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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春山眉黛少年時 
西平侯府的藏鴉別院,是我幼年記憶最深的地方。 
「藏鴉」這名字是娘起的。娘根本無視這名字古怪,執拗地堅持,並在面對很多人的疑問後不勝其煩,乾脆親自用漂亮的柳體大大地寫了園名,掛在月洞門正中。 
我無數次向娘抗議,這樣的名字很惹人笑,難道這園子裡藏了很多烏鴉?難道園子裡的人都是烏鴉? 
娘不理我,只憂愁地望著某個方向,吟誦一闋詞:「又還是宮燭分煙,奈愁裡匆匆換時節,都把一襟芳思,與空階榆莢,千萬縷、藏鴉細柳,為玉尊、起舞回雪,想見西出陽關,故人初別。」 
或者悠悠嘆息,「玉顏不及寒鴉色,猶見昭陽日影來,柳密可藏鴉,昔人今何在?絕色無鹽,百年後都不過一抔黃土,名字美醜,又有什麼好在意的?」 
淡淡晚風裡,娘冰綃縞袂,素帶隨風,纖巧細弱似欲隨風而去。 
我不懂,尤其害怕娘每逢此時眉宇間的濃濃哀愁,便不管不顧拉了她去後園裡玩。 
比起詩詞,我更愛後園的蛐蛐兒、金龜子、天牛、黑背上有鮮豔斑點的小小蟲兒和滿地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草。開遍一年四季,五色斑斕,錦緞似的一大片,陽光照上去燦爛得眩目,最重要的是,娘容許我玩泥巴,在草地上打滾,甚至可以睡在那片總是很耐活的鮮花上。 
舅舅有次用微帶嗔怪的語氣埋怨娘,為何不許侯府花匠打理這方花園,而任那花雜生,任那草瘋長,雖然繁盛鮮豔,卻總少了一分侯府應有的尊嚴氣度。 
娘卻淡淡地笑,輕輕撫摸我玩得長髮披散的腦袋,「懷素喜歡,若是像你們那大園子般端整,這丫頭總嫌滾起來不痛快。」 
舅舅怔了怔,黑而銳的英氣長眉突然高高揚起,似要飛到天上去。我擔心地盯著他看,很擔心舅舅的眉毛從此便要飛走。 
眉毛最終還是安穩地落了下來,舅舅笑得開心,「我說懷素這丫頭怎麼從來不去瑞園玩,原來是為這個,丫頭不早說!」說罷,他手一揮,「來人!」 
下一瞬,精幹而冷漠的劉成叔叔就從天而降,出現在我眼前。 
劉成叔叔總是鬼魅般跟在舅舅身後,平時看不見他,但只要舅舅傳喚,他就能立刻出現,有呼必應,屢試不爽。我經常懷疑,哪怕舅舅站在一間屋裡,手一揮,劉叔叔是否會從地裡冒出來? 
見到舅舅後,劉叔叔總是一個表情:抿唇,斂眉,微微彎腰。 
「請侯爺吩咐。」 
舅舅站在夕陽昏黃的光影裡,錦衣玉帶,烏簪翠佩,高大的身影流露出睥睨萬物的氣度。他甩甩袖子,如同甩落一片殘缺的陽光,「三天之內,哦不,明天,你把瑞園變得和這裡一樣,過時以違軍令論,斬!」 
我被那個平淡而殺氣自生的「斬」字嚇了一跳,呆呆地去看劉叔叔。他正看向我們那個「糟糕」的園子。很了不起的是,他居然一點驚訝或畏懼的情緒也沒有,還是維持著那個萬年不變的表情,道:「屬下遵令。」 
我嘆了口氣,王府的花匠們今晚要遭殃了。 
舅舅笑嘻嘻地蹲下身,「丫頭,這下妳沒藉口不去主宅玩了吧?妳哥哥們都很想念妳呢!」 
我撇撇嘴。舅舅有四個兒子,春,晟,昂,昕。春一向當我是個小丫頭片子,見了面總要裝大人地摸我的頭,怎麼會想我;昂不在家,學藝也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他長得和昕很像,從小膽大妄為,最愛舞槍弄棒,七歲時自己在大街上認了個師父便跟著跑了,跑掉後才捎信回來,舅舅親自去看過他,回來倒也沒說什麼;晟嘛,想我倒有可能是真的。不過,千不該萬不該,舅舅不該騙我昕想我,笑話,他要想我,全天下的蛐蛐兒都不會跳了。 
我腹誹,面上依然笑如春花,「好啊,改日去給舅舅、舅母和哥哥們請安。」 
舅舅大笑著應了。 
娘卻在一邊微笑皺眉,「英哥,你太寵著懷素了,你那瑞園裡俱是奇花異草,聽說嫂子很是珍愛,怎可為這瘋丫頭毀了?」 
已經準備轉身的舅舅聽到這句話,突然回頭。 
他剛才飛揚的笑容消失了,深深看著娘,「千金萬銀買不來痛快。如果我的寶貝姪女在我這西平侯府不能快樂地長大,我要那些花草又有何用?」 
頓了頓,他緩緩轉過頭去,「舞絮,我無法幫妳爭得本該屬於妳的幸福,但我希望可以為妳的女兒多做些。」 
氣氛突然沉了下來。我悄悄抬眼去看娘──她並沒有如我所想的那樣流淚,只是怔怔望著某個方向,良久不語。 
舅舅走了,他總是很忙。娘卻依舊坐在亭中,看天邊浮雲飛捲,變幻無窮。我不知道娘看見了什麼,卻願意陪伴她此時的寧靜。 
夜色降臨時,娘攜了我緩緩往回走。她依舊一言不發,高昂著優美的脖頸,腰背纖直。月影裡,我看著她銀白緞繡菖蒲紋的領口裡半掩著的高貴而憂傷的容顏和悠悠拖過柳木長廊的寬長的白底紫色蘭草裙裾,突然害怕她會永遠這般清冷孤絕地走下去,直至走入那片金黃明亮的月色裡。 
夜風冉冉地起了,風裡響起涼涼的嘆息。我聽見娘的聲音很近亦很遠,「懷素,答應我,這一生,一定要為自己勇敢地活。」 

※  ※  ※  ※  ※  ※  ※  ※  ※  ※  ※  ※  

隔兩日,我賴不過娘關於遵守承諾的暗示,乖乖梳洗打扮,準備去主宅請安。 
一身粉羅裙,兩髻綴明珠,我還未成年,娘只命伺候她梳妝的楊姑姑給我挽了兩個可愛的小髻,綴上父親命人送來的南洋明珠。 
螢光閃爍,滑潤明亮,襯著我烏黑如緞的髮,倒也美麗。 
楊姑姑仔細地用嵌寶牛角梳給我理直了髮,就著八蝠銅鏡照著我左看右瞧,目光裡滿是欣羡,「夫人,小姐天生麗質,容顏明豔如姣花照水,雖未長成,但容老奴說句放肆的話,以老奴數十年來的閱歷,只怕小姐將來比夫人有過之而無不及呢!」 
娘正低頭讀一本《東坡詞》,聞言,也不抬頭,只淡淡道:「是嗎?我倒寧願她平庸些、笨些,如此也可得上天之憐,謀些平凡人的福分。」 
楊姑姑目光一閃,婉聲道:「夫人說笑了,夫人身份高貴,小姐出身不凡,註定此生富貴、福壽綿延,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如何能和夫人、小姐比?」 
娘微一挑眉,放下了手中的書,定定地看著微笑的楊姑姑,嘴角勾起一抹奇異的笑,「妳這老物,素來也不像俗人,怎麼今兒說了這一堆混帳話?」 
楊姑姑微微福了福身,笑裡有淡淡擔憂,「夫人說笑了,說起來也是有緣故的。」 
「哦?」關於我的事,娘總是要多些好奇。 
「前幾日遇見侯爺夫人房裡的意映,她和我說,聽得夫人和侯爺商量,說小姐也漸漸長大了,出落得洛神似的,令人見之心喜,倒讓她想起晟少爺和昕少爺住得離別院近,年紀小時起居不避倒也不甚要緊,如今卻要留心些,莫要因心思粗疏,壞了小姐清譽,影響她日後終身,倒是罪過了。」 
楊姑姑一邊說,一邊連連看了我幾眼,見我專心撥弄娘妝奩裡的首飾,好似根本未曾注意她們說什麼,才放心地說了下去。 
我舉起一支琺瑯綴流蘇珠釵,覺得顏色斑斕好看,笑嘻嘻地簪在了頭上,聽得娘淡漠地道:「她擔心什麼我自然知道,她是怕侯府公子和我們這些來歷不明的野女人過於接近,辱了她沐家高貴的門第。」 
我往銅鏡上呵了一口氣,想將它擦得更亮些,又順手將另一支薔薇水玉釵插在髮上。銅鏡裡,正映出楊姑姑奇異裡微帶鄙夷的神色,「夫人,老奴始終不明白,您為何堅持不肯……」 
娘擺擺手,止住了楊姑姑未曾出口的話,楊姑姑也立刻住了口。 
娘笑得懶散,「世人於我如浮雲,說幾句閒話算得什麼?我便是我,懷素便是懷素,何須向那些人交代?即便永生不提她身世,天下又有誰能奈何我們?」 
銅鏡裡,隱約映出斜榻上的娘。她鬆鬆挽髻,淡淡梨妝,清麗似雪,卻傲然勝雪,曇花般一現即逝的笑容綻於她玉膚櫻唇之上,連室內似乎都亮了一亮。 
然而她神色間,總有種豔極盛開又即將凋零的淒然。 
轉目看見了我,娘突然一怔,而楊姑姑更是驚叫了起來,「小姐妳……」 
我艱難地轉過沉甸甸的頭,在幾乎遮蓋了滿頭滿臉的琳琅珠翠間,露出一個金光閃閃的笑容。 
噗哧!剛進來給娘奉茶的貼身大丫鬟流霞,笑得差點將茶潑在軟榻上。 
楊姑姑瞠目結舌地看看已經空蕩了的首飾盒,再看看我滿頭翠冠金鈿的十數支金珠玉釵,十數朵各式珠花絹花,耳朵上的一邊四個一邊三個的耳環,還有些因為我沒有盤髻而無法插戴的首飾,那些翠冠金鈿,乾脆一起堆在頭上,七彩晶瑩,寶氣珠光,閃得人發暈。 
頓時哭笑不得,以難得的敏捷箭步過來,急急扶了我亂成一堆的腦袋,一面去取那些首飾,一面笑嗔,「小姐也忒淘氣了,這麼重的東西,墜壞了脖子可怎麼是好?」 
我確實覺得脖子很酸,可是如果這般滑稽的模樣,能讓娘忘記內心的憂傷,能短暫地為我展開純粹的笑顏,這點兒酸痛又算得了什麼? 
我抬眼去看娘,她正深深看我,眼底有了然笑意。 
我有些慌張地別開頭。聽舅舅說,娘是著名的才女,敏慧無人可及,我這點孩童伎倆,自然被她看了個通透。唉,可憐了我這幼嫩的脖子。 
娘看了我半晌,眼底的笑意漸漸轉為思索。 
她突然開口,「錦岑,把那明珠也去了,衣服也換了吧。」 
楊姑姑一怔,轉過頭來看娘。 
娘無奈地看著我,話卻是對楊姑姑說的,「錦岑,妳說的對,懷素瓊姿玉質,難掩光華,若再裝扮了,只怕惹了更多煩惱,還是算了。」 
微微出了會兒神,娘又幽幽道:「妄自說得傲氣,其實我這性子終究是不好的,雖說我這輩子就這樣了,這孩子卻有很長的路要走,將來我若不在了……她還是不要隨我,平凡些好。」 
她轉頭看我,目光中無限眷戀。我看著她水波盈盈的眼睛,眼角覷見楊姑姑黯然的神情,心,沒來由緊了緊。 
隔了一會兒,娘說累了,打發我速去速回。我穿了往日衣裳,隨便梳了辮子,便一身輕鬆地去了主宅。 
藏鴉別院位於侯府東南角,清幽安靜──這自然是舅舅的安排,娘愛靜是出了名的,從這裡到主宅,要經過翠微堂、聽風水榭和瑞園。舅舅多年征戰,武功赫赫,不愛南人脂粉都麗之風,侯府建築因此大氣闊朗,端重凝肅,道路也是寬闊的,侍衛眾多,安全自然無虞。 
娘本說讓大丫鬟寒碧隨我去,我堅決拒了。我還想看看舅舅答應改造的瑞園是什麼樣子呢,如果真成了別院的德行,不滾上一滾,怎麼對得起那些奇花異草?可寒碧如果在,一定不會任我瘋玩,她會尖叫,「小姐妳的衣服……小姐妳的頭髮……小姐妳的……」那多沒趣。 
娘放任我慣了,笑笑就撒手了。而且我記性好,她也不擔心我會迷路。 
三拐兩拐,我便到了瑞園。 
呃……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座以「富麗繁盛,名品花草」聞名的瑞園前,驚掉了手帕。這……劉叔叔命令執行得也太徹底了吧? 
所有盆栽珍花都被請下了名窯燒制的瓷盆,萬般委屈地與各式不知從哪兒找來的野花擠在一起──舅母引以為傲的、被整整齊齊排成一個巨大「沐」字的七色牡丹,被東一株西一株地栽得亂七八糟;舅母千辛萬苦尋來的胭脂海棠,被掛到了樹上;價值萬金的名品素蘭與雜草一起,橫七豎八地亂栽在地上。 
我敢打賭,這些雜草原先肯定沒有,天知道劉叔叔動用了府裡多少侍衛去挖草。而花匠蹲在精心侍弄了很久卻被一朝毀壞的花草間,欲哭無淚,滿面哀怨。 
我突然有點兒心虛,我好像沒跟舅舅要求改造瑞園吧? 
對,我沒說過,是舅舅自己要這樣的。 
可饒是如此,我終究不能正視那因我而慘遭浩劫的瑞園,更別說進去滾一滾了,我擦擦冷汗,轉身想溜……可惜遲了一步,已有人跳出來除惡了。 
「喂,瘋丫頭,別走!」 
跳出來的男孩子和我年齡相仿,烏黑的髮,雪白的膚,山泉般清澈的眼,泛著粼粼的光,轉目間浮波般搖曳,明亮如晨際閃現的第一顆星,華光懾人。 
他身後還跟著兩個僕婦,我認得,是侯爺夫人房裡的陪嫁姑姑,在府裡頗有地位的劉媽和張媽。 
那雙漂亮的眼睛緊緊盯著我,在午後的陽光下幻著琉璃般的色彩,縱然眼裡滿是怒氣,依舊美麗。 
我真的很嫉妒沐昕,一個男孩子,為什麼要有雙傾城的眼?這雙眼如此美麗,流轉間動人心魄,連我也時時看呆了去,常常被他趁機捏住臉。為此我向娘哭訴過,哀怨那雙眼睛為什麼不長在我臉上? 
記得當時娘聽了我的話,和楊姑姑面面相覷,然後失笑。楊姑姑將我拉到銅鏡前,「小姐,等妳長成,這世上沒人能在妳面前稱上傾國傾城。」 
現在這雙傾城的眼裡,卻閃著嫌惡的光。 
「妳這來歷不明的野丫頭,破壞了娘心愛的瑞園!」 
我呆了呆,退後一步。沐昕是個極其受寵的孩子,他天資出眾,三歲成詩,五歲成賦,在武功世家的沐家裡是個難得的異數,因此也被沐夫人寵上了心尖,嬌慣出了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脾氣。不過,他幼讀詩書,深諳禮義,雖然莫名地不喜歡我,倒也注意風度,從未這般口出惡言。他這是怎麼了? 
沐昕卻毫不放過我,我退一步,他進一大步,高挺的鼻尖都快頂上我的鼻子了,「野丫頭,爹爹寵妳,我也不和妳計較了,但妳為什麼要毀了娘心愛的園子?我們沐家好衣好食地供著妳,怎麼還養出妳這麼個白眼狼?」 
我瞠目結舌地瞪著他,他一個侯門公子,從哪兒學來的這些村婦野語? 
沐昕卻像中了邪一般,一句比一句刻薄,「難怪下人們都說妳們那個烏鴉別院古裡古怪的,白影子飄來飄去,花園不像花園,主人不像主人,滿地亂草,一屋怪人,所以才會有妳這樣莫名其妙地賴在別人家裡的野種!」 
聽到最後兩個字,我心中一跳──那是我最憎恨的兩個字。世人欺我、辱我、毀我、謗我,我自由他,因為娘告訴過我,嘴長在別人身上,高貴的心卻屬於自己,然而我不能忍受任何人傷及娘。 
娘深居簡出,沐家很少有人見過她,他們對藏鴉別院充滿惡意的揣測,並對舅舅予我們無所不至的關照頗多不解。在他們傖俗的思想裡,娘和我寄人籬下,沒人見過我的父親。孤身託庇的女子和她的生父不詳的女兒,可以生出許多豔情的故事,可以和市井裡流傳的風塵經歷相媲美……只有藏鴉別院的人才知道娘的高貴,娘的美,娘的絕頂聰慧。那些在背後指指點點的人,只配跪伏於塵埃,用呼吸吻她的裙角。 
這個沐昕,他惹怒我了。 
我揚起眉毛,冷冷盯著他,「這就是你四書五經薰陶出來的教養?這就是沐家公子的神童風采?連我的丫頭說話都比你斯文些。」 
轉身,我不再看他,寧可看著天際的浮雲,「我若是野種,西平侯這個舅舅做得也太冤枉,只怕連你也不算什麼人物。至於賴沒賴在你家,你說了不作數,這府是舅舅的,不是你的,等你什麼時候做了西平侯,再來趕我好了。」 
說完,我抬腳便走,我不要和這些人說話,侯府公子了不起嗎?神童了不起嗎?他三歲能詩,五歲能文,可娘說過,他的詩文華麗鋪陳,根骨不堅,也就一拘於風花雪月的富家公子氣象,不及我大氣朗闊,只不過娘從不肯將我的文字外泄,才由得這小子囂張罷了。 
「站住!」尖利的聲音猶如細沙,磨碎了午後靜謐的空氣。 
我咬了咬唇,那兩條老忠狗,憑什麼這樣對我說話? 
頭也不回地,我繼續向前走。我要來便來,要走便走,這三隻愛吠,便在那慢慢吠好了。 
腦後忽然響起風聲,夾雜著濃郁的脂粉氣。一雙肥碩的手突然伸過來,扯我的袖子,伴隨著氣急變調的尖聲,「叫妳站住妳沒聽見嗎?」 
我站住,回頭,怒瞪那雙屬於劉媽的肥手,「拿開妳的髒手!」 
劉媽是夫人親信,受上下人等諂媚慣了,自以為比得上半個主子,如今被我這「來歷不明的野丫頭」呵斥,直氣得渾身肥肉都哆嗦起來,「妳敢罵我?」 
「我為什麼不敢罵妳?」我直視她陷在肥肉堆裡的細長眼睛。 
這老女人,不知在府裡捲了多少體己,瞧吃得這肥樣。 
「西平侯是我舅舅,我是妳主子。妳一個下人,對主子這樣說話,還敢動手動腳,按府規是該挨板子的,罵妳算什麼?妳再不放手,我就代夫人教訓妳!」 
還沒等氣得直翻眼白的劉媽說話,一旁的沐昕已耐不住了。 
「妳算什麼東西,也配代我娘教訓劉媽?」 
瘦長的張媽趕上來,陰惻惻地道:「姑娘這話說得奇怪,夫人是妳的長輩,劉媽是夫人房中人,要教訓劉媽,也自有夫人親裁。妳一個寄居侯府的外姓人,又是晚輩,說這話不合適吧?」 
好個張媽,倒比那個只知長肉不知長腦袋的劉媽精明,一句「寄居侯府的外姓人」,毒辣得很。 
我冷笑,低頭看向那隻仍抓著我袖子不放的手,「我再說一遍,妳放不放?」 
劉媽撇了撇嘴,倨傲地將頭轉向一邊,「妳給四少爺賠了不是,我自然放了妳,否則……休想!」 
「哦。」我點點頭,看看四周,不遠處的護衛已聽到這邊的動靜,漸漸靠了過來,卻礙於兩邊的身份不好干涉,只遠遠地看著。 
我用空著的那隻手招了招,示意一個面相清秀老實的小護衛上前,「你過來。」 
那護衛猶豫地上前。 
我笑了笑,「等著,有事交代給你。」然後轉頭去看劉媽,「妳不放是嗎──?」我拖長了聲音,「那就只好得罪了!」 
下一瞬,一柄尖利的小刀飛快地翻出我的掌心,狠狠扎在劉媽手背上。 
劉媽啊的一聲慘叫,抱著手跳了起來。我看著她手背上滲出的幾滴鮮血,心裡冷笑,裝什麼裝?我怎會不知輕重,不過小小懲戒罷了。說實話,我忍那些看來和順,實則詭祕的眼神已經很久了,正好殺隻肥母雞給眾猴看看。 
拍拍手,將娘給的那把防身小刀收好,我若無其事地對那小護衛微笑道:「喏,送劉媽回夫人房裡,就說劉媽犯上,對懷素小姐口出惡言,動手拉扯。懷素無奈,為求脫身,只好出此下策。夫人出身高貴,門庭端方,房裡的人個個謹嚴端肅,恪守規矩,劉媽此等行徑,實在有傷夫人厚德,令人為夫人不忿,現將劉媽送回,還請夫人裁決。」 
那護衛滿臉古怪,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 
我也不理他,想起了什麼,又囑咐了一句:「你給夫人說,懷素說了,知道夫人公正,必不會容忍這類欺主惡奴,壞了侯府治家謹嚴的名聲,想來打罵都是輕的。但想這老貨也是一時糊塗,還請夫人千萬只是小小懲戒就好。」 
護衛們一臉古怪地看著兀自捧著手號啕的劉媽,再看看滿臉悲憫爛漫之色的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我理理袖子,施施然往回走。出了這檔子事,我也懶得去請安了,何況現在也不宜去迎接夫人的怒火。倒是晚些時候,舅舅見我沒去請安,定會問起,有這些護衛說個大概,以舅舅的脾氣,我也不愁夫人還會護著那老女人。 
我盤算得愉快,卻忘記了始作俑者一直在旁邊目瞪口呆地看著。 
走不了兩步,我辮子一緊,頭皮被扯得生痛。我不由心火一冒,今天是犯太歲了還是怎的,一會兒扯衣服,一會兒扯辮子,有完沒完? 
我艱難地護著辮梢回頭,果然是那小霸王!他長而黑的眉高高挑起,眼中滿是怒火,「妳這心機惡毒的野種!」 
我這回卻不生氣了,嘻嘻一笑,也不說話,手一翻,那柄刀再次躺在我掌心。 
沐昕的目光跳了一跳,似乎不相信我會把刀子對他亮出來,眼裡隱隱有些畏怯,卻仍倔強地抓著我的辮子不放。 
護衛們卻緊張了。刀子插在僕婦手上和對四少爺絕不是一回事,我的狠手他們是見識過了,當下都緊張地圍了過來。 
看他們如臨大敵的模樣,我懶洋洋回頭一笑。 
沐昕的目光正迎上我這一笑,他突然一震,眼神微微迷亂,還未及反應,刀光一閃,筆直落下──刷!沐昕應聲而倒。 
我扯過只剩一半的髮辮,滿不在乎地離開。 
那一刀斬斷了被抓住的辮梢,令全身力氣用在辮子上的沐昕因此乍失平衡,抓著一截烏黑的辮子狼狽地向後倒去。 
劉媽和護衛們驚呼著去扶持,嘈雜聲裡,我微微一笑,迤邐而去,聲音清朗,「昔有割袍斷義,今有割髮脫困,懷素不讓先賢,沐君枉作小人。」 
走出很遠後,我無意中回頭,尚見那錦衣華服的小人兒抓著一截辮子,呆呆地立在人群中,夕陽昏黃的光正照在他身上和我的斷髮上。只見他眉目清遠,神情卻有些看不清。而那髮幽黑閃亮,黑珍珠般流轉著潤澤的光。 
我看著那辮子,覺得萬分可惜。要知道,長成這般長度,對我來說是很不易的……然而終究是,一笑而去。 


第二章 飄飄語音愁思緒 
次日便聽說劉媽被夫人打了二十板子,抬回家休養去了。據說被抬出去時還一路罵罵咧咧,將藏鴉別院上上下下問候了個遍。 
寒碧向娘稟報此事時,娘連眉頭也沒皺一下,專心地畫她的畫──一池碧水,幾朵殘荷,荷葉翻捲,落幾滴淚珠似的水滴……罷了才說了句:「聒噪。」 
寒碧立即訕訕住口。 
昨晚我已將瑞園的衝突和娘說了,娘神色有些不豫,卻並未說什麼,只打發了我去睡覺,自己卻倚窗沉思。我睡去很久後,依然迷迷糊糊地感覺她坐在窗前,低低說了一句:「終究是太像他……」 
他?還是她?像誰,誰像誰?娘的語氣裡有太多悵然,還有許多我未曾理會得到的深意,我疑惑著,卻終究在沉重的黑暗裡一夢沉沉。 
半夜時,窗外起了風,拂著屋外的竹林,掀起一陣細碎輕響。遠處傳來梆子聲,脆脆的,衝破了夜的濃黑。我突然被夢魘驚醒,冷汗淋漓,卻怎麼也想不起剛才那張壓在我胸口的沉沉的臉,只記得那非笑非哭的詭異神情。 
我睜大眼睛,了無睡意,看了看外間,娘還沒睡,我看見窗前她窈窕的身影,雕像般立於黑暗中。即使夜風吹動她飄飛的衣袂,也未曾令人覺察到存在的氣息。 
想到剛才的夢,我突然有些寒意,不禁悄悄起身,赤著足,掩到屏風後。 
我的直覺告訴我,娘在等人。 
風聲漸漸大了,嗚嗚作響,竹影狂亂地映在慘白的窗紙上。 
我緊緊盯著窗戶上的影子,突然頭皮一炸──那影子不對! 
咬緊嘴唇,我睜大眼睛,仔細的辨認,沒有錯,不知何時,窗外多了一個瘦長的影子,輕若無骨,蹲在纖弱的竹節上,隨風同舞。 
這是人?可我沒見過人可以蹲在竹子上,並且被風颳得要飄走的景象,再輕的人也不可能做到。鬼?娘為什麼不叫?她居然還開了窗,她認識這鬼? 
我的呼吸急促起來,心跳得似要飛出,一層冷汗沁了出來。我自小沒怕過什麼,但對這類虛幻之說,我向來極有興趣又極端恐懼。 
饒是如此,我仍然僵僵地向前挪了一步──娘在那兒,不管她和那鬼認不認識,我得保護她。 
有低微的聲音傳來,「小姐別來無恙?」聲音裡略有調侃之意,然而語調卻是沉沉的,似是蘊含了許多未曾出口的心意,我自小是個心思細膩的,善於聽音辨色,卻覺這人語氣太過複雜。那輕飄飄的略帶調侃的語聲裡,蘊藏了多少沉甸甸的東西,我竟無法探知。 
娘嘆了一聲,「近邪,你還是老樣子,我卻已華髮漸生。」 
我猛地一鬆勁……是人!他們是舊識! 
那人冷笑,不答,過了半晌,忽然岔開了話題,「我給小姐送藥來著。」 
藥?什麼藥?我心一緊,娘生病了? 
娘的聲音細弱,又被風吹散了些許,「又花心思尋了什麼來?這麼多年,總是不願放棄,我卻倦了……」 
那人又冷笑,他似乎總是那麼悲憤,「小姐莫和我說什麼『生死由命,去留隨意』,近邪只知道,我命由我不由天。」 
娘沉默有頃,微微轉首,月光照著她的雲鬢朱顏,雪色羅衣,她整個人淡泊清越如瑤池中人。 
我看見近邪一眨不眨地看著思緒神馳的娘,那目光,居然是悲涼的。 
半晌,娘輕輕道:「近邪,一晃數十載,往事不可追,終究是過去了。」 
近邪垂下眼,避開了娘的目光,手一揚,「莫和我說這些,藥接著。」 
一只繡工精緻的錦囊平平飄過來,仿似有人提著般緩慢而穩定。 
我瞪大眼,這一定是傳說中的武林高手了,娘什麼時候認識的? 
銀紅的錦囊靜靜落在娘玉般瑩潤的掌心裡,畫般動人, 
娘靜靜注視那錦囊,聲音裡有悵然笑意,「艾綠的繡工越發精緻了。這許多年不見,不知她還好嗎?」 
近邪第三次冷笑,「小姐還是多關心些自個兒吧!」 
話不投機,氣氛沉默了下來。 
近邪似乎也覺出自己情緒激烈,輕咳一聲,語聲訕訕,「夜半子時溫水送服,不可早一刻也不可遲一刻,藥已送到,告辭了。」說罷,他肩膀微聳,便要飄起。 
「且慢。」娘突然開口。 
近邪立即回身,月色灑上了他的臉──我立時有些失望,一頂闊大的竹笠遮住了他的眉眼,只能看見他稜角分明的唇和唇角滄桑而冷峻的深刻紋路。 
娘將錦囊放下,理理衣襟,突然斂衽一禮。 
近邪大驚,差點從竹梢上栽下,連一直穩定裡微帶嘲諷的語氣也多了絲慌亂,「舞絮……不,小姐,妳這是做什麼……」說著,他隔窗要伸手來扶,卻又似想起了什麼,突然縮回了手。 
娘彷彿沒看見,行完了禮,直起腰,「近邪,這麼多年雖然時有相見,但你對我心結未解,始終也未能說上什麼,但今天,我突然覺得,有些話再不說,只怕便沒機會了。」 
近邪聲音裡有不解,「何出此言?」 
娘緩緩道:「人生飄蓬,轉瞬西東,誰知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今日隔窗相聚,來日也許便是山海遙迢」。 
近邪的嘴角抽動一下,恍然大悟,「他終於要來接妳走了……」 
娘笑了笑,沒有接話,卻突然看向我所在的方向,「在說那些話之前,我有一事相求。」 
「請講。」 
「我女懷素,你是知道的,這孩子天賦聰敏,心智出眾,又繼承了乃父些許心性,外柔內剛,心思細密,傲骨天生。這雖是好的,但我半生受累榮華,拘羈謀劃,早知紅塵爭鬥之苦,又僅此一女,只望她平凡一生,得享眾生俗福,而不願嶢嶢者折,皎皎者汙,傷了福分。所以今日慎重相託,但望日後有緣,你能看在你我昔日的情分上照拂一二。」 
近邪的目光也向我藏身的角落飄來,我暗暗汗顏,看來誰都知道我在偷聽呢! 
「小小姐出身何等高貴,怎會需要近邪這樣的草莽照拂,小姐妳多慮了。」 
娘執拗地沉默不語。 
半晌,近邪淡淡嘆息,「妳終究是……唉,也罷,我便應了妳。我終究是欠你們劉家的……」 
娘又一禮,聲音裡雖無喜意,卻有感激,「知君千金一諾,舞絮謝了。」說罷,她緩緩從懷裡取出一件事物,遞了過去,「至於我要對你說的話,都在這了。」 
近邪注目那物,接了過去,手卻在微微發顫。娘的身體擋住了那物,任我怎麼轉頭也看不見,只能看到近邪神情古怪。 
這個冷酷驕傲的人,居然在見到那物時會有這般激動舉止,真令人萬分好奇。 
娘淡淡道:「昔時流水至今流,萬事皆逐東流去。此水東流無盡期,水聲還似舊來時。」 
近邪凝神聽了,激動之色漸去,也緩聲道:「我是粗人,不懂這些,前幾日聽人吟詩,覺得好,也記得了幾句,說給妳聽,算是回贈吧。」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長夜風嘯,殘月如霜,竹梢頭輕盈得隨風起落的男子,聲音卻如斯蒼涼,我怔怔聽著,不知為何,落下了淚來。 
哭累了,我朦朧睡去。似真似幻的夢境裡,開出一地妖紅的花,忽又如火捲去,漸漸現出一張悲傷的臉,很陌生,向我一笑而沒。下一秒,我看見了娘,她立在崖邊,一遍遍對我吟詩,「相逢難袞袞,告別莫匆匆……」然後悠悠飄落……我慟絕痛呼:「娘!」 
「娘──」壓抑的呼喊換作驚天的尖叫衝破我胸臆,猛地睜眼,第一眼看見熟悉的雕花承塵倒垂玉黃的紗簾,紗簾前,楊姑姑正滿臉驚嚇地向我奔來。 
這一夜的經歷讓我懨懨了很久,一些不敢深思的直覺令我害怕,我怯怯地思考,卻總在最接近要害的時刻逃開。 
我終究是懦弱的,假想著現實的美好,寧可忘卻那聲聲嘆息裡的淒涼。 
好在很快就有事情轉移了我的思緒──舅舅的生辰快到了。 
在這西平侯府,我早看膩了那些偽飾的笑容,如果有什麼值得我留戀的,我想只有舅舅一個。 
他真的很疼我,父親般的。我沒見過父親,周圍人也對我諱莫如深,他們以為我定然渴盼知道父親的一切,所以對自己的隱瞞略有歉意,其實我根本不想知道,沒有他,我們母女也活得很好。而他丟下我的母親,如果不是因為死亡,那麼,這樣的男人也沒什麼好值得留戀的。 
舅舅的生辰,我問娘該準備什麼才好,楊姑姑笑得開心,「傻小姐,妳還未成年,送什麼禮?多給妳舅舅叩幾個頭就行了。」 
我撇撇嘴,「頭是要叩的,禮也是要備的。沐家富可敵國,金珠寶玉的太俗氣,也沒意思。娘,妳說我送什麼好?」 
「難得妳有這個心。」娘笑著看我一眼,「妳不是在學書畫嗎,送幅字畫便是了。」 
我吐吐舌頭,「侯府中堂那許多字畫,不是一流名家的都沒資格擠身,我送字畫?怕不笑掉侯府上下的大牙。」 
娘揚揚眉,笑裡有一絲玩味,「我以為妳從來不會在乎別人的嘲笑。」 
我擺擺手,「還不是怕給妳丟人嗎?」 
娘怔了怔,忽道:「妳是妳,我是我,妳的畫若丟人,我可不認識妳。」 
「嘿!」我瞪大眼,「毒辣啊……」 
楊姑姑早已笑得捧腹,「難得夫人這麼開心,不妨指點指點小姐,反正她孩子手筆,畫什麼侯爺都是歡喜的,再說以小姐的天分,斷不至丟了醜去。」 
我自然明白娘是逗我來著。看著娘清淺的笑意,數日來的擔憂漸漸淡去,也許娘吃了那藥了,也許那莫名的病有了起色,也許……我想,我是多慮了,不是所有的痛苦都必須潛藏,所有的微笑都深蘊悲哀,至少這一刻,我一直精心維護的幸福,不就如同晨間新摘的帶露的花,正盛放在我眼前? 
然而此刻的我不知道,原來幸福,亦曾迴光返照。 
勉強用功了月餘,作了幅山水,用筆疏朗,淡墨皴染,畫上一泊碧水,波平如鏡,水上一葉扁舟,舟上一人負手而立,衣袂飄飄,意態瀟灑逼人,舟末船娘彎身持槳,含笑遙望遠山隱隱,神情靈動,令人直覺似可聞欸乃之聲。 
娘看了說好,「遠山分碧色,舟從天上來。」 
我自然得意,尋思著填了什麼詞合適,卻左也不滿意,右也不合心,生怕浪費了難得的精心之作,眼看壽辰將至,我日日苦思不已,忽然有天靈光乍現,便想了去舅舅書房,看他平日都看些什麼書,挑了他愛的書上的句子,他定然喜歡。我主意打定,便瞞了娘出門。 
舅舅的書房在瑞園南側,我很頭疼再次面對那個令我心虛的瑞園,走過時不由東張西看,實在不想誰再跳出來壞我好事了,打量一周,見沒有人,剛鬆了口氣。氣沒鬆完,有人重重拍我肩膀,「喂!」 
我驚得一跳,回頭看去,暗叫苦也──又是沐昕那小子!上次的苦頭他沒吃夠嗎?又來撩撥我? 
沐昕卻好似全然忘了不快,笑嘻嘻地看著我,「懷素,妳去哪兒?」 
我挑起眉毛,他叫我懷素?他不是從來都只會喊我野種、野丫頭嗎?我還以為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名字呢! 
見我不答,沐昕轉了轉眼睛,看看我行路的方向。 
「這條路只通向爹爹的書房,妳不是要去他書房吧?」 
這小子今天倒和善,我心裡嘀咕──轉性了?上次那事後,我聽說他被舅舅禁足了呢!居然一點兒也沒遷怒於我? 
我一臉狐疑,沐昕卻笑得愈加和氣,明亮的眼睛裡滿是欣悅的光,「妳何必這個表情呢?怎麼說妳都算是我表妹。上次是我說話過分,事後想想,很是過意不去,這裡先向妹妹賠罪了。」說完,他居然還老老實實作了個揖。 
不得不說,這小子不怒髮衝冠的時候,看起來還真的挺順眼的。 
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回了一禮,然後繞過他,繼續走。 
沐昕手一張,攔住我,「懷素,如果妳要去爹爹書房,我勸妳不要去了。」 
「為什麼?」我這才正眼看他。 
「爹爹正和家將們商議要事,傳話說不許任何人靠近。」 
我皺皺眉,那倒真不好辦了…… 
看著沐昕,我突然眼睛一亮,這傢伙一定知道舅舅喜歡什麼詩詞,不妨問問他!不過這小子不是好東西,今天這般好臉色也難講就是痛改前非,我得防著。 
於是我故作漫不經心地道:「哎呀,真可惜,我本想去問舅舅借幾本書來著。」 
沐昕撇撇嘴,「書哪裡沒有?妳那個烏鴉別院會沒有?」 
我懶得去糾正他,只笑道:「書自然是有的,只是前幾日聽舅舅說,他新搜了些好書,還說了最喜歡那誰的詩……哎呀,瞧我這記性,他說誰來著?」 
我故作苦思狀,偷瞧沐昕神情。他果然上當,很快說道:「張孝祥嘛,爹爹喜歡他的詞,豪邁曠達,氣魄坦蕩,爹爹總說,『千古詞豪,唯張與蘇』。」 
我眼睛一亮,喜笑顏開,「對對!張孝祥,一首《念奴嬌‧過洞庭》,寫得欲舞飛天,出神入化。舅舅一代名將,也只有張孝祥的詞方配得起他的赫赫威名。」 
沐昕瞇起一雙澄澈的眼,歪著頭看了看我,「妳也懂詩詞?」 
我有些惱怒他的輕視,不過我想得到的消息既然已經得到,又何必和這小子一般見識,「不懂不懂,胡說而已,它認得我,我不識得它,既然舅舅不見人,我便回去了,告辭。」 
說完我轉身就走,卻也不見那小子來追。走出幾步,我終究忍不住回身去看,只見那小子似笑非笑地立在原地,微風吹動著他的錦羅白袍,氣韻裡散發的脫俗神姿,令我難得怔忪。 
回去別院,急急研墨濡毫,一氣呵成。 
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寫完晾乾,偷笑著捲起,連娘也沒告訴,我要給所有人一個驚喜。 
舅舅壽辰那天,我再次見識到貴盛錦繡,風流豪族的奢侈排場。 
鮮豔的紅氈毯一直鋪到正門之外;門外,駿馬、香車、軟轎、官轎停了好幾里地,來往人流絡繹不絕;院內設彩幄錦棚,陳放著各級官吏、名流送上的壽禮;幾個師爺在棚中登記來客禮單,手腕酸了都沒空休息;唱名的禮賓清脆的嗓子已微帶沙啞。也難怪,從早喊到午,還得聲音悠遠、抑揚頓挫,也真不容易。 
大小官紳們堆著滿臉的笑,熱絡絡地擠進正廳,廳裡又是另一番景象──滿目輝光,盡多華彩,一鼎一鶴、一燈一屏都洋溢著富貴氣息。青花纏枝牡丹紋罐插雀雉翠羽,白瓷三足爐燃名貴龍涎,紫檀傢俱、多寶格、太師椅整齊排列,鈞窯天青釉仰鍾式花盆厚潤豔麗,更有無數珍玩熠熠生輝……但最引人注目的,還是正面大幅織錦紅緞垂簾正中的一個金光燦燦的壽字──據稱是今上御筆。 
眾人對那個壽字嘖嘖稱嘆,欣羡之意溢於言表,沐家是開國功臣,賜鎮雲南,在當地權勢熏天,威名赫赫。舅舅又是今上諸義子中最受寵愛的一位,他自幼由馬皇后撫養長大,情義深,濃非等閒可比。因此,他的生辰,別說雲貴當地高官紛紛拜賀,便是京城顯貴也來了不少。 
三司長官自然都來了,雲南布政使,都指揮使,提刑按察使齊聚。至於都轉運鹽使,雲南知府等正三品以下的官員,只怕打爛算盤也數不清,甚至一向不受地方轄制的錦衣衛指揮使都殷勤上門,一時間滿府冠蓋雲集。 
娘一向不愛熱鬧,近日又精神懨懨,自然不會去摻和。我換了一身鵝黃雲錦通袖宮袍,嵌翡翠的雪白玉帶。兩邊髮髻各戴一朵指頂大西洋珍珠碧玉鑲嵌的寶花。銅鏡裡看自己,黃的嬌嫩,綠的青翠,襯著淡淡的黛眉粉唇,鮮亮得如同早春積雪裡初初盛放的迎春。 
攜了壽禮去正堂,從別院出來,經翠微堂,便是聽風水榭。踏進迂迴轉折的柳木長廊,即可見側面的大片蓮池──以漢白玉為底,水色清冽如鏡。兩行垂柳濱堤而衍,堤在湖水間蜿蜒前伸,直至湖中央的「蒹葭亭」,說是亭,其實只是簷角做成亭的結構,底下依舊是房舍,四面皆有大幅雕花隔扇半掩半閉。涼風鼓蕩而入,吹得白紗垂簾飄然欲飛,站在窗前可見碧水環繞,蓮葉田田。水上扁舟數葉,幾名綠衣女子執槳往返,想是一應用度皆以此舟運送,而閒常人意欲登萍渡水也不可至,真是處私密軒敞風雅明淨兼而有之的好所在。 
我微笑著看了一會兒,喜歡那亭子立於紅塵又遠離煙囂之外的獨特意韻,然而正要繞過,忽見一人推門而出,展露一口白牙,細長眼角微微上挑,溫柔而又朗然地向我微笑,「懷素妹妹,別來無恙?」 
我怔了一怔,近前兩步,仔細看去,那少年紫羅袍白玉冠翠佩革帶,眉目清朗秀氣,一笑起來,細長的眼便瞇起,像隻貓。 
頓時大喜,「允哥哥,你也來了?」 
想起常和允一起來看我的那個人,我不由更加高興,探頭去望,「乾爹呢?他來了沒?哎呀你別擋著,我進去找找。」 
一隻溫暖卻不算寬厚的手輕輕拍在我頭上,輕得似乎怕弄亂了我一根髮絲。隨即,一個微帶沙啞的聲音響起,「野丫頭,找什麼找?給我看看妳,這麼久不見又長高了,越發出落得仙女似的。」 
我笑嘻嘻地轉頭,果然,身後是娘的義兄、舅舅的好友、我的乾爹。我只知道他姓朱,至於名字,娘和舅舅都沒說過,我也不問,當朝皇姓,又和舅舅交情匪淺,想必是皇室中人吧! 
乾爹來得少,自我記事起,只見過他三次。在我更小的時候,他見了我總要將我高高抱起,讓我在他並不強健的臂膀間旋轉,引得我咯咯大笑。而他的兒子允會站在一邊,微笑著看我,瞇著細長而微帶明媚的眼,俊秀的臉上永遠是溫和而包容的表情。 
如今我長大了,乾爹無法再抱我,只能這般溫柔地撫摸我的頭髮。我心底有微微悵然,突然恨起過於齊整的妝飾,再抬眼看乾爹,他一臉慈和,眉眼圓潤,風度閒雅……然而,我突然驚訝地發現,年方三十許的乾爹,兩鬢都已微白。 
舅舅生辰,他們來也是情理之中,只是為什麼不去正堂? 
可能是我的眼神洩露了疑問,乾爹笑笑,道:「去正堂不太方便,剛才已給妳舅舅拜了壽,允喜歡這裡的清幽別致,說要在這裡暫憩,不過剛才看到妳,我便知道這傢伙的真意了。」 
聽到最後一句,允細瓷般潔白的臉忽然紅了,卻也不辯駁,只微笑著看我。 
我坦然微笑著回視他,並無任何羞澀。也許我的目光過於明亮直接,在與我的對視中,允竟有些許失措。他躊躇少頃,終於輕輕轉開頭去。 
我平靜地轉開眼,看向乾爹。他一直注視著我們,我看向他時,正捕捉到他眼裡一抹憂慮,但那憂慮瞬間即散,幾乎令我無法肯定。 
乾爹已看向了我手中的畫,「懷素,這是妳給西平侯的壽禮嗎?」 
「對……啊,糟糕,來不及了!」說到壽禮,我這才驚覺,時辰不早,再不將壽禮送上,壽星公可就給人捧上席喝酒了,喝得醉醺醺的還怎麼看我的畫? 
我嘿嘿笑著,急急向乾爹躬身,「乾爹、允哥哥,容懷素先去拜壽,去遲了舅舅會嘀咕我一個月的……」 
「去吧,去吧!」乾爹爽朗笑了,「我去看看妳娘,是不是還是那麼懶?」 
我抿嘴一笑,一邊溜開一邊回嘴,「乾爹若待會兒在娘面前也這麼說,我就服您!」話未完,聲已遠,然而我還是聽見身後的允低聲道:「妹妹,我等妳……」 
我緊趕慢趕地衝到正廳,在門口理了理微微散亂的髮,穩穩抬步進去,一眼就看見人群正中的舅舅。 
舅舅未著公服,一襲赭色纏枝寶相花紋織品緞錦袍,寬袍大袖,玉帶金冠,指上碩大的纏絲血玉戒熠熠生輝,長身玉立,英氣勃發,行動間自有飄逸風姿,生生是個倜儻王侯的睥睨模樣,含笑應酬瀟灑風流,看得我忍不住心生驕傲。 
從人縫裡溜進去,舅舅一眼便看見了我,目光一亮,招手示意我過去。滿堂賓客刷地一下都扭過頭來,一瞬間,似乎每個人的目光都亮了亮,適才的紛亂嘈雜全無,我突然覺得自己聽見了三十尺外一朵花落地的聲音。 
萬籟俱寂中,有人低低嘆息,「年紀未當笄歲,滿搦宮腰纖細,香靨融春雪,翠鬢嚲秋煙。」 
此語一出,立時有輕微騷動聲響起,眾人紛紛向那人看去,似是責怪此人輕薄無行,如此場合,怎可吟三變豔詞,將我比擬那青樓館娃。 
我恍若未聞,連眼角也未曾掃上一掃,按禮給舅舅拜了壽,將畫作恭敬地雙手遞上,「懷素不才,胡亂塗鴉,還望舅舅看在懷素一片冰心,莫嫌棄才好。」 
舅舅笑得眉毛都飛上了天,立即接過,「懷素的畫,在舅舅眼裡就是最好的!」說罷,立即命人懸在壁上。 
畫一展開,眾人紛紛叫好,大讚用筆圓熟,線條清逸,境界超脫,氣韻內蘊,金鐵在先,煙雲隨輔……總之讚得就算當今名家站在我這稚童畫前,只怕也要羞慚得鑽進地裡去。 
忽然,有眼快之人看見還有詞,喜道:「小姐亦寫得一手好字!」遂搖頭晃腦,如得了絕妙好文般朗聲誦讀起來,「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 
讀到一半,他突然頓住,神色尷尬,而滿室顯貴,突然從紛湧的諛詞裡猛然停住般。 
一瞬間,鴉雀無聲。 
我一驚,哪裡出岔子了? 
仔細看看字畫,並無錯處,轉眼去看舅舅,他的臉色居然微微變化了。我心道:糟了,這些高官名流,是最喜怒不形於色的,臉上出現了這樣的表情,預示這事不小! 
剛才看畫時眾人的神情無異,想來問題不是在畫上,那便是那句詞了!我冷汗一下出來了,第一直覺是去看一直站在角落的沐昕。 
果然,他微微仰頭,眼角含笑,神色裡盡是詭計得逞的得意之色。 
我咬了咬牙,千防萬防還是著了他的道兒,若是平常倒也罷了,在這裡,舅舅壽辰上,滿室簪纓遍地名流,貴族高官仕女雲集,這錯出了,要我如何收拾? 
這小子,好惡毒! 
但此時不是尋仇的時刻,我定定神,用手邊的茶水飛快蘸了掌心,藉著理鬢的姿勢順手一抹,濕了濕火燙的雙頰,熱炭融冰的感覺令我瞬間清醒,有了! 
心漸漸靜了下來,我微微綻出一朵平靜而和婉的笑,慢慢走到畫前。滿室的目光再次刷地盯在了我的身上,沐昕高昂的頭也轉過來了,滿臉不可置信地瞪著我。 
我不理眾人,提筆,蘸墨,氣運筆尖,在空白處,刷刷數字。 
廳堂寂靜了片刻,隨後,喝彩聲轟然而起,激昂讚嘆似可衝破屋頂。 
「好!」 
「妙啊!」 
「寥寥數字增添便切合時景,氣大境闊,滿室增輝!」 
「小姐高才!這一番斷句,將張安國之句意象翻新,非大手筆不能為,張君泉下有知,只怕也要含笑痛飲一番!」 
我亦含笑,退後一步,微微揚臉,看向那幅被我篡改的字畫。 
盡挹西江酒,細斟北斗杯,萬象為酬賓客,何必扣舷獨嘯,須知今夕,更勝何夕!」 


第三章 長溝流月去無聲 
有驚無險的壽禮風波總算是過去了,我無心多留,也懶得看沐昕怪異的神色,向舅舅告了罪,又對站在沐昕身側,一直關切地注視著我,相貌肖似乃父的二哥沐晟笑了笑,便趕緊出了門。 
才走出來沒幾步,便聽見身後有人跟隨,回頭看去,果然是沐昕那小子,我沒好氣地瞪他,「你來幹嘛?嫌我丟的醜還不夠嗎?」 
沐昕斜瞟著我,亮若星辰的眼裡有莫名的神情,「妳哪裡丟醜了?妳好厲害,好神氣,好出風頭!」 
我嗤地一笑,「誇獎,如果你也想出出這般風頭,我倒不介意為你籌謀籌謀,表哥。」我故意將最後兩個字拖得又軟又長,仔細覷他表情,果然他臉紅了。 
哼哼,知道臉紅還有救,那就算了,我懶得理他,大步離開。 
卻不想身後靴聲橐橐,那小子臉皮還真厚,居然又跟了上來。 
我皺眉,「你跟著我做什麼?」 
他一臉無賴,「路這麼寬,妳走得,我便走不得?」 
我冷笑睇他,「走得,自然走得,不過我若不想和你走一路,那也由得。」 
轉彎,我打算繞個彎子回別院,大不了不去聽風水榭,說不定乾爹他們還在和娘聊天呢,結果再次聽見那小子可惡的靴聲。 
我真有點兒火了,這小子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噹噹銅豌豆似的無賴得沒完沒了,真當我劉懷素名字中有個「素」,就是個吃素的嗎? 
我正要發火,卻見他搖了搖手指,「別別,我不想和妳吵架。」 
我冷笑,「我更懶得浪費口舌。」 
他看著我,笑容燦爛,「懷素,想不想知道那詞為什麼犯了忌諱?」好似算準了我定會按捺不住地問他一般,他一臉篤定得意。 
我心中一動,立即笑得比他還燦爛,「不想。」 
好似突然被塞下了個大元宵,沐昕滿口的潔白牙齒登時被我看了個清楚,「不、不想?妳、妳這怪人,都沒好奇心嗎?」 
我慢條斯理地吹吹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塵,「你不是告訴我了嗎,犯忌諱嘛!」 
「那妳就不想知道犯了什麼忌諱?」沐昕有點兒急了。 
我笑容滿面地看著他,「想──」沐昕眼睛一亮,不過他笑意未起便垮了下去,「不過我不打算問你。我問舅舅,他也一樣會告訴我,我才不上你的當。」 
瞟了那小子青白的臉色一眼,我心情大好地轉身,「你要跟就跟吧,允哥哥來了,如果你想把他那張心愛的小弩騙到手,不抓緊時間努力怎麼行?」 
沐昕立即顛顛地追上我,「哎,我跟著妳就是為了這個!我們一起去找阿允玩,妳陪我玩得高興,我就把那個忌諱告訴妳,是我從方叔叔那兒聽來的,我求了他好久他才告訴我的……」 
我再次嗤笑,「幼稚!」 
允果然在水榭,我看到他時,他正微帶憂傷地趴在欄杆上,看著腳下。 
「菡萏香消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 
我走近他,和他一起俯在迴廊欄杆上,「允哥哥,感傷時節也不能這般提前法,這西南地氣溫暖,雖說時序已秋,侯府移栽的十里荷花尚自東風催露千嬌面,欲綻紅深開處淺,你就急急地『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了,這是從何說起?」 
允應聲轉頭,看見我,目中神采大現。我心裡暗暗嘆息,看來今天衣飾過於華美了,怎麼誰見了我都這個表情? 
彷彿剛才的頹傷從沒發生過,允喜孜孜地拉住我的手,「我就知道妳會來看我!來,我們一起……」忽然,他看見了我身後正帶著古怪神情看著我們的沐昕,微微一怔,緩緩放開我的手,訕訕笑道:「昕弟,你也來了。」 
沐昕在笑,可我覺得他的笑容裡有些奇怪。 
「允哥,別來無恙啊!」 
允微有點兒羞赧地笑,「昕弟近來也好啊?」 
實在聽不得兩人酸裡吧唧的對話,我眼珠亂轉,突然看見允腰上的玉佩。那玉佩潔白如雪,上有飛龍紋飾,我一怔,「允哥哥,你的玉佩怎麼和我的一樣?」 
說著,我自袖裡摸出一個絳紫鑲金線荷包,打開,取出玉佩來。這是上次乾爹來看我時送給我的,我很喜歡它潔白無瑕的質地,便常常隨身帶著。 
允的笑容裡滿是歡喜,「是啊,這玉佩我從小就有,不過妳一直沒注意罷了,我們的是一樣的呢!」 
我好奇地湊過去,將掌心的玉佩與允的仔細比較,果然分毫不差。我將兩枚玉佩拈起,對著日光,著迷地看著上面通透流轉的玉色,「哎,真的很美啊……」 
話未說完,一隻手突然大力伸來,因為搶得用力,沐昕的袖子甚至帶起了一陣風,煩躁的語聲響起,「拿來我看看,什麼寶貝玩意!」 
我被突然伸出的手嚇了一跳,手沒拿穩,兩枚玉佩登時向下落去,我大急,下面不是地面就是荷池,落哪裡都是粉碎,急忙伸手去撈。 
與此同時,神色大變的允和沐昕也搶上前去抓玉佩,我動作快些,手掌一翻,已抓住了還未及完全落下的玉佩的絲絛,心中剛一喜,卻被突然衝來的沐昕撞得身體傾斜,到手的玉佩又飛了出去。 
允被接二連三的狀況驚得手足無措,又想扶我又想抓玉佩,不想過於心急,腳底一滑便仰天栽倒。好巧不巧,兩枚玉佩也正落了下來,先後砸在了他額上! 
一直離我比較近的沐昕早已扶住了我,我倆驚魂未定地看著地上的允。兩枚玉佩因為先砸在了他額頭上,倒是沒碎。我上前將玉佩揀起,又去扶允,見他額頭被砸得一邊一個紅包,覺得又巧合又滑稽,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 
笑到一半,我忽覺不對。允為什麼沒睜開眼睛?兩個小包不至於砸昏他吧?還有,我扶著他頭的手那黏黏的東西是什麼?! 
心裡的不安越來越濃,我將扶住允後腦的手慢慢抽出。 
一色濃膩的猩紅震驚了我全部的心神──血! 
旁邊的沐昕驚叫出聲,我白著臉,輕輕將允的頭放平。娘說過,後腦受傷的人不能隨意移動。 
咬著唇我站起身,刷的撕下一截衣襟,堵住允還在流血的傷口,順便踢了傻站著的沐昕一腳,「愣什麼,還不快去叫人!」 
不過已不需要我們叫了,離這裡不遠的乾爹、乾爹的護衛以及侯府的護衛先後發現了動靜,都奔了過來。 
乾爹衝過來,一眼看見一動不動的允,臉一下子就白了。 
乾爹的護衛也一臉驚嚇欲死的神色,一個年輕護衛忍不住驚呼,「殿……」卻瞬間被身邊人捂了嘴。 
我正在六神無主之中,聽見了也沒在意,眼見眾人都如天塌下來似的臉色,心知這禍闖得不小──允的身份一定貴重得很,萬一出事,只怕會給舅舅帶來禍患,而且還是在他壽辰這日出的事,我怎麼對得起他?允是我的乾哥哥,真有什麼三長兩短,我一輩子都要良心不安,還有乾爹……啊!我都幹了什麼? 
舅舅也很快趕來了,還帶了府裡最好的大夫。眾人小心地將允安置在水榭內的軟榻上,大夫上前給允清理傷口。我的鵝黃衣襟已被血染紅,允的傷口是道裂開的小口子,如殷紅的嘴般驚心地張著──允跌下時,後腦正磕在身後的假山石上。 
大夫在眾人擁簇中給允包紮了傷口,把了脈,又開了藥方。立時有人飛奔去熬藥,乾爹和舅舅目光焦灼,連聲問:「要不要緊?」 
我死死盯著大夫的嘴,生怕那被花白鬍子包圍著的嘴會吐出令我膽顫心驚的答案來,偏偏那老傢伙慢條斯理,「公子是皮肉外傷,血流得多,卻也無甚大礙。」 
此言一出,室內盡是吁出長氣之聲。那老傢伙卻又搖頭晃腦地說:「不過……」 
我的心再次被拎起,不由得惡狠狠瞪著那老傢伙,不知道賣關子會死人嗎? 
「頭顱乃人體魁首,需小心侍候,過了今夜若無更多不適,也就無礙了。」 
眾人再次吁出長氣。 
舅舅和乾爹怕影響允休息,都去了外間。我的心也慢慢放了下來,正要去外間賠罪,突然覷見門廊處多了條纖細身影。 
我心頭一緊,緩緩轉頭……果然是娘。 
她雲鬢淺綰,蛾眉籠煙,灪灪秋水四射流波。雖說因為今天舅舅壽辰,換了衣裳顏色,然而那秋香色繡海棠的緞袍,仍然不能掩住她如霜的面色。 
在眾人驚豔的目光中,娘步不生塵的走來,看也不看我,先向乾爹斂衽為禮,道:「懷素頑劣,累及允兒受傷,都是小妹教導無方,還請兄長不必顧念情分,好生責罰這惹禍生事的丫頭。」 
乾爹深深看著娘,搖了搖頭,「不過是孩子玩鬧,允……並無大礙,此事就算了吧,別嚇著了孩子。」 
剛才大夫救治允的時候,我已將事情的經過向乾爹說過了,只說我貪看玉佩,無意滑落,允為接住玉佩而失足受傷,隻字未提沐昕。乾爹雖心急,卻還是溫言寬慰了我。此時乾爹依舊如前,上前將欲跪下的我攔住,溫聲道:「懷素,妳也是無心,如何能怪妳。」 
娘不理,又轉向舅舅,可還沒說話,舅舅已連連擺手。 
「別別,舞絮,懷素並無大過,妳也不要苛責了。」 
娘幽幽一嘆,「今日是你的大好日子,生生被這可恨的丫頭攪了,如何能饒?我一直念著這孩子孤單,心下不忍,因此諸多放縱,終究是錯了。懷素性子恣肆,任性妄為,若不嚴懲,難保日後不會惹出更大禍端……」 
說罷,娘轉頭看我,冷冷道:「跪下!」 
我咬著唇,一言不發地跪在了冰冷的青石地面上。 
舅舅和乾爹俱是一急,剛要開口,卻被娘擺手止住。這一刻,不知為什麼,她的語聲聽來甚是虛弱,飄搖如風中燭火,「該讓她反思己過了,咱們終究不能護著她一輩子。將來的懷素成鳳成雀,有德無德,皆看她能否真正有所悔悟。」 
我低頭沉思著娘的話,只覺哪裡怪怪的。是娘的語氣太蕭索令我不安嗎?忽聽撲通一聲,有人在我身邊跪下,大聲道:「不關懷素的事,是我要搶玉佩懷素才失手的,請姑姑不要責罰懷素,應該罰我!」 
笨蛋!我心裡暗罵一聲,沐昕這傻小子,禍已闖下了,一個人也是跪,兩個人也是跪,何必多一雙膝蓋受疼?真不會計算。 
娘還未說話,舅舅已豎起眉毛怒道:「好啊,你這小子,就知道你是個惹禍精!先前你怎麼不說?害懷素被責罰?」 
沐昕梗起脖子,比他老子還大聲,「我一定會說的!」說完看我,滿臉委屈。 
我心裡嘆氣。這小子也是人精,知道乾爹和舅舅疼我,不至於責罰,索性就讓我擔了,卻沒想到娘突然殺出,也算他有點兒骨氣,不肯被女人蔭庇。 
舅舅瞪沐昕,「那你就代妹妹跪著!懷素,起來吧。」 
我搖搖頭。 
娘淡淡開口,「大哥,懷素終究是有過的,己責己擔,男兒能做到的,女兒就不成了?」 
舅舅啞口無言。 
娘低頭看向我,我突然覺得她的目光奇異而幽深,滿滿都是令我心驚的意味,「妳在這裡好好靜思己過……沒有藏鴉別院的人叫妳,不許起來。」 
我來不及細思這句有些古怪的話,娘已直起腰來,向乾爹、舅舅各自一禮,然後一言不發地向外行去。她的背影挺直而纖弱,緩緩走出我的視線,午後的清風捲起她絲袍一角,露出潔白的襦裙,裙角遠遠看去有一點殷紅。我呆了呆,忽有一絲恐懼從心底升起,恍惚中竟直覺這般溫暖美妙的身姿就要走遠,走出我的一生,永遠永遠。 
「娘!」我生離死別般痛呼出聲,渾身顫抖著俯伏於地,只盼她能回頭再看我一眼讓我安心,然而她終是頭也未回地去了,漸行漸遠,直至消失在迴廊拐角。 
舅舅和乾爹以為我畏懼懲罰,因此向娘哀求呼喚,都上前攙扶我。 
「懷素不怕,妳娘反正走了,妳起來,沒人會知道。」 
我死死賴在地下,手指摳著青磚縫,「不!」 
乾爹怔了怔,去看舅舅。 
舅舅苦笑一聲,知我外圓內方,又素來對母親最為尊敬愛戴,不肯違拗了她一絲半點,只好搖搖頭。 
「也罷,待舞絮氣消了,自然會喚懷素起來,她向來很疼她的。」 
正說著,有人匆匆進來,附在舅舅耳邊說了幾句。舅舅臉色一變,看向乾爹。 
乾爹倒是平靜,「京城來人了?」 
舅舅略有為難之色,「是,正在書房相候。」 
乾爹點點頭,「很好,這裡人多眼雜,去書房清靜。」說罷,他看了看內間沉睡的允,又看看跪著的我們,嘆了口氣,先走了。 
舅舅吩咐下人們給我們準備褥墊,又關照了晚飯,這才相隨而去。 
日頭穿過隔扇窗,被分割成無數碎金似的小塊,灑落在我們面前光滑的石地上。雖然碎裂,依然看得出那光正一點點西斜,直至沉入黑暗。 
大半日過去了。 
我跪在地上,只覺膝蓋由酸漸麻,由麻轉僵,僵硬過後,便有針刺般的疼痛生了出來,一重重一波波,沒休沒止,蔓延擴散,彷彿全身都僵麻了。 
轉頭去看沐昕,他的臉色難看得很,正輕輕用拳頭捶膝蓋,卻越捶越齜牙咧嘴。我撇撇嘴,「呆子,不是用捶的。你真難受,給自己揉揉好了。」 
沐昕愣了愣,當真揉了起來。這小子不是一向愛和我作對嗎?居然也有聽我話的時候!我用胳膊拐拐他,「喂,傻小子,先前為什麼要跳出來?」 
黑暗裡,我看不清那小子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光芒閃爍的眼睛。 
「我一個大男人,頂天立地,怎麼可以讓妳一人擔下所有罪過?」 
我哈哈一笑,「是啊,頂天立地大男人,請問你肚子裡什麼聲音?怎麼也可以響得這般地動山搖?」 
咕!彷彿為了回應我的取笑,沐昕的肚子極其爭氣的響了一聲。 
即使在黑暗裡,我也知道沐昕的臉紅了,甚至能感覺到那股燥熱的氣息,不禁壞心地想:拿個雞蛋放他臉上,許能煮熟? 
戲弄了沐昕一回,我心裡徘徊不去的憂慮略略淡去,我良心發現,直起腰,難得好心地安慰起沐昕,「放心,馬上就來了,今晚你爹壽宴,來的人多,廚房和下人們都忙得什麼似的,一時自然照應不到我們這裡……」 
話音未落,門就吱呀一聲被推開了。後院小廚房的秋蟬提了食盒進來,菜香繚繞,遠遠就勾起了饞蟲,沐昕歡呼一聲,衝動之下便欲躍起,卻立時哎喲一聲軟下去了──腿麻了。 
有人過來,攙起沐昕,聲音清亮,「四弟,少安毋躁。」 
我扭頭去看,模糊辨得是沐晟,他怎麼也來了? 
沐晟看著我們,用一貫老成穩重的聲調道:「聽說你們受責罰了,我來看看,還沒吃飯吧?秋蟬送來了。」 
秋蟬點亮了紗燈,室內亮起氤氳微紅的光,映得她酡顏鮮豔,秋蟬是個嬌俏又伶俐的女子,一邊取菜出來,一邊笑道:「奴婢是在廚房幫忙的,大伙兒忙得腳不沾地,差點兒忘了給四少爺和小姐送飯,還多虧了二少爺提醒。」 
我向沐晟笑了笑,看向菜色。芙蓉野雞羹,胭脂燒鵝,杏香鹿脯,蝦鱔雙脆,西湖豆腐,玫瑰蘭丁,四個豬油松花小捲、四個蟹黃冬筍燙麵角兒,碧粳香米粥飯俱全。另有一盞參湯是給允的,自有丫鬟接了去,送入內室。 
我自幼茹素,厭見葷食,命秋蟬將西湖豆腐和玫瑰蘭丁取了給我,又盛了一小碗粥,也不起身,箕踞而坐,慢慢品嚐,那邊廂,沐昕早已風捲殘雲,饕餮之相盡顯。 
秋蟬看了,直抿嘴笑,「四少爺,夫人叫我帶您回去呢!」 
沐昕怔了,揉了揉腿,又愣愣看向我。 
我自喝我的粥,也不抬頭,「看我做什麼?你跪了這半日想必舅舅的氣也消了,再不走就是傻子。」 
沐昕明顯有些動搖。 
沐晟也勸,「娘很擔心你呢,回去讓她安安心吧?妹妹這裡,想必姑姑很快氣消了也就好了。」 
沐昕猶豫了半晌,我以為他定然是要回去的,這沒吃過苦頭的少爺,跪這半日也算難得了,卻沒想到他思量半晌,呼呼將菜吃了個乾淨,然後往我身邊一跪,「我答應陪懷素的,自然要做到。」 
我又好氣又好笑,瞪他,「誰要你陪,還不快滾?」 
他卻眼睛一閉,一副雷打不動的模樣,乾脆不出聲了。 
沐晟和秋蟬無奈,自收拾了東西走了,沐晟猶豫了半晌,問我:「如果我去求姑姑,她是否會赦免妳?」 
我失笑出聲。沐晟明明怕我那清高孤遠的娘怕得要死,竟能鼓起勇氣去求情,還真是愛弟情深。我擺擺手,「別去,我娘不會見你的。」 
沐晟嘆了口氣,自帶著秋蟬走了,我看著他穩重端方的步伐,雖然年少,已有十足端然風範,再看看身邊裝睡的聰明孩子,不由嘆氣,這人和人,怎麼就這麼不同呢? 
夜色漸濃,舅舅和乾爹卻始終沒回來,不知在商議什麼要事。我跪著,最初的麻與痛已經過去,下半身彷彿不是自己的了,而身側裝睡的沐昕已真的睡著了。 
我驚嘆他在任何境地裡都能入睡的本事,抬起頭,從一扇未關緊的窗戶看過去。 
月色清涼高遠,素銀的底透著淡藍的脈絡,有種值得呵護的純粹的乾淨。而地面被涼而清透的月色塗抹了大片的粉白,像一捲鋪開的上好絲緞。 
這裡離前院遠,空寂安靜,聽不見鼎沸的人聲和穿梭的人群,我只能想像──王府內院,白日裡掛起的各式燈盞,此時定已一一點燃,似一天星斗般灑落在畫樓飛簷、高閣碧瓦楊柳低倚間,紅暈點點,彩輝如雲。 
突然,我想到了娘。她在做什麼?為我的頑劣而憂心,輕顰眉,懶梳妝,就著燈一盞,書一卷,打發難得沒有女兒陪伴的時光?她是否會為沒有我在身側而覺得空落,如我此刻這般? 
朦朧裡,我聽見門響,流霞笑盈盈地進來。 
「小姐讓我找得好苦。」 
我睜大眼看她,我被罰跪的事她一定是知道的,此話何來?但此刻我只覺頭腦昏沉,身體僵木,看什麼都影影綽綽,只喃喃問她:「是娘叫妳來喊我的嗎?」 
流霞過來扶我,燭火裡,她神色白得嚇人,偏偏笑容滿面,答非所問地道:「奴婢們是註定要跟隨小姐的,小姐以後就是我的主子,水裡來火裡去,流霞皺一皺眉頭,就對不起夫人。」 
我順勢起身,倚在她懷裡,只覺衣服滑冷,而她的手更涼。我腦袋裡的昏眩一陣一陣,勉強含糊著問她:「妳怎麼了,手這麼冰……」 
流霞回過頭來,定定看我。我努力支起眼皮去瞧,卻見她額頭流下血來,直淌到唇角,她唇角含笑,眼裡卻淚珠滾滾! 
我渾身一冷,腦子裡有什麼東西呼嘯著炸了開來,瞬間一掃所有昏沉。 
「啊──」尖叫聲裡,我睜開眼,月色沉沉,一室靜謐,燭火飄搖,映著帳幔上暗影重重,空寂的氣息繚繞,卻哪裡有血淚交融的流霞? 
原來是噩夢! 
然而我的心一陣緊似一陣,冷汗如漿,內腑深處莫名痛了起來,不祥的預感令我無法再多待一刻,不行,我要離開,我要立即回到娘身邊! 
可是我剛爬起身來便栽倒,我咬咬牙,就地一滾,扶著椅子站了起來,不顧膝蓋萬針鑽刺的疼痛,狠狠咬唇,踉蹌著往沉沉夜色裡奔去。 
身後傳來沐昕驚慌的叫喊,「懷素妳怎麼了,懷素……」喊聲漸遠,被我丟棄在微涼的夜風裡。 
我在狂奔,甚至不知跪了許久的腿如何支持我這般劇烈的奔跑,夜色漸涼寒氣彌漫,我衣著單薄,冷汗滿身,瞬間又被風吹乾,冰涼地貼在身上,凍得肌膚起栗,而心底某個聲音越來越響亮,幾乎是叫囂著呼喚──回來!

小說house系列《燕傾天下》全四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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