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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緣起

夜深了,長春街冷冷清清,只有一些店鋪屋簷下垂掛的紅燈籠散發著微弱火光,給屋頂、路邊的積雪平添幾分暖色。

溫好一身黑衣,走在積雪未融的青石板路上,走走停停,小心環顧,進了脂粉鋪子旁的一條小巷。

小巷狹長幽深,靜得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溫好在一處民宅前停下,輕輕叩了叩門。

門才敲響,就被拉開了。

門內女子眼神急切,一把抓住溫好手腕將她拉進來。

一進屋,女子就跪撲在溫好身上痛哭失聲,「二姑娘,婢子萬萬沒想到您還活著!」

溫好睫毛輕顫,輕輕拍了拍女子肩頭,從袖中抽出一張折好的紙箋遞過去。

女子起身,顫抖著手把紙箋接過,打開來就著燭光看清紙上的字。

蓮香,我大姐是怎麼死的?

看到這句話,蓮香的淚又湧了出來,「二姑娘,我們姑娘她⋯⋯」

溫好咬唇壓下心中急切,纖細手指用力戳在那個問題上。

京城世家圈中的人都知道,侍郎府溫家的二姑娘生來便是個啞子。

蓮香忙擦了眼淚,將當日發生的事說了,「那日姑爺帶姑娘出門,到傍晚才回來,姑娘進了內室就沒再踏出房門。夜裡小荷起夜,發現姑娘懸樑自盡了。白日裡是小荷陪著姑娘出去的,婢子逼問她是怎麼回事,小荷說⋯⋯」

溫好死死盯著蓮香,等她說下去。

蓮香臉色雪白,深吸一口氣,艱難吐出後面的話,「小荷說⋯⋯姑娘可能被別的男人輕薄了。」

溫好雙手撐住桌面,好一會兒才壓下排山倒海的怒火,指了指紙,又指了指自己的口。

蓮香會意,奈何家中沒有紙筆,靈機一動取來一盒唇脂。

溫好以指尖蘸取唇脂,直接在桌上寫道:「誰?」

蓮香搖了搖頭,「小荷不知道是誰,也沒瞧見那人面貌,只是從姑爺的言行舉止感覺出那人身分不一般。之後姑娘自盡的消息傳開,天還沒亮小荷就殉主了。婢子知道小荷是被滅口的,趁著混亂逃出了伯府,從此隱姓埋名在長春街謀生。」

溫好胸膛起伏,怒火在心口熊熊燃燒。

三年前,她就是察覺父親與繼母的齷齪打算才逃出溫府那個虎口,沒想到已經出閣的大姐與她遭遇如此相似!

「對了,二姑娘,三年前溫府來報信,不是說您病逝了,您怎麼──」

溫好蘸著唇脂繼續寫道:「有人害我,我逃了。」

蓮香掩面而泣,「姑娘當時懷有身孕,接到信後不能回去,傷心之下小產了。一開始姑爺還算體貼,時日久了就對姑娘冷淡起來⋯⋯」

溫好一動不動聽蓮香講著,直到案上燭臺積滿燭淚,她起身離開。

「二姑娘,您要去哪兒?不如留下與婢子同住,以後讓婢子服侍您吧!」蓮香追至院門口。

溫好搖了搖頭,因為口不能言,沒有解釋,輕輕推門走了出去。

寒風撲面而來,夾雜著細碎的雪粒子,又開始落雪了。

她回頭擺了擺手,示意蓮香關門回屋,快步離開了巷子。

巷子外風更大,吹打在臉頰上刀割般疼,溫好渾然不覺,向著一個方向快步走著。

風在耳邊呼呼作響,極度的冷麻木著人的感知,所以當她察覺,竭力往一側避開,那把飛刀仍沒入後背。

溫好匆匆扭頭看了一眼,風雪中,面容模糊不清的人漸漸逼近。

溫好顧不得細看,踉蹌著向前跑。

她逃回京城,還有太多事要做,絕不能死在這裡。

可隨後,溫好猛然停下腳步。

一名蒙著黑巾的男子迎面而來,手中長刀閃著寒光。

前有狼,後有虎!

溫好後退一步,又停下,舉起匕首向蒙面男子刺去。

既然逃不了了,帶走一個也夠本。

血腥味包圍而來,她跌入一個懷抱。

蒙面男子緊緊擁著溫好摔在地上,後背沒入一柄飛刀。

溫好張張嘴,思緒一瞬凝滯。

明明前後夾擊她的人,為何替她擋刀?

可她來不及想明白了,蒙面男子吃力拽著她要起身時,後方的人已經到了近前。

長劍落下,刺入蒙面男子後心,再刺進溫好心口。

熱血在雪地蔓延開來,如大朵大朵綻放的紅梅,已分不清是誰的。

溫好用盡全力睜大眼睛,想看清倒在身上的人。

他蒙著黑巾,只露出一雙眼,那是一雙很好看的眼。

你是誰?

陷入黑暗前,溫好唇角翕動,無聲吐出這個問題。

不知何方有喧譁聲傳來,越來越近。

雪花大起來,很快落了靜靜倒在雪地血泊中的二人滿身。

 

 

第一章   不同

溫好從黑暗中醒來,眼神恢復清明,入目是少年微微仰起的臉。

那張臉熟悉又陌生,墨玉般的眼眸中帶著幾分茫然。

溫好一瞬迷茫,下方的人是誰?

等等,下方?

溫好眼波下意識往下一掃。

綠羅裙襬上的迎春花柔嫩嬌豔,露出的鵝黃鞋尖懸在半空。

她這是──

溫好再次看向少年,一道驚雷狠狠劈開腦中混沌,讓她驟然想起對方身分。

靖王世子祁爍!

幾乎是憑藉本能,溫好便要轉身,可劇烈的眩暈突然襲來,她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祁爍箭步上前,張開雙手接住了從牆頭掉下來的少女。

放大的俊臉,肢體的接觸,令溫好思緒如麻,脫口而出,「不對!」

祁爍眼中滿是震驚,「妳⋯⋯能說話?」

溫好眼睛猛然睜大,以手掩口,「我──」

只一個字,淚珠便爭先恐後湧出來。

這時一聲驚呼響起,「世子!」

祁爍面色微變,把掩口哭泣的少女往旁邊輕輕一推,跳了起來。

小廝長順飛奔而來,臉上滿是驚慌,「世子,您沒事吧?」

「不要大呼小叫。」祁爍輕斥一聲,朝坐在地上的溫好伸出手,「溫二姑娘,我送妳上去。」

春光正好,少年的手指修長白皙,美玉般無瑕。

溫好盯著那隻手,還沒有從巨大的衝擊中回神,只喃喃念著兩個字,「不對。」

祁爍眼中帶了困惑,卻依然耐心伸著手。

「那不是溫好嗎!」

一道女子聲音令牆根下的人齊齊轉頭。

不遠處,幾名盛裝少女神色各異,往這邊走來。

「大哥,這是怎麼回事?」為首的黃衫少女視線在祁爍與溫好之間遊移,姣好的面上難掩震驚。

開口的是靖王府的小郡主祁瓊,祁爍的胞妹。

「這還用問,定是溫好偷窺世子!」最先開口的少女站在祁瓊身邊,居高臨下看著坐在地上的溫好。

溫好表情木然看向她。

鄙夷的眼神,不屑的神色,鮮豔奪目的石榴裙。

這是夢吧?她竟然夢到了三年多前的情景。

母親除孝不久,趕上靖王妃生辰,本要帶著她與長姐前往靖王府賀壽,最終只帶了姐姐去。

因為父親說,她口不能言,何必帶出去讓人輕視。

母親聽了不快,與父親起了爭執,她拉住母親,示意她不想去。

然而,不能去與不想去怎麼一樣呢?

外祖父在的時候,千方百計哄她出門,就是心疼她口不能言,怕她怯於見人。

她想到過世的外祖父,一個人回了將軍府。

將軍府與靖王府只隔了一道牆,她不知不覺走到此處,鬼使神差爬上牆頭。誰知靖王世子正站在牆的另一邊,被撞個正著。

許是過於驚慌,也或許是霉運當頭,突然眩暈襲來,她從牆頭摔下。

再然後──

溫好看向祁爍,眼神有了變化。

再然後有了不同。

那時靖王世子裝作沒有看到摔在地上的她,徑直走了。

她會些功夫,本來悄悄翻牆回去不成問題,誰知腳扭了。這麼一耽擱,便被逛到此處的小郡主等人瞧見了。

武寧侯府的二姑娘唐薇一番冷嘲熱諷,很快溫二姑娘爬牆頭的事就傳了出去。

可現在,靖王世子伸手接住她,還打算助她上牆頭。

她這是做了一個靖王世子樂於助人的夢?

溫好掃過一張張面孔,嘴角溢出一絲苦笑。

那這個夢,比三年前的情形還要糟。

那時候,因為靖王世子先走了,傳出的只是她行事肆意不守規矩的名聲,而現在她直接摔在了靖王世子身上!

「是這樣──」一道低醇的聲音傳入溫好耳畔,「剛剛我心口突然有些不舒服,長順又不在身邊,就喊了一聲救命。溫二姑娘心善,聽到了呼救聲,就翻牆過來了。」

祁爍的解釋令小郡主祁瓊臉色好看了些,定定望著溫好,「溫二姑娘,是這樣嗎?」

溫好深深看了祁爍一眼,微微點頭。

祁瓊神色微鬆,剛要開口便聽到了一聲「是」。

這聲「是」,如一道驚雷落入眾人耳中。

「妳,妳竟然能說話!?」唐薇伸手指著溫好,極度震驚之下,聲音變得尖利。

小郡主祁瓊不由走近一步,「溫二姑娘,妳──」

將軍府是溫好的外祖家,溫好大半時間長在這裡,與祁瓊從小便認識。

「小妹,還是先送溫二姑娘回去吧!」

祁瓊反應過來這麼圍著不合適,朝婢女示意。

婢女上前一步去扶溫好。

鑽心的疼痛令溫好腿一軟,冷汗冒出來,她低頭盯著鵝黃繡鞋,眉頭緊蹙。

夢中扭了腳,也能感到這麼痛嗎?可若不是夢,她為何能說話?

「溫二姑娘,妳沒事吧?」祁瓊問。

溫好看看她,再看看祁爍,把手放入口中,用力一咬。

白皙的手背滲出血跡,染上朱唇,驚呼聲此起彼伏。

唐薇如見了鬼般,「溫好,妳,妳瘋了?」

各色目光下,溫好抬袖,掩面而泣。

她是瘋了,這原來不是夢啊!

「二妹,妳沒事吧?」接到小郡主祁瓊打發人送去的口信,溫嬋匆匆趕來。

淚眼朦朧中,溫好努力看清那張臉,投入溫嬋懷中。

「大姐,我能說話了!」溫好扯了個最適合的理由,放聲痛哭。

她還活著,姐姐也活著。

那些悲慘,她還來得及阻止。

「二妹,妳能說話了?太好了,太好了!」溫嬋語無倫次,沉浸在驚喜中。

祁瓊輕咳一聲,打斷姐妹間的溫情,「溫大姑娘,溫二姑娘扭了腳,早些帶她回去吧!」

溫嬋擦了擦眼淚,連連點頭,「是,我這就帶二妹回去,多謝郡主。」她話音一頓,恢復理智,「二妹怎麼會與郡主在一起?」

祁瓊神色古怪掃了兄長一眼,說出祁爍給的理由。

祁爍朝溫好姐妹抱拳,「是我連累溫二姑娘了。」

「世子客氣,任誰聽到有人呼救都不會無動於衷。」溫嬋壓下心中驚疑認了這個理由,與帶來的丫鬟一左一右扶著溫好離去。

「哼,我才不信──」唐薇後邊的話隨著祁爍冷淡目光掃來,嚥了下去。

溫好回眸,視線蜻蜓點水在祁爍面上停留,又轉過頭去。

既然不是夢,而是回到了三年多前,為何靖王世子的反應不一樣了?

溫好思緒紛亂,被溫嬋帶回了將軍府。

將軍府緊鄰靖王府,回這裡自比回溫府方便許多。

老夫人聽了稟報,奔出來,「阿好,聽說妳傷了腳?」

溫好望著面帶急切的老夫人,眼淚簌簌而落,「外祖母──」

這一聲喊驚呆了眾人。

老夫人愣過後抱住溫好,顫抖的手摸摸她的髮,又摸摸她的臉,只以為在做夢,「阿好,阿好──」

溫好口不能言,一直是壓在疼愛她的長輩心頭的一塊石。

「外祖母,我能說話了。」溫好含淚而笑,視線捨不得離開老夫人片刻。

再見到外祖母真好,而按著原來的發展,沒多久外祖母就過世了,是被父親活活氣死的。

「嬋兒,妳爹娘可知道阿好能說話了?對了,今日妳不是隨妳娘去靖王府了?」老夫人喜不自禁,後知後覺想起來,「阿好不是在府裡,妳們怎麼一起從外頭回來的?」

溫嬋看一眼目不轉睛盯著外祖母的妹妹,無奈道:「二妹翻牆過去的。」

老夫人只怔了一瞬便笑了,看著溫好的眼神滿是疼愛,「阿好這調皮性子隨我。」

溫嬋微微抽一下嘴角,她就知道外祖母會是這個反應,才直接說實話。

溫好伸出手,輕輕拉了拉老夫人衣袖。

「阿好,怎麼了?」老夫人看著外孫女,眉梢眼角的喜悅藏不住。

於她來說,阿好能不能說話,都是她疼愛的小孫女,可於阿好來說,那會是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的阿好啊,明明天香之色,乖巧可人,卻因口不能言,遭受太多不公。

「外祖母,我好像惹麻煩了。」

「什麼麻煩?」老夫人想到溫嬋的話,不以為意笑笑,「哦,翻牆頭的事啊?那不打緊,妳小時候就翻過。」

將軍府本是國公府,追隨太祖打天下的林老將軍論身分雖不如王爺尊貴,但論實權與在太祖心中地位,沒有幾個王爺能比。

後來太祖駕崩,性情軟弱的平樂帝繼位,面對齊人進犯一退再退,賠款割地,短短兩年就失了十城。

林老將軍是個火爆性子,罵一次皇帝降一等爵位,罵來罵去就把國公府罵成了將軍府。許是顧著先皇餘威,皇帝倒是沒讓林家搬出國公府,只把門匾換過了事。

再後來,平樂帝胞弟安王攻入京城,平樂帝於混亂中不知所蹤,安王登基,改年號泰安。

泰安帝欲重新封林老將軍為國公,林老將軍心痛平樂帝對外軟弱,亦不喜泰安帝不光彩的繼位手段,遂堅決不受。

「我摔在了靖王世子面前,還被小郡主等人看到了。」

老夫人聞言抬了一下眉梢,把溫好攬入懷中安慰道:「那也無妨,阿好記住,流言蜚語不過一陣風,只要疼妳的人不在意,轉頭就散了。」

「我記住了。」溫好依偎著外祖母,心中嘆息。

疼她的人確實不在意,只是很快疼她的人死的死,瘋的瘋,剩下不疼她的人要把她推進火坑。

這時一名醫女提著藥箱走進來。

老夫人指著溫好道:「快給二姑娘看看腳。」

溫好一隻腳踝青腫,所幸沒有傷到骨頭。醫女用軟巾包裹住冰塊,替她冰敷。

溫嬋心疼之餘,忍不住嗔怪,「扭了腳不說,怎麼還把手咬傷了,若是落下疤痕如何是好?」

溫好看著小心翼翼替她塗藥膏的長姐,笑道:「發現能說話了,以為在做夢。」

溫嬋手一頓,垂眸掩去淚光,妹妹可算是苦盡甘來了。

等醫女處理好退下,一名頭梳高髻的美婦匆匆挑簾而入。

「我就猜嬋兒帶阿好來母親這裡了。」林氏風一般來到老夫人身邊,一臉緊張的看著溫好,「阿好,妳沒事吧?」

她正與一眾貴婦陪著靖王妃談笑,王府一名婢女悄悄對她說了小女兒的事。

只是婢女沒有多言,害她嚇個半死。

溫好望著林氏,一時沒有吭聲。

林氏看看嘴角含笑的長女,再看看面帶喜色的母親,一臉莫名,「怎麼了?」

「娘──」溫好脆生生喊了一聲。

林氏一愣,直勾勾盯著溫好,「阿好!?」

沒等溫好開口,抬手狠狠擰了一下臉頰。

老夫人阻止不及,嗔道:「妳們真是親母女。」

林氏激動得唇都是抖的,哪怕臉頰疼著,也不敢相信,「阿好,再喊一聲娘。」

「娘!」溫好哽咽。

林氏攬住溫好,控制不住哭起來。

老夫人拭淚,笑道:「快把這大喜事告訴女婿去。」

溫好聽了這話,眼神一冷。

是了,這個時候父親還是外祖母眼裡的好女婿,母親眼裡的好夫君。

溫好從林氏懷中掙脫,「娘,我們先回府吧!」

「阿好,妳傷了腳,就在這裡養著,等好了再回去吧!」老夫人開口攔著。

「又不遠,坐上馬車一下就到了,等我腳好了再來陪您。」

「母親,我帶她們姐妹回去,省得擾了您清靜。」

林老將軍過世,林氏作為出嫁女只需守孝一年,老夫人則需為夫守孝三年,所以現在還未除孝。

老夫人想到這點,沒有再攔。

溫府確實離將軍府很近,母女三人上馬車,連一刻鐘都不用便到了。

溫好挑起車門簾,定定看一眼題著「溫府」二字的門匾,無聲冷笑。

這座宅子還是父母定親後,外祖父千挑萬選買下的。母親是獨生女,外祖父與外祖母希望她住得近些,回娘家方便。

當然,最實際的問題是,那時候父親不過是剛被選為庶吉士的寒門進士,既不願住在岳家傷及自尊,又沒錢置辦宅院。

「阿好,看什麼呢?」林氏心情極佳,笑著問探頭往外看的小女兒。

溫好放下車窗簾,笑道:「總覺得像做夢,連家都瞧著有些陌生了。母親,不如別給父親送信了,等父親回來給他一個驚喜豈不是更好!」

林氏自幼受盡千般寵愛,雖嫁人多年還有著小女孩心性,當即覺得這個提議不錯。

等到日近黃昏,婢女才稟報一聲「老爺回來了」,溫如歸便大步走了進來。

「老爺──」看見溫如歸鐵青的臉色,林氏嘴角笑意一收,不由愣住。

溫如歸面色沉沉,視線越過林氏落在溫好面上。

二八年華的少女如舒展開的楊柳,纖細,美麗,可溫如歸見了只有厭煩。

這個女兒,生來口不能言,帶給他的只有沒臉。而今年紀漸長,竟學起輕浮女子的行徑了!

「阿好,妳可知錯?」

林氏回過神來,沒把溫如歸發怒放在心上,「老爺,你知道嗎,咱們阿好會說話了!」

夫君聽了這個天大的喜訊,什麼氣都不會有了。

溫如歸聞言皺皺眉,語氣越發冷厲,「既然能說話了,那怎麼不回話?還是說妳不覺得自己有錯?」

溫家二姑娘開口說話的奇聞宴席一散就傳開了,隨之傳開的,還有溫二姑娘爬牆頭偷窺靖王世子的流言。

溫如歸聽聞後氣個半死,回府問罪。

林氏對溫如歸的疾言厲色大為不解,「老爺,你沒聽清嗎?咱們阿好能說話了!」

「我不聾。」溫如歸語氣冷淡,是林氏鮮少見到的模樣,「既然與常人無異,那就更該懂規矩。女兒犯了錯,妳當母親的不知訓誡,是要把她驕縱得無法無天,最終害人害己嗎?」

一直沒吭聲的溫嬋忍不住勸道:「父親,您消消火──」

「父母說話,妳不要插嘴。」

溫嬋抿了抿唇,神色有些難堪。

溫好心頭怒浪滔天,竭力保持著冷靜,「女兒錯了,女兒不該聽到靖王世子呼救,就翻牆一探究竟。」

「聽到靖王世子呼救?」溫如歸冷笑,「傳言可不是這樣。」

「那傳言怎麼說?」

溫如歸看著母女三人,一聲冷哼,「說妳偷窺靖王世子,心思不正!」

這個說法,足以毀掉一名女子的閨譽。

林氏氣紅了臉,「老爺,你不要聽那些嘴碎的人瞎說,阿好是心善,擔心靖王世子出事。」

「糊塗!」溫如歸怒極而笑,「就算事實如此,世人誰又肯信?」

世人願意相信並傳揚的,永遠是那些帶著惡意與桃色的八卦。

林氏看著盛怒的丈夫,覺得有些陌生,「世人不信又如何?阿好被世人誤會,咱們心疼還來不及,老爺怎麼還對阿好發火?」

「妳!」溫如歸指著林氏,氣得甩袖,「真是慈母多敗兒!」

林氏對溫如歸全心全意,反而受不得對方指責,當即便吵起來,「我看老爺才是頑固迂腐,讀書讀多了。」

二人爭執起來,聲音越吵越高。

溫嬋悄悄握住溫好的手,神情不安。

溫好反而越發平靜,很多事情絕不是突然發生,而是早有徵兆。

舉案齊眉的父母這一年來爭執格外多,不過是因為外祖父過世,令父親顧忌的人不在了。

沒了忌憚,對不愛的妻子就少了掩飾。

不久後,父親就會把養在外面的表妹帶回府中,一起來的還有一雙兒女,長子溫輝甚至比姐姐還要大上一歲。

外祖母打上門來為母親做主,父親卻說當初金榜題名後是被外祖父逼著娶了母親。他那時已經與表妹成親,外祖父威脅若是不答應親事就斷他前程,傷害表妹,他萬不得已,只好應下親事。

外祖父年輕時曾佔山為王,當過綠林好漢,即便二十年前他已是定國公,但有人覺得,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以他的土匪性子,為了愛女能嫁給心上人,還真可能做出這種事。

外祖母怒斥父親信口雌黃,父親卻找來了人證,一個是當年陪他進京趕考的書童,一個是才從老家進京的族兄。

這樣一來,便坐實了父親的話。

外祖母急火攻心,一口痰沒上來含恨而亡。母親拔了劍要與父親同歸於盡,把父親刺傷。

父親有了理由與母親和離,還要被世人讚一聲仁義沒有休妻,之後為當年停妻再娶上書請罪,念及他是被逼迫,皇帝沒有追究。

接下來,表妹常氏名正言順成了她的繼母。母親受不住這般打擊,變得瘋傻。父親把母親接回府中,要養她終老,此舉自是又贏得不少稱讚。

便是長姐,當時雖心疼母親處境,卻也能體諒父親的難處。

只有她,見過繼母常氏幾次後,知道了真相。

父親進京趕考前,與常氏根本沒有成親!

他滿口謊言,誣衊外祖父,不過是貪心不足,想讓母親給他心愛的女人騰位置,讓他唯一的兒子擁有嫡長子的身分。

只恨她口不能言,又被人緊盯,無法揭穿真相。

溫好想到這些,就是刻骨的恨。

砰的一聲摔門聲響,拉回了溫好的思緒。

林氏怔怔盯著晃動的門簾,臉色蒼白。

溫嬋握住林氏的手,柔聲勸慰,「母親,您別生氣,父親是一時沒想通──」

溫好打斷她的話,「娘,您不覺得父親變了嗎?」

長姐的安慰固然能讓母親心裡好受些,卻只會讓毒瘡被捂著。而她要做的是讓母親有所準備,不至於事到臨頭如晴天霹靂,亂了陣腳。

這一次,父親休想與嬌妻愛子舒舒服服住著外祖父置辦的大宅,她要他有多遠滾多遠!

「阿好為何這麼說?」因為溫好以前不能說話,林氏便不覺她這麼說反常,反而多了聆聽的耐心。

溫好攏在袖中的手握緊,讓自己儘量顯得平靜。

想要改變那些事,她就要做到足夠冷靜,這樣說出的話才能被人聽進去,而不是當成小姑娘耍性子。

「女兒印象裡,父親與您這些年都沒紅過臉。可是這一年多來,父親卻對您發過幾次火了。」

林氏一怔,下意識道:「是妳外祖父仙逝,娘心情不好,所以總與妳父親爭執。」

溫好搖頭,「娘經歷喪父之痛,父親更該體諒才是,怎麼反而與您計較呢?」

林氏不由被問住了。

回房的路上,溫嬋趁沒有旁人,低聲叮囑伏在丫鬟背上的溫好,「二妹,以後不要對母親說那樣的話,免得母親與父親生了嫌隙。」

溫好望著溫嬋沉默一會兒,才輕聲問道:「大姐,妳會信我的話嗎?」

溫嬋勾唇一笑,「自然是信的。」

「那大姐隨我回落英居,我有話對妳說。」

正值初春,落英居中一株紅梅在牆角無聲盛開,隨風送來縷縷暗香。

溫好緩緩掃過熟悉又陌生的院落,心頭澀然。

姐姐閨名一個嬋字,住皎月居,取「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之意。她閨名一個好字,住落英居,取「花好月圓」之意。

母親一直以為這便是她與父親的生活,卻不知這是一場長達二十載的美夢。

夢醒了,便是萬丈深淵。

「二妹,妳要對我說什麼?」進了屋中,溫嬋隨意坐下,接過婢女奉上的茶水先遞給溫好,再端了一盞捧在手中。

多年來,妹妹的先天缺陷讓當姐姐的忍不住更多照顧,這也是溫好十分信任溫嬋的原因。

「寶珠,妳出去守著門。」

奉茶的丫鬟早就退下了,屋中只有一名圓臉婢女,聞言默默退出去。

溫府上下都知道,二姑娘只允許婢女寶珠在跟前伺候,其他丫鬟婆子等閒不許往二姑娘身邊湊。

溫府下人私底下議論,二姑娘生來是個啞子,才這麼古怪,只是不知寶珠一個不怎麼靈光的丫頭是如何得了二姑娘青眼的?

溫嬋見妹妹把寶珠都支出去了,越發好奇。

「大姐──」溫好捧著茶盞的手收緊,斟酌著措辭。

一隻手伸來,輕拍她手腕,「二妹有話就說,跟姐姐還要見外嗎?」

溫好把茶盞放下,定定望著溫嬋,落下兩行清淚。

溫嬋駭了一跳,「二妹這是怎麼了?」

「大姐,父親他養了外室。」

茶盞落地的聲音傳來,溫嬋一臉不可置信,「二妹,妳不是發熱說胡話吧?」

溫好避開溫嬋伸過來摸她額頭的手,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掉個不停,「若真的發熱說胡話就好了,父親不只養了外室,還有一子一女,兒子叫常輝,女兒叫常晴,都是隨了他們生母的姓。」

經歷了那些磨難,她早就懶得哭了,只是很多時候還是需要哭一哭。

這些話砸得溫嬋腦袋嗡嗡作響,只是聽妹妹連外室子女的名字都說出來了,哪怕再無法想像父親會做這種事,也不由信了幾分。

「二妹,妳⋯⋯如何得知的?」溫嬋心頭亂糟糟的,一時不知該不該信。

「上街時無意中撞見了,當時還不敢信,又悄悄跟蹤了一段時日,再無法自欺欺人。」溫好收了淚,唇角掛著譏諷,「大姐,常輝比妳還大呢!」

溫嬋神色一震,臉色越發難看起來。

比她還大──一想到這意味著什麼,便熱血上湧。

「二妹,會不會是妳──」

溫好垂眸打斷溫嬋的話,「大姐不要問是不是我誤會了,妹妹以前雖不能說話,但眼睛是好的,耳朵是好的,腦子也是好的。」

溫嬋以手撐著桌面,難以恢復平靜,許久後才澀聲問道:「他們⋯⋯住在何處?」

「如意坊麻花胡同。」溫好不假思索給出一個住址。

有了人名與住址,溫嬋又信了幾分,喃喃道:「那個地方正在父親上下衙的路上⋯⋯」

溫好握住她的手,「大姐去看看吧,不要打草驚蛇,確認了,咱們才能一起解決母親的危機。」

溫嬋點了點頭,這個時候,讓她說完全相信妹妹的漂亮話,她說不出。

溫嬋無心再留,匆匆離開。

放在桌几上的茶已經冷了,摔在地上的茶杯四分五裂,茶水淌得到處都是。

溫好靠著椅背靜坐片刻,喊道:「寶珠。」

圓臉丫鬟快步進來,掃地上碎瓷一眼,沒有自作主張立刻收拾,烏黑的眼眸中滿是歡喜,「姑娘有什麼吩咐?」

溫好勾唇一笑,「寶珠看起來很高興。」

「姑娘的聲音真好聽!」

「是嗎?」溫好伸手,輕輕捏了捏寶珠豐潤的臉頰,「我也這麼覺得。」

這世上,唯一對她的話絲毫不打折扣的人,只有寶珠。

寶珠本是將軍府的燒火丫頭,幼時她的貼身婢女換了一個又一個,被她親自選中並一直留在身邊的只有寶珠。

溫府下人最不解的就是二姑娘為何選了外祖家的燒火丫頭近身服侍,還賜名寶珠。

而對溫好來說,她親自挑的這個丫鬟就是名副其實的寶珠。

沒有人知道,口不能言的溫二姑娘有個異處,能偶爾感應到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心裡的念頭。

服侍一個不會說話的主人,婢女就算沒有惡念,也難免有腹誹。

溫好那時候年紀小,感知到這些就不願再讓那些丫鬟親近,直到發現了寶珠。

她只從寶珠心裡聽到過一句話──姑娘可真好看。

誰不喜歡這樣的寶珠呢!

等等!溫好後知後覺的想到一個問題。

從摔下牆頭到現在,她好像再沒聽到那些亂七八糟的聲音。

從靖王府到將軍府再到溫府,遇到了那麼多人,沒道理一次沒聽到。

為什麼?是湊巧了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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