妹妹灼熱的手,他不但沒有找到為父雪恨的辦法,就連笑兒也沒有照顧好。深深的自責讓他原本就傷得不輕的身體承受不住,一抹嫣紅自她唇角滴落在雪白的棉被上,讓人看得心驚。 
想到她身上密密麻麻的傷痕,女子對老者輕聲說道:「您給她也看看吧。」只怕她比那小女孩傷得更重。 
豈料,未等老者答應,商君頭也不回,只冷冷地說道:「我不需要。」 
女子看著那刺蝟一樣的人,心裡升起一陣無奈。向老者微微行禮,女子禮貌地說道:「多謝大夫,您去準備藥吧。」 
「是,老夫告退了。」好暴躁的脾氣,可惜了那副好相貌。 
「有勞。」 
女子送老者出門時,遇上了端著參湯的御楓,女子接過湯碗,笑道:「給我吧,你也早點休息。」 
御楓只是輕輕抱拳,這次他沒有聽從主子的命令,依舊盡職地守在茅屋前。 
女子無奈地搖搖頭,對著不動如山的男子毫無辦法,他們聽她所有的命令,休息除外。 
進入室內,裡面還有一個同樣倔強的女子。 
「大夫已經說了,好好調養,這孩子不會有事的。這是參湯,妳喝一些,對妳的傷應該有用。」女子已不願再勸,因為勸了也是無用。將參湯放在矮桌上,女子悄聲退了出去。 
就在女子跨出房門的那一刻,身後傳來商君低淺的聲音,「妳,叫什麼名字?」 
女子回頭,揚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回道:「慕容舒清。」說完輕輕地為她掩上了房門。 
「慕容舒清──」 
商君喃喃地重複著這個名字,他終於見識了,原來人可以笑得如此淡然、溫暖。 
這個叫慕容舒清的女子,就有著這樣的笑容。 

※  ※  ※  ※  ※  ※  ※  ※  ※  ※  ※  ※ 

身後是雪山的蒼茫,身前卻已是新芽吐蕊,春意襲人,兩樣的風光,奇妙地交匯於雪山腳下。茅屋前,一個粉裝少女蹲坐在一堆乾草之上,面若桃花,只可惜有些蒼白。女孩托著腮幫,癡癡地盯著一棵剛長出新芽的矮樹,眼神有些空洞,看不出她在想什麼。 
一隻素手扶著她的胳膊,將她輕輕拉起來,耳邊是淡若春風的無奈笑語,「雖然是春天了,但是雪山下還是很冷,以後別再坐地上了。」 
女孩揚起一抹純真的笑容,乖巧地回道:「知道了,舒清姐姐。」 
慕容舒清故作無奈地笑道:「妳這丫頭,嘴上應得乾脆,轉頭就忘,害得我都快成老太婆了。」她在這裡住了有十來天了吧,小女孩的乖巧率真她很是喜歡,只是不時流露出的落寞總是讓人心疼。 
商笑連忙搖頭,挽著慕容舒清的胳膊,讚道:「才不會,舒清姐姐是最美的仙女。」是的,那種美不在於容貌,她就是仙女,能帶給人溫暖和安定的仙女。 
慕容舒清低笑,她長什麼樣自己清楚得很,和仙女扯不上關係,不過對於別人的誇獎,她都一一笑納,人,本就各有各的美。 
「進去吧,外面風大,妳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好呢。」慕容舒清拿掉商笑身上的草屑,拉著她往茅屋裡走去。 
商笑只走了兩步,便不願動地停在那裡。慕容舒清不解地看著她,商笑輕抿嘴唇,看向遠處雪山下孤傲的背影,美麗的大眼睛裡滿是依戀,她喃喃地回道:「我想在這裡陪他。」 
慕容舒清不用看也知道她在看什麼,那個讓人毫無辦法,也接近不了的人,每天只與寒雪勁風為伴,她的心估計也與這雪一般,冰冷而無依。舒清拍拍商笑的手,勸道:「進去吧,妳幫不了他。」 
商笑一步也不想走,緊緊拽著慕容舒清的手,無助地低泣道:「舒清姐姐,我好害怕。」她一天比一天冷漠,她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她害怕有一天,連他也失去了,那她真的一無所有了。 
「別怕。」輕輕擦乾商笑眼角的淚,慕容舒清只覺得自己的安慰如此蒼白而無力,輕捋著她肩上有些散亂的髮絲,慕容舒清故意輕鬆地笑道:「我泡了今年的龍誕新茶,剛從錦州茶園送過來的,外面可沒得買,進去吧。」 
「可是,我哥……」商笑仍是不願離開,她害怕看不見他的身影。 
這對倔強的姐妹,會許該說這對兄妹,她不知道是應該生氣還是憐惜。 
慕容舒清嘆道:「妳先進去,我幫妳去叫他,好嗎?」 
「嗯,謝謝舒清姐姐。」商笑終於破涕為笑,舒清姐姐的話,或許他能聽進去一點。 
慕容舒清可沒有她那麼樂觀,商君的心傷,若是三言兩語便能勸解,他又何至於此。對於他們的事情,她並不多問,只隱約感覺到他們在蒼月有仇敵,而且對方頗有實力,僅此而已。 
寒風中,素衣薄衫迎風而立的孤傲背影,讓慕容舒清想要走近的腳步怎麼也邁不過去。他紛飛的衣袂,緊束的墨黑髮束,隨著肆意的寒風飛揚著,清瘦而修長的身形幾乎融入那萬里冰霜之間。即使只是一個背影,依舊美得讓人不敢逼視。 
站在商君身後,慕容舒清不禁苦笑,像她這樣一個局外人,對他們一無所知,有什麼資格勸他? 
遲疑了一會兒,慕容舒清最後仍是無語。 
「妳覺得笑兒怎麼樣?」商君清淺的聲音緩緩傳來,似乎舒清的到來他早已知曉一般。 
慕容舒清隱隱感覺到他接下來要說什麼,但仍如實回道:「可愛懂事,很招人喜歡。」 
商君緊咬的牙關在他消瘦的臉頰上留下深深的稜角,久久,他還是開口了,「妳,願意將她留在身邊嗎?」低淺的聲音彷彿失了元氣一般,幾乎被凜冽的寒風湮沒。 
他果然還是說了,撫養商笑對於她來說易如反掌,只是商笑不是東西,不該任人左右。慕容舒清淡淡地回道:「守護她,是你的責任。」 
商君的肩頭一僵,依舊是那樣木然地遠眺雪山之峰,只是這次的聲音裡充滿著疲憊與無奈,「我不能給她安定的生活,而且,我還要去實現一個承諾,她跟著我,只會與危險做伴。」爹娘之仇,他是一定要報的,能把笑兒託付給慕容舒清這樣的人,是他對爹娘最好的交代。 
慕容舒清忽然笑了,商君有些莫名地轉過頭來,只見那張清雅的臉上不再是淺淺的淡笑,而是笑得有些諷刺。 
上前一步,與他平視,慕容舒清問道:「商君,你,有多少個承諾要去實現?」 
商君微怔,愣在那裡。不等他回答,慕容舒清冷然地說道:「不只那一個吧,商笑不是你的承諾嗎?你有沒有想過,商笑才是你最應該負起的承諾,她,只有你一個依靠而已。」 
商君忽然覺得心裡一陣鑽心的疼。慕容舒清的話,像一把犀利的刀,直指他一直逃避的責任。是啊!他的眼裡滿是暴戾,只看到血腥和仇恨的一面,他把愛和最親的人都丟失了,他有什麼資格談承諾,爹爹臨死前的囑託一遍遍在腦子裡迴響,他連笑兒都照顧不好,還談什麼報仇? 
不是沒有看見商君眼裡的自責與痛苦,但是既然已經說了,慕容舒清便不再避諱,直言道:「若是暴力,不怕死可以解決問題,你何須淪落至此。你在對手面前,只是一隻隨手就可以捏死的螞蟻,你拿什麼和他鬥?不是每件事都需要同歸於盡去解決的,讓自己有所依憑,勢均力敵的時候,再來一較高下,豈不爽快?」 
勢均力敵!商君冷笑,「我永遠不可能與他勢均力敵。與他為敵,就意味著與整個蒼月為敵,我要如何與他勢均力敵?誰願意與女子為伍?誰願意聽我說話!」忽然,商君抓住慕容舒清的胳膊,有些瘋狂地叫道:「妳說得對,我就是在螳臂擋車,自不量力,但是我不甘心!不甘心!」 
好痛!慕容舒清能夠感受到,商君再一次被仇恨湮沒,他的眼泛紅,彷彿一隻負傷的困獸,被關在一個狹小的籠子裡,不管他如何努力,也永遠不可能衝出牢籠。 
他孤立無援,是因為他是女子嗎? 
慕容舒清終於明白他痛苦的由來,當一切的原因不是因為你的無能而是你的性別時,那種不甘是會把人逼瘋的。 
沒有抽回手,任他緊緊地抓著,借由手上的力道,慕容舒清感受著這種艱難。 
這個異世她待了半年了吧,她深深感受到身為女子的不易,她如此竭盡全力地將權力金錢握在手中,其實不也和他一樣,只是為了能掌控自己的命運而已嗎? 
「商君。」 
痛苦掙扎中的商君在他最無助的時候,聽到了一句溫和輕柔卻在不遠的將來改變他一生的話。 
「我願助你與他勢均力敵。」 
清淺卻誠懇的嗓音,讓商君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她說,她願意助他,是嗎?這是他這半年來,第一次聽到有人願意幫他,他的心在這一刻是溫暖的,不過也正是這句話,讓他冷靜了下來,鬆開手,商君低聲回道:「謝謝妳,我的仇敵,權勢之大是妳不能想像的,我不想連累別人。」 
隴趨穆,蒼月國主,他的仇敵!誰?誰能幫他呢?那些與爹爹相交多年的所謂知己,不也只是勸他躲起來罷了。 
他不相信她能幫他。舒清在商君的眼裡看到了感激,同樣也看到了不信。 
慕容舒清倒是不以為意,手臂有些疼,她輕揉著手臂,走到不遠處的岩石上坐下。 
看著商君低迷的樣子,舒清終於還是說道:「國之命脈,有一條明線,一條暗線。明線在於政權,它有軍權做後盾,號令全國,沒有人敢違抗,而暗線在於經濟,也就是銀子,若你能將土地、糧食、漕運、布匹等收入囊中,有了這些做後盾,一樣可以號令全國,沒有人能抵抗銀子的誘惑。他占了明線,你何不占暗線呢?」 
商君如遭電擊一般盯著眼前淺笑盈盈的女子,他怎麼沒有想過這個方法呢?腦子迅速思索著,商君有些興奮地說道:「妳的意思是,他的敵人並不少,我不需用武力與他鬥,只要我有妳說的那些做後盾,自然有人求著與我為伍,聽我說話,我甚至不需要自己動手,也能讓他不得安生。」 
慕容舒清輕輕點頭,她就是這個意思。 
孺子可教。 
「可是,我並沒有銀子可以去做這些。」心裡剛升起的一絲希望,在現實面前仍是脆弱得不堪一擊,離家半年了,他身上連十兩銀子都沒有,談何暗線。 
「你沒有,我有。」 
風依舊冷冽,吹得她墜地的長髮凌亂得有些糾結,素淨的白衣讓她看起來更加纖弱,而她依舊是那樣淡淡地說著,笑著。嘴角那抹隨意是自信而發嗎?商君忽然有一種感覺,眼前這個女子真的可以幫他。 
「妳……為什麼要幫我?」商君是真的不明白了。 
問得好!慕容舒清坦然地說道:「我慕容家經營糧食、茶葉等生意,父親並沒有什麼經商才能,而他唯一的兒子今年還不滿十歲。我的姐姐因為家人的安排,嫁給了一個連面也沒見過的人,而我,從小就被安排好了婚事,也就是所謂的指腹為婚,但是對方卻急著退婚。總之,我的命運是被別人安排好的,可我,並不接受這種安排。」 
「妳說妳姓慕容?妳是東隅最大的糧、茶、絲、棉之家慕容家的小姐?與妳指腹為婚的人就是東隅的鎮國將軍軒轅逸?」商君忽然想起爹爹曾和他提起過慕容家,當時爹爹擔心的是有慕容家的財力做支持,軒轅逸會更難對付,如果她是慕容家的人,難怪她那樣自信地說可以幫他。 
慕容舒清聳聳肩,有些痛苦地笑道:「現在你知道,我要掌控自己的命運有多麼困難了吧。」一個大家族和一個名揚四海的「未婚夫」。 
「慕容家的財力,我正在慢慢地握在手中,但是慕容家在東隅,最多排在第二,而且我也不想處在首富的位置上,成為朝廷的眼中釘,所以我需要另一個人,培養另一股勢力,來為我賺更多的錢。因為那也意味著,我有更多的自由和獲得自由的機會。所以與其說我在幫你,不如說是與你合作,我給你銀子,你還我更多的銀子,而你也可以從中獲得你需要的東西,如何?」 
「我初見妳時,妳並不像商人。但是現在,妳很像。」她的意思,商君明白了,只是也更迷惑了。初見時,她溫文爾雅;後來發現,她親和溫情;剛才,她又自信飛揚;現在,她又市儈精明,到底哪個才是她? 
慕容舒清一愣,而後爽朗地大笑了起來,回道:「我本不是商人,但是必要的時候,我會是最好的商人。你的答案呢?」 
商君知道,自己心動了,而且這似乎也是他目前能抓住的唯一機會,幫慕容舒清也是幫他自己,即使最後,他依然是死,起碼他還能為笑兒留下足夠過活的錢財。只是,世人都道,女子無才便是德,她真的願意把銀子賭在他身上嗎? 
迎上慕容舒清等待的目光,商君坦白地說道:「我是女子,妳知道的。」 
慕容舒清失笑,低頭打量了自己一番,笑道:「我也是女子。」 
是啊,她也是女子,但是她卻如此飛揚灑脫,自信非凡。 
而他呢? 
商君握緊雙拳不再多想,肯定地回道:「好,我答應。」他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這是他最後的機會。 
又是那樣冷硬的決絕表情,慕容舒清站起身,輕拍掉肩上的薄雪,有些頭疼地問道:「商君,原本的你並不是這樣的吧?」 
「什麼?」商君不解。 
慕容舒清輕嘆,「現在的你,渾身上下,充斥著殺氣,你的不甘和恨意,都表現在臉上、身上。你已經被恨緊緊地纏住了,這樣的你極易被人看透和牽制。我需要的,是一個能遊刃有餘地周旋於各種人之間的生意人,而不是一個心中只有仇恨的人。做原來的自己吧。」 
這個背負著太多情殤的女子,從初見的那一刻,就讓她莫名地心痛,希望她真的能幫他一把。 
他這樣的人,應該要幸福的。 
「走吧,我的龍誕茶要涼了。」 
商君久久地立在雪地裡,看著那個如來時一般默默離去的女子,發誓不再流淚的眼再次染上輕霧。 
原來的他是什麼樣子的呢?他自己都快忘記了。

小說house系列《天配良緣之商君》全三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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