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好大一盆黑狗血

武國公府,松鶴堂,屋子裡坐滿了人,閔老夫人繫著抹額,端著茶碗不說話。

臨安長公主同武國公,連同二房的閔文,一大早便被官家召進宮中去了。

昨兒個景雀橋的事情,已經鬧得滿城風雨,眾人皆知了。

閔惟芬紅著眼,拿著團扇半遮面,時不時的拿帕子抹著淚。

正在這個時候,兩個身強力壯的婆子抬著一個軟榻走了進來,閔惟秀扶著腰趴在上頭,小臉毫無血色。

閔老夫人抬頭一看,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不是說傷了腰,怎麼跟下一刻就要斷氣一般?

「五娘,聽說妳身體不適,怎麼過來了?」

閔惟秀還來不及回答,一個穿著玄色衣衫的小郎便走了過來,「小五,妳可是腰疼得厲害,怎麼臉白得跟紙一樣,昨兒個我從軍營回來去探妳,妳早就歇了。阿爹說無事,我倒是錯信他了!」

閔惟秀扯出一抹笑容,「大兄放心,我睡了許久,已經好些了。惟秀一點腰傷算什麼,給祖母請安是斷然不能錯過的。」

她睡了一覺,腰已經好了許多,至於臉色太白?

那是安喜一大早給她塗脂抹粉弄的,她照了下鏡子,自己都沒有眼看,但是安喜說,姑娘啊,您生龍活虎的,誰相信您腰疼啊!

閔老夫人深深的看了閔惟秀一眼,「五娘,說到這腰的事,祖母便要說妳了,咱們是名門閨秀,講究的是賢良淑德。那拔柳樹、練武之類的事,還是交給妳哥哥們去做吧!咱們府中姑娘多,若是有什麼惡名傳了出去,豈不是臉面無光?」

閔惟秀低下頭去,嘲諷的勾了勾嘴角。

一抬頭,滿臉都是恭敬之色,「祖母說得是,您且放心,我日後都不拔柳樹了,待我腰好了,去拔槐樹。咱們家大門口,立了兩棵大槐樹,遮擋得門面無光,若是倒了,不慎壓著人,便不好了!孫女知曉祖母最重視臉面,一定豁出了吃奶的力氣,把它們都拔了。」

閔老夫人簡直要氣炸了,這個二愣子!生怕旁人不知道她健壯如牛是怎麼回事嗎?

閔老夫人姓王,祖上也是名門世家,倒是因為當時戰亂連連,這改朝換代比換衣服還快。人命如草芥,王家家道中落,她迫於無奈,只得嫁了一介武夫。

大兒子剛出生的時候,她在閔家還沒有站穩腳步,只得眼睜睜的瞧著他隨著父親的步伐,也成了一個莽夫,也是他有命,得了從龍之功,這才有了今日。

剩下的兩個兒子,都是她跟前養大的,斯文有禮,這才讓她有些寬慰。

閔惟秀瞧著屋子裡氣氛沉沉,眨了眨眼睛,好奇的問道:「六娘怎麼哭了?發生了何事?」

眾人一愣,閔老夫人也有些驚訝,端起茶盞穩了穩心神,「昨兒個夜裡,景雀橋的事,妳不知道?」

閔惟芬被送回來之後,就把事情說了一遍,可是好端端的樹,怎麼會突然倒了呢?還正好砸到了他們三人頭上,什麼月老發怒之類的話,她是不信的。

倒是閔惟秀,白日裡拔了垂楊柳,夜裡就有旁的樹倒了,怎麼想怎麼可疑。

閔惟秀搖了搖頭,「我腰疼得厲害,阿爹給我正了腰,我便歇了,大兄去瞧我,我都不知呢!」說著,又接著問道:「景雀橋發生什麼事情了?」

閔老夫人還沒有說話,就瞧見門口一個穿著大紅袍子的少年,酒氣沖天的走了進來,一進門就指著閔惟芬的鼻子罵道:「我們武國公府的家業都是我阿爹、阿娘打下的,小妹別說拔棵柳樹了,只要她樂意,連家裡的房柱子都隨便她拔,怎麼就丟了臉面了?」

「倒是某些人的好事,已經傳遍開封城了,今兒個一路走來,人家都恭喜我們閔家要出個太子妃了呢!也不知道是誰,天天勸我阿妹跟著某人學做淑女,若是淑女都是這德性,那我阿妹,還是當個潑婦的好。」

「我出生到現在,還真是頭一回見,勸人吃飯,吃到自己嘴裡去的!這真是光宗耀祖,光耀門楣呢!真正讓閔家丟了臉的人,祖母不教訓,逮著小五說,這是何道理?」

少年郎劈里啪啦的一通說,說得閔惟芬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閔惟秀一瞧那少年,頓時眼眶一紅,「二哥!」

閔惟思扭過頭去,見閔惟秀掙扎著要起來,趕忙將她按了下去,「妳受了傷,不在床上躺著,跑這裡來做什麼?這裡可沒有人心疼妳。」

閔老夫人氣得猛的一拍桌子,「二郎,你眼中還有沒有我這個祖母?」

閔惟思冷笑出聲,「祖母不常罵我是個混不吝的嗎?爛泥扶不上牆,天生就是這個德性,您說怎麼整吧?」

閔惟秀瞧他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恍如隔世。

她同閔惟思乃是一胎雙生的,打小感情就好得跟一個人似的。

閔惟思筋骨不佳,不能習武,便走了科舉之路,大陳重文輕武,原本也算是個不錯的路子,可是他這個人,也沒有什麼讀書的資質,文不成武不就的。

倒是對鬥雞走狗、眠花宿柳極有天分,乃是開封城老子英雄兒狗熊,富不過三代的典型。

武國公同臨安長公主都沒有說他的不是,他們已經坐擁榮華富貴,不需要再錦上添花了。

閔惟芬一哭,二房的夫人柳氏便受不了,她拿出帕子擦了擦眼淚,「芬兒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就是在路上瞧見了太子私會劉鸞,想要看清楚怎麼回事,這才跟了上去,豈料樹倒了⋯⋯五娘,芬兒昨夜裡哭了一夜,說對不住妳啊!」

閔惟秀簡直要樂了,她這二嬸真是有能耐啊!若不是她親眼瞧見,當真要被她糊弄過去了。

閔惟思一聽,怒極反笑,「嗯,這麼善良,這麼偉大的姑娘,黑漆漆夜裡一個下人都不帶,去跟蹤太子,說出來真是感人啊!」

柳氏一愣,嘴巴動了動,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接下去。

閔老夫人此刻已經冷靜下來,「事已至此,還是等待老大他們從宮中回來之後,看看官家如何說吧!」

還能怎麼說,出了這檔子事,無論是劉鸞還是閔惟芬,這太子妃的位置都是坐不上了,畢竟眾目睽睽之下,德行有虧。

官家估計都要愁掉一腦袋毛了。

劉鸞乃是皇后嫡親的姪女,閔惟芬出自武國公府,兩家一文一武,出身都頗為不凡。

這兩個都做妾了,若是給太子娶個家世更高的貴女,那官家自己都寢食難安,太子的心未免太大了。

可娶個地位低一些的,太子後院還不雞飛狗跳的,太子妃壓不住這兩個啊!

你說讓劉鸞當太子妃,那保證明兒個早朝,那些文官們一個個罵得官家將玉璽一摔,上吊去。

閔惟秀想著,心中樂開了花,多好啊!就讓他們狗咬狗一嘴毛,她只需要嗑瓜子看戲就行了。

閔惟思哼了一聲,「這還有什麼好說的,二嬸給六娘準備個小包袱,塞進小轎裡,趁著那天黑無人的時候,給人送去做妾唄!」

柳氏一愣,嘴巴動了動,又不知道該如何接下去,她真想衝過去,撕了閔二郎那張臭嘴啊!

原本她想著,其實這也不算是壞事,閔惟秀出身那麼高,都想進太子府,現在她的芬娘,不費吹灰之力便進去了,雖然是個妾,但是太子的妾室,那也是要被尊稱一聲夫人的。待他日太子登基,閔惟芬一個妃位跑不了了。

老夫人也覺得,是福不是禍啊!

但是被閔惟思一說,就連柳氏自己也為閔惟芬心酸起來。

閔惟芬這時候突然站起身來,一把抓住了閔惟秀的手,哭道:「五娘,妳幫幫我吧!我不想給太子做妾⋯⋯這真的是一場誤會,我一直是心悅東陽郡王的!劉鸞同太子早就情投意合,我若是進了府,她還不撕了我!」

只聽得啪的一聲,閔老夫人抓起桌上的茶碗猛的扔到了閔惟芬的腳邊,「妳若是再提一句東陽郡王,便不要再喊我祖母了。」

閔惟芬嚇愣了,頓時閉上嘴不敢說話了。

閔惟思撫掌大笑,「六妹,失敬失敬。」說著,瞪了給閔惟秀抬榻的婆子一眼,「還不把姑娘抬回去休息,愣著做什麼?」

那兩個婆子這才回過神來,趕忙抬起閔惟秀就往外走。

閔惟思胡亂的朝著閔老夫人行了禮,「祖母事務繁忙,我們兄妹就不留在這裡礙您眼了,先行告退了。」

閔大郎撫了撫額頭,對著閔老夫人行了大禮,「祖母,二郎年少不知輕重,孫兒代替他向您賠罪了。他也是怕京裡的人,看了我閔家的笑話,這才動此大怒,對您絕對沒有不敬之意。待我抓了他,一定狠狠的教訓一頓。」

已經走到門外的閔惟思聽了哼了一聲,小聲嘀咕道:「太子有什麼好的,多虧了這麼一齣,妳才沒有掉進火坑裡,記得早晚給他燒一炷香。哦,對了,今日乍聽此事,害我一激動,將我那隻常勝將軍的蟈蟈給按死了,記得賠我。」

閔惟秀臉一黑,虧她之前還那麼感動!

她這二哥簡直就像是蓋世英雄踩著風火輪,帶著嘴刀從天而降。

待兄妹二人行到了閔惟秀的小樓裡,她一個鷂子翻身,從那小榻上翻了下來,閔惟思一驚,差點就自己趴著給當肉墊了。

「二哥,我好著呢!祖母到底是祖母,你何必如今咄咄逼人,她往外頭暗示幾句,你的科舉之路就斷送了。」

這考科舉,不光是要學問好,人品也不能讓人詬病,像武國公府這樣吃了一隻雞,都要被說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門第,閔惟思若是傳出了不孝順的名聲,那便徹底毀了。

閔惟思像是看妖怪一樣看著閔惟秀,「妳竟然覺得我能考得上科舉!真是謝謝妳了。」

「看在阿爹、阿娘的份上,咱們也不能明面上氣祖母,不是嗎?」

臨安長公主嫁給閔歸的時候,大陳朝未立,兩家也算是門當戶對,兩人以婆媳相處了好些年。閔歸因為征戰在外,很少侍奉母親膝下,因此對她格外的尊重。

之後即便是大陳朝建立了,臨安長公主也還是一如既往,從來都不在閔老夫人面前擺長公主的架子。只除了再也不許閔歸納妾,家中幾個庶出的孩子,都是在閔惟秀前頭出生的。

閔惟思白眼翻得飛起,「說得好像妳沒有氣一樣,大槐樹⋯⋯咱們半斤對八兩的,別說這些事了。我實在是氣不過,非得給妳找回場子來才行。」

閔惟思說著,突然兩手一拍,「小五,二哥有個好主意。石二郎妳知道吧?那是咱們開封第一大嘴巴,二哥這就讓他想辦法讓芬娘知曉,劉鸞同太子之事早就敗露了,她擔心妳要當太子妃,便拉了芬娘下水,故意整了這麼一齣,芬娘進了府,妳就不能進府了。」

「咱們再讓劉鸞知曉,芬娘早就心悅太子了,可是閔家人絕對不做妾,於是她便設了圈套,不但自己進了府,還讓劉鸞當不成太子妃。」

「最後,咱們告訴太子,劉鸞的心裡人其實是芬娘,她們二人為了一輩子都在一起,設了個局,一起進太子府。」

閔惟秀一激靈,二哥絕對是得罪不起的人啊!這下子劉鸞同閔惟芬二人日後絕對不死不休。

不過,最後一條是什麼鬼⋯⋯太子日後看後院的女人們,還不懷疑人生?

簡直可怕!

閔惟思心中有了主意,擺了擺手,「二哥出去飲酒啦!」

紈褲子弟談事情,那都是在勾欄院酒桌上談的,他這輩子什麼都不擅長,這是唯一幹得好的事。

閔惟秀趕忙追了上去,一把抓住了閔惟思的手臂,搖了搖頭,「二哥,倘若太子是我夫君,不用哥哥出手,我都打得她們娘都不認識,但是他不是。你別髒了自己的手,便是二哥不說,他們三人也一輩子因為這件事抬不起頭了。」

閔惟思見閔惟秀是當真不想動手,擺了擺手,「那二哥出去尋蟈蟈了,妳若有事,便使人來尋我。」

閔惟秀笑了笑,沒有多言。

不是她心軟,而是她已經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了。欠她的,一個銅子也不會少要,但是多出來的,她也不會多要。

她未來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何必耽擱在這幾個小人身上。

待閔惟思走了,安喜揉揉自己的臉,「姑娘,您覺得我賭贏的錢,能從二郎那裡要回來嗎?」

閔惟秀笑了笑,「妳覺得呢?」

安喜欲哭無淚,她覺得不能,閔惟思心眼多小啊!

她可不敢虎口拔牙,從閔惟思花天酒地的錢裡摳出點來。

閔惟秀見狀,哈哈大笑,「二哥不給,我給,妳自己去我箱籠裡拿吧!」

錢財什麼的,在家破人亡的事情面前,猶如糞土。

閔惟秀深深的看了看二房所在地方一眼,扛起自己的狼牙棒,便朝著演武場走去。

遠遠的就瞧見姜硯之騎坐在牆頭上,旁邊還放著一個小盆,見到她來了,有些瑟瑟發抖。

閔惟秀想起了之前安喜說的,她以前捏過姜硯之的臉,對他造成了極大的傷害之事,扯了扯嘴角,擺了擺手,「三大王安!」

姜硯之臉一白,端起小盆,對著閔惟秀就潑了過來,好大一盆黑狗血!

「妳是哪裡來的孤魂野鬼,快些從閔五的身上下來!」

閔惟秀站在原地,黑紅黑紅的狗血順著她的頭髮滴答滴答的流了下來,整個人散發出一股腥味。

「你說什麼?什麼野鬼?」閔惟秀顧不得憤怒,她伸出手來,抹了一把臉。

姜硯之其實怕得要命,恨不得轉身就跳回自己家牆那頭去,可是被鬼上身的人是閔五啊!

「我⋯⋯我都瞧見了,妳根本就不是閔五吧?閔五以前說話細聲細氣的,連個茶壺都提不起,怎麼可能揮得動狼牙棒!別人瞧不見,但是我天生就能瞧見妳這種不乾淨的東西!」

「我告訴妳,我可是同天寶女帝師承一脈,一個訣就打得妳魂飛魄散!快從閔五的身上滾出來!」

閔惟秀身子一顫,冷冷的問道:「你看見了什麼?」

姜硯之冷笑出聲,「不見棺材不掉淚是不是?妳應該是一個被發配邊疆的將軍,妳的臉上有刺字,妳的腰間有一個血淋淋的大洞,想來就是因為這個死的了。」

閔惟秀的手緊了緊。

姜硯之竟然沒有誆人,他是真的看得見!

看得見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東西!她重生了,所以現在這具身體裡裝著的魂魄,是上輩子的閔惟秀嗎?

要不然,怎麼解釋姜硯之所瞧見的場面呢?

在這個世上,沒有人知道她是重來一次的人,所以也沒有人知曉上輩子,她做了女將軍。

臉上刺的字⋯⋯閔惟秀一想到這個,就不由得嘲諷的笑了笑。

可不是有刺字嘛!上輩子她是犯官之女,被發配去雁門關。即便是她憑藉著自己的努力,立下赫赫戰功,可是臉上的刺字,一輩子都塗抹不掉了。

她上輩子在邊疆多年,風吹日曬的,哪裡像如今一般白淨纖細,難怪姜硯之沒有看出來,這兩個是同一個人。

閔惟秀深吸了一口氣,瞬間朝著姜硯之衝了過去,猶如下山的猛虎一般,對著姜硯之掄了過去。

姜硯之嚇得兩眼發黑,倒了下去,拼命掙扎著倒向了自己家那一方。

還不等他喊疼,就看到閔惟秀壓在了他的身上,一隻手掐住了他的喉嚨。

姜硯之一動都不敢動,他覺得自己的生死,就在閔惟秀的一念之間。

閔惟秀深吸了一口氣,她不能光天化日之下,就這樣掐死姜硯之,若是動手了,那她下了大獄被砍了頭,閔家日後還是要走上原來的道路,那她重生又有何意義!

她想著,看向了姜硯之的眼睛,就是這雙眼睛,看穿了她的祕密。

姜硯之被她這麼一盯,竟然紅了臉,連耳根子都紅得要滴血了。

閔惟秀複雜的心情難以言喻,她掐著姜硯之的手,硬生生的挪了個地方,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臉上,頓時出現了一個帶著黑狗血的血手印,「姜硯之,你有毛病是不是?為什麼拿狗血澆我?學了個半吊子,就敢在我的面前大放厥詞!」

姜硯之一愣,什麼師承天寶公主一脈,的確是他胡謅的。

他打小就能夠看見鬼,三歲那年,他阿娘蔡淑妃躺在美人榻上吃梅子。

他便說:「阿娘,您身後怎麼站著一個姐姐,在滴水。」

蔡淑妃扭頭一看,什麼都沒有,被嚇得一驚,那梅子核卡在了喉嚨,半天沒有喘過氣來。

打那之後,他便知曉自己能夠看到常人看不見的東西了。

但他是皇子,官家不需要一個能夠見鬼的皇子,所以蔡淑妃果斷的讓他閉嘴不要再提鬼神之事,更別提讓他跟著道士們學什麼捉鬼大法了。

他的確是一個半吊子,想到這裡,姜硯之有些心虛。

這麼些年,他見的鬼多了去,但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凶猛的,一言不合就要殺人的鬼。

閔惟秀察言觀色,一看就知道這小子之前果然是詐她的,頓時神祕兮兮的說道:「守護靈你曉得吧?我同我阿爹,是不是力大如牛,遠超常人?」

姜硯之點了點頭,可不是力大如牛,閔惟秀坐在他肚子上,簡直快要把他壓進土裡去了,一會兒起身,也不知道會不會有個人印,若是有的話,得叫工匠來,將這印子給保存下來,譬如鋪點石子什麼的。

「你不知道,大慶朝的那個李將軍,乃是我家先祖吶!她雖然死了,但是她的戰魂,世世代代都守護著後人呢!你瞧見的那個,就是她了,是不是一身正氣,威風八面?人家可是當了門神的,睜大你的狗眼瞧瞧,鬼身上有這種陽剛之氣嗎?」

姜硯之有些遲疑,「可妳不是姓閔嗎?那個李將軍姓李。」

不過那個鬼,的確是同之前看的不同,身上陰氣很少,殺氣倒是很重。

不過李將軍不是女的嗎?形容女的也能用陽剛之氣?

閔惟秀一噎,那可不,姓不同,因為是她胡謅的啊!

「唉,你也知道的,大慶末年,群雄割據,大家為了生存,改個姓躲避追殺也是常有的事。這可是我阿爹的不傳之祕,我也是偷偷看了族譜才知曉的,你莫要到處亂說。」

姜硯之點了點頭,這個倒是真的,改名換姓的不計其數,戰爭年代,祖宗八代不可考據了。

閔惟秀翻身從姜硯之身上下來,「三大王啊,你看你,又打不過我,若是叫人來打我,那你能夠見鬼的事情,豈不是就暴露了!子不語怪力亂神,想要拉太子下馬的人不少,若是你⋯⋯唉,那不是坑了自己的親哥嗎?」

閔惟秀說著,拍了拍姜硯之的胸口,「我知道你是想要幫我,以為這是惡鬼上身,對我不利,但是我好著呢!於是投桃報李,你能見鬼的事情,我也不同別人說了,你看如何?」

姜硯之只感覺有兩把錘子在他的胸口上捶來捶去,那血捶到嘴邊又縮了回去,緊接著又是一捶到了嘴邊,又縮了回去。

閔惟秀這絕對是在以武力威脅他啊!

姜硯之想著,顫巍巍的盯著閔惟秀的身後仔細的看了看,然後瞳孔猛的一縮。

他深吸了一口氣,做人最重要的是識時務,路丙那個沒有用的東西,竟然說黑狗血能剋鬼!哪裡剋了,明明是剋他啊!

對於閔惟秀的話,姜硯之是不全信的,李恬乃是大慶朝赫赫有名的女將軍,怎麼可能臉上刺字?

大陳朝建立之後,武職的地位十分的低下,流放者臉上要刻字,丘八亦是如此,防的就是逃兵。大慶的時候,天寶女帝不知為何厭惡刺青,別說紋在臉上了,一個個想出仕的人,恨不得把自己洗得如剝了殼的雞蛋一般滑溜。

待到殿試之時,袍子一撩,伸出大腿來,女皇陛下啊,您看學生這腿長得多美,探花郎非我莫屬啊!

所以那個女鬼,肯定不是李將軍。

只不過,姜硯之皺了皺眉,他適才仔細一看,卻發現那女鬼同閔惟秀生得有幾分相似。她說的什麼是閔家先祖,怕是沒有錯的,只不過這個先祖不大光彩,所以她家中的人都閉口不提。

姜硯之想著,不由得有些惱恨自己多管閒事,可是閔五的事,哪裡就是閒事了。

閔惟秀見姜硯之不說話,不過身上好歹沒有了敵意,鬆了口氣。

秋日的風吹呀吹,那黑狗血變得乾了一些,有些黏黏糊糊的,便胡亂的用手抹了抹。

姜硯之瞧著有些不好意思,從袖中掏出一方帕子,遞給了閔惟秀,「妳可記得年幼之時對我做過何事?」

閔惟秀一愣,這姜硯之不愧是她阿娘的血親,都在這種猝不及防的時候試探她。

他現在是在確認她到底是閔惟秀,還是女鬼嗎?

「誇你長得好看,捏你的臉,讓你看到我拔腿就跑!」

多虧了安喜是個大嘴巴,不然的話,這些事她早就忘記了。

姜硯之鬆了一口氣,咧嘴一笑,是閔五沒有錯了!那會兒她身後可沒有這個女鬼。

「我姑且信妳說的,但是妳身後那女鬼要是害人,我可真要出手,打得她魂飛魄散的。」

閔惟秀點了點頭,「那你為什麼要騎在牆頭看我阿爹同兄長練武,你又不會?」

姜家的皇子們,個個都手無縛雞之力的,別說練武了,騎射出眾的都很少。

姜硯之四下裡看了看,神祕兮兮的說道:「妳阿爹同哥哥,陽剛之血沸騰,周身都是殺氣,別說鬼了,就是人都不敢靠近啊!我尋了好久,才尋到這麼個乾淨的地方住著。」

「你不知道,以前我住在宮裡的時候,老感覺自己的脖子涼颼颼的,一睜開眼睛⋯⋯」姜硯之說著,伸長了舌頭,「哇,一個吊死鬼!」

「再一睜眼睛⋯⋯一個滴著水的落水鬼。」他做了一個耷拉著腦袋的動作,「哦,就是我之前說的那個,站在我阿娘身後,也想吃梅子的那個。」

這廝也真是夠慘了!閔惟秀同情的看了姜硯之一眼。

誰他娘的想一睜眼就看到鬼啊!

大陳朝立國不過十餘載,之前戰亂死的人不計其數,可以說,就開封城這地界,整條大街都是枯骨鋪的啊!

姜硯之撞鬼的機率可想而知。

「閔五,在下有個不情之請,不知⋯⋯」

知道是不情之請,還提?

「你說說看吧!」

「我想要閔將軍的衣袍一件,夜裡掛在床頭鎮鬼,妳看可不可以⋯⋯」姜硯之說著,臉一紅,咳了咳。

閔惟秀叉著腰,哈哈大笑起來,她周身都是血,看上去有些猙獰,姜硯之瞧著,摸了摸後腦杓也跟著笑了起來。

「我先回去了,不然一會兒我阿爹從宮中回來,該尋我了。」

姜硯之一聽,立刻站了起來,「我去給妳搬梯子。」

「不用。」閔惟秀搖了搖頭,退後了幾步,往前猛的一衝,三兩下就上了牆頭,然後一個翻身,就回了武國公府。

姜硯之朝著牆頭望了望,大喊道:「路丙,路丙,本王要洗面。」

他的臉上,還有閔惟秀拍的血手印呢!

哎呀,說要閔將軍的袍子,閔五還沒有回答呢!

 

 

第四章  閔老夫人的祕密

閔惟秀快速的回了自己的小樓,一路上下人們差點兒沒有嚇得魂飛魄散,若不是閔惟秀的臉擦乾淨了,鬼瞧得出這是誰,全身都紅透了,一路走一路滴血。

閔惟秀暗罵了姜硯之一通,「安喜,安喜,我要沐浴更衣。」

安喜迎了上來,一瞧嚇了一跳,「姑娘,出了何事了?」

閔惟秀哼了一聲,「三大王在牆頭曬狗血,準備做血腸,豈料沒有端穩,翻了下來,都澆在我頭上了。」

安喜對著壽王府呸了一聲,「這三大王也太殘忍了,竟然連狗都不放過!」說著,麻溜的給閔惟秀梳洗了一番,整整的洗了三大盆水,才洗乾淨了。

閔惟秀一邊穿著衣服,還想要她阿爹的袍子,澆了她一頭狗血的帳,先算清楚再說吧!

正想著,就聽到門口有人通報,說是壽王送了賠罪禮來了。

安喜沒好氣的接了進來,打開看了看,神色這才緩和了幾分,「姑娘,這三大王出手不凡啊!您瞧,綢緞首飾送了老大一箱子,都非凡品,還算是會做人。」

「抬到庫房裡去吧!」閔惟秀不以為意,「我阿爹回來了嗎?」

說話間,臨安長公主就走了進來,一把抱住了閔惟秀,「我的兒,讓阿娘聞聞,妳身上還有血腥味嗎?阿娘以前上戰場的時候,可不全身都是血,到了妳這兒,竟然變成狗血了!這是壽王送來的?他打小就毛手毛腳的,長大了還是如此。」

閔惟秀回抱了一下臨安長公主,用力聞了聞阿娘身上的味道,上輩子她不知道想過多少次,可是都成空。

「阿娘,官家怎麼說?」

臨安長公主聞言鬆開了閔惟秀,鄙夷的說道:「還能怎麼說,劉鸞同芬娘都進太子府。官家另外選了國子監祭酒的女兒李氏做太子妃,待太子生辰那日,便會公佈了。」

她說著,遲疑了一會兒,才又問道:「我聽妳二哥說,妳祖母不罵芬娘,反倒是罵妳了,可有這事?」

閔惟秀聞言,掐了自己一把,頓時疼得眼淚都快出來了,「阿娘,沒有的事,我都習慣了。」

習慣了?她不在開封的時候,惟秀都被欺負得習慣了?

這同閔惟思說的一模一樣啊!

臨安長公主的怒火一下子升騰起來了,「我且去問問妳祖母。」

閔惟秀怕臨安長公主吃虧,趕忙跟了上去,兩人快步行到松鶴堂,卻是聞到一股藥味。

「出何事了?」

閔老夫人身邊的大丫頭銀屏憂心忡忡的回道:「回稟長公主,老夫人舊疾犯了,請了曹太醫來看,現在已經用過藥歇了。這一到秋日,老夫人就容易犯疾。」

閔惟秀聽著,低下頭,勾起了嘴角。

早不病晚不病,偏生露出了不慈的馬腳就病了。

臨安長公主臉色緩和了幾分,強壓下了怒意,「既然如此,惟秀,那咱們就不打擾妳祖母休息了。」

閔惟秀點了點頭,又跟著臨安長公主離開了松鶴堂,回去了自己的小樓。

一進屋子,安喜就四下裡看了看,低聲說道:「姑娘,奴婢發現了一個大問題,每年的這個時日,老夫人總是要病上幾日,去歲太子生辰宴,妳便是留下來照顧老夫人沒法去,倒是讓劉鸞出盡了風頭。」

「昨兒個夜裡我阿娘如廁的時候,瞧見銀屏提了一籃香燭黃紙,神色匆匆的。」

閔惟秀一愣,她這個人像阿爹一樣,做事比較大而化之,性子也是直來直往的,後來去了邊疆更甚,在軍中可不就是誰的拳頭大,誰就是大爺!這種細枝末節的事,還真是沒有注意過。

她也不記得,上輩子安喜有沒有同她提過這事了?

安喜是家生子,她阿娘守著二門,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在那些婆子之中,頗有人緣。

「妳這麼一說,還真是!我想起來了,祖母病中讓我去太子生辰宴,我豈能如此,便讓二嬸同芬娘去了。」

閔惟秀突然想起了閔惟芬說的那一句「我一直是心悅東陽郡王」,怕就在去歲的太子生辰宴上,閔惟芬瞧上了東陽郡王吧!

她想著,沉思了一會兒,「叫妳阿娘仔細瞧著,她們拿了黃紙香燭是要做什麼?祭拜的是哪位?」

安喜眼中一喜,拍了拍胸脯,「姑娘放心,我阿娘厲害著呢!」

閔惟秀輕輕的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後去演武場開始練起功來。

這武道一途,猶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她上輩子已經是個殺神了,不過這輩子的身體還遠遠的跟不上,得勤加練習才對。

與此同時,松鶴堂中,大銅鎏金的仙鶴銜魚的香爐裡,裊裊的吐著煙。

銀屏打了簾子,一進門差點兒沒有被嗆著,她快速的抬眼看了一下躺在床榻上的閔老夫人,見她手中的佛珠轉得飛快,又垂下眉眼來,「老夫人,長公主同五姑娘回去了。」

閔老夫人擺了擺手,「妳且下去吧!我同二夫人說會兒話,沒有我的吩咐,誰也不能進來。」

銀屏點了點頭,掩上了門,退了出去。

「妳管好六娘,叫她去太子府之前,都不要出門了,一心一意的在家中繡嫁妝。原本我想著的是,把六娘說給王家三郎,王家也是國公府,祖上乃是琅琊王氏,是真正的世家貴族。王三郎才學品貌皆佳,又是嫡長孫,是多少人想不來的福氣。」

二夫人嘴唇蠕動了一會兒,沒有說話。

現在哪裡還有幾家真正的世家貴族,這王三郎說是琅琊王氏後嗣,但是已經不可考究,胡亂攀宗族的多了去了。

這大陳朝,爵位是不能世襲的,王三郎是嫡長孫,日後恩蔭或許能封個爵位,有所進益,但哪比得后妃風光。

但是閔老夫人積威甚重,這話她不敢說。

「六娘年紀小不知事,妳也不知事嗎?做妾哪裡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且不說劉鸞性子強勢,就如同第二個五娘。就是官家新指的李家姑娘,也不是省油的燈。妳生的女兒,妳自己最清楚,她可有那心機手腕同人相爭?」

二夫人一愣,「可是您之前說,是福不是禍⋯⋯」

閔老夫人手中轉得飛快的佛珠一停,瞪了二夫人一眼,「同她哭著、喊著要嫁東陽郡王相比,我寧願她去給太子做妾。」

那東陽郡王乃是大陳朝的一個禁忌,誰敢胡亂粘連。

閔老夫人見二夫人有些後怕,語氣緩和了一些,「這個家中,我最疼的就是你們二房。乃是真心實意的為六娘打算,妳這個做娘的要是有心,就去勸一勸,日後莫要再提東陽郡王了。去了太子府,也要小意做人,不要同劉鸞相爭。五娘是個蠢的,妳們最近多哄著她一些,日後芬娘在太子府,還需要臨安長公主撐腰呢!」

閔老夫人說著,嘆了口氣。

每年的這幾日,她都情緒有些失控,今兒個被閔惟秀同閔惟思一氣,倒是不好辦了。

臨安長公主這個人,可沒有武國公好糊弄。

原本她想得好好的,閔惟秀嫁進太子府,武國公更上一層樓,可保榮華富貴,於老二的前程也是大有裨益之事。

堂姐是太子妃,那麼閔惟芬嫁去王家,也有人撐腰,可不是好得很。

她雖然心有些偏,但是說起來,整個閔家,都是攀附在武國公這個參天大樹之上的,大樹倒了,對她又有什麼好處呢?她雖然不喜歡閔惟秀粗鄙,學做淑女猶如東施效顰,讓人難以忍受。但是,在此之前,她可都是一個「為了她好」的祖母。

可惜了,好好的一盤棋,在關鍵的時候被攪亂了。

閔老夫人想著,有些心煩意亂,「妳先回去吧!我要念經,明日晚上記得讓老二過來,千萬別忘記了。」

二夫人不敢辯駁,點了點頭,「阿娘,我知曉了,我回去後一定會好好的管住六娘的。」

閔老夫人擺了擺手,從床榻上起身下來,坐在了一個蒲團之上,開始打坐念經起來。

二夫人撇了撇嘴,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而閔惟秀在演武場一直練到了天黑,也絲毫不敢放鬆片刻。

正在這個時候,一個聲音從牆頭傳來,只見姜硯之趴在牆頭上,笑意盈盈的看著她。

「閔五,明日我長兄生辰,咱們同去吧?」

閔惟秀仔細的瞧了瞧,沒有瞧見黑狗血,這才放心了,「各坐各的馬車,幹嘛要同去?」

姜硯之還要繼續勸,安喜卻是一臉興奮之色的跑了過來,「姑娘,開始了。」

姜硯之一聽,眼睛一亮,有熱鬧的地方,怎麼可以沒有他姜硯之,「什麼開始了?等等我,路丙,路丙,快把我的梯子搬過來。」

閔惟秀還來不及阻攔,姜硯之已經搭了梯子,自顧自的爬了下來。

竟然有這樣的人,連別人家的閒事都要管,簡直堪比三姑六婆。

不過燒紙錢是一小會兒的事,閔惟秀不想錯過,也顧不得姜硯之,快速的跟著安喜朝著那方向走去。

閔惟秀尋了一處樹叢,剛蹲下來,就感覺自己的鞋面上有什麼東西在動,低頭一看,只見姜硯之的一隻手擱在她的繡花鞋上,正在瑟瑟發抖。

這個不要臉的!

「你做什麼?」

姜硯之壓低了聲音,哆哆嗦嗦的說道:「武國公府都不靈了啊!有⋯⋯有⋯⋯有鬼,就在他們燒紙錢的那棵大槐樹下。」

閔惟秀揉了揉眼睛,只見銀屏蹲在地上燒紙錢,閔老夫人拿著帕子擦著淚,口中喃喃的不知道說些什麼,二房的叔叔閔文面無表情的盯著火盆子。

哪裡有什麼鬼?

但是看姜硯之的模樣,不像是在說假話。

「那人⋯⋯那鬼長什麼模樣?」

姜硯之眨了眨眼睛,「是個男鬼,臉圓圓的,看上去有些眼熟,好似在哪裡見過。應該是四十來歲,兩隻眼睛睜得圓鼓鼓的,嘴唇發黑,就我多年見鬼的經驗來看,這應該是一個中毒而亡的鬼。」

「衣衫很奇怪,是下人的打扮,但是用料十分的講究,多半生前是個管事,或者說受了主家的賞。」

閔惟秀有些意外,她以為姜硯之就是個草包,沒有想到肚子裡還有幾分料。

再一想到,他如今在開封府主管著刑律,便又覺得不足為奇起來。

「那鬼現在在做什麼?」

姜硯之神情有些古怪,「他正抱著樹嚶嚶嚶的哭呢!一地的金山銀山,偶爾彎腰,撿了幾個揣進兜裡。」

蹲在一旁的安喜手腳冰涼,感覺背後涼風颼颼的,姑娘在同三大王說什麼?她怎麼半句都聽不懂呢?

不過她覺得,自己還是不懂的好!

閔惟秀若有所思起來,她不覺得這是什麼巧合,閔老夫人領著兒子來這大槐樹下燒紙錢,剛好就來了一個過路的孤魂野鬼在那裡抱樹哭。只能說,閔老夫人祭奠的就是那個人。

那麼,那個人是誰呢?

 

小說house系列《將門鳳華》全八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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