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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為自己驗屍的人

七月十五這天,下著小雨,阿拾剛到順天府衙,就被周明生叫住。

「阿拾快點!錦衣衛來要人辦差,沈捕頭叫妳去。」

錦衣衛?阿拾揚了揚眉,「有沒有說什麼事?」

周明生左右看看,壓低了嗓子,「聽魏千戶說,是給女魔頭時雍驗屍。橫豎是一樁露臉的事,往後誰敢不高看妳一眼?妳可是驗過時雍身子的人。」

周明生說個不停,阿拾只是瞇起眼笑。

為自己驗屍,是一樁新鮮事啊!

誰會相信,她──就是時雍!?

昨晚二更剛嚥氣,還沒適應這個新身體,就要去瞻仰自己的遺容了!

詔獄盡頭燈火昏黃,牢舍狹窄,陰氣森森,厚實的隔牆足有三尺,將甬道的風關在外面,空氣幽涼沉悶。

「阿拾,進去吧!」

魏州是個有幾分清俊的男子,也是錦衣衛裡少見的和氣之人。

「不用怕,北鎮撫司不吃人,時雍也已自盡身亡,大膽進去勘驗。」

「是。」裝老實並不是一件難事,少說話便好。

時雍福了福身,走入那間腐敗霉臭的牢舍。

一個女人蜷縮在潮濕的雜草堆上,雙手攥緊成拳,身子弓得像一隻死去多時的大蝦,地上的水漬散發著腥臊的惡臭。

這是她,又不是她。

從時雍到阿拾,恍如夢境。

「阿拾速驗,大都督等著呢!」為女犯驗身,魏州沒有進來,但語氣已有不耐。

時雍應了一聲,蹲下身看著蜷縮的女屍,燈火淡淡映照在她身上,昏黃的光暈像一層纏繞的薄紗。她長髮絲絨般垂落在雜亂的乾草上,將一張慘白的臉遮了大半,彷彿一朵嬌豔的花朵凋謝在枝頭。

再美的女人,死去了也是難看。

時雍將掌心覆蓋在女屍圓瞪的雙眼上,仔細為她理好衣服,慢慢走出牢舍。

勘驗文書擺在桌案上,怎麼死的寫得清清楚楚。時雍瞭解中間的門道,只要沒有特殊交代,畫押確認便是,不需要多言多語。

魏州將文書推近,「識字嗎?」

「不識。」

魏州點頭,「嗯,沒有問題就在這裡畫押。」

「是。」時雍低頭在文書上摁下手印。

「好了,拉出去吧!」

「慢著!」

魏州正叫人來抬屍,背後就傳來一聲冷喝。牢舍忽然安靜,昏暗的燈火斜映出一道人影走近。

「時雍可是處子?」

頭頂的聲音涼若秋風,時雍手腳微冷,下意識抬頭。

燈火拉長了男子的影子,大紅飛魚服,手按繡春刀,黑色披風捲進一陣寒氣,像一隻潛伏在黑暗裡的豹子,力量和野性裡是一種穿透人心的陰冷。

時雍認識他,錦衣衛指揮使趙胤。

這位爺的父親有從龍之功,一出生便被先帝賜了趙姓,幼時便隨父進出宮闈,甚得先帝喜愛。少年從軍,十八歲便因軍功授了千戶。這些年來,趙胤一路扶搖直上,歷任鎮撫使、指揮僉事、指揮同知,至昨年,其父自請為先帝守陵,趙胤襲職,五軍都督掌錦衣衛事,手握重兵,專斷詔獄,從此走上權力巔峰。

這是時雍第一次近距離看這個男人,好半晌她沒動。

牆壁的油燈突然輕爆,「錚」一聲,繡春刀發出金屬獨有的嗡鳴,寒芒從趙胤指尖閃出,落在時雍髮邊,削落她幾根頭髮。

「啞巴了?」

「不是。」時雍倒吸涼氣,看著脖子上的薄薄刀片,低下頭,唇角不經意揚起,「時雍不是處子。」

地上的影子再近一步,越過了她的腳背。

時雍清楚地看到男人束腰的鸞帶,垂懸的牙牌和腳踩的皁皮靴,那呼出的氣息彷彿就落在頭頂有點癢。

「驗明了?」

「是的,大人。」

錦衣衛要人死的方法太多,捏死一個小小的女差役,比捏死一隻螞蟻還簡單。時雍死在這裡,得天之幸重活一次,不想再走老路,裝慫裝傻也要活著出去。

她垂著頭,露出一截白皙的脖子,細軟得彷彿一掐就斷,身子緊繃著一動不動,那小模樣落入魏州眼裡,便是一個緊張無助的小可憐,他生出些憐香惜玉的心。

「大都督。」魏州拱手,「若沒有別的交代,我先送阿拾出去。」

趙胤表情意味不明,「你在做我的主?」

魏州脊背一寒,低下頭,「卑職不敢。」

「帶下去。」冰涼的聲音再次響起,像入骨的尖刀。

時雍看著那具女屍被裝在一個破舊的麻布袋裡,由兩個錦衣衛一頭一尾地拎著拖下去,如同一條死狗。

待從詔獄出來已是晌午,時雍有點頭暈,淋著雨走在大街上,一輛馬車從身後疾馳而來,眼見就要撞上,她竟渾然未覺。

突然空氣中響起劈啪脆響,蛇形黑影在空中畫出一條優美的弧線。

時雍終於回神,發現腰間纏了一根金頭黑身的鞭子,人也被拽飛到了馬車旁邊。

「時雍怎麼死的?」

隔著漆黑的車簾,那人的聲音清楚地透出來,冷冰冰,涼颼颼的,好像每一個字都刮在骨頭上。

時雍猜不透他的用意,老實回答,「勘驗文書上都有具明,大人可以調閱。」

「我在問妳。」

時雍低頭,「我不知,不敢知。」

「不敢?我看妳膽肥呢!」

趙胤這個人神出鬼沒,心狠手辣,傳聞他曾有「一夜抄三家,砍殺數百,緝拿上萬人」的驚人壯舉,上至皇親國戚,下至黎民百姓,就沒有不怕他的。

「民女愚笨,請大人明示。」

「今晚三更,無乩館等我。」

時雍一愣,待馬車遠去,這才驚覺是趙胤在約她見面!?

原身阿拾是順天府的女差役,通常人稱,穩婆。

一般人以為穩婆只管接生,其實不然,衙門裡的穩婆也算半個公家人,女身勘驗、監候女犯,必要的時候,還得幹仵作的活,為女死者驗屍。操的是賤業,很讓人瞧不起。

時雍不明白,這樣的一個人怎麼會與錦衣衛指揮使扯上關係?

時雍漫無目的,一個人走了很久。

今天是中元節,要放焰口。路邊好多賣祭祀用品的攤子。胡同口還供奉著超度孤魂野鬼的地藏王菩薩,三幅顯目的招魂幡在風中飄蕩,為立秋增添幾分蕭瑟之意。

時雍放慢腳步,買了些瓜果糕點和麵食做的桃子,走到施孤臺前,臺上擺放著各家各戶的祭品,空氣裡滿是祭祀的味道。

她放好祭品,雙手合十,低頭閉眼。

噗哧!突然秋風裹著一聲低笑,時雍頭皮一麻,「誰!?」

沒有人回答,她左右看了看,施孤臺前只有她一人。

「見鬼了。」她嘟噥一聲,又覺得可笑,自己不就是鬼嗎?

街邊茶肆傳來陣陣議論聲,一個書生模樣的男子說得口沫橫飛,「當今之世,我最唾棄的人就是時雍。」他列舉了時雍數樁驚天動地的大罪,摺扇敲得啪啪作響,「這樣寡廉鮮恥的賤婦,當何罪哉?千刀萬剮不為過,活該剝皮抽筋下油鍋,下詔獄實在便宜她了。」

「聽說那些兀良汗人,是為了時雍而來?」

「唉!太平日子過了快四十年,這天下又要不得安生嘍!」

說到時雍的豔事、惡事、醜事,圍上來的人越來越多,哄鬧不止。一個女人能讓順天府百姓談起來就咬牙切齒也是不容易啊!時雍走過來倚在門板上,聽得開心。

一群螞蟻在搬家,從門檻下排隊經過,時雍挪了挪位置,人群裡突然傳來砰一聲響。有人倒地,有人失聲尖叫。

「天啊!殺人了,有人死了!」

「這小子是個賊,他偷我的錢!你們快看,錢袋子還攥他手上呢!大家作證,我沒有推他,死了不關我的事啊!」

「讓開!」時雍從門板上直起身子,懶洋洋撥開圍觀人群走上前。

眾人詫異地看著她。

時雍不多說,彎腰一把將倒地男子的衣領扯開,從脖子扯到胸口,露出一片瘦骨嶙峋的胸膛。

「啊!」幾個路過的小姑娘嚇得花容失色,尖叫捂眼。

時雍啪啪兩巴掌打在男子臉上,見他沒有反應,手指掐緊他的人中,繼續鬆他的衣服。

看她一個未出閣的大姑娘竟然當街撕扯男子的腰帶,又是拍又是按又是掐的,眾人都覺得稀奇新鮮,圍過來指指點點。

「這小娘子我認識,宋家胡同口宋仵作的閨女,叫阿拾。」

「十八歲還嫁不掉的那個老姑娘?」

「噓!人家好歹也是衙門裡的人,別得罪,往後你家有什麼事用得著她。」

「我呸!你家才有事用著她呢!」

噗一聲悶響,那偷兒噴出一口穢物,幽幽轉醒,「哪個龜孫掐我?」

偷兒不過十六、七歲的模樣,睜開眼就罵人,還挺橫的。

時雍不客氣地踹了他一腳,慵懶哂笑,「你祖宗我。」

那偷兒懵懵懂懂地看著面前眉目清秀的小娘子,聽著眾人議論,猛然反應過來自己的處境,一骨碌爬起來就往人群裡鑽。

「小賊要溜,抓住他!」

有人吼叫起來,那小子腳底抹油跑得飛快。

時雍瞇了瞇眼,一個箭步衝上去就是一個利索的掃堂腿。

啪嗒!那小子再次摔暈在地上。

時雍無辜地癱手,街上頓時鴉雀無聲。

對面紅袖招的二樓,魏州汗涔涔地陪立在趙胤背後。這場鬧劇大都督從頭看到尾,懶洋洋地端著酒杯一言不發,看不出有什麼表示,但雙眼鋒芒難掩,讓他渾身不自在。

好半晌,趙胤收回目光,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走!」

這一年是光啟二十二年,蝗災旱澇,田地欠收,南邊鬧瘟疫,北邊的兀良汗人又蠢蠢欲動,三不五時的擾邊滋事。

大晏朝在平靜了三十九個年頭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災難之中。

京師人心惶惶,有錢的囤糧囤物,沒錢的賣兒賣女。

茶樓酒肆裡談論最多的,除了女魔頭時雍的風流逸事,便是兀良汗王巴圖到底會不會舉兵南下?

但比起緊張的時局,對普通百姓來說,更擔憂的是生計。

阿拾的父親宋長貴是個仵作,同操賤業,家境本不寬裕,到了災荒年更加難熬。後娘王氏刻薄潑辣,成日裡琢磨怎麼把阿拾賣個好價錢。

過了年,阿拾就十八了,有一個做仵作的爹,又成了穩婆的徒弟,成日裡市井閨閣男人堆裡來去,人人都嫌她晦氣,眼看著拖成了老姑娘也沒人願意結親。

「要我說,聾的啞的瞎的瘸的跛的做小妾做續弦都成,只要彩禮厚就把她嫁了,免得在家吃白飯。」

時雍邁進院子,就聽到王氏在和婆母宋老太說話。

看到她,王氏拉著個臉就高聲訓罵,「大清早出門,天黑才回家,以為妳去幹什麼好事了,竟是當街扒男子衣裳!小賤蹄子妳知不知羞?這城裡都傳遍了,妳不想嫁人,妳妹妹阿香還要嫁人呢!十八歲的老姑娘了還不急著相看郎君,每日裡瘋瘋癲癲地往凶案上跑,拎一條胳膊、夾一顆腦袋還能吃能睡,妳是黑白無常投生吧?我看妳比妳那傻子娘更要蠢上幾分。還等謝家小郎呢?人家被廣武侯府看上了,找了官媒上門,妳給人家侯府小姐提鞋都不配,做什麼春秋大夢呢?」

時雍瞧樂了,看阿拾這個極品後娘,再看看宋家這破落院子,怎麼也不像是和趙胤扯上關係的人,趙胤到底約她幹什麼呢?

時雍懶洋洋看了王氏一眼,一言不發往房裡走。

「這小畜生是要氣死我啊?」王氏看到繼女那張俏麗的臉蛋,就想到宋長貴心心念念的前妻,一時火冒三丈,順手撈過簷下的一根乾柴,劈頭蓋臉朝時雍打過去,「老娘今兒不教會妳什麼叫羞恥,就不姓王!」

背後棍棒敲來,時雍不閃不躲,轉身將王氏手腕攥住,「我有沒有告訴過妳,我最近手不聽使喚,它自個兒成精了?」

王氏一愣,不明白阿拾說的什麼鬼話,但阿拾長得跟弱雞仔似的,膽子又小,哪來的狗膽這麼跟她說話?

王氏臉色變了變,轉念又威風起來,「小畜生,妳是翅膀長硬⋯⋯啊!」

伴隨著王氏一聲慘叫,她被時雍重重丟了出去。

砰!時雍合上門,將王氏的哭嚎聲關在門外,不管不顧地翻找起來。

一張木板床、一張木桌、一條板凳、一口破舊的木箱,窄小潮濕的房間裡再無其他。

木箱上滿是被蛀空的蟲眼,裡面幾件女孩子的衣服,大多素淡破舊,打了補丁,洗得沒了顏色。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更別說胭脂水粉了,這要怎麼去見趙胤?

時雍什麼都可以容忍,就是不許自己不美。

她挑出一件最好的,去灶房燒了水拎到房裡,擦洗著身子,半瞇著眼滿是嘆。

從時雍到阿拾,她這穿越條件明顯更差了。

好在阿拾長得不錯,雖然手有厚繭,面容憔悴,但棉布粗衣下的身子像一顆剝了殼的水煮蛋,白嫩嫩的。腰上有一粒鮮豔欲滴的小紅痣,幾分妖嬈,像她。

也罷,阿拾就阿拾吧!

十八歲的「老姑娘」阿拾,在二十八歲的時雍看來,就是個鮮嫩嫩的小姑娘呀!

 

※  ※  ※  ※  ※  ※  ※  ※  ※  ※  ※  ※

 

一輪圓月掛在天際,中元節的夜晚明亮而悶熱。

時雍走入無乩館後門的巷子,心裡憋得慌。前生她對趙胤好奇過,但從無這麼緊張的時刻,難道是阿拾帶給她的感覺?

摸了摸怦怦跳動的心臟,翻牆而入,約在晚上見,自然是見不得人的關係,她很自覺。

可是第一次來無乩館,東南西北都分不清,如何是好?

院裡樹木影影綽綽,不知名的小昆蟲把夜色叫得尤其靜謐,時雍皺皺眉,毫不猶豫地往燈火最明亮的地方走去。

此時她還不知道,已經有人先她一步,去私會活閻王趙胤了。

趙青菀躡手躡腳地推門進去,就撞入趙胤漆的眼底。他手上拿著本書,看到她進來,濃眉微攏,表情不悅。

「懷寧公主駕到,為何沒人通傳?」

門外侍衛跪了一地,鴉雀無聲。

趙青菀天潢貴胄,驕矜無比,抬手嬌喝,「都下去吧!」

侍衛們面無表情,也不動。

公主的威儀受到挑戰,趙青菀不由生惱,「我的話,沒人聽見嗎?」

燭火搖曳,麒麟三足銅爐裡熏著香,香味淡淡繚繞,室內外死寂一片。

趙胤慵懶地倚在羅漢椅上,身量頎長,指尖從書頁上漫不經心地滑過,「出去。」

「是。」侍衛們齊聲領命,迅速消失在門前。

門合上了,趙青菀看著趙胤清俊的眉目,來時的惱意煙消雲散,一絲輕愁在眉間匯聚,撅了嘴委屈道:「那兀良汗來使欺人太甚,我皇祖父屍骨未寒,他們便要公主和親!我堂堂大晏公主,怎可去蠻邦和親?」

「殿下深夜前來,就為此事?」趙胤不動聲色,目光微涼。

「這難道不是大事?」

「和親之事陛下自有定奪。」

趙青菀的臉色一下冷了,「你真忍心我遠嫁漠北?」

「我讓謝放送殿下回宮。」

看他如此冷漠,趙青菀頓時惱羞成怒,想她堂堂一國公主,不顧體面漏夜前來,只為得他一句話,她便有和父皇抗爭的勇氣,可他根本不把她的癡情當回事。

「無乩,我今年二十了。」

趙胤漆黑的眼冰冷無波,「巴圖大汗三十有二,英雄蓋世。」

趙青菀大受打擊,神色變得哀怨可憐,「他們要的不是我,是時雍,是那個死掉的壞女人!兀良汗來使是得知時雍之死,故意來羞辱父皇,羞辱我的!」

趙胤輕輕點頭,淡淡「哦」了一聲。

這聲哦極是刺耳,趙青菀喉間突然湧出幾分血腥之氣,「趙無乩,你還在裝!這些年你不娶妻不納妾,身邊一個伺候的女子都沒有,敢說不是在等我?」

趙胤皺起眉頭,「殿下多想了。」

這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刺痛了趙青菀的心。

「不肯承認是吧?我讓你承認!」趙青菀手指冷不丁伸向領口,將繫帶一扯,一身富貴窩裡滋養出來的細膩肌膚白得讓燭火生羞,閃了幾下竟是暗淡下去,凹凸有致的玲瓏曲線一覽無餘,滿室馨香足以讓男人神魂搖蕩。

趙青菀死死抱住趙胤,將下巴擱在他的膝蓋上,「無乩,我知你心中有我。我等了這麼多年,受盡無數嘲笑,就為等你來娶我⋯⋯」

「殿下,妳該知道,我和妳是什麼關係。」趙胤雙手按住她的肩膀,往外一推。

「那又如何?眾人皆知你姓趙,可又有幾人知你為何姓趙?你是錦衣衛指揮使,我是當朝公主,你娶我,哪個不怕死的敢嚼舌根?」

「妳知,我知,陛下知,寶音長公主更知。」

「我不管。」趙青菀雙眼赤紅,已經氣瘋,喘著氣伸手去扯趙胤腰帶,「便是天下皆知又如何?你是趙胤,你怕何人?」

天氣悶熱,趙胤穿得不多,外袍本是鬆垮披在身上,這一拉扯,身上幾道縱橫交錯的疤痕便落入了她的眼底。

「這是為我留下的傷,是不是?」趙青菀的眼睛瞬間紅透,說著便要摸上去,「無乩,這些年我一直偷偷摸摸愛戀著你,我不想再忍了,我今日便要破罐破摔,非得與你一起不可。」

趙胤已無耐性,「懷寧,妳再這般,我便不容妳了。」

趙青菀心如刀絞,「那你叫人啊!最好把所有人都叫進來,讓他們看見,我和你是什麼關係,我就不信,父皇會因此砍了你我的腦袋。」她狠勁兒上來,整個人纏在趙胤身上,「無乩,我們生米煮成熟飯好不好?父皇必定會依了我。」

「請殿下自重。」趙胤扯著她頭上青絲,不顧她吃痛的呻吟,直接將她整個人拎了起來,不客氣地丟出去。

「自重?當年若非你父親橫加干涉,若非你那個荒唐的身世,我們早就是夫妻了,又何須等到今日?」趙青菀吼得很大聲,美豔的面孔癲狂而扭曲,「你是喜歡我的!」

趙胤平靜地看著她,「妳回去吧!」

趙青菀不死心,哀求道:「我們一同去找父皇好不好?我同他說,我不管你是誰,我只要做你的妻子。」

趙胤不再理會,轉身要回屋。

趙青菀不管不顧地衝上去,從後面摟緊他的腰,「我們不要吵架了好不好?我們去找父皇,找長公主⋯⋯」她邊說邊流淚,胡亂地蹭著他的後背,「無乩,我想忘掉你,但我做不到!我不要做什麼公主,你可以不是王爺,我為什麼不可以不是公主?無乩,我們私奔,去一個沒有人知道我們的地方。」

趙胤果斷扯解開她的手,一把將她推開。

趙青菀踉蹌後退了幾步,一身細滑的衣料緩緩滑落,大片大片的雪肌暴露在空氣中。

砰!恰在這時,窗戶發出重重的聲響,有什麼東西掉落下來。

趙胤皺眉望過去,看到和窗戶一起撲倒在地,抬頭看他的時雍。

「啊!」趙青菀驚聲尖叫,飛快地撿起地上的衣服裹上身,「妳是誰?妳為什麼會在這裡?」

撞見這種事,時雍也很尷尬,「這窗它不牢實。」

「我問妳是誰?為什麼會在這兒?」趙青菀眼裡的滔天怒火快要燃燒起來了。

「我是⋯⋯」

時雍正不知怎麼解釋,趙胤已朝她大步走去,輕輕拉起她,愛憐地拍了拍時雍的衣裳,「她是我的女人。」

他的女人?時雍嚇得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趙青菀見鬼般看著他,再看著時雍,「不可能!你騙我,你在騙我!」

趙胤眼波微動,攬住時雍的肩膀,「謝放,送懷寧公主回宮。」

趙青菀的後背剎那僵硬,目光像鋒利的刀子直射過來。

時雍別開眼,想離趙胤遠些。

趙胤低笑一聲,手按住她的後腰,拖回來袍袖一拂便遮了她半個身子,另一隻手在她腦袋上隨意地按了按,「躲什麼?我在。」

趙青菀幾乎把牙咬碎,她毫不避諱地將時雍從頭打量,素面朝天,荊釵布裙,腳下一雙繡鞋舊得看不出花色,鞋底磨出了漆黑的毛邊,腳趾頭都快把鞋面頂破了。

沒見過這般寒酸的女子,趙青菀冷笑逼近,「侍妾?還是通房?我竟不知無乩好這一口!不過有幾個近身伺候的小丫頭算什麼?我堂堂公主之尊,難道沒有容人之量?無乩,我不計較你有侍妾。可你為何找這般低賤女子?你是在羞辱我嗎?」

趙胤不耐地望向跪在門口的謝放,「沒聽見嗎?送懷寧公主回宮。」

無一句解釋,她一國公主之尊連一個粗鄙不堪的小丫頭都不如!?

「好得很,你們好得很!」趙青菀羞憤欲絕,揚手打翻一個擺放在月牙桌上的三花瓷瓶,拂袖而去。

時雍想著懷寧公主離開時怨毒的眼神,眉頭微蹙,看著趙胤。

「妳來早了。」趙胤鬆手,聲音一點暖意都沒有,和剛才那個滿是憐惜寵愛的情郎判若兩人。

約了三更,現在不到二更。

他在怪她打斷了他和懷寧公主的好事?大都督也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嘛!既如此,又何必裝腔作勢拒絕公主?

「我腿長,走得快。」

她一時隨了本性,自稱我。趙胤不動聲色,目光掠過她的臉。

「方才事出無奈。」這幾個字算是他簡單的解釋,說完徑直坐回那張輔了軟墊的羅漢椅上,開始審問她,「聽到多少?」

時雍嘴角微微下抿,「幾句。」

「幾句是多少?」

「差不多有⋯⋯」她豎起一根指頭、兩根、三根、四根,直到一個巴掌全部打開,「都聽糊塗了。」

自古皇家奇事多,時雍當年便聽過一個沒有出處的傳言,說趙胤其實是皇家血脈,所以才被賜姓。如若坐實傳聞,那趙胤和懷寧公主的關係就微妙了。

「你不會殺我滅口吧?」

趙胤無心糾結此事,擺了擺手,「去準備吧!」

準備什麼?準備死?

時雍在詔獄剛死一次,短時間內不想再死,「大人,我其實有許多用處,您再考慮一下?」

趙胤擰起眉,狐疑地看著她,掌心放在膝蓋上,輕輕搓揉著,「別廢話,快去拿針!」

針?時雍傻住。

桌案上有一副用紅布包著的銀針。

熟悉的物什讓時雍腦子裡靈光一閃,適時生出一個畫面──阿拾蹲在趙胤腳邊,為他施針。

時雍驚出一身冷汗,我哪會什麼針灸,阿拾啊阿拾,妳這是要害死我!妳一個小小的女差役,為什麼還會針灸?而且還給錦衣衛大魔王治病?

趙胤對她似乎沒有避諱,脫了外袍,僅著一件單衣,安靜地靠在椅子上,一條腿曲起來,蹙眉按壓著膝蓋,手背上青筋都暴了出來,顯然是忍痛到了極點,「還在等什麼?」

時雍在腦子裡瘋狂地搜尋,可是阿拾留給她的資訊太少。除了得知趙胤的膝蓋一遇陰雨天就疼痛難忍外,他到底有什麼病,一無所知。

「大人,我有個更好的法子。」她蹲身查看趙胤的膝蓋,施針是不可能,不怕扎死他,而是怕連累死自己。

大抵是她輕捲的睫毛下那雙眼睛太過專注和嚴肅,趙胤緊繃的身子鬆活了些,目光從她頭頂看下來,「如何?」

「怎麼搞成這樣?」時雍驚訝地發現,這位不可一世的錦衣衛大魔王膝關節完全變形,肉眼可見的紅腫硬脹,可以想見有多麼的痛。

這個反問很突兀,趙胤卻沒有覺得奇怪,更確切地說,他此刻被疼痛折磨著,強忍許久的痛楚撐到極限,已然顧不得她這個人了,「無須多問,動作快點。」

時雍抬頭,就見他眉頭蹙緊,額際佈滿冷汗。

人在疼痛難忍時,長得再俊也會扭曲狼狽,他卻依舊好看到不行。

「大人,您躺好。」

「嗯?」趙胤不解用意,擰眉看著她,黑沉的瞳仁裡倒映著她的身影。

「我幫你正骨。」時雍心如擂鼓,在作死的邊沿瘋狂試探。

「正骨?」趙胤遲疑。

「對。」時雍動手推他躺下去,難得趙胤很順從,頓時找到了做為醫者的主宰感,「放鬆。」

時雍先用拇指輕輕按壓膝蓋兩側,再疏通下肢經絡,手法她不熟練,有沒有治療效果她也不知道,但這麼做一定能讓受者舒服,糊弄一下足夠。

在她指頭往外撥弄的時候,趙胤在疼痛中繃緊身子,看她的目光更為幽暗,「何時學的?」

時雍的目光停在他腿部一條二寸長的傷疤上,想到懷寧公主那句「為她受傷」的話,下意識地回道:「為你學的。」

本是想抱一下金大腿,畢竟得罪了懷寧公主不是好玩的事,在皇權面前,普通人毫無自保能力。可是話一出口,就發覺不對,氣氛似乎曖昧了幾分。

時雍本能地抬頭,四目相接,看出他眸底的審視,又迅速低下頭,「能為大人做事,是阿拾的榮幸,我想快點把你治好。」

趙胤嗯一聲,似是接受了這個解釋,「最近順天府衙可有異動?」

時雍愣了愣,早就聽說錦衣衛監視朝堂,幾乎各部各處都有錦衣衛的探子和眼線,但她沒有想到,老實木訥的阿拾也是其中之一。

真是頭痛,除了會針灸,是錦衣衛眼線,阿拾還有多少事是她不知情的?

「並無異常。」與錦衣衛牽絆這麼深,時雍覺得自己隨時都能再死一次。

趙胤冷漠的視線從她頭頂掃過,「今日在詔獄,妳很反常,時雍的死有蹊蹺,這個案子還得深查──」

時雍手上猛的加重了力道,從內而外向反方向挑動他的筋膜,這樣挑筋會很痛。

趙胤的話被打斷,隱忍地抿住嘴,額頭冷汗密集,一雙眼俯視著她的頭頂,若有所思。

「阿胤叔,阿胤叔!」

孩子童稚的喊聲傳來,屋外響起一陣密集的腳步聲。

「太子爺,您不能進去。」

這是侍衛謝放的聲音,但是很明顯他擋不了小太子。

「閃開!本宮要見阿胤叔,誰擋誰死!」

小屁孩的脾氣不小。

「大人?」時雍正想詢問怎麼辦,趙胤已俯身捂住她的嘴,「躲好。」

時雍點點頭,趙胤鬆手,掌心薄薄的一層繭從她唇上擦過,忍不住一個激靈,餘光瞄過去,趙胤已然坐直身子,放下褲腿恢復了平靜,彷彿剛才疼痛的樣子只是她的幻覺。

這忍痛的能耐,時雍自嘆不如。

在小太子趙雲圳推門的瞬間,不知道該往哪裡躲藏的時雍,一個箭步衝向屋中的大床上,將自己埋入被中。想了想,又飛快伸手將帳子放下,整個人縮在裡面。

「阿胤叔。」趙雲圳生得唇紅齒白,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臉上帶著頑皮的神色,看著洞開的窗戶,「你是在屋裡練功夫嗎?」

趙胤手撫膝蓋,不答反問,「殿下怎會來這裡?」

當今天子趙炔十六歲登基為帝,現年三十有九,但膝下子嗣單薄,僅得這一子,寵得無法無天。

「中元節到處都很熱鬧,宮裡卻冷清得很。父皇病體未癒,母后也不肯理人,我好無聊,就來找你了。阿胤叔,你陪我玩好不好?」

趙胤揉了揉他的髮頂,「送你回宮,明日再玩。」

「騙子!」九歲的小屁孩比他那個皇姐更為纏人,小猴子似的攀在趙胤身上,胡鬧著就是不肯下去,「你說過,我是太子,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孩子。」

「你是。」趙胤忍痛摟住他。

「可是你會打我的屁股,還想把我攆走,你都不聽我的話,阿胤叔,我要治你的罪。」

時雍在帳子裡,看不見小屁孩如何折騰人,但是那跋扈無賴到最後要哭不哭的語氣,卻是有點好笑。

「你要如何治我的罪?」

「罰你帶我去放河燈,罰你陪我玩一整夜。」

「胡鬧!」趙胤聲音已有不耐,「謝放,太子殿下的長隨呢?」

「哼,沒我允許,他們不敢進來。敢來,我就殺了他們。」小屁孩放著狠話,看到趙胤板起臉,聲音又慢慢變弱,拉著他的衣袖扯來扯去,「阿胤叔,我不想回東宮,不想一個人,今天是中元節,我怕。」

趙胤將小屁孩拎起來,重重咳嗽一聲,「你身邊一堆伺候的人,有什麼好怕的?」

「我不管,父皇已經允了我,今夜住在無乩館,同你做伴。」

帳子裡沒有動靜,趙胤又咳一聲,提醒帳子裡的人可以偷偷離去,「那讓你待到三更。」

「不嘛不嘛,阿胤叔,你是我的師父,又是我的親叔,我就要你陪。」

一聲親叔讓趙胤皺了眉頭,「哪裡學來的話?」

趙雲圳睜著一雙無辜的眼,「學的什麼話?」

看孩子懵然不懂,趙胤不再多說,彎腰把他放到地上,「我換件衣裳,陪你去放河燈。」

「太好了!」小屁孩雙腳剛剛落地,便嗖的一下直接往大床上跑,「我今晚睡這裡。」

趙雲圳從小習武,身手矯健,不給人反應的機會,撩開床帳便一頭栽了進去,然後發出驚天動地的叫聲,「阿胤叔床上有女人!」

趙胤黑了臉。

時雍都快等到睡著,冷不丁一個暖呼呼肉嘟嘟的小身子鑽進來,嚇了一跳,隨即揚了揚唇,「民女見過殿下。」

趙雲圳看看她,又回頭看看走過來的趙胤,突然哭喪了小臉,「阿胤叔,我完了,我和這女子有了肌膚之親,我是不是要娶她啊?」

時雍與趙胤雙雙一愣。

「父皇說,男子不能隨便親近女子,一旦親近了就要負責。」趙雲圳苦著小臉回頭看一眼似笑非笑的時雍,兩條好看的眉毛揪了起來,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妳叫什麼名字?是哪戶人家的小姐?待我回去稟了父皇,便來迎妳⋯⋯」

咚!他話未說完,額頭便被趙胤敲了一下,「走!」一語雙關。

他將趙雲圳像拎小雞仔似的拎出去,時雍也慢吞吞從床上下來,倚在門邊看著遠去的一大一小兩個背影,唇角揚了揚,繞回屋後,沿著來時的路翻出了無乩館。

暗巷裡一道黑影,賊人似的鬼祟,看到時雍出來,迅速隱於黑暗。

時雍微頓,笑了笑,貼著牆根摸過去,抱著雙臂打量眼前小賊。一身濕透的粗布褐衣破破爛爛,長手長腳,瘦骨嶙峋,身子佝僂,不知是痛還是餓,與白日裡那股橫勁不同,看上去怪可憐的。忽略一身髒汙,眉目也算清秀。

「小賊,逃出來的?」

「才不是,推官大人說我罪不及入刑,笞二十,便放了我。」

時雍呶呶嘴,朝無乩館的牆頭示意,「知道這是哪兒嗎?」

「哪兒?」少年茫然。

「這腦子,怎麼作賊的?」

「我不是賊,我叫小丙,我是來找我叔的。」

「你叔誰啊?」

「不告訴妳。」小丙強著脖子,但見時雍越靠越近,忍不住後退,「妳別亂來,我沒偷沒搶,妳打我是犯法的。」

時雍嘖一聲,「大晏律,一更三點暮鼓響,禁止出行。犯夜者,笞三十。」

「妳不也──」小丙話沒說完就閉上嘴了。

他是個無父無母的可憐人,而她是個女差役。她可以在夜禁後行走,他不行。

「好男不和女鬥。我不跟妳計較。」

時雍白他一眼,「小子,鬥得過再放狠話。」

小丙摸摸受過笞刑的屁股,哼了聲,「我不打女人。妳若是沒事,我走了。」

「你爹呢?不找爹,你來找叔?」

「我爹死了。」

時雍微怔,懶洋洋拍拍他的肩膀,「走吧!」

「上哪兒?」

時雍走在前頭,「謀財害命,不怕就來。」

小丙看了看自己,一身是傷,頭髮髒亂,衣服破舊,哪有錢財可以謀?若被巡夜的人拿住,說不定又要挨一頓打,命也沒了。

「我怕妳個鬼。」小丙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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