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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都別分了

大周,平順十四年,端午。

從化縣臨海,天氣變化都是瞬息之事,突然一場暴雨,逼得許多人躲進路邊的茶棚避雨。

破舊的茶棚只有一張桌子,但已經坐了人,其他人只能站在棚下,等雨發呆。

「你們要退婚!?」忽然,一道女聲叫起來,打破了平靜,「郭允,你爹當年可是跪著求親我家小姐的!」

高高胖胖的小姑娘,拍著桌子怒不可遏,「現在你們攀高枝了,就來退婚!忘恩負義,我呸!」

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去打量被罵的男子。

男子十七、八歲,劍眉星目,儀表不俗,大家開始好奇,被他退婚的女子是什麼樣子?

「我爹當年是被人蠱惑,才去求親的。」郭罄今日是假扮他哥哥郭允,半道攔路要求退婚,「妳家小姐在深山老林裡住了十年,就是一個又醜又粗鄙的山野村姑,我哥⋯⋯我為什麼要娶村姑?」

郭罄話說完,大家又開始同情他了,容貌和氣質如此之好,卻要和村姑成親,確實有點可惜了,難怪要鬧著退婚。

「你說誰是村姑!?」丫鬟不服氣的大聲反問。

就在這時,從後屋走出來一位戴著黑色帷帽的女子,淡淡地道:「八角,算了!」

「小姐!」

小姐?所有人朝行來的女子看去,一身天青紗裙衫,高挑清瘦,緩緩走著氣質脫俗出塵。

雖是看不到臉,可這身形和舉止,不可能是村姑,仙姑還差不多。就連郭罄也被驚豔了一下,他沒見過葉文初,但所有人都說她貌似夜叉,倒沒想到,這身形還不錯。

八角一跺腳,上去扶著葉文初,「小姐,郭允他出言不遜!」

「那也別罵人。」葉文初輕笑一聲,聲音清越令人如沐春風般,「費勁。」

八角瞪了郭罄一眼,還是聽話地應是。

眾人嘖嘖嘆著,這位小姐不但大度,人也很善良,都撕破臉了,居然還捨不得自己丫鬟罵未婚夫!

這世道,如此賢慧的姑娘可不多了。

郭罄面露不屑,葉文初現在肯定要裝可憐,哀求他了。

他不會心軟的,這樣的女人配不上他哥哥。

葉文初停在他面前,打量著他,「你就是郭允?」

十年前,葉文初穿越來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有個未婚夫,不過當時進雲頂山求醫沒空管,病好後又留在山裡學醫,直到昨天才下山。

沒想到,郭允在進城的必經路上等她,見面就罵罵咧咧喊退婚!

傳聞美玉公子郭允,不過如此。

「當然!」郭罄驕傲地抬著下巴,斜眼看著近在咫尺的葉文初,心頭閃過一個念頭,但念頭還沒落實⋯⋯砰!他已如斷線的風箏般飛了出去,啪嘰一下摔趴在泥坑裡,汙水四濺。

四周只剩風雨聲,所有人都瞠目結舌了。

葉文初撫了撫長裙,再次叮囑八角,「不要和這種人費口舌。」

八角高興了,還是她家小姐英明果斷,能動手就絕對不囉嗦,她拿帕子擦了長凳,「知道了,小姐您坐!」

葉文初坐下來,端茶啜著。

此刻大家才反應過來,「原來她不讓丫鬟罵,不是因為心疼,而是要直接動手啊!」

大家驚疑到轉眼珠子都帶著滾動的聲音,能動手就不要吵,這姑娘厲害。

「妳果然是山野村姑,這婚退定了!」

郭罄不敢置信葉文初非但沒有求他,居然還打他!捂著胸口試圖爬起來,卻腳下一滑,又摔了個狗吃屎,引得周圍一陣悶笑。

葉文初將手中茶盞啪嗒一放,郭罄嚇得又是一抖。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郭罄,「郭公子,你要退婚,就去找我祖父。我祖父不中用了,就找我爹。府中人多,總有人給你做主。而你卻攔在我回城的路上,和我一個小姑娘說退婚,你先居心不良,那我也不必和你客氣。」

當她山裡出來的,不懂人情世故嗎?讓她主動退婚毀名聲,他卻名也保住了,利也得到了,不可能!

郭罄被人扶進來,一身泥水狼狽不堪,「我、我是為了妳考慮,妳主動退婚還存點面子,要是我退,妳就再也嫁不出去了。」

「不勞郭公子費心擔憂我的將來。」

「妳、妳簡直不識好歹!」郭罄不敢上前了,與她保持安全距離,「我、我明天就讓天下人知道,妳是個粗鄙村姑。」

大家擔憂地看著葉文初,有個白鬍子老者上前勸她,「姑娘,要是他真鬧出去,對妳名聲不好,將來妳想再說親,可就難了!」

「是啊!」有位大嬸跟著附和,「這可是攸關妳一輩子的事,千萬要三思啊!」

「你們懂什麼,是他配不上我家小姐。」八角一手叉腰,一手指著郭罄,「你想退婚可以,給我家小姐磕三百個頭,喊三百聲姑奶奶,否則免談!」

郭罄如果來商量,她們豈能不同意,可他非要貶低她家小姐,實在太可惡了。

郭罄氣得咬牙切齒,想開口反擊,白鬍子老者卻先忍不住,倚老賣老起來,「妳這小丫鬟嘴巴太毒了,這公子容貌俊美,氣質不凡,妳家小姐就是再優秀,他也配得上妳家小姐呀!」

郭罄立刻找回了一點底氣,「她五歲進山,書都沒讀過,而我哥⋯⋯我卻是舉人,這樣的女人當我的妾室都不配。」

眾人雖覺得郭罄這話也過分了,但確實有幾分道理,畢竟兩人的條件差距太大了。

「郭公子,你真想退婚,就正經請中人上門,我不會不同意,但你要再糾纏,就休要怪我不客氣了。」

郭罄不禁懊惱,早知道葉文初會些拳腳功夫,他今日應該多帶點人手,憋著氣,痛心疾首地看著葉文初。

葉文初不再理他,視線投向雨中。

風雨中,一個抱著孩子的少婦撐著一支破傘,跌跌撞撞地從雨幕裡衝了進來。少婦渾身濕透,懷裡的孩子約莫兩、三歲,一邊哭著一邊咳嗽。

少婦焦急忙慌地喘著氣和店家道:「大叔,能否借您的爐子給我孩子烘衣服?」

一個女人抱著啼哭的孩子淋雨趕路,大家都同情她,自發的給她讓路,葉文初的眉頭卻蹙了起來。

「當然可以,快進灶膛來。」店家大叔熱情應允。

少婦立刻抱著孩子就往後屋裡走,忽然一把未撐開的雨傘攔住了她。

「妳不能進去!」葉文初指了指最遠的邊角屋簷,「先站去那邊。」

少婦驚愕地看著葉文初,完全沒有想到會有人攔著她,「小姐,我兒子全身都濕透了,我只是帶他進去烘乾衣服,等雨停了就走。」

「不行。」葉文初撐開傘遞給她,示意她去邊角屋簷。

少婦情緒似乎壓抑了很久,突然勃然大怒嘶吼道:「妳憑什麼不讓我進屋?店家大叔都同意了,我就是要進去!」

雨棚裡所有人都開始指責葉文初。

白鬍子老者又開口了,「妳這小姑娘怎麼回事?今天就算是縣令來了,也不能攔著不給她進去呀!」

「就是,人都有同情心,妳怎麼能這麼狠心呢?」大嬸繼續附和。

店家也點了頭,「我同意他們進來,倒是妳這個小姑娘趕緊離開這裡,我們不歡迎妳。」

郭罄一看報仇的機會來了,趕緊上來幫少婦抱孩子,「大姐,我送您進去,看這村姑還敢不敢攔您?」

老者也搭了一把手,「我扶妳,看哪個霸王敢攔著路!」

葉文初撐著傘,微微頷首,「行,既然大家這麼堅持,那這得了肺癆的母子就交給各位照顧了。雨要停了,八角,我們走吧!」

肺癆?這對母子得了肺癆!?

郭罄心驚不已,可又生生忍住,顫顫巍巍地打量那個孩子。

孩子只是哭得厲害,咳嗽並不嚴重,他見過肺癆的病人,根本不是這樣的。

「什麼肺癆?我們母子只是染了風寒。」

眾人原本害怕,可一琢磨,就認定是葉文初在報復嚇唬他們,畢竟從她剛剛的各種表現可以看出,小姑娘的性子既狠辣又霸道。

「妳這個女人太惡劣了,沒有絲毫同情心就算了,還造謠惑眾,說他們有肺癆!妳知道什麼是肺癆嗎?什麼都不懂,根本是既無知又無禮!」郭罄暗暗發誓,一定要讓天下人知道,是葉文初太過粗鄙狠毒,他們郭家才不得不退婚。

「懶得和你們說,等你們都得了肺癆,眼睛哭瞎了都沒有用。」八角翻了個白眼,這些人連寧可信其有的道理都不懂,更何況她家小姐從來沒有辨錯過病症。

這時,一個年幼的身影忽然從後屋裡跑出來,喊道:「爹,是誰在哭呀?」

「那個小弟弟在哭,你去哄一哄他好不好呀?」店家交代三歲的兒子,「拿上一塊酥餅,他一直哭,肯定是餓了。」

小孩子應是,一蹦一跳的就要出來拿酥餅。

葉文初眉頭微蹙,沉聲道:「八角!」

「是,小姐。」八角過去,一把將店家的兒子和妻子推回屋裡迅速關上門,插了一把掃把。

門內的人自然驚慌大吼,八角也不管。

眾人的怒氣已經達到了頂點,正要一起指責葉文初,卻又聽她道:「八角,找繩子將這茶棚方圓十尺圍起來。」

葉文初本不想管,都是成年人,都得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可小孩子是無辜的,她做不到視而不見。

八角扯下一旁柱子上的麻繩,抄起火叉插進土裡,將繩子拴上,牽著繩頭將茶棚圍了一圈。

「妳到底想幹什麼?難道要把我們所有人都困在這裡?」

在所有人憤怒的視線中,葉文初停在那孩子的面前,「我說過,他有肺癆。」

「怎麼可能,妳就是故意嚇唬我們!大家不要聽她的,她不是大夫,什麼都不懂。」

葉文初譏諷地看了郭罄一眼,指著孩子,「面頰潮紅、咳嗽、肺音渾濁、嘴角有帶血絲的痰。」

眾人聽得驚駭,四周逐漸安靜下來。

葉文初摸了孩子的額頭,「開始高燒,呼吸急促⋯⋯」又拿起孩子的手,「手心赤紅,腳心也必然赤紅。」

那位大嬸迫不及待地將孩子的鞋子脫下來,果然腳心赤紅。

「發燒的人哪個不是臉紅腳紅的啊!」郭罄不想妥協,逞強道:「妳不是大夫,妳就是胡扯!」

這一次,沒有人附和他。

葉文初看向少婦,她一開始就對少婦不客氣,不是因為她沒有同情心,而是因為少婦居心惡毒。

「妳知道自己染病,卻還半點防護不做的闖進人群,分明是蓄意傳播疾病。」

少婦被她道破,頓時一改剛才的柔弱,歇斯底里地喊道:「對,我就是故意的,要死大家一起死!」說完,開始朝人群吐起口水。

葉文初扯下店家的汗巾,將婦人的嘴堵住。

眾人嚇得齊齊跳開,郭罄更是連忙將孩子放地上,自己跑遠了。

孩子爬過來,抱著娘親的腿大哭。

「真、真是肺癆!」大家都嚇傻了。

店家更是癱坐在地上,他剛才還讓兒子給這肺癆送餅子,要是送了,那他兒子肯定就會被傳染!

這個病,十得九死,他差點把兒子害死了!

白鬍子老者也整個人抖了起來,他自己的老娘當年就是死於肺癆,連死他都沒敢去見她最後一面。

葉文初將婦人捆起來,把孩子衣服脫了,拿了自己乾淨的衣服裹著,又給孩子和婦人各塞了藥丸。她做這一切鎮定從容,不慌不亂,毫不避諱。

「既是肺癆,妳為什麼不怕?」老者不禁感到驚奇。

「我本來是怕的,可奈何各位膽大!」

老者臉一紅,羞愧地道:「姑娘,對不住,剛才老朽說話太過分了。姑娘有本事還心善,是那個年輕人配不上妳,他又蠢又惡!」

郭罄蠢的是,去抱孩子;惡的是,他不懂裝懂,差點害死大家。

大家都鄙夷地看著郭罄,大嬸罵道:「長的人模狗樣,呸!」

郭罄又羞又惱又怕。

「姑娘,對不起,剛才是我們嘴欠了,什麼都不瞭解,就上來勸妳。」

葉文初沒空聽他們道歉,她對離得最遠的一個少年道:「你去通稟官衙,說這裡有人惡意傳播肺癆。」

少年應是小跑著走了,少婦開始驚恐了。

「姑娘,您是大夫嗎?」大家此刻覺得,葉文初不但氣質出眾,辦事更是周全沉穩,關鍵她還能辨出肺癆,肯定是大夫。

「我只是見過肺癆病人,你們倒不用怕,這裡是戶外,風又大,被傳染的可能性很小。」

眾人鬆了口氣,又齊齊給葉文初道歉,是他們輕率,隨意相信別人,詆毀了這位姑娘。

「那個郭公子跑了!」一個少年指著田間狼狽奔跑的背影。

葉文初並不想揪著郭罄不放,她交代他們稍後和縣令回稟郭罄的事情,又一人發了一顆預防的藥,就換了乾淨衣服,帶著八角離開了。

「小姐,那小孩好可憐,縣令會管治病嗎?」

「如果不管,明日我再變成大夫去給他看病唄!」

山風恰來,吹起葉文初的帷帽面紗,露出一點白皙如玉的下巴和精緻揚起的唇角,哪裡是郭罄說的粗鄙醜陋,分明是個如花似玉的美人!

「小姐,您真好看!」八角看呆了一瞬,又想到此番回來的目的,「小姐,咱們真的要回家了嗎?」

如果不是祖父垂危,父親葉俊給她寫信,葉文初也不想回來,在雲頂山多舒服,自由自在。

「小姐,家裡群狼環伺,您有把握拿到財產嗎?」

「那就比一比誰的拳頭硬?」她倒要看看,誰能搶走她葉文初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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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府門外,轎子和馬車熙熙攘攘,巨大的白幡迎風招展,喪氣不盛,喜氣倒濃烈。

「我們回來遲了,老太爺去了。」八角埋怨老太爺去得太早了,好歹等一等她家小姐呀!也不知道有沒有留下遺書,把家產均分。

主僕二人進府門,小廝見帶著帷帽的葉文初,不停好奇打量。

「老太爺真去了嗎?」八角忍不住問一句,純粹是因為進門後,沒看見誰披麻戴孝,反倒各個喜氣洋洋。

小廝假意擦了擦沒有的眼淚,「徐大夫說快了。」

八角一臉稀奇,湊上來對葉文初道:「阿彌陀佛,老太爺還在。」只要沒嚥氣,就有救。

葉文初踱著步子,欣賞著葉府琉璃瓦、雕梁棟,不愧是廣州首富,處處彰顯奢華。

「我祖父是怎麼病的?」

葉文初待他客氣,小廝笑盈盈回道:「那天下午突然就暈倒了,當時還能說話喝藥,可誰知道夜裡就混混沌沌不行了。」

「哪天?他當時在做什麼?」

「前天下午,老太爺剛結算完四月的帳目,一起身突然就暈了。」

「大夫什麼結論?」葉文初停下來,望著正院的方向,不見下人忙碌,顯得沉悶壓抑。

小廝悄悄打量葉文初,想窺見一點四小姐的情緒,但可惜什麼都沒有琢磨到。

「徐大夫說腦中風,腦裡有血塊,化解不掉所以過不了今天了。」

「嘴歪眼斜了嗎?」

小廝搖頭。

「那往日可有其他的病症?」

小廝想了想,還是搖頭,「就是有時候暈得翻天覆地,躺著也是不能動,過幾天又好了。」

「常摔跤嗎?」

「四小姐您怎麼知道的?有一回還差點摔湖裡去了。」小廝很驚訝,他說了什麼,讓四小姐推算出摔跤的?四小姐怎麼和其他來探病的,問的問題都不一樣?

他以為四小姐還會繼續盤問,但等了十幾步,四小姐只不疾不徐地走著,並沒有要再提問的跡象,他實在忍不住了,「四小姐,您回來不是為了看望老太爺嗎?正院在這邊。」

「等會兒再來。」葉文初並不著急,穿過後院,停在茂湖邊上。

小廝就懂了,四小姐回家也是為了家業。

茂湖是葉府的人工湖,臨湖建了一座玻璃搭七彩琉璃頂的會客廳,熠熠生輝的會客廳和湖面的粼粼波光呼應著,耀眼炫目。

「這得多少頓肉?」八角吸了吸口水,她們在雲頂山,想吃肉都得自己想辦法。想起去年,她和冬瓜與野豬搏鬥的驚險畫面,要不是大師兄出手相救,她和冬瓜早去陪老祖宗了。還有前年、大前年⋯⋯八角悲從中來,暗暗決定,如果搶不到家產,她就連夜把這堆玻璃拆了扛上山,給大師兄裝個陽光房。

「我父親也在裡面?」葉文初想先見葉俊。

「今天分家產,三老爺肯定在。」

那就直接進去了,葉文初上了廊橋往會客廳走去。

今天能在會客廳裡坐著的,除了葉府的人,就是葉氏產業的管事。

會議由大老爺葉松和二老爺葉濤主持,兩人錦衣華服,前呼後擁。三老爺葉俊卻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長褂,跨坐在小馬扎上,像個守門人,他想去接女兒回家,所以心不在焉。

「那是誰?」有人指著廊橋問了一句。

葉俊順著視線看去,廊橋上徐徐走來兩名女子,身量修長的戴著帷帽,天青色的長裙由著風捲著,步履輕鬆,身姿挺拔,從容且矜貴。

「不知道,誰家的小姐嗎?」

葉俊蹭的一下站起來,像課堂上終於等到自己唯一會的題目的學生,興奮地答道:「是我閨女!」說完,一個箭步衝出去,小馬扎被他踢飛。

看著飛跑出去的背影,眾人一陣驚訝,第一次看到三老爺如此輕鬆喜悅。

三老爺有個女兒,五歲那年得了痘瘡送去清溪谷,也算命大,居然活了下來。但有傳聞,四小姐病雖好了,但落下來一臉的黑疤,貌醜如山鬼。

葉文初看著跑過來的葉俊,一件洗到發白的長褂,雖已是三十六歲的年紀,可雙眸黑亮,笑容乾淨,像個赤誠的少年。

這十年,葉俊每個月都會去清溪谷陪她住幾日。但她在雲頂山學醫的事,葉俊並不知道。

看著跑近的葉俊,葉文初福身一禮,「父親。」

「初初,妳怎麼自己回來了?吃過飯了嗎?餓不餓?爹爹帶妳去吃飯!」葉俊對會客廳的事毫不關心,反正家產沒他的份。

「父親,我不餓。」葉文初聲音柔靜,挽了葉俊的胳膊,「十年沒回來,我不能失禮,要去給大伯他們問安。」

葉俊跟著葉文初重新進了會客廳,會客廳是長方形,裝修得很豪華,中間留著過道,左右兩側四列紅木椅子、舶來品的軟綿靠椅,頂上還吊著一盞水晶燈,亮光閃人眼。

此刻,葉松和葉濤兩對夫妻正中坐著,兩側各坐了十六位管事,年老或年輕都有。

葉文初進來,大家的視線都落在她的身上,上下打量。

葉文初進門問安,「大伯、大伯娘,二伯、二伯娘好。」

葉松身形消瘦,淡眉細眼,皮膚蒼白;葉濤坐姿大馬金刀,生得濃眉大眼。

兩人看著葉文初眉眼都沒動一下。

「大哥、二哥、二姐、三姐好!」

葉頌名、葉頌利和她點頭致意,葉月棋與葉月畫卻是沒動。

葉文初並不在意,在葉俊的介紹下,朝著在場的管事一一問好了。

「您為什麼戴著帷帽?」葉頌名三歲的兒子葉滿意仰頭問葉文初,「是因為您很醜嗎?」

葉月畫冷笑著,是她讓姪兒去問的。葉文初十年前離開時她們都小,談不上姐妹情意,本來她應該不得記這位四妹,但可惜時常有人提醒她。因為葉文初的未婚夫是郭允,這讓葉文初雖不在從化,名聲卻極其響亮。

從化年輕女子們手中,人人都有一個滿臉麻子的小人,閒了就扎兩針,詛咒這個醜女早點死,不要霸佔郭允。

眾人都等著葉文初的難堪。

葉文初捏住小孩的臉,問道:「疼嗎?」

其實微微疼,但這麼一問,葉滿意就疼哭了,「娘!」也不追問醜不醜,撲著去找娘。

大家都錯愕地看著葉文初。

「他不就問妳一個問題,妳答不答都行,為什麼要掐他!?」葉月畫叉腰站在葉文初面前質問,「就算在山裡長大沒有人教導,可人的羞恥是與生俱來的,妳居然連個孩子都欺負,不知道臊!」

葉文初不理會葉月畫,轉頭看著葉滿意,「初次見面,送你一個做人的道理,以後不要被人當槍使。」

葉滿意一愣,忘了哭。

葉頌名夫妻神色複雜地看向葉月畫,是了,葉滿意才三歲,哪裡想得到問這種問題,肯定是素來喜歡生事的葉月畫教的。

「妳什麼意思?是指我讓他說妳戴帽子遮醜的?」葉月畫伸手就要推葉文初,她因為家中有錢,在從化商戶小姐圈子裡很有地位,囂張跋扈慣了,也沒有人敢正面回擊她。

葉俊攔在前面,笑著打哈哈,「妳四妹年紀小,又才到家,畫兒是姐姐別生氣。」

「不行!」葉月畫完全沒有要收手的意思,這個三叔還不如家裡小廝。

葉文初隔著葉俊,攥住了葉月畫的手腕,「三姐也想從我這裡得到做人的道理嗎?」

她不僅習醫,也習武,用一點力,葉月畫就慘叫起來。

會客廳裡看熱鬧的人們,沒有等到四小姐笑料,反而看到了三小姐沒家教的醜態。

「夠了!」葉濤護著女兒,一拍扶手起身,「文初,妳才回家,人都沒有認全,就在這裡鬧事,像什麼樣子!」

人極其疼時,是發不出聲音的,葉月畫就是,張著嘴白著臉,直愣愣瞪著葉文初。

「二伯說得對,知道我才回家,三姐就來刁難,沒教養。」葉文初鬆開葉月畫的手。

葉月畫的手腕上,頓時留下一道瘀痕。

「見面禮,希望三姐喜歡。」

葉月畫緩了口氣,不甘示弱地指著葉文初,「豈有此理,葉文初,我打死妳!」

四周人瞧著站在中間的四小姐,暗暗驚訝,四小姐倒是個厲害的!

葉濤和郭氏一看女兒被欺負,也是氣到不行。

葉月畫還要再糾纏,葉松已蹙了眉,這三兩句話對上手,就知道葉月畫完全不是葉文初的對手,再糾纏,葉月畫吃的虧更多。

「夠了!」葉松開口制止,「三丫頭和四丫頭不許鬧,有話正事辦完私底下說。」

葉濤憤憤瞪了葉俊和葉文初一眼,現在不急,等今天事情辦完後,再找他們父女算帳。

一回來就不消停,葉松不耐煩地隨手一指,「自己找地方坐。」

「是。」葉文初應了。

葉老太爺葉茂豐先後娶了兩位妻子,原配王氏生了葉松和葉濤兄弟,她去世後葉茂豐續弦焦氏生了葉俊,但焦氏沒兩年也病逝了。

因為不同母,葉俊自牙牙學語開始就被哥哥們欺負,小時候曾經因為餓得頭暈,去廚房找食物,卻被兩個哥哥丟池塘裡,讓他自己撈魚充饑。

就這樣飽一餐饑一頓的長大,養成了他膽小懦弱的性格。在外頭,人人都喊他三老爺,卻不知道,葉家三老爺在家裡,過得不如一條狗。

葉俊聽到哥哥吩咐,立刻要帶著葉文初去門口坐小馬扎,按他的意思,他真的不想來參加這樣的會議。他被欺負沒關係,可不想女兒也被欺負,這也是他讓葉文初帶著八角和蔡嬤嬤住在清溪谷,不接她回來的原因。

「那邊有位子。」葉文初卻挽著葉俊去到葉頌名面前,「勞駕大哥往左邊移一下。」

她語速緩慢,吐字輕柔,像雨打芭蕉清脆悅耳,滴滴落入人耳中,無法忽略。

「喔,好!」葉頌名下意識站起來,可等屁股離了椅子,才在母親和妻子錯愕的視線中,找回了神智,但為時已晚,這麼多人看著,他再坐回去就不合適。

「謝謝。」葉文初謝意真誠,這讓葉頌名對自己被人操控讓座的羞辱感減輕了一些。

「不用,三叔應該坐這裡。」葉頌名說著擠走了堂弟葉頌利,順位坐在了隔壁。

葉俊驚愕地看著葉文初,等坐下後他還是迷糊的狀態。三十六年來,他第一次坐在主位上,像個「三老爺」,而不是一條狗。

葉文初帶著八角,站在葉俊身後,並非是她不想忍,可在葉府,隱忍和息事寧人並不適合。若不然,葉俊也不可能餓著肚子長大,更不可能在今天這樣的場合裡,像個守門的小廝一樣,坐在門口的小馬扎上。

「小孩子不懂事,喜歡鬧騰惹人關注。大家繼續說事,早點議定,也好各自去辦事!」

所有的管事聽完葉松的話,神色各異,目光複雜。葉氏的產業,過往雖都由老太爺掌控,但葉松和葉濤得了半壁打理,葉頌名與葉頌利也都在管理買賣。唯獨三房,一個獨女還養在山裡,三老爺更是扶不起的阿斗。

所有管事到小廝,沒有人將葉俊當葉家三老爺看,路上遇到了也當不認識,畢竟和他交際人情,還不如和路邊賣豆花的走動,說不定還能多給半碗不收錢。

可如今一看,四小姐比起三老爺,脾氣可硬多了!不過硬不硬都無所謂了,今天分完了家業,三房肯定會被趕出去的。

「大哥,您接著點算。」葉濤輕蔑地掃了葉俊和葉文初一眼,大事要緊。

葉松將家中田、地、鋪子以及各個貨行的書契拿出來分門別類點算一遍。

「那先分金器行。」

八角盯著那厚厚一疊書契,吞了吞口水,葉氏真的好有錢呀!

葉文初則面無表情,她先來這裡,其實是因為好奇,想看看葉松和葉濤到底要怎麼分家產?同時想看看,自私無恥的人會不會留一絲底線?

「六間金器行,兩家各三間,具體哪三間,老二你先挑。」

都是旺鋪,無所謂什麼位置,葉濤直接拿走了上面三張金器行的書契。

「米糧五間不夠均分,一家找補藥行,同意嗎?」

「大哥,我們不懂藥,三間米糧行給我們,您有能力,藥行給您。」

「好。」葉松點頭同意,心中卻譏笑郭氏目光淺短。

舶來行一家兩間,海運貨船各六艘四大兩小、海貨行、絲綢鋪子、田、地、莊子都分了。

「往內陸的貨運水路,你我每走一次都正經付錢,年底盈利我們再分紅,這樣最公平,老二你覺得呢?」

「我聽大哥的。」葉濤拿著分得的家業,厚厚一疊,以後都是他的了!

其他人也都眼睛發亮,滿面生花,這麼豐厚的家業,幾輩子都吃用不完。

「剩下的就是這座宅子,暫時不分,就作為祖業,想住就住這裡。」葉松做主了。

「聽您的,我向來好說話。」葉濤沒有意見。

自始至終,都沒有人問一句,葉俊你要什麼?你想怎麼分?她高估了葉松和葉濤。

葉俊再不在意,可也如同被放在火上炙烤,因為此時此刻,他的女兒也一定和他一樣的感受,他不能讓她女兒受委屈。

「初初,我們走吧?」

「您等我一下,我和大伯說幾句話。」

葉俊心道:別聊了,葉松看著溫和,可卻是最狠辣的,但女兒都提了,他不能讓女兒不高興,於是坐著沒動。盤算著,要是葉松訓斥葉文初,他就帶葉文初離開。

會客廳熱鬧起來,管事們各自忙著和新主子重新認識。

葉松正和管事說話,一道清脆的聲音問道:「大伯,家業分完了?」

葉松驚訝地看著她,這個姪女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一進門就和姐姐吵架,現在還質問他,難道還真想分一份家產?

「分完了,四丫頭有什麼問題?」

「我什麼都沒有拿到,怎麼就分完了?」

會客廳裡又安靜下來,有那瞧不起三房的,立刻睜大眼睛,三房的笑話雖遲,可卻能看到了。

「妳不在家不知道,清溪谷那個別院,早給妳父親了。」葉松說完,轉頭問葉俊,「老三,怎麼不將這個喜訊告訴文初呢?」

葉俊嘴角抽抽,尷尬地道:「初初才回來,沒來得及。」

「妳看,是妳爹忘了。」葉松對葉文初哈哈大笑。

葉文初也笑了,那個別院是她住了十年的竹屋,還是葉俊花自己的錢蓋的。將他們的東西給她,她的大伯很會分家產呀!

「那金器行、藥行、海船、田地呢?」

「妳做夢!」葉濤一腳踹翻了椅子,指著葉俊,「老三,你就讓你女兒在這裡胡鬧嗎?你要不管,我可就替你管教了!」

葉俊對兩位哥哥有著生理性的懼怕,面色頓時煞白。

八角默默挽袖子,攥拳頭。

葉文初語氣依舊無波,「平分家業,怎麼能算做夢?那二伯您的夢,也未免太美妙了。」

「牙尖嘴利,但可惜了,妳說一千道一萬都沒用,葉家的東西沒有你們的份兒。」葉濤指著葉俊和葉文初,「限你們一天內,收拾包袱,滾蛋!」

葉俊心臟怦怦跳,但還是硬著頭皮護在葉文初身側。

會客廳裡分成了兩派,葉文初和葉俊以及八角一派,其他人一派。

葉文初依舊很沉靜,這讓很多人暗暗驚訝,四小姐小小年紀,居然有這份冷靜沉著!

「不平分,那就不要分了。」葉文初挽著葉俊,「父親,我們去告訴祖父。祖父一定想知道,他兩個逆子盼著他早點死的嘴臉。」

葉俊驚訝地跟著葉文初出門,上了廊橋。

葉松素來持重,第一個反應過來,但也只是冷眼瞧著。

葉濤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問道:「她什麼意思?」

葉滿意立刻舉手回答,「四姑母去找曾祖父告狀了。」他知道告狀,因為三姑母經常告他的狀。

大家神色古怪,葉濤冷嗤一聲,「說個屁,爹都聽不見了。上酒!不要被不懂事的小丫頭壞了興致。」

酒送上來,眾人推杯換盞氣氛又熱鬧起來,但大家還是時不時朝門口看一眼,好奇葉文初去喊老太爺這事,會不會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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