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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心知肚明

乾定十三年秋,烏桕葉紅勝血,燒透了浣花縣的半邊天。

夜幕將近,霞光似錦,縣東頭泥口巷的生意才正開始,車水馬龍好不熱鬧,一片熙熙攘攘的盛景中,獨獨巷尾的小酒館滿地狼藉,像是剛經歷了一場惡戰。

素嬈正默不作聲的收拾著,昏暗光影籠在她那纖細的背影上分外淒涼,見此慘狀,行人紛紛駐足。

「瞧,這還不到半個月就被砸了三次,再這麼下去,鋪子遲早得關門。」

「誰說不是呢,那劉縣令家的兒子可真不是個東西,平日裡橫行霸道就算了,這次居然為了逼婚使喚人天天來搗亂!素家父女也真夠倒楣,攤上這麼個瘟神。」

「可別提了,那劉唐年僅十八,房中光妾室就有十三、四個,這還不算那些養在歡場勾欄裡的老相好,這種髒貨真是豬狗都嫌!」

「髒貨怎麼了?劉縣令年過五十才得一子,寵得跟眼珠子似的,別說使這些下作手段逼著素家嫁女,就是真把人給搶回去了,誰還敢叫板不成?」

「那可難說。」旁邊有人忍不住插話,「別人也就罷了,你們別忘了她爹可是素奉延!」

「那個病癆鬼?不到五十就白了大半頭髮,知道的說他們是父女,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祖孫呢!」

「你可別瞧不起人家,他曾經可是位風雲人物,十七歲時連中三元,先皇欽點為狀元郎,次年迎娶了豪門世家女為妻,二十五歲領京西南路提刑官之職,三年後擢升進京授刑部尚書,一躍成為最年輕的中樞大臣,原本封侯拜相指日可待,誰知啊⋯⋯」

話音戛然而止,餘韻勾魂。

「誰知什麼?你倒是快說啊!」

催促聲此起彼伏,傳入堂中,素嬈將最後一條斷腿的長凳安置好,轉身迎上那些窺探的視線,接過話,「誰知而立之年驟生變故,罷官被逐,只能折身還鄉以賣酒為生,奈何惡霸橫行,酒館被砸⋯⋯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她笑靨粲然,明珠似的眸子彎如新月,襯得越發唇紅齒白,嬌俏明豔,「諸位看官,這下也該散了吧!」

「呃⋯⋯」議論的幾人被那目光看得面色發紅,尷尬的笑了笑,互相拉扯著離去,「就是因為這樣,她爹雖被罷官,但功名仍在,劉家也不敢做的太過分⋯⋯」

聲音漸遠,風吹暗巷,酒香幽浮。

素嬈緩緩收回視線,笑意微斂,指腹摩挲著身旁那滿是裂口的桌椅,一聲嘆息輕得似是從歲月的縫隙中鑽來。

那一年,阿爹從天子新寵、世族貴戚,淪為罪臣、叛徒、過街老鼠!

喪妻,死師、眾叛親離!

而她,也從二十一世紀遭人暗殺的女法醫變成了他懷中嗷嗷待哺的嬰孩,她知王權當道,世路艱難,斂鋒藏拙只為太平度日。

誰知縣令劉家濫用職權,不依不饒,竟妄圖以強勢手段逼她下嫁!

看這樣子,酒館是保不住了,她還須得與阿爹商議,早做打算才是。

素嬈將鋪子收拾妥當準備打烊,剛站起身,眼前突然出現一個乾癟枯瘦的人影,殘陽如血籠著他一襲藏青色的粗布長袍,顯得整個人格外陰沉。

「老爺子要見妳,跟我走!」

這聲音⋯⋯聽著竟有些耳熟?

素嬈眸光微瞇,上下打量著他,直到眼角餘光掠過他腰間懸佩的牌子,頓時凝住。

她記起來了!那年阿爹抱著尚在襁褓的她剛回浣花縣,卻在大雪中被家僕擋在門外。尖酸刻薄的話被寒風割得稀碎而模糊,唯有一句清晰又惡毒──素奉延,你怎麼還有臉活著?為什麼不死在王都?

就是他!素府的管事周忠!

十多年過去,他身量佝僂,老態畢露,唯獨那聲音依舊尖銳,滿藏針芒,彷彿醞釀著極濃烈的恨意,透骨而出。

恨?素嬈失笑,最該恨的人是她阿爹才是,但眼下說這些實在沒有意義,「我們父女與素家早已恩斷義絕,客官若是來買酒,我自當歡迎,若是其他⋯⋯那就好走不送了!」

她越過周忠走到門邊,含笑做了個「請」的手勢,動作乾脆至極。

「這也是妳爹的意思嗎?」周忠寸步不移,凝視著她,聲音略沉,「素嬈,妳可要想清楚了再答話,機會只有一次,妳確定你爹真的想同本家走到至死不見的那一步?」

素嬈笑意頓凝,旁人不知道她卻清楚,爹爹雖然表現得毫不在意,但多少次夜深人靜後,常撫摸著那塊象徵著身分的銘牌嘆息不已。

落葉歸根,這是他的心願⋯⋯素嬈心思百轉,難免掙扎。

周忠見狀也不催促,耐心的等著她的答覆,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

短暫的死寂後,素嬈闔眸掩去眼底異色,再抬頭又噙著慣常的笑意,「去就去,我也想看看你們葫蘆裡賣的究竟是什麼藥?」

關上鋪子,兩人穿街過巷,最終停在城北的一處大宅前。

宅子白牆烏簷,朱紅色的大門上高懸著一塊牌匾,上書「素府」二字,端的是恢宏大氣,威儀萬千。素嬈沒想到有朝一日她還會踏足此地,駐足凝望片刻,抬步邁入。

明華堂內,周忠躬身稟了句「老爺子,人帶來了」,就移步旁側,再不出聲。

原本喧鬧的堂廳因這句話詭異的安靜下來,眾人齊齊側目,待看到那披著霞光,緩步而來的女子時,皆難掩眼中的驚豔之色。

她青絲如墨,朱唇含丹,一雙鳳眼微微上挑,融盡萬千風情,連那身粗布衣裙都壓不去半分豔色,更顯脫俗之姿,怪不得能迷得縣令公子神魂顛倒,真是禍水!

打量的工夫,素嬈也將眾人諸多神態盡收眼底,溫軟含笑的眼底掠過一抹諷色,越過他們徑直看向那端坐在主位上的老者,一身絳紫色的團雲雙鶴紋長袍,髮鬚皆白,梳得一絲不苟,正是素家這一代的族長,她名義上的親爺爺,素謙。

「妳就老二當年抱回來的那個小丫頭?叫什麼來著?阿嬈?」

素嬈聽到這個稱呼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小女福薄,當不得老爺子這聲阿嬈,您還是有話直說吧!」

音落,眾人譁然,一個黃毛丫頭她竟敢駁老祖宗的面子!

周忠更是當場沉了臉,喝道:「叫妳一聲阿嬈那是家主抬舉妳,妳這是什麼態度?果然有娘生沒娘養的,終究是個上不得檯面的東西!」

這話可謂誅心,眾人面面相覷也不制止,饒有興致的看著眼前這幕,女兒家面皮薄,被這麼羞辱哪裡還能忍得住?

哭吧!哭了才能記得住教訓,記得自己的身分!

他們這般想著,卻見女子面不改色,斜睨周忠一眼,嬌軟溫柔的聲線中透了一股不易察覺的冷冽,「素家好歹詩書傳世,自詡守規重禮的望門大族,如今竟什麼東西都敢在貴客面前狺狺狂吠,看來果然是要沒落了!」

這話將在座所有人都嘲諷了進去。

「賤種,妳說誰⋯⋯」周忠大怒,衝上前去。

「阿忠!」

冷眼旁觀的素謙終於出聲,周忠聞言腳步一滯,回頭看了眼自家主子,想到尋她來的目的,終是按下心中火氣,低垂的眼底掠過一抹寒意,轉身退回自己的位置。

「一點小事何至於鬧成這樣?」素謙搖頭輕笑,看向素嬈嘆道:「妳這性子倒是和妳爹如出一轍,同樣剛硬不屈,半點場面話都懶得應付,在家裡就罷了,以後出去難免會吃苦頭。」

到底是老狐狸,一番話明褒暗貶,說的甚有水準。

素嬈眼底掠過一抹諷色,沒有答話。

須臾,素謙端起茶盞抿了口,自顧自說道:「酒館被砸的事情我聽說了,苦撐著也不是辦法,我們幾個老傢伙商議了,決定讓妳和妳爹搬回來住。不僅如此,他還可以祭拜宗廟,回歸本家,等百年之後葬入族地,受後代香火。」

他話音輕飄飄的如煙似霧,尋常的像是在說今日天氣不錯。

素嬈知道,眼下才算是進入了正題,沒有驚訝,也沒有眾人意料中的歡喜,平靜笑問,「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素謙微微蹙眉,似是對這反應有些不滿,「他是我兒子,妳是我孫女,骨肉血親,天倫之樂,還能為什麼?」

是嗎?素嬈沒有接話,只定定看著他。很明顯,這個答案她並不滿意。

素謙久居上位,向來說一不二,行事何時需要跟別人解釋?今日破天荒多說了兩句,誰知眼前這人還不識好歹!

他耐心耗盡,不禁沉了臉,「怎麼?妳以為我這是在和妳商量?長輩的決定妳不必知道原因,照做就是了。至於行李也不需要妳操心,我自會派人去取。」

一錘定音,話音不容置疑。

「你要軟禁我?」素嬈笑意漸淡,袖中的手猛的握緊。

當年將他們父女說扔就扔,如今想要了,一聲令下,還要他們感恩戴德。若不應和,就扯破偽善的面皮,露出獠牙來,這就是骨肉,這就是血親!

他們和劉家那個無賴有什麼差別,竟敢欺她至此!

面對這句質問,素謙的語氣毫無波瀾,「一家人總要住在一起,免得外人非議。」

這算是變相的承認要軟禁她了?

「你們先是以我阿爹相誘,後又大動干戈逼我搬入素家,到底想要做什麼,不妨把話挑明了說!」

素謙見撕破了臉,索性破罐子破摔,「也罷,既然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也沒必要再藏著掖著。素嬈,妳聽好了,劉公子願納妳為貴妾,府中已經將聘禮收下,婚期定在七日後,這段時日妳哪兒都別想去,安心在府中待嫁吧!」

素謙話音剛落,堂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素嬈循聲望去,就見兩個膀粗腰圓的婆子快步走來,一左一右的將她夾在中間,半恭敬半強迫的道:「小姐,屋子已經收拾妥當,跟老奴先去歇息吧!」

此時,雲天之外的大片殘紅隨著夜幕拉近而徹底消褪,沉入了濃郁的墨色之中。

廊下燈籠逐個亮起,明滅的火光透過門和窗戶將所有人的身影拉扯著映在那白牆之上,他們張牙舞爪,像是無聲的在為這場扯篷拉縴的盛宴叫囂狂歡。

素嬈突然笑了,笑得邪氣又詭異,檀口微張,輕輕的吐出兩個字,「好啊!」

好!?這反應超出所有人預料,沒有哭鬧,沒有崩潰,甚至沒有驚慌,就十分坦然,甚至隱有歡喜的接受了?

素家眾人面面相覷,一時無語。

趁著這工夫,素嬈已經緩步出了堂廳。

身後沒人跟來,她漫不經心的喚道:「愣著幹什麼?還不趕緊前面帶路?」

「是,老奴這就來。」兩個婆子回神,路過她身側時,神情古怪的掃了她一眼。

素嬈噙著笑沒有理會,待她們轉過身子,她眼中的笑意才一寸寸冰冷下來,想拿她去討好劉唐?還想利用阿爹?

很好!這家人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漠無恥,她先前一直都苦惱該怎麼讓阿爹放下對素家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和期待,眼下不就是最好的機會嗎?正好一勞永逸!

素嬈這般想著,腳步也輕快了許多,剛要踏出院門,一道身影就風馳電掣般從她身旁掠過,衝進了堂廳。

「不好了老爺!」

石破天驚的一聲慘嚎,素嬈下意識止步,回身望去。

「出什麼事了?」

素家眾人也被這聲驚得紛紛站起身來,迎上前去。

那人跑得太急進門時險些被絆倒,踉蹌幾步,面色慘白似鬼,身抖如篩,「死,死人了,十字巷那邊死人了!」

「誰死了?你把話說清楚。」素謙兩步上前,凝視著他。

「是,是⋯⋯是素奉延,還有李家那個寡婦!」

一語出,四下死寂,所有人大驚過後,不約而同的朝著院門處駐足的身影望去。

夜風乍起,穿堂過戶,捲著庭中火紅的烏桕葉在半空中打旋兒,最終落在女子單薄的肩頭,她靜默的站著,半邊身子匿在黑暗中,看不清神色。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極輕極淡的聲音響起,遲疑中交織著些許茫然,「你說誰?」

小廝被這聲音駭得打了個寒顫,強忍著恐懼重複道:「素奉延。」

「人現在在哪兒?」

「就在咱們宅子後街,十字巷那個廢棄的豆腐坊裡,現在街坊鄰居都去了那邊,聽說被發現時兩個人衣衫不整的⋯⋯」

話音未落,素嬈足尖輕點化作殘影,轉瞬已出了素宅。

屋頂上一道黑影乘著月色疾馳縱躍,底下火蛇如龍,在敲得震天響的鑼鼓聲中由四面八方朝著一個方向匯聚而去。

十字巷被圍的水洩不通,素嬈找到豆腐坊,從坍塌大半的屋頂一躍而下,直落在屋中。

一牆一院掩去了她的身形。

院外火光燎天,人聲鼎沸,恍如鬧市;牆內板床一塊,兩具屍身,滿室森寒。

素嬈心底最後的一絲僥倖在借著破窗而入的月光看到那仰躺在板床上的人影時,剎那破碎。

「阿爹⋯⋯」低低的呼喚聲伴隨著血腥味從喉嚨深處滲出,輕渺如煙又帶著幾分茫然和麻木,她慣常含笑溫軟的眼眸在黑暗中幽邃沉斂,只覺得體內的血液隨之一寸寸凝結成冰,胃裡絞痛,翻江倒海。

須臾,她抬腳朝他走去,區區五步之距,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剜肉刺骨般疼得人渾身顫慄。

好不容易到了床邊,她刻意略過那些凌亂血腥的畫面,只靜靜的俯視著那張熟悉的容顏,心中痛意滅頂般席捲而來。

她的阿爹分明只有四十來歲,兩鬢卻早已霜白,一副行將就木的枯槁之態,旁人只道是疾病纏身所致,卻不知他心碎神傷,熬油般將自己耗成了這副模樣。

她原想著等與素家徹底斷絕,就帶著阿爹離開這個傷心地,去看北境的飛雪,喝南湖的秋月白,賞西疆的丹霞黃沙,枕東山頂飲風醉月,山河錦繡總有釋然之日。

可惜太遲了,一切都太遲了!

過了許久,素嬈僵硬發麻的身子動了,她緩緩抬手,覆上自己的臉,指縫透出森然的輕喃,「阿爹,這些年您過得很累很苦吧?您安心睡,剩下的交給我。」

黃泉路上,阿嬈必不叫您含冤獨行!

此刻院外的人已越聚越多,說不準何時官府的人就會到來,沒有時間再難過,她必須趕緊將現場檢查一遍,以免凶手留下的痕跡遭人為破壞。

素嬈竭力按下心底翻湧的憤怒和殺意,闔眸平復片刻,再睜開時,只餘一片冷漠肅然。

兩名死者,一位是她阿爹,另一位⋯⋯素嬈轉而望向那懸吊在梁下的女子──一身衣裙被扯破,身上血痕交錯,披散的頭髮半遮著高腫的臉頰,映出一雙瞪得滾圓的杏眼,在這漆黑的夜裡閃著森然而懾人的寒光。

在她腳下,一個倒落的凳子靜靜躺著。素嬈視線掠過它時,微凝了一瞬,繼而移開,著手檢查現場的其他地方。

時間轉瞬即逝,月上中天,她直起身如有感應般透過破窗朝外看去。

與此同時,院外傳來一陣騷動,火把朝著兩側分開,擁擠的人群讓出一條狹窄的小道來。

「擠什麼擠,沒看到縣太爺來了嗎?還不讓開!」

「大人您先請。」

「這深更半夜的鬧出這麼大陣仗,真是辛苦您了。」

幾名衙役連番拍著馬屁,爭相將自己手中的燈籠往前遞著照明,被他們拱在正中的瘦乾老叟哈欠連天,手扶著歪歪斜斜的官帽,不耐煩的擺手,「別廢話了,趕緊去看,看完了本官好回去睡覺。」

「是,屬下們這就去,請大人稍等片刻。」

縣太爺隨意在院中找了棵老樹靠著打盹兒。

班頭招呼著幾個弟兄剛邁過門檻,就與懸吊著的女屍四目相撞。怨毒陰森的眼像是柄淬滿劇毒的劍,刺入眼球,還不等他們平復眼前這幕造成的衝擊,女屍身後,一抹黑影無聲地放大。

「諸位差爺⋯⋯」

「啊──鬼,有鬼啊!」

慘叫連聲迭起,壓過了這聲輕喚,衙役們腰間的長刀齊齊拔出,抵在身前,泛著寒光的刀刃對準那方向,殺氣凜然,像是要將黑影戳個稀爛,嘴裡不住威脅咒罵。

院中昏昏欲睡的縣太爺驚聞此聲,頭猛的磕在樹身上,登時疼得齜牙咧嘴,怒罵道:「一群廢物,深更半夜鬼叫什麼?丟人現眼的東西!」

「是,是屬下辦事不力,驚擾大人了。」

班頭忙扭頭朝外賠罪,定定神,壯著膽子將燈籠往前送去,火光逐漸將屋子照亮,他深吸口氣,轉而對其他人呵斥,「看吧,哪兒有什麼鬼,都是你們自己心裡作⋯⋯」祟字還沒出口,一回頭,猛的對上女屍身後乍然探出的那雙幽冷瞳仁。

「我不是⋯⋯」

「鬼啊!」班頭一聲哀嚎,手中燈籠「啪嗒」砸在地上燃燒起來,連退數步,直到背抵著門板才堪堪穩住身形。

其他衙役面面相覷,雙腿直打擺子。

女屍身後,一抹黑影緩步走出,在火光的描繪中輪廓逐漸清晰起來。

一襲素色長裙,青絲垂腰,姣好面龐上嵌著的那雙靜若幽潭的眸子正靜靜望著他們,朱唇輕啟,「諸位差爺,不是鬼,是我,素嬈。」

幾人揉了揉眼,待看清是她時,紛紛收了佩刀,班頭怒道:「素姑娘,妳幹嘛不出聲躲在這兒嚇人?」

「我出聲了,但你們沒聽到。」素嬈對此也頗為無奈,誰能料到他們的反應會這般大。

「是嗎?」衙役們仔細回想了一下,中途好像有聽到,只是他們深夜來查看屍體,本就心有怯意,再聽到女人說話,根本來不及分辯清楚,直接嚇得魂飛魄散。

一想到方才丟臉的模樣都被她看到,當下又窘又惱,一名衙役不滿質問,「妳怎麼會在這兒,不知道這兒死了人嗎?」

話剛說完,那衙役的手肘被人猛拽了一下,旁邊的弟兄忙對他擠眉弄眼,直往板床上躺著的屍體瞄。

經此提醒那衙役才想起死的是人家親爹,「來收屍啊,那好歹點盞燈吧?黑燈瞎火的和兩個死人待在一起,也不嫌瘆得慌!」

「來得太急,忘帶了。」

她答得太過冷靜,冷靜的語氣,冷靜的神情,就好像躺在這兒已然斷氣的人和她沒有半分瓜葛。怎麼說也是死了親爹,竟然跟沒事人似的,連一滴眼淚都沒有?

這樣詭異的反應落在餘悸未消的幾個衙役眼中,心底腹誹不已,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躥到頭皮,怵得人渾身發毛。

一陣死寂中,班頭勉強找回鎮定,吩咐其他人四處,自己則問素嬈,「妳來這兒時可有看到其他人?」

「沒有。」

他也沒再多問,轉身將懸吊的女屍解下,與素奉延的屍身擺在一處。

不多時,搜查的衙役聚了過來,幾人小聲商議後,徑直越過素嬈去院中回稟。

院中火把照得通明,縣太爺被衙役們圍在中間,神情不耐,沒說兩句就趕蒼蠅似的連連擺手。

班頭點頭哈腰的應付完,走到素嬈面前臉色有些不大好看,「素姑娘,這就是個姦淫未遂反遭殺害的案子,凶手李寡婦已經懸梁,也算是了結,妳直接將屍身帶回家安葬就好。」說完,轉身就走。

「你說的姦淫未遂是誰?凶手又是誰?」

身後傳來女子幽幽的聲音,班頭腳步猛的一滯,回頭望去,就見素嬈立在門邊,鳳眸乍現一抹寒光,隱見血紅。

被她這樣盯著,班頭艱難的吞了口唾沫,「素,素姑娘,我知道這件事妳很難接受,但事實擺在眼前啊!妳也瞧見了,孤男寡女,一張破床,兩人衣不蔽體。李寡婦的簪子插在妳爹的脖子要害處,隨後人就吊死了,不是遭人凌辱,羞憤難當要以死謝罪又是什麼?與其糾纏這些,妳不如替自己多做打算,妳爹是死了,但他落得清淨,妳以後的日子可就難過了。」

此事鬧得滿城風雨,過了今晚,誰都會知道她素嬈有個姦淫婦女的爹,這罵名和恥辱會如影隨形的跟著她一輩子。

想到這兒,班頭眼中多了些憐憫,小小年紀,真是為難她了。

「罷了,我也不跟妳計較,妳儘早收拾把人抬走,免得擱在這兒惹來更多非議。」班頭說罷再不逗留,著人去跟外面的百姓交待了一番,就攙扶著縣太爺站起身準備離開。

從官府來人、搜查取證,到決斷定案整個過程不到一刻鐘,效率之高令人咋舌。

院外的百姓此刻也炸開了鍋。

「我就說嘛,一個鰥夫,一個寡婦,天天眉來眼去的廝混在一起,日子長了還能耐得住寂寞?」

「什麼讀書人,我呸!聖賢聽了都替他素奉延臊得慌,一把年紀的人還做出這種不知羞恥的事來,死了活該!」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虧得先前咱們還替他們父女擔心。」

「照我說啊,你們這些男的就是色迷心竅,被那個小浪蹄子給迷昏頭了。當爹的都不正經,能養出什麼好閨女來?瞧她那一臉狐媚樣,指不定早就想著攀高枝,故意去招惹人家劉公子呢!」

「哎你們說,他倆是不是也早就⋯⋯」

短暫安靜後,哄笑聲如山洪爆發,穿透院門和高牆,裹著腥鹹的夜風,吹落在院中。

衙門的人紛紛朝著素嬈望去,她一身單薄,面上什麼情緒都瞧不出來,靜站著聽了半晌,走到班頭等人面前,「勞煩差爺幫我將裡面兩具屍身抬著。」

衙役們頓時黑了臉,他們深更半夜被人從被窩裡挖起來已經很煩躁了,現在還要抬屍體,太晦氣了!

「這種小事妳還是自己想辦法,我們沒空。」

得了答覆的素嬈斂眸沉思片刻,一言不發的繞過他們往外走去。

「哎,妳不替妳爹收屍了呀!?」

身後傳來問話聲隱有怒意,素嬈聞言止步,回首望去,一雙鳳眸映著火光深沉而冷淡,「諸位既然不願意抬,那就等我敲響鳴冤鼓,衙內升堂審案之後,再走一趟吧!」

「妳說妳要幹什麼?」班頭還沒來得及吱聲,昏昏欲睡的縣太爺就被「鳴冤鼓」三個字驚得一哆嗦,霎時清醒了幾分,怒道:「素嬈,妳沒聽到本官的話嗎?此案已經了結,妳爹死了那是罪有應得,死有餘辜,妳身為人子不以為恥,還有臉去擊鼓鳴冤?他有何冤可鳴?就算是冤,冤的也是李寡婦,虧得她當年一片好心接濟你們父女,沒想到卻引狼入室,身辱名敗,不得不一死以全清白,妳捫心自問可對得起她?」

一聲聲質問如刀鋒般凌厲迫人,素嬈聽著這番話,思緒好似回到了十多年前,她嗷嗷待哺,父親抱著她挨家挨戶的敲門求一口奶喝卻連遭驅趕,只有李家打開了大門。

那時李夫人新寡,幼子夭折,給她餵奶,將她視如己出。

早前最艱難的那幾年裡,父親承李家聘為帳房,管理商鋪與田產,常四處走動,李夫人就帶著她玩耍,給她裁衣做飯,陪她賞月觀花。

那個喜歡喚她「瑤瑤」,嬌氣又愛哭,常把亡夫掛在嘴邊的李夫人,和她阿爹一起,死在了這逼仄陰暗的角落裡。

而他們,周遭目光如炬,無一不是鄙夷嘲弄,憤恨不平,似是攜著狂風驟雨劈頭蓋臉的從天幕倒灌下來,要將她也一併葬送。

舉目皆敵,素嬈立在風口浪尖之上,冷眼打量著昔日熟悉的一張張面孔,官府草率斷案,世人落井下石,雙脣歙張間打磨了世上最鋒利的刀,將阿爹、李夫人和她,寸寸凌遲。

人之劣根不可斷,她早該想到的,一聲嗤笑散於風中,眸光微寒,於眾多注視中迎向縣太爺,「有沒有冤情,你們不是心知肚明嗎?」

「妳胡說什麼!?」縣太爺瞳孔驟縮,聲調激變。

「高度!」素嬈瞥了眼面色不太自然的班頭,「以李夫人的身高就是踩著那椅子,也很難將頭送進懸在梁下的繩圈裡,你們心知肚明卻選擇了視而不見,不是嗎?」

她果然知道!班頭瞥開視線,不敢去看那雙過於凌厲的眼,作為一個資深的捕快,他當然發現了,可惜去回稟的時候,縣太爺壓根兒就沒有興趣聽,一心只想趕緊結案,好回去抱著美妾再會周公,他人微言輕,無可奈何。

縣太爺捋鬚等她說完,冷笑道:「妳一個黃毛丫頭知道什麼?也敢學著別人斷案?行了,本官沒工夫跟妳囉嗦,妳趕緊把屍體背回去葬了,等妳爹頭七一過,就自己收拾包袱過門吧!新喪之人,劉家可沒工夫抬轎去接,別過了晦氣。」

所有人都看著素嬈,等著她的決定,到底是要為了兩個死人和縣太爺叫板,還是抓住這最後的機會,給自己找個依靠?

只要不是傻子,都會選後者吧?畢竟素奉延做下這種事,劉家還肯讓她進門,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

「我阿爹屍身要葬,真凶也要查!」素嬈聲音鏘然,不顧縣太爺驟黑的臉色,往身後黑漆漆的屋子裡看了眼,轉頭就走,竟還是決意去縣衙擊鼓鳴冤。

官府辦案向來講究「民不舉,官不究」的原則,一旦鼓聲響,不論當官的有多不情願,都必須即刻開衙升堂,違者輕則杖刑,重則丟官!

這分明是打算死纏到底了,縣太爺氣得吹鬍子瞪眼,「素嬈!」

這次她沒有理會,官府明知此案有疑卻打算息事寧人,無非是查不到也懶得查,可阿爹和李夫人遭人害命,她不能任由這些惡名落在他們頭上,血債,必須血償!

「妳要去哪兒?」

眼前倏地被一個人影擋住去路,素嬈抬眸一看,是周忠。

他從素宅趕到這邊,用盡全力才撥開人群擠了進來,一進來就聽到這番話,不由分說的攔住她,「妳不能去。」

「為什麼?」素嬈直視著他,眸光冷厲。

「因為妳姓素。」周忠不自覺加重了語氣,苦口婆心的勸道:「妳爹已經死了,人死如燈滅,妳做再多他也活不過來,又何必為了這些無足輕重的東西和劉家鬧翻?」

「無足輕重?」素嬈反復咀嚼著這四個字,沒有答話。

周忠卻已經從她身旁走過,對著縣太爺等人抱拳躬身一禮,「還請大人看在她痛失至親的份上不要計較先前的失禮,此案已定,素家不會再糾纏下去。」

縣太爺面色稍霽,「果然還是素家識大體,懂分寸。放心吧,本官懶得和她計較,畢竟日後是要成為一家人的,你說對吧?」

「當然,這丫頭遭逢驟變,劉家還肯讓她進門,是她的福氣,她會惜福的。」

「那最好。」

兩人相視而笑的畫面落在素嬈眼底,燒起了熊熊怒火,「我阿爹和李夫人兩條性命,不是無足輕重,我勢必會追查到底。」

周忠猛的回頭,正撞進那雙幽邃靜謐如古井般的鳳眸,叫人聽著遍體生寒。

「還有,十八年前就被素家拋棄的子孫雖還姓素,但早已另立門戶,同你們劃清界限,今後你們再敢指手畫腳干預我,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話落,周遭一片譁然。

「素姑娘,這婚姻向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妳怎可忤逆犯上?」

「出了這樣的事,素家肯收留妳,劉家肯給妳名分,這已經是天大的好事了,妳不感恩戴德就算了,怎麼還⋯⋯」

話還未說完,一記冷眼掃過,那目光冰冷銳利,如刀似劍,所過之處人人噤若寒蟬。

素嬈見狀冷笑,「受人蠱惑,不辨是非,頂多算愚昧,尚能原諒,但火上澆油,推波助瀾那就是惡毒了,你們且等著吧!」話音一落,長袖一揮,帶起疾風,逼退人牆,於眾人怒視的目光中緩步而行,步履沉穩堅定,背影孤傲決絕。

她要此血案真凶現世,要殺人者償命,要亡故者清白,要這愚昧世人知道,一言可誅心,一念可殺人,他們手不沾血,但亦在行凶!

「她往縣衙方向去了。」有人大喊一聲。

「看來是打定主意要鬧事了,走走走,快跟上去看看!」

看熱鬧不嫌事大,百姓們成群結隊的跟了上去,留下滿院子的衙役和縣太爺幾人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大人,那我們接下來怎麼辦?」一衙役硬著頭皮小聲問了。

縣太爺面色鐵青,嘴巴抿成了一條直線,沒有說話。

班頭見狀嘆了口氣,吩咐道:「今晚是睡不成了,總不能真的再來一趟,你們四個,去裡面把屍體抬著,回衙門吧!」

被點名的一名衙役不情願的抱怨,「這都叫什麼事啊!」

「行了,別抱怨了。」旁邊的人提醒他趕緊住嘴,往縣太爺那邊看了一眼,「咱們好歹是做體力活,真正頭疼的在那兒呢!」

「也是。」四人進了屋子開始忙活。

班頭見縣太爺久久不動,提醒道:「大人,我們該回去了。」

縣太爺瞪了他一眼,對周忠冷笑道:「連個黃毛丫頭都管不住,真不知道你們是幹什麼吃的!」

周忠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很快一行人就抬著屍體離開了,夜風過,三道身影悄無聲息的出現在屋頂處,迎著月色眺望遠方,火光匯集之處,正是浣花縣的官衙。

「公子,我們來遲了。」一黑衣男子輕嘆一聲,望向不遠處臨月獨立的身影,「接下來該怎麼辦?」

那人一襲天水碧錦衣長袍,神清骨秀,靈韻天成,頎長清絕的身姿映在月光裡,連月色都顯得黯淡了幾分。

他薄唇微啟,聲如清泉擊石,溫沉中又夾雜著些許冷意,「謀害朝廷命官者,論罪,當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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