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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必死之局

悶,很悶!

胸口彷彿有塊巨石壓著,沉重的讓人喘不過氣來。

段怡艱難地睜開眼睛,卻發現四周漆黑如濃墨,根本伸手不見五指。

觸感柔滑的衣衫被汗浸透了,上頭凹凸不平的像是繡了花。

雙腿蜷縮著,已經發麻到沒有知覺,雙手微微一伸便觸摸到了木壁,還發出咚的一聲響。

段怡心中一驚,整個人清醒過來。

木盒子,綢緞衣,眼前黑。

棺材,壽衣,入土。

段怡心中有了不祥的猜測──莫不是她昨兒夜裡熬夜畫建築設計圖,不幸卒了!

不過是哪個殺千刀的,摳成了鐵公雞,連棺材都不給她買個寬敞點的,腿都伸不直!

段怡想著,深吸一口氣,雙手猛的往上一推,意料之中的阻力並未到來,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棺材蓋,陡然開了。

昏黃的燈光照了進來,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少年,手持燭臺,看上去頗為削瘦,生得眉清目秀的。

「阿怡,妳醒啦!咱們已經出了劍南道,便是阿爹發現了妳,也不會將妳送回去了!」

劍南道?段怡來不及細想,一個猛虎翻身就從裡頭翻了出來,一屁股落在了地上。

先前以為的棺材不是棺材,而是一個朱紅色畫著金漆的箱籠。

少年像是見怪不怪似的,伸手將她從地上拽了起來,「妳大病初癒,地上涼得很。咱們著急送生辰綱,很快就會到京都了。到時候哥哥陪妳一道去問問姑母。段相已經位極人臣,做了太師。為何還要妳這孫女住在墳地裡,莫非他想做那萬古長青的妖邪不成?」

少年話中略帶怨憤,震得段怡的腦子嗡嗡作響。

話雖短,事卻大。

她張了張嘴,正想著從何處相詢,就聽得樓下傳來一聲巨響,杯盞酒罈齊落地,狗吠馬鳴刀劍撞,緊接著便是一聲怒吼,「呔!哪裡來的宵小,也敢劫取生辰綱!」

什麼鬼!她剛從棺材裡出來,這是尚未翻身就又要作古?

門口雜亂的腳步聲,兵刃交接聲已越來越近!少年快速地將手中的燭臺擱在桌子上,又將箱籠蓋上,然後一把抓住段怡的手,就朝著那床底下鑽。

這一切動作,那是行雲流水,一氣呵成,顯然已經是個中老手。

等段怡回過神來,人已經在床底下。

門轟的一聲倒塌,一個人影被擊飛進來,撞在了床榻對面的牆壁上。他穿著一身甲衣,身材五大三粗的,可一張臉卻莫名的秀氣,同舉燈少年有八分相似。

段怡只覺得手上一痛,抱著她的少年手緊得像鐵鉗,簡直要把她的手給掐斷了。

吾命休矣!段怡想著,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夠看出眼前的局勢。這個被打飛的將軍,十有八九便是少年口中的父親,她的舅父。她應該還是姓段名怡,母親嫁給了當朝段太師的兒子。

只不過她不受寵愛,小小年紀不知何故,便要住在墳地裡。這回大病初癒,恰逢舅父領著表兄上京送生辰綱,她偷偷藏在了箱籠裡,想要小蝌蚪尋娘親,問出個子丑寅卯來,可不想才出劍南道,便遇到了賊人!

表兄一陣風能刮起,躲避技能爐火純青。舅父看著威風凜凜,卻是個一捅就破的紙老虎!

段怡腦子轉得飛快,卻是脊背發涼,手中出汗。賊人凶悍,怎麼看他們都進入了必死之局!

那將軍在牆上一撞,傷得不輕,一口老血噴了出來,黑乎乎的,還帶著一股子腥氣。他痛苦地躺在地上,恰好同躲在床底下的段怡四目相對。

將軍瞳孔猛的一縮,手中的長槍一抬,架住了朝著他劈將過來的長劍,他呸出了一口血,罵道:「無恥之徒,竟然往我們的飯食中下藥!若非如此,便是千百個你們來,也不是我顧旭昭的對手!你們殺我兵卒,劫我生辰綱,可是想好要承受我劍南的怒火了!」

他說著,猛的朝前一撲,將圍攻他的人,全都推飛出去,然後又是一口老血噴了出來,那血噴得極準,劈頭蓋臉的朝著段怡襲來,濃重的腥氣,熏得她眼淚都快要流了下來。

顧旭昭顯然是發現了他們躲在床底,著急的朝著門口攻去,想要將那些賊人全部引離這個屋子。他艱難的扶住了長槍,猛的抬腳,朝著門口刺去,可沒有跑出去幾步,就是一聲巨響,又直直地撞在了牆壁上。

臉上的血順著眼皮子流了下來,讓段怡的視野,瞬間變得黑紅。她的身子顫了顫,卻發現身後少年的手,不知道何時,已經捂住了她的口鼻。

顧旭昭像是一條鹹魚一樣,被一把長劍釘在了牆壁上,鮮血順著他的身體嘩啦啦的流了下來。因為視野太低,段怡瞧不見他的臉,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瞧見他的腳掙扎了幾下,便不再動了。血流在了地板上,緩緩地暈開來,朝著床底蔓延而來,屋子裡的血腥味濃重得令人作嘔。

「給我搜,顧明睿也一起來了,不要留下一個活口。」

說話人的聲音像是開了低音炮,帶著嗡嗡的回音。

段怡眨了眨眼睛,好讓自己的視線更加清楚一些,那人一個轉身,朝著床榻走了過來。

黑色的靴子越走越近,左右兩邊用金線繡著的古怪波紋越發清晰。

他的腳步聲極輕,每走一步,卻像是有人用重錘在段怡的耳膜上敲鼓一般,嗡嗡作響。

她屏住了呼吸,心臟已經跳到嗓子眼來了。

段怡想著,伸手摸了摸,抓起床底下的一塊青磚。

先前從「棺材」裡翻出來的時候,她便瞧過了,這屋子不大,就是一間尋常的客房,幾乎沒有什麼地方可以藏人。他們被搜出來,那是遲早的事情。

她死不打緊,可若是不拉一個墊背的,那就不是她段怡了!

那靴子越發的靠近,眼瞅著就到了床邊,段怡握著青磚的手指發白,她只有一擊的機會,待那人彎腰,便暴起爆頭!

「嘿嘿,找到你了!」

低音炮在耳邊響起,段怡剛要躍起,就感覺身上一重,身後的顧明睿從她的身上翻滾而過,手持著一把小匕首,從床底下滾了出去。

少年瘦骨嶙峋的,硌得她生疼。

他手持匕首,朝著來人脖子猛扎過去,一擊落空。顧明睿倒也沒慌,就地一滾,一把抽出顧旭昭手中的長槍,轉身突刺。

那低音炮卻是輕笑一聲,身子一閃,拔下了插在顧旭昭身上淌血的長劍,一把架住了顧明睿的銀槍,「顧家槍法,不過如此!」

一陣凌亂的腳步聲過後,段怡只聽得顧明睿一聲悶哼,後退了幾步躺倒在床榻之上,屋子裡便再沒有聲響了,她心中發沉,屏住了呼吸,手心裡的汗將青磚都潤濕了。

低音炮低笑了幾聲,長劍入鞘,輕快地朝著門口走去,「一把火燒了,走!」

待他們出了小樓,已經聽不到聲響了,段怡方才伸出手來,摸了摸自己的後腦杓。就著那昏黃的燈光,她可以清晰的瞧見手心裡鮮紅的血跡,那是顧明睿淌的血。

她艱難地從床底下爬了出來,先前還鬼哭狼嚎猶如煉獄一般的客棧,如今安靜得只能夠聽到她一個人的呼吸聲。

適才還拉著她的手,說哥哥領著妳去理論的少年郎,如今躺在床榻上,一動不動的。

他的腳垂在床邊,遮擋住了床底的入口。

段怡鼻頭一酸,顫抖著將自己明顯縮水了一圈的小手,伸到了顧明睿的鼻子底下。

這該死的賊老天,穿越不是稀奇事,可這是什麼地獄開局,一來就遭遇團滅血案!

這也就罷了,樓下還起了火,她這回一死,連短一截的棺材都睡不著了,只盼著有人捨得家裡的醃菜缸子,給她做個骨灰罐了!

「阿⋯⋯阿怡⋯⋯回⋯⋯回劍南⋯⋯」

聽著這虛弱的聲音,段怡猛的縮回手,她驚喜地朝著顧明睿的身後看了看,見到那黑漆漆的影子,心中長舒了一口氣。

有影子,不是詐屍!

天知道她到了一個什麼地方,是否有鬼魅邪崇,神仙道術?

「金瘡藥在哪裡?」段怡冷靜下來,顧明睿雖然還有一口氣,但是胸前被人戳了一個血窟窿。這樣下去,他便是大羅金仙轉世,也熬不了多久了。

顧明睿眸光一暗,目光瞥向了對面父親顧旭昭的屍體。

段怡點了點頭,快步衝了過去,對著顧旭昭一揖,然後在他的懷中摸了摸,果然摸出了一個小瓶子來,又快步跑了回來。

「顧明睿,顧明睿⋯⋯」

雖然顧明睿已經喊她「阿姨(怡)」了,可她那句哥哥是怎麼也喊不出口去!

段怡推了推少年,見他一動不動,暗道不好,一把撕開了少年的衣衫,替他上了止血的金瘡藥,然後胡亂的撕了他的中衣包紮傷口。

這一番折騰,大火已經從一樓躥了上來,門口濃煙滾滾,嗆得人睜不開眼睛。

若是再磨蹭下去,他們怕是永遠都走不了了。

段怡凝了凝神,將顧明睿一把背了起來。

沒有想像中那麼重,不知道是因為顧明睿太瘦,還是她這個身體的力氣大,情形比想像中的好,段怡鬆了一口氣,背著顧明睿快步跑到窗邊。

樓道裡已是火海,她就只剩跳樓求生這麼一條路了。

段怡朝下看了看,臉又是一黑。

天無絕人之路的下一句,她覺得應該改成──地上全都是坑!

窗戶下面是一個黑黝黝的泥坑,跳下去應該摔不死了吧?

段怡深吸一口氣,甩了甩頭,屁股都要著火了,哪裡還顧得上這個,她一咬牙,背著顧明睿便從窗口翻了下去。

跳還得爬上窗子,還是翻來得省力氣!

一陣天旋地轉,段怡還來不及體驗飛翔的感覺,便撲通一聲落進泥坑裡,濺了一身臭泥水。她一瘸一拐地站了起來,警惕地朝著四周看了看。

今夜月朗星疏,南風暖人心脾,四周靜悄悄的,只有不停聒噪著的蟬鳴與蛙叫。

段怡鬆了一口氣,將不省人事的顧明睿往背上一扛,快速地跑開,才跑出幾步,身後就傳來轟的一聲巨響,那兩層的小木樓轟然倒塌了。

段怡頭也沒有回,暗自加快了腳步,直奔一旁拴著的馬群。挑了離得最近的那一匹,將顧明睿推了上去,然後解了韁繩,用不太優雅的姿勢,艱難的爬了上去。

「都說老馬識途,我不曉得這裡是哪裡,更加不知道劍南怎麼去,只能全靠馬兄帶路了,顧明睿是生是死,全看你的了!」

四周一片寂靜,馬絲毫沒有回應。

段怡罵罵咧咧了一番,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拍了馬屁股,朝著一旁的大路行去,待到了路口,瞧見左側有明顯的新的車輪痕跡,馬頭一轉,朝著那個方向直奔而去。

虧得之前下了雨,生辰綱那麼重,馬車行過必留痕跡,要不然的話,同賊人走了同一條路,或者被殺個回馬槍,那就是死路一條了。

一口氣不知道跑出了多少里地,已經看不見那客棧的火光與濃煙,段怡方才將馬慢了下來,推了推趴在馬背上的少年,「顧明睿,顧明睿⋯⋯」

手剛觸碰到背,段怡便是面色一沉,倘若現在有顆雞蛋,打在這廝背上,怕是都能燙熟了!這樣下去,就算她沒有走錯路,直奔劍南,那也不是「段小姨單騎救姪子」,而是倒楣蛋千里送男屍了。

段怡想著,突然之間,只覺得脊背一涼,腦後一陣勁風帶著聲響破空而來。她心中一凜,一彎腰趴在了馬背上!

一支長箭呼嘯而過,擦著她的頭皮飛了過去。

賊人追上來了!

段怡不敢起身,快速揚鞭,讓那馬兒瘋跑起來。

馬一快,風呼嘯而來,彷彿要將她的頭髮從頭皮上扯下一般。

段怡已經顧不得禿頭不禿頭的事,身後的箭支像是連珠炮一樣朝她襲來。那馬兒好似也感覺到了危險,撒丫子跑起來!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段怡手緊緊地握著韁繩,朝前看去,只見前頭路邊有點點火光,心中大喜。拍馬直奔那裡而去,待靠近了方才發現,那是歇腳的酒肆。

一個不大的屋子,門口豎著一面酒旗。屋子裡亮著燈,什麼情形看不清楚。

放在外頭棚子下的幾張桌子倒是全都坐滿了人,而且是一群高頭大馬,凶光外露的漢子。所有人都披麻戴孝穿著喪服,身邊都放著一模一樣的大砍刀,一看就知不是什麼善類!

段怡頭皮一麻,她這莫不是未出狼坑,又入虎穴,註定要成為孫二娘案板上的肉包子!

來不及細想,那種腦袋被開瓢的危險再一次讓她身上的汗毛豎了起來。

段怡把心一橫,摟住了像是剛出爐的驢肉火燒一般的顧明睿,直直的朝著那酒肆衝了過去,待到門前,從馬背上一翻,就地滾了幾滾,正好滾到一個人的腳下。

「叔叔救我!」段怡伸手猛扯,口中大呼。

那錦帛撕裂的聲音,同長劍破空的聲音,幾乎同時到耳邊。

段怡嘴角一抽,只見自己的手中,拿著半截雪白的袖子。

在她的面前,坐著一個約莫十四、五歲的少年郎,一雙單眼皮,眼神銳利如刀鋒,尤其眼角的一顆淚痣,彷彿點睛之筆,讓他的煞氣更盛了三分。

一身喪服勝雪,唯獨那腰帶中間嵌著一輪圓月,用金絲銀線繡了漫天星河。

他右手拿著筷子,那筷子上,穩穩的夾著一支長箭,箭勢剛消,翎羽還在震著。

左臂沒有袖子,光溜溜的,多一分嫌肥,少一分嫌瘦!

他不悅地看了過來,聲音帶著幾分嘶啞,「妳管誰叫叔叔?」

段怡訕訕一笑,餘光卻是瞟著來路,耳朵豎起,待那些追她的馬蹄聲走遠了,她方才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她賭對了!

雖然她不知曉顧旭昭同顧明睿到底是劍南道什麼重要人物,但明顯屠盡整個客棧的人,目標根本就不是什麼勞什子生辰綱,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於顧家的兩顆人頭。

他們紀律嚴明,絕非一般的匪徒。既然需要遮遮掩掩,便說明這件事並非是可以暴露在陽光下的事!若這酒肆裡只有幾個弱雞路人,那就是她段怡小命該絕!

可這群奔喪之人,拿著統一的制式武器,十有八九是軍爺。

賊人再來一次屠殺與不露面直接退走的機率為五五分,段怡想著,看了看地上躺著一動不動的顧明睿,不對,為四六分!

她那「便宜叔叔」筷子夾箭,太過拉風,直接震退了敵人,將這機率變成了二八分!

見段怡不說話,與那少年同桌用飯的一個黃鬍子儒生開了口,「哪裡來的泥猴兒,竟半道胡亂認起親戚!妳這是以為進了龍王殿,其實是一頭栽進了閻王廟裡,還沾沾自喜呢!」說著,看向那位少年,「公子家中當真人丁興旺,小小年紀就有這麼大的一個姪女兒了!哦,那邊還有一個半死不活的,搞不好是你大姪兒!」

哪裡來的陰陽怪氣的糟老頭子!

段怡有些訕訕,她站起身來,對著那少年行了個大禮,「小女子同兄長欲往劍南投親,沒想到路遇匪徒。兄長保護我身受重傷,情急之下方才借了公子之勢。我瞧著諸位威風凜凜,那領頭之人定是德高望重,一時不察,方才喚了一聲叔叔。小公子若是氣惱,可以喚我一聲姨母,氣回來!」

那黃鬍子儒生一聽,哈哈大笑起來。

少年不悅地瞪了他一眼,「晏先生不會說話,不如把舌頭割了。」

段怡頭皮一麻,裝作沒有聽懂那少年的威脅之意,伸手摸了摸顧明睿的額頭,朝著酒肆的掌櫃看去,「老丈,我哥哥身受重傷,這附近可有郎中,能夠救他一救?」

掌櫃被點名,從人群中探出頭來,看了一眼地上的顧明睿。

只見他面如金箔,汗大如豆,嘴唇發紫,一看就是不行了,心中也不免著急起來。

「小娘子,這官道上頭哪裡有郎中,只有歇腳的小店。我瞧這小哥兒怕是不好了,尋常的郎中可治不了,妳還是快馬加鞭去錦城,尋個厲害的神醫給瞧瞧,興許還能救回一命來!」

段怡點了點頭,摘下自己的耳環遞給掌櫃,「老丈,勞您給我兩罈最烈的酒。」

顧明睿的血用金瘡藥止住了,可是高燒不退,她不知道路上還會遇到什麼危險,這裡離那錦城又有多遠?

郎中沒有,用烈酒擦身子也可以降溫。

段怡想著,一把扛起了顧明睿,便要往酒肆裡頭走,就聽到那少年說道:「晏先生,你給他看看吧,別死了。」

黃鬍子儒生一愣,驚訝地看向了他,過了好一會兒,方才意味深長地說道:「公子殺人如麻,是該積點德。」說完,宛若疾風一般,在段怡還沒有看清楚的時候,手已經搭在了顧明睿的脈搏上,皺起了眉頭,「他身上有刀劍之傷,但這不是關鍵,怕的是那刃上被人抹了毒啊!」

晏先生感嘆一番,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遞給段怡,「這毒我解不了,這裡有一丸藥。小娘子若是信得過,便給他服了,能保他暫時不死,然後去錦城尋保興堂的祈郎中,興許還能救得一命。若是不信⋯⋯」伸手一指坐在那裡的少年,「若是這藥丸子把妳哥哥毒死了,儘管去江南道尋崔子更報仇。」

段怡心中一驚,將顧明睿又往地上一擱,一把撕扯開了他的衣襟,只見先前她包紮的地方隱隱滲透出了點點黑血,腥臭難聞,同舅父顧旭昭臨死之前,噴出來的那幾口血一模一樣。

她一把奪過那小瓷瓶,毫不猶豫的打開,倒出一顆紅色藥丸,塞進了顧明睿的嘴中。

做完這些,掌櫃的也拿了兩罈子烈酒過來。

段怡索性懶得移動,用酒給顧明睿快速的擦了身子,又替他重新上了一遍金瘡藥,包紮好傷口,然後將他扛上馬。

那少年崔子更面無表情的看著這一切,目光冰冷,一點溫度也無。

「妳就不怕害死他嗎?」

段怡聞言搖了搖頭,「不試他一定死,試了興許不會死,再說也不是我吃。」說著,伸手一拽,將頭上的一根金鑲玉簪子拔了下來。

她已經確認過了,她是靠哥哥吃飯的,哥哥是靠爹爹吃飯的,他們兩個人是連錢袋都沒有的淒慘二世祖。

「這根簪子抵藥錢,今日我們兄妹若是不死,他日再報救命大恩。」

簪子一拔,頭髮便全散了下來。段怡四處的尋了尋,撿起了先前被她扯掉的崔子更的半截衣袖,胡亂的將頭髮綁了起來。

她對著眾人拱了拱手,一個翻身,躍上了馬背,朝著掌櫃指的錦城方向飛奔而去。

崔子更低頭看了看金簪,上頭鑲嵌著一顆玉葫蘆,他曾經見過。

「東平,你帶著幾個人遠遠跟著,看著他們兄妹進錦城。」

一個壯漢聞言立馬站起身,帶著同桌的幾個人上馬離去。

待他們走遠了,那被稱作晏先生的黃鬍子儒生方才不解地問道:「公子並非好管閒事之人,這是為何?」

又是救人,又是贈藥,還送人回家,觀音菩薩下凡都沒有這麼仁慈啊!

崔子更將那簪子塞進袖袋裡,又拿起了筷子,「舉手之勞可換一座城,穩賺不賠。」

而段怡策馬揚鞭,一路朝著錦城飛奔而去。

她半分也不敢停,那藥是好藥,顧明睿已經由剛出鍋的驢肉火燒,變成了溫熱的西湖牛肉羹。可段怡心中明白,他們已經露了行蹤,那群人下手狠辣,如今不過是被崔子更暫時震退了。

官道不能走,他們可以繞道來追,且那群軍爺是去奔喪的,不會停留太久。待他們一走,狗賊便又要追上來了。

這是他們逃命的最佳時機!

顧旭昭肯定是劍南道的大人物,只要他們進了錦城便脫險了。

段怡腦子轉得飛快,她遇到過許多事,明白無頭蒼蠅同熱鍋上的螞蟻是不會有好結局的。

馬兒疾馳而去,待到東方魚肚發白之時,那官道兩旁才有了人煙,零星的土屋冒著炊煙,梯田之中已經有了侍弄莊稼的老農。

突然之間,前面一道人影閃過,段怡猛衝得急,心道不好,趕忙拉住了韁繩,那馬猛的立起,嘶鳴了幾聲。

「啊!」那人一聲慘叫,捂住了自己的腿。

段怡驚魂未定,定睛一瞧,只見那馬前躺著一個約莫二十來歲的姑娘,眼淚汪汪的,「小娘子撞了人,連馬都不下嗎?」

段怡剛準備下去,眼睛一瞟那女子的鞋,卻是猛的一拉韁繩,指揮馬兒繞道而去,她跑得飛快,心中恨不得從那些賊人五千年前的老祖宗開始罵起!

這是有什麼仇怨,要這麼窮追不捨,非要了顧明睿的小命去!

她正想著,便感覺身後一寒,脖子上瞬間一涼,先前還躺在地上的女子已經飛上了馬,如今正坐在身後。不用低頭,她都能夠感覺到脖子上的殺氣!

「妳一個年紀輕輕地小姑娘,倒是同那些公子哥兒一樣,好狠的心,翻臉就無情!」

那女子的氣息就在頭頂,噴得人癢癢的,段怡餘光瞟了瞟她,「姨娘不知遭了多少回罪,委實可憐啊!我就不同了,因為家財萬貫,出一回門,至少有十個八個倒在我腳前的,不是斷了胳膊,便是瘸了腿,最過分的是,有一個說有喜了!」

女子聞言笑了起來,「這世間好看的女子很多,有趣的女子卻是很少!若是把那小子給我,我便饒妳不死如何?」說著,手腕一動,刀鋒一緊!

段怡就勢,鐵頭猛的往後上方,女子的腦子撞了過去,可到底慢了一步,刀鋒劃過她的脖子,鮮血流了出來。

段怡來不及管這些,她突如其來的這麼一下,兩個人齊齊的朝後仰去,墜落馬下,在道上滾了幾滾,落入了田裡,一旁忙著幹活的老農一瞧,嚇得拔腿便跑。

那女子被撞了個眼冒金星,又率先落田,被泥水糊得睜不開眼不說,還被段怡騎在了身上,已經是怒極。她抬起手中的短劍,猛的朝著段怡扎去!

來不及躲了!她沒有武功,女子卻能飛身上馬,就算不是個高手,那也遠勝於她。

若是二人分開,等她擦了眼睛,段怡只有匕首,那女子是短劍,一寸短一寸險,十有八九只有等死的份兒。

只有現在,她才有一絲勝算。

段怡想著,深吸了一口氣,半點沒有躲避,拿著匕首,便朝著女子的脖子猛扎過去,兩人的刀,幾乎是同時入肉。

血噴了一臉,女子掙扎了幾下,便不動了。

過了好一會兒,段怡方才鬆了一口氣,扭頭嘔吐了起來。想來從藏在木箱籠裡起,便再也沒有吃過東西了,吐了半天,只吐出了一些苦膽水來。

段怡抬手,胡亂的用袖子擦了擦,只擦了一嘴的泥。她呸了幾口,站起身來,感覺左臂一陣劇痛襲來,那女子的短劍正明晃晃的插在她的胳膊上。

她咬了咬牙,將那短劍猛的拔了下來,插在了腰間,又將之前顧明睿沒有用完的金瘡藥胡亂的抹了上去,在那田中掏了掏,掏出了一隻沾滿了泥巴的繡花鞋來,揣進了自己的懷中。

她沒有火眼金睛,看不出誰是白骨精,可她認得那鞋上的波紋,同之前殺死舅父顧旭昭的凶手鞋子上的花紋一模一樣。

「老丈,此去錦城還有多遠?多久能到?」

那種田的老丈,躲在一旁看得真切,此刻已經是嚇得肝膽俱裂,結結巴巴的回道:「不⋯⋯不遠了⋯⋯不⋯⋯不到一個時辰的路了。」

段怡朝著他點了點頭,快步回到馬邊。手受了傷,不能用力,她有些艱難地爬了上去,摸了摸馬頭,「虧得你沒有丟下我一個人逃跑,等到了錦城,給你脖子上掛一塊馬比人強的金字招牌!」

馬兒彷彿聽懂意思,不屑的噴了個響鼻。

段怡不敢停留,拍了拍馬屁股,絕塵而去。

待她走遠了,那個叫東平的領頭人,方才追了上來,他扭頭看了看田間的屍體,嘖嘖幾聲,給了一旁小兵一個眼神。

小兵點了點頭,從懷中掏出一串錢來,遞給了那種田的老丈,「江湖恩怨,驚嚇了老丈,又弄壞了莊稼,這是壓驚錢。」說著,伸手一撈,將那女子的屍體從田中撈了起來。一扭頭朝著一旁的山上行去。

東平也不停留,繼續追著段怡而去。

夏日的天亮得早,不一會兒的工夫日頭便升了起來,烤得人辣辣的疼。

段怡抬起頭來,瞇著眼睛看了看城門樓上掛著的大字,錦城終於到了。

入城的門口排了長長的隊,她身上的血水同泥水,被太陽一曬,已經乾巴巴的黏在了身上,變成了一塊塊的,看上去格外的駭人。周遭的人一瞧,紛紛讓開道,議論起來。

那守城的士兵瞧這邊發生了騷亂,不悅地走了過來,「怎麼回事?」

他生得十分的粗壯,鬍子炸裂開來,看上去比鞋刷子都要硬。

士兵分開了人群,定眼一瞧,卻是大驚失色,「這是將軍的朝風,來者何人?」

段怡還來不及說話,一瞬間一大隊士兵便將她團團圍住了。

段怡抓著韁繩的手緊了緊,艱難的張開了乾涸的嘴,「顧明睿在此,立刻護送我們回府。另外請保興堂的祈郎中來,快!」

看來她在這錦城裡,也是毫無地位可言。

那炸鬍子軍爺聽了這話,一個箭步衝了過來,確認了顧明睿的身分,頓時大駭。

他朝著一旁團團圍著的小兵怒吼一聲,「還他娘的愣著做什麼?快去保興堂請那姓祈的小老兒去節使府!」然後拽了一匹馬過來,一躍而上,飛奔入城,「小娘子隨我速速進城。」

段怡見狀微微鬆了一口氣,拍馬跟了上去。

她連舅父家中大門是朝南開還是朝北開,都是一無所知,好在她運氣不錯,這炸鬍子怕是尋常軍爺,省去了她諸多口舌。

炸鬍子在市集一路狂奔不停,待到了節使府門前,都沒有片刻停留,直接打馬衝了進去,不多時便到了府中一處宅院前。

那院子裡的人聽得響動,立馬衝了出來。

段怡瞧了一眼,只覺得鼻頭一酸。

來人頭髮鬍子花白,同她那一見面就遇害的倒楣舅父一樣,生了個張飛的身子趙雲的臉,只要眼睛沒有瞎,都能夠看得出來,那是一根藤上結出來的兩條瓜,同源同宗。

那老者一眼便瞧見了馬背上不省人事的顧明睿,身形一晃,險些栽倒在地。

還是他身邊一個穿著醬色長衫的老儒生一把將他扶住了,這才站穩。

「段怡,怎麼回事?」老者聲音帶著顫。

段怡拱了拱手,「出劍南,夜裡遇伏,飯食有毒,舅父戰死,表兄重傷,丟了生辰綱。」

老者眼眶一紅,猛的一跺腳,那青石地面喀嚓一聲碎裂開來了。

他一個箭步衝到馬前,一把抱起了馬背上的顧明睿,便往屋子裡衝。

就在這時,一個背著藥箱子,一瘸一拐的老頭兒慢悠悠地晃了進來,手裡還拿著半顆香瓜,一邊走一邊吃,淌了一手的汁水。

經過段怡身邊的時候,瞥了她的脖子一眼。

請他的小兵見著了,忍不住著急的催促了一句。

那老郎中呸了他一口,罵道:「催什麼催?閻王爺催命都沒有你催得狠。這若是要死,早死了,既然一路挺了過來,那十有八九就死不了。我又不是那老人參成了精,走快了幾步就能給人續命!」

小兵見他罵罵咧咧的,拳頭緊了緊,到底沒有造次,待他進去了,一個轉身便在門口守著了。

段怡瞧到這裡,心中的一顆大石終於落地。

到了這裡的一日,比她前世一輩子都過得精彩,那是喘氣都怕太長了耽誤事情。如今重擔交了出去,竟是覺得全身上下哪兒都疼了起來。

整副骨頭架子像是被顛散了一般,大腿內側火辣辣的疼,想來是騎馬太久,被磨破皮了。

但是⋯⋯段怡低下頭去,看了看自己的衣袖,上頭的泥水紅彤彤的,像是套了一個紅色的護臂。這血都不是她的,而是那個女殺手的⋯⋯思及此,眼前一黑,一個倒栽蔥,從馬上墜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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