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醫者

「昨夜的火太詭異了,兩個時辰,四進的宅子,竟就這麼燒沒了!」

此刻,幾乎半個慶陽城的百姓都擠在了藥廬巷裡,望著一夜之間化作灰燼的顧府,又悲又憤。

「肯定是有人惡意縱火,要不然怎能燒得那麼快?最蹊蹺的是,顧府上下居然一個人都沒有逃出來!」

顧若離聽著四周的議論,看著被大火吞噬的顧宅廢墟,渾身顫抖。

「上個月同安堂義診,顧老爺子還親自給我家哥兒瞧病呢!那麼和善的一個人,怎麼說沒了就沒了?」婦人說不下去,捂著臉哭了起來,「天殺的惡人,一定不得好死!」

祖父顧解慶從醫三十載,曾任太醫院院正,十三年前致仕回慶陽後,開了顧氏同安堂,每兩個月會舉行三日義診,一開始來的只是慶陽的百姓,漸漸的附近的幾個州府百姓都會趕過來。近幾年的義診日幾乎已經演變成慶陽府的廟會,即使無病無痛的百姓,也會來逛一逛,拿一些預防風寒的藥包回去煮了當茶喝。

「可不是嘛!前兒下午顧二爺陪著三小姐去華山寺燒香,父女倆有說有笑的,沒想到不過一天的工夫人就沒了!可憐顧二爺那麼和善的人,三小姐也才十來歲啊!都說好人有好報,老天真是瞎了眼!」

祖父有兩子,父親顧清源行二,和朝陽郡主和離後未曾再娶,膝下只有她,在族中行三。

腦子裡嗡嗡的響著,顧若離眼角酸澀,忽然鳴鑼聲傳來,顧若離沉默的隱到了人群之中。

有官轎在顧府門外停下,轎中出來的人曾是顧府常客,慶陽知府黃章。

百姓迎了過去,有人撲通一聲在剛走出來的黃章腳邊跪下,哭求道:「顧家上下三十四口人命枉死,求青天大老爺做主啊!」

黃章敢做主?顧若離避開官兵,冷冷的看著昔日常來常往,熱情周到的黃章。

「胡說!」黃章打斷百姓的話,露出遺憾的樣子,哽咽道:「天災物怪,本官怎麼做主?」

天災物怪,這是黃章的話,他的話代表官府的立場,可見不管顧府失火多麼不尋常,在某些人眼中就只是輕飄飄的一句「天災物怪」了。

顧若離往後退了退,如墜冰窖。

有人不死心,大聲喊道:「什麼天災?就是老天霹雷也捨不得落在顧府上頭,黃大人,我看這就是人禍!」

是啊,鬼都不信!顧若離笑得譏諷。

「胡言亂語!」黃章收了哀傷,叱責道:「此等話往後休要再說,若敢再說,一律抓去坐監!」

百姓頓時噤聲,不是怕,而是從黃章的話中聽到了弦外之音,知道在黃章這裡說了也只是胡言亂語了!

黃章暗暗鬆了口氣,問身邊的衙役,「查得如何?」

衙役壓著聲音回道:「主僕共三十三人,三小姐身邊的大丫鬟還沒有找到。若是活著,肯定還沒有走遠,屬下這就派人去找。」

「務必將人找到!」黃章目光在人群四處一掃,又神情莫測的看了眼顧府廢墟,擰著眉轉身上了轎子。

巷子裡人頭攢動卻寂靜無聲,過了許久有人長嘆一聲,滿是悲切地喊道:「老天不公,好人沒好報啊!」

顧若離轉身就走,她步子又快又急,手卻忍不住顫抖了起來。

這件事毫無徵兆,昨晚她在房中炮製草藥,家中的人聚在內堂說話,她甚至還聽到大伯母的笑聲,為什麼會突然起火?還一個人都沒有逃出來?

她死過一次,死在大火之中,所以明白被火燒死時的痛苦和絕望⋯⋯那麼多人!

顧若離埋頭走著,好像只有這樣才能發洩心中的憤懣,才能紓解漫天的恨意。她不該一心撲在醫術上,應該和他們在一起,至少不會到此刻仍一無所知。

「嘿!」忽然,她面前的路被人堵住,「小姑娘走這麼急,去哪兒呀?」

顧若離皺眉,頭也不抬轉身就換個方向繼續走,那人一愣沒料到顧若離反應這麼快,喝道:「給我攔住!」

立刻有四個人將顧若離圍住。

顧若離抿著唇抬起頭來,面前是五個十五、六歲的乞丐,衣衫襤褸卻目露凶光。

「是個醜的。」黝黑的皮膚,乾瘦的身材,左臉上還有一塊駭人的紅疤,幾乎覆蓋了半張臉,還真是醜,那人嫌棄的皺眉。

忽然,顧若離朝著他冷冷一笑,那人一愣居然覺得眼睛被晃了一下,暗暗感嘆顧若離醜歸醜,可那雙眼睛卻是極其的明亮清澈,可不等他深想,就看到顧若離朝著他手一揮,眼前頓時白色粉末飛舞,他立刻呼吸受阻眼睛也疼了起來。

「嗷!」幾個人此起彼伏的嗷嗷叫著,這一切不過發生在轉瞬之間,顧若離掉頭就想跑。

領頭的人大怒,瞇著眼睛顧不得疼,一把扯住顧若離的手臂,「小娘皮竟然用毒!」他說著話,臉已經腫成了豬頭。

「放開!」顧若離有點慌,抬腳就朝那人踢。

那人咬牙切齒將顧若離推倒,「還挺凶的,爺還真不信制伏不了妳!」

顧若離倒地,順手抄起腳邊的半塊殘磚,迅速起身朝那人拍了過去,那人一閃,抬腳就要踹顧若離。

就在這時,一顆石子憑空斜飛過來,不偏不倚打在那人眼窩,那人痛苦的哀號一聲,捂住了眼睛。

顧若離就看到血從他手指縫裡流了出來,皺眉朝身後的圍牆上看去,就看到一雙狹長的眼睛似笑非笑,還有朝她炫耀似的彈弓,隨即那人露出頭來,壓著聲音道:「搬個梯子來。」

顧若離瞥了眼兩人高的圍牆,又掃了眼少年,在少年期盼的目光中她掉頭就跑,跑了幾步就聽到牆頭上拿著彈弓的少年怒道:「忘恩負義。」

顧若離一口氣跑了三條巷子,才喘著氣停下來,警戒的回頭看了眼,確定無人追來,就接著往城外跑。時值正午,幾個守城的官兵百無聊賴的打著瞌睡,進城出城的人很少,冷冷清清的。顧若離緊張不已,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臉上的紅疤。

只要出了慶陽府,認識她的人就少了,她也就安全了。

顧若離一步步朝城門走去,忽然看見城門口有個人一瘸一拐的朝她走來,是一個少年,身上衣服破爛,一臉髒汙的看不清容貌,但一雙長而冷的眼睛卻黑白分明,很有辨識度。

是剛才打彈弓的少年,顧若離認得。

少年朝顧若離笑笑,豎起三根手指晃了晃。

三!他是在暗示他知道她的身分嗎?顧若離心中戒備,面上卻未顯。

對面的少年一臉篤定的看著顧若離,晃悠悠的走過來,吃定她似地張口,「過來!」他覺得顧若離肯定會來,畢竟他可是亮出了她的身分,她要不來就是傻子。

可是顧若離卻是掉頭,抬腳,飛快的朝原路跑回去。

少年一瞬愕然,繼而暗怒,因為顧若離的用意很明顯,她在五個不懷好意的乞丐和他之間做出了選擇。

少年拔腿就追,依舊一瘸一拐的。

街上人流多起來,但沒有人注意到兩個髒兮兮的孩子。

顧若離大口喘著氣,她十一年前成了顧府的三小姐,就過上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今天才跑這麼一會兒她就覺得快要死了,要知道以前在醫學院運動會上,她可是跑過馬拉松的。

身後的少年明明受傷了,可跑得還是很快,顧若離不敢停下來,和五個凶神惡煞的乞丐比起來,這個少年更加危險。

「妳給我站住!」忽然,手臂被人拽住,顧若離一個趔趄,抬手就朝少年撒了一把粉末。

好像早就料到了這一招,少年屏息一下子撲在顧若離的身上,臉就這麼不偏不倚的埋在她胸口。

顧若離低頭看胸口的腦袋,大怒。

少年也是一愣,尷尬極了,可下一刻一顆腦袋卯足了勁的撞過來。

「妳這個不知好歹的女人!」鼻血沖出,可少年還不忘拉住顧若離的一隻手臂。

「你什麼人,想幹什麼!?」顧若離死命掙扎,她此刻的臉又髒又醜,不熟悉的人很難認出她。

不知是害怕還是跑得太久,顧若離的聲音不穩,鼻子額頭上大滴大滴的落著汗,樣子說不出的狼狽,可一雙盯著少年的眼睛,卻是清冷一片露著寒光。

少年無由的一怔,出人意料的笑了起來,他牙齒又白又齊,在乞丐中很是少見,可顧若離卻覺得刺眼。

「快說!」她的手再次探進荷包裡,昨晚祖父推她出門時告誡她此生不得行醫,卻沒有不讓她用毒,她的荷包裡可不止方才一種毒。

「還想用毒!」少年摁住顧若離的手,一雙狹長的鳳眸盯著顧若離,「恩將仇報的女人。」

顧若離眉頭微蹙,朝著少年傾過來的肩膀咬過去,又狠又準。

「嘶!」少年吃痛,立刻鉗住顧若離的下巴,「沒想到天仙似的顧三小姐,居然是屬狗的。」

他果然知道她是誰,顧若離鬆開他,冷冷的問道:「你想幹什麼?」昨晚她身邊的大丫鬟自願扮成她的樣子赴死,黃章不會想到,可不代表他看到自己會認不出。

少年沒說話,掏了手帕出來擦了臉上的血,顧若離看到這條手帕雖有些破舊,可洗得乾乾淨淨的。

少年收拾自己,手卻沒有鬆開顧若離,他怕他一鬆手顧若離立刻就跑沒影了,這個女人看著瘦弱,可實則反應很快且凶悍得很,「妳打算去哪裡?」

「與你無關。」

顧若離盯著少年,少年望著她的眼睛,忽然心裡有些發毛,手就鬆了鬆,「我只是想跟妳去京城,並無惡意。」

顧若離根本不信,這個人出現的太古怪,最重要的是他知道她的身分,「不可能,你換個條件,我們可以接著談。」

「妳能給我什麼?」少年撇撇嘴,打量著顧若離,她穿的黑色短褂有點大,被他一扯就露出一截纖長細白的脖子來,與她此刻黑黝黝的臉形成強烈對比,「我願意和妳一起走,是妳的福氣,妳不要不識好歹。」

誰要你的好,顧若離乾脆不說話了。

少年哼了一聲,「妳不答應我也可以,我現在就去告訴黃章,說妳是顧三!」話落他鬆開手,做出一副要走的架勢。

他以為顧若離會怕,至少挽留一下打個商量,可身後半天沒動靜,他不由得回頭,就看到顧若離手裡拿著一塊牆角摳下來的磚,朝著他腦門拍了下來。

顧若離此刻很緊張,她沒殺過人,但是若不殺了這少年,她就要一輩子受他威脅。

少年反應更快,蹲身回轉,極其靈活的躥到顧若離的身後,一把握住她的手,壓著聲音憤怒道:「妳還真敢下手,我剛才可是救了妳!」他是鬼迷了心竅,才覺得顧若離會挽留哀求他。

「那又怎麼樣,你現在想殺我?」

少年噗嗤一聲笑了起來,「還真是沒有見過妳這麼橫的女人!我要真想殺妳,剛才為什麼要救妳,我的目的很清楚,就是打算和妳一起離開慶陽去京城。」

顧若離沒有說話,盯著少年,眸中的寒意沒有減少半分。

「妳一定奇怪我怎麼知道妳要去京城對吧?」少年一臉無奈,「顧家的人都死了,妳無處可去,當下唯有去京城找朝陽郡主,現在這形勢只有她敢護妳幾分了。」

她確實是打算去京城,卻不準備去找朝陽郡主,那女人當初離開時沒有半分留戀,她若是去只有被嫌棄的份。

「不過⋯⋯」少年賣著關子,「此去京城至少要三個月,妳說妳什麼本事都沒有,恐怕等不到京城妳就已經餓死街頭了。和我一起可不同,我不但能護著妳,還有本事不讓妳餓肚子,怎麼樣?」

顧若離不想和他囉嗦,她就是餓死,也不能和一個來歷不明,目的不純的人在一起。

「還有,朝陽郡主前幾年就改嫁了,現在指不定妳弟弟妹妹都滿地跑了,她會不會認妳?會不會護妳還不一定哦!」少年一臉自信,稚嫩的臉上神采飛揚,「而我有辦法讓她認妳護著妳。」他說著靠近顧若離,壓低聲音,「最重要的⋯⋯我霍繁簍決定的事,從來不會反悔。」

這意思是,他跟定了!

「跟著我去京城?」顧若離終於開了口,「你不怕死?」

霍繁簍笑了起來,鳳眸微瞇,明明是髒兮兮的臉此刻卻透著分耀眼,「我和妳一樣,什麼都怕,唯獨不怕死!」

「誰說我不怕死。」顧若離沒有信他,可是卻明白此刻確實甩不開他,要是他真去告訴黃章⋯⋯只有先穩住,出了慶陽府再說,「囉嗦什麼,走!」

霍繁簍也不信她,這個小姑娘不過十一、二歲,面容稚嫩,身材瘦小,可那雙眼睛卻宛若古井似的讓人猜不透,而且脾氣也古怪,翻臉比翻書還快,保不齊她什麼時候就背後拍他一磚。

不過這也沒什麼,大家都在賭,他賭的是顧若離此去能前途光明,而他也順便撿一個便宜。

「走!」霍繁簍鬆開顧若離,「劉癩子他們吃了虧,這會兒肯定在找妳,慶陽妳是一刻不能留了。」

顧若離沒理他,她要不是知道慶陽不能留,也不會在城門口被他堵上!

兩人原路返回徑直往慶陽城門走,顧若離胸中憋悶,攥緊拳頭,她還會回來的,顧府不會倒,將會一直屹立在慶陽!

出城的人很多,兩人垂著頭混在人群中,顧若離放慢了步子,儘量不露痕跡,守城的官兵掃了他們一眼便沒有再看,顧若離暗自鬆了一口氣,加快了步子,就在這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喧譁聲,緊接著是此起彼伏的馬蹄聲。

「讓開!」隨著一聲怒斥,馬蹄聲漸近,顧若離立刻低著頭隨著人群退避在一邊,緊貼著城牆站著,隨即一隊車馬呼喝著從她面前飛馳而過,塵土飛揚,顧若離拿袖子捂著臉,耳邊就聽到守城的官兵帶著崇敬和遺憾的聲音道:「驍勇將軍剛來就走了?」

「應該是,顧家的人都死絕了,他不走也沒有辦法。」

顧若離毫不遲疑的出城,霍繁簍卻盯著遠去的馬車看了幾眼,才去城牆下翻出早藏好的包袱,兩人一刻不敢停的走著,直到慶陽城門看不清的時候,顧若離才長長的鬆了口氣。

霍繁簍在夜色裡指著前面看不到頭的官道,「前面就是何家畔,過去就是合水縣。」他知道顧若離沒有離開過慶陽府,索性把去京城的路講了一邊,「咱們過合水入延州府,往東去太原府,到了石陽就是京都轄管。」

顧若離看著他,比她高半個頭,身材消瘦,十三、四歲的樣子,容貌清俊,一雙狹而長的鳳眼精光暗藏,透著明晃晃的精明!

確實很精明,京城那麼遠,他分明也是第一次去,但卻已將路線摸清楚了,可見他今天堵著自己,絕不是心血來潮。

他到底知道多少?顧若離心頭發寒,等入了合水一定要想辦法將他甩了,至於去京城的路,她對此時的路線不熟悉,但是從慶陽到北京一千兩百公里,大致方向她卻是知道的。

霍繁簍不知道顧若離所想,指了前頭的山,「外面不安全,我們進山住一夜。」

顧若離沒有意見,跟著他往山上爬,到半山腰他停在一處還算平緩的地方,指著一棵樹和她道:「妳歇會兒,我去找點吃的。」話落他一瘸一拐的走了。

顧若離看著他的背影沒有說話,四處找了枯枝堆在一起,等霍繁簍提著兩條洗乾淨的魚回來時,顧若離正折騰著火堆,煙霧彌漫就是不見火苗,他頓時哈哈笑了起來,譏誚道:「真是沒用。」話落,三兩下將火點了,火勢劈里啪啦躥了起來。

顧若離盤腿坐下,「怎麼烤?」昨夜太慌亂也太突然,她出門時什麼都沒有拿,祖父也只是塞給她一封信讓她收好,除此之外她身無長物。

沒有錢沒有物,她連最基本的生火都不會⋯⋯顧若離嘆了口氣。

「妳就等著吃吧!」霍繁簍嫻熟的搭了個架子,將魚架在上面,又從自己帶來的布包裡翻了幾個牛皮紙包出來,撚了鹽往魚上撒。

「是鹽。」他似笑非笑的看著她,「毒藥那麼貴,我一個乞丐可弄不到。」

顧若離掃了他一眼,才發現他的衣裳是濕的,大概是因為剛才下水抓魚的關係,收回視線沒有說什麼。

香氣漸漸散開,霍繁簍將烤好的魚遞給她,「吃吃看,正宗的霍氏烤魚,童叟無欺。」

「謝謝。」顧若離接過去卻沒有立刻吃,纖細的身影顯得格外孤單,還有臉上那塊駭人的疤,難以和曾經光鮮驕傲的顧三小姐聯繫在一起。

「顧三。」霍繁簍揚著眉頭,眼底露出一絲不屑,「人死不能復生,妳就是把自己餓死了也沒有用。」

顧若離沒接話。

霍繁簍盯著火堆又道:「除了妳,一個都沒有逃出來,不是他們有心赴死,就是事先被人做了手腳。若是前者,那他們根本不值得妳傷心,若是後者,妳就更要好好活著,為他們報仇。」

「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得了,當我沒說。」霍繁簍不在意地拿著魚坐在火邊吃了起來。

顧若離吃完了魚,就靠著火堆背對著霍繁簍躺下來,大概是因為太累的關係,她居然睡著了,等再醒來時身後的火堆已經熄了,霍繁簍蜷縮著睡得很沉。

顧若離沒有叫醒他,而是順著霍繁簍昨天去抓魚的方向走了一會兒就看到了一條小溪,在溪邊洗了把臉才往回走。

霍繁簍還保持著蜷縮的姿勢。

「喂!」顧若離走過去居高臨下的看著他,「走了!」

霍繁簍沒動,她遲疑了一下,湊近看他,發現他面色潮紅,氣息很重,「張嘴!」

霍繁簍下意識的張開嘴,她看了一眼拿住他的手腕號脈,又試了試額頭的溫度。

脈浮,舌質偏紅,苔薄白,微汗,畏寒,低熱⋯⋯兩劑桂枝湯就好了,顧若離面無表情的推了推他,「能不能走?」

霍繁簍勉強睜開眼睛,撐著坐起來,但卻搖搖晃晃的,「不能,所以不用到合水,妳現在就可以甩開我了,放心,我不會告訴黃章。」說著,人又軟倒下去,躺在地上蜷縮一團。

「風寒而已,死不了!」話落,顧若離看也不看他大步朝山下走。

「醫者無心啊!」霍繁簍一點也不意外她會丟下他,搖搖頭喃喃的道:「咱們後會有期!」

他昨天跳下圍牆時腿傷發作,昨晚抓魚又受了寒,這會兒渾身無力,腿也疼得伸不直,乾脆繼續睡了。

山裡很安靜,偶爾有鳥雀來回的飛著,等太陽爬上枝頭時,霧氣就逐漸散開了。

霍繁簍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忽然感覺有人,他猛然睜開眼,就看到顧若離皺著眉頭蹲在他面前。

「起來。」她拉著他起來,「我們下山。」

霍繁簍看著她沒動,眼睛裡露出迷茫和不解,他以為她會直接走了,沒想到居然去而復返!

過了好一會兒哈哈笑了起來,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從來不相信別人會無緣無故的行善,尤其是她!

兩個人沒有順著昨天的路下山,顧若離扶著他往後山走,等日上中天時他們已經在山腳下,霍繁簍剛想說話,忽然身後的山裡傳出人聲來。

「火堆還是熱的,人肯定沒有走遠,要不要接著找?」

「算了,一個丫頭而已,又不懂醫術,活著也捅不了天!況且連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太費事了,老爺那邊能交差就行了。」

隨即聲音越來越遠聽不真切。

難怪去而復返,是怕他懷恨在心和官兵告密啊!霍繁簍鬆了口氣,「前面有個村子,去那邊歇一天,官兵不會查過去的。」

霍繁簍所說的村子不大,只有十幾戶人家。

顧若離轉頭看著霍繁簍,用眼神問他,接下來呢?

霍繁簍覺得很有趣,「也對,妳是千金小姐,應該從來沒有求過人!」他說著推開顧若離,朝其中一戶人家走了過去,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開了門。

兩個人一個門內一個門外不知說了什麼,過了一會兒就見霍繁簍朝她招了招手。

顧若離走了過去。

小姑娘暗黃的臉,穿著一件土黃色的右衽短褂,褲子上打著厚厚的補丁,赤腳站在地上,指甲黑乎乎的,見顧若離走過來,她笑得毫無戒心,「大姐姐別害羞,家裡只有我和祖母,沒有人會笑話妳。」她看到顧若離臉上的疤,理所當然的認為顧若離是自卑不敢近人。

顧若離露出善意的笑,跟著小姑娘進了門。

屋子是長條形的,光線很暗,也沒有多少的傢俱,只有盡頭砌著灶臺擺著鍋碗瓢盆,炕上坐著一個老婦正在納鞋底,臉色也是暗黃。

日子過得很艱難,顧若離若料到裡面是這樣的情景,絕不會進來。

老婦看見他們進來就笑著吩咐小姑娘,「二妮快去倒水來。」然後拍了拍身下的炕對顧若離還有霍繁簍道:「趕路累了吧,快坐過來喝口水歇歇腳。你們是哪裡人?這是往什麼地方去啊?」

慶陽和合水的水都很珍貴,打一次水要走很遠的路,顧若離站著沒動。

「多謝。」霍繁簍倒是接過水,一口喝完,剛要放下碗,人卻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上。

「這是怎麼了?」老婦嚇了一跳,忙過來扶著霍繁簍,摸著他的額頭慌張的喊道:「這孩子發燒了啊!」

二妮也跑過來害怕的盯著霍繁簍。

「二妮,去看看張麻姑在不在家,讓她來瞧瞧。」

二妮點著頭一溜煙的跑出去。

老婦將霍繁簍放平躺在炕上,這才想起來房間裡還有顧若離在,不由得奇怪問道:「你們這是⋯⋯」霍繁簍暈倒,顧若離自始至終都沒有上前幫忙,更不用說緊張擔心了。

「我們從慶陽來的,他只是傷寒,歇一歇就好了,等他醒了我們就走。」

老婦打量著她,只覺得這個小姑娘貌不驚人,但氣度卻不像一般人家的姑娘,尤其那雙眼睛,黑亮亮透著一股子冷清,她莫名的不敢再多問,「不急,等張麻姑來了就好,她有辦法。」

這時屋外已有腳步聲傳來,隨即二妮拉著一個四、五十歲穿著灰布短褂還算體面的婦人進來,「祖母,麻姑來了。」

老婦忙給張麻姑行禮,指著霍繁簍道:「麻姑,這孩子不知怎麼了?」

張麻姑打量了一眼顧若離,見是個樣貌奇醜的丫頭,就收回輕蔑的視線,「崔大娘,這可不是妳家孩子。」

「都是孩子,又生著病,可憐見的,妳還是給他瞧瞧吧!」

張麻姑嗯了一聲,先是撥開霍繁簍的眼簾,又在他頭頂摸了好一會兒,撬開嘴看了看,才蹙著眉頭對老婦道:「這孩子怕是招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老婦一聽臉色微變,下意識的回頭看了眼顧若離。

「昨晚是不是露宿在外面了?」張麻姑也回頭看著顧若離,自動將她歸為和霍繁簍一起的。

顧若離點了點頭。

「我說的沒錯,就是昨晚招上的。」張麻姑嚴肅的下了結論。

崔大娘已經嚇得六神無主,「二妮,妳出去玩去。」等二妮不情不願的走了,她看著張麻姑害怕的問道:「麻姑,這⋯⋯這該怎麼辦?」

張麻姑看看天,「我回家取東西,趁現在著陽氣足,趕緊替他驅了汙穢,明天就能好。」

崔大娘點點頭親自送張麻姑出去,過了一會兒轉回頭來,就看到顧若離拉著霍繁簍起來,崔大娘急著道:「別怕,麻姑道行高深,沒事的。」

「不給您添麻煩了。」顧若離以為是個大夫,沒有想到是個巫醫,她不是不信巫醫,這世上的事千奇百怪難以解釋,但她不相信張麻姑有那個本事,「多謝大娘。」

崔大娘心裡其實也猶豫,張麻姑出面一次就要收半袋穀子,他們家今年連租子都不夠,若再給張麻姑半袋穀子⋯⋯她又看看顧若離和霍繁簍,兩個人衣衫襤褸,還不如他們家。

「他病著呢,這麼走了萬一有個好歹怎麼辦?留下吧,治好病再說。」

顧若離皺眉,看看霍繁簍潮紅的臉,有些猶豫,過了一刻還是扶著他往外走,「不打擾了。」

「妳這孩子可真是倔!」崔大娘上前搶了霍繁簍擺在炕上,一回頭見張麻姑回來了,便推著顧若離出去。

顧若離無奈的嘆了口氣,和她預料的一樣,張麻姑穿著一件褪色破敗的七彩大褂,戴著面具跳大神,事後念念有詞燒了兩張符紙混水灌進霍繁簍的嘴裡,然後信誓旦旦的保證,「這孩子明早就能醒,放心吧!」

崔大娘鬆了口氣,給了半袋穀子做酬謝。

看著張麻姑遠去的背影,顧若離問老婦,「大娘,您信她?」可惜了那半袋穀子。

「不信也沒有辦法。」崔大娘一臉無奈,「我們生病了都是麻姑看的,她雖說有時候不大靈,可大多數時候還是有用的。」他們窮苦百姓,有病就扛著,熬不住了才會請麻姑來看看,說到底麻姑收的錢還是要比那些大夫便宜許多。

「妳坐會兒,我去給你們做飯,二妮的娘去年沒了,她爹和哥哥給里長家幫工去了,明天才能回來。」

方才她注意過米缸,幾乎已經見底了,顧若離擺手道:「我們不餓,您別忙了!」

崔大娘執意取了盆,在米缸裡舀了一瓢米,又倒了點回去,抬頭猶豫的看了眼霍繁簍,想了想重新抓了一把添上。

顧若離靜靜坐著,垂著眼簾沒有說話。

「愧疚了?」不知什麼時候醒來的霍繁簍,正似笑非笑的看著她。

顧若離不想理他,端著缺了口的碗喝了口水,閉上眼睛靠在牆上小憩,過一會兒崔大娘端了一大碗飯、幾顆蒸地瓜和一盤黑乎乎的菜擺在炕上,招呼顧若離和霍繁簍,「天色不早了,早點吃飯你們也好歇著。」

霍繁簍看著顧若離,她拿了顆地瓜,老婦按著她的手,「吃米飯,瞧你們瘦的,多吃點。」

顧若離看了眼跪坐在一邊盯著米飯嚥口水的二妮,「吃這個就好,我和霍繁簍都愛吃地瓜。」

霍繁簍配合的點頭。

崔大娘嘆了口氣,固執的將米飯塞到霍繁簍手中。

顧若離忽然就想到了顧解慶,想到了顧清源,想到了愛說愛笑大大咧咧的大伯母還有正議親的大姐。

吃過飯早早歇下,顧若離和二妮睡在裡面,崔大娘在中間,霍繁簍睡在最外頭。

顧若離很累卻毫無睡意,耳邊是霍繁簍因高燒而越發粗重的喘息聲,她強忍著閉上眼睛。

天剛透亮崔大娘和二妮就醒了,崔大娘立刻去探霍繁簍的額頭,一摸之下驚了一跳,溫度比昨天還要高,她驚慌的道:「這可怎麼是好,燒還沒退啊!?」

「祖母,要不然再請麻姑來?」

崔大娘沒說話,麻姑的手段就那幾套,昨天都施展了,不行就是不行,請來了也沒有用了。

「等下午妳爹回來,讓他去請大夫吧!」

「不用了。」顧若離起身,看了霍繁簍一眼,「我們今天就走,不能一直留在這裡給您添麻煩。」

「你們既然到我家來了,我就不能不管你們。」崔大娘目光在屋子裡掃一圈,落在米缸上。

「我們非親非故,大娘不必為了我們散盡家財。」顧若離推了推霍繁簍,「起來,我們走了。」

霍繁簍嗯了一聲,強撐著下炕朝老婦一拜,「大娘,多謝了!」

顧若離也行了禮,卻沒有說大恩來日再報的話,因為她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哪一天。

「這⋯⋯」崔大娘頓時紅了眼睛,不知道說什麼。

二妮扶著崔大娘,看著霍繁簍虛弱的靠在顧若離身上艱難行走的樣子,不安的問道:「祖母,哥哥會不會死?」

老婦皺著眉頭追了出去。

霍繁簍側目看著顧若離,笑了起來,「官兵走了,送我回山裡吧,妳是顧三的事我至死不會洩漏半句。」

顧若離冷冷的看著他,「我憑什麼相信你。」

霍繁簍有點幸災樂禍的挑了挑眉。

兩人剛出門,就看到迎面跑來兩個男人,都赤裸著上身,皮膚晒得黑黝黝的,其中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身上還背著一個中年人,那人神志昏聵,譫語連連。

「受傷了?」霍繁簍打量著一行人,「看來傷得不輕啊!」

顧若離也看到了,但看面色觀形態不像是受傷,倒像是舊疾,怕是不輕。

「祖母、二妮!」少年和顧若離擦肩而過,她立刻聞到了淡淡的苦腥味混著燒酒的氣味,是從中年人口中發出的。

崔大娘和二妮正要喊顧若離,卻見到自己孫子背著兒子回來,愣了一愣忙慌亂的撲過去,「你爹怎麼了?昨天走的時候還好好的呀!」

「爹爹,爹爹!」二妮也在一邊哭喊著。

隨行的男子一手托著二妮的爹,一邊回答崔大娘,「中午喝了點酒,下午夯土的時候突然就不行了。別慌,去把麻姑請來。」

二妮雖怕可一直很聽話,立刻朝張麻姑家跑去,其他幾個人慌手慌腳的進了門。

霍繁簍轉身就走,走了幾步發現顧若離站著沒動,霍繁簍冷笑著道:「兩天而已,妳就忍不住了?」

顧若離眉頭一皺,「你知道?」

霍繁簍哈哈一笑,嘲諷的看著她,「我當然知道,妳臉上都寫著呢!是顧老爺子臨終前下令不讓妳行醫吧?所以昨天妳雖給我號脈了,卻一直沒有出手醫治。我當妳能忍一輩子,沒想到不過兩天的工夫,妳就功虧一簣了。妳現在回去又能怎麼樣,看了病治了傷還要用藥,診金可以不收,可是沒有錢買藥他還能活?」

「我不給你醫治,是因為不想!」顧若離臉色微沉,「和祖父的話沒有關係。」

「好,就算妳不想給我治病是私心,但顧老爺子為什麼不讓妳行醫?是因為顧家的醫術惹了禍事。妳一旦出手,很有可能會暴露了身分,到時候妳要怎麼辦?妳下不了決心,還不如留在慶陽,死了還有那些沒用的族人收屍,何必千里迢迢去京城。」

「為我想了這麼多,你的盤算也不會有用。」

霍繁簍氣急反笑,「有沒有用不是妳說了算!」

那邊麻姑匆匆進了門。

顧若離攥著拳頭隱忍,顧解慶臨終前的話在她耳邊響起,「嬌嬌,十年內顧氏醫術半點不能露,只有這樣妳才能活下去!」

她從十八歲考上醫學院,到成為能獨當一面的主治醫師,花了整整十五年的時間,死時三十七歲,除了手中醫術,心中醫德她一無所有⋯⋯下鄉支援,衛生所失火那天她三天未合眼睡得太沉,等火燎到她身上她才驚醒。

再醒過來時成了一個嬰兒,成了顧氏三小姐,此後她稍露醫術被顧解慶發覺,驚嘆她天賦異稟便帶在身邊教導十年。

前世今生二十八年不離醫,她也沒有想過有一天她不得不終止這一切。

「做好事也要量力而為。」霍繁簍艱難的喘著氣,「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不知道妳醫術如何,但是沒有錢沒有藥,就算是我這樣的小傷寒也會要了命的。」

霍繁簍伸手去拉她,「別人的性命,和自己的性命哪個重要,想清楚吧!把我丟山裡,妳輕裝上路,或許兩個多月就能到京城,到時候妳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沒有人攔著妳。」

就在這時,屋子裡崔大娘撕心裂肺的哭聲傳來,悲痛且絕望。

這樣的人家,男人是家裡的頂梁柱,一旦男人沒了,這個家也就散了,顧若離忽然想起來每回同安堂義診時,顧解慶都會親自坐診,一坐就是一整天,看數百人寫數百張方子,等到夜裡收工時他已經直不起腰來了,連手臂都在顫抖。

她在一邊伺候著,師兄們有人抱怨道:「師父,給那些窮人看病,無名無利的您何必辛苦自己?」

「胡說!」顧解慶怒喝,「醫乃生死所寄,責任非輕,豈可有貧富之論。醫術與名利無關,善惡無關,你要記住,一個大夫若不治病救人,只圖名利,便是有辱醫德,枉為人!」

師兄不敢再說,她卻笑了起來,她做不到如顧解慶一樣,在病者面前從無善惡之分,但是她自心底欽佩。或許就是因為觀點相同,她才會對顧家有歸屬感。

顧若離深吸了口氣,抬頭看著天,「祖父,我今天要真的走了,我會內疚一輩子!」話落,她忽然釋然,就如顧解慶說的,一個大夫如果不治病救人,還活著做什麼?

「顧三,妳瘋了嗎?」霍繁簍拽住她的手臂不放。

「我不會暴露自己。」顧若離甩開她,毫無遲疑的往二妮家走去,「你可以自己走,我們本來就毫不相干。」

霍繁簍啐了一口,「就算不被人發現又怎麼樣,救一個萍水相逢的人有這個必要嗎?」他踢了一腳土夯的圍牆搖搖晃晃的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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