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錯認

炊煙裊裊,阡陌人家,偏僻祥和的小山村被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寧靜。

那是一群外來者,為首的中年男子散了一把銅板,輕易打聽到想要的訊息,直奔村尾一戶人家而去。百無聊賴的村人見狀趕忙跟上,一邊走一邊說著猜測。

「是那小娘子的家人尋來了吧?我早就說那小娘子定是大戶人家的姑娘,果然沒錯!」

「嘖嘖,這下王老頭老兩口的日子有著落了。」

那群外來者顧不得村人的跟隨與議論,匆忙敲開一戶人家的院門,道明來意。

「叨擾了,敢問老伯,前幾日您是否曾救過一個小姑娘?」中年男子朝開門的老漢拱了拱手,神色間難掩急切。

老漢一愣,中年男子一行人的氣勢、穿著令他不敢怠慢,忙點點頭,「老漢前幾日上山撿柴,是救了一個小姑娘,您是──」

中年男子微鬆口氣,目光一邊往院內掃,一邊解釋,「我家丫頭前幾日登山遊玩,意外墜落山崖,家人一直四處尋找,今日聽聞貴村一位老伯進山時救了個小姑娘回來便尋來了。」

中年男子名叫段文柏,乃是少卿府家的二老爺。他口中的丫頭並不是他的女兒,而是他的外甥女,姓寇,閨名青青。

寇青青兩日前與少卿府的三位姑娘登山玩耍,不料失足墜落山崖,才有了今日之事。

老漢把人請進堂屋,一指掛著破舊門簾的西屋,「那孩子在裡邊。」

跟隨段文柏來的人當中有一位丫鬟打扮的少女,聽了這話飛一般衝進去,一見靠坐在炕上的少女,撲過去眼淚簌簌而落,「嗚嗚嗚,姑娘,您嚇死婢子了!」

聽到婢女的哭喊,段文柏抬腳跟進去,等見到少女徹底放了心,神色是如釋重負的放鬆,「太好了,青青,妳沒事吧?」

靠坐著的少女青絲如瀑,襯得臉色蒼白如雪,一雙黑眸微起漣漪,心頭生出幾分疑惑。

眼前自稱婢子的女孩兒,她不認識;喚她「青青」的中年男子,她亦不認識。

她哀慟娘親的死,趕路時一個失神滑落山坡陷入昏迷,再醒來就在這對老夫婦的家中了。老夫婦心善,把她照顧得很好,本來再養兩日她便會辭行,沒想到冒出了這些奇怪的人。

他們把她認成了一個名叫「青青」的女孩兒,如果不是確認自己沒有變化,她甚至以為娘親口中那些借屍還魂的離奇故事成真了。

見少女不語,婢女慌了神,「姑娘,您怎麼了?是不是哪裡受傷了?」

段文柏亦面露關切問詢。

無論是婢女,還是中年男子,神情皆不似作偽。

少女略一猶豫,開了口,「你們認錯人了。」

「姑娘,您說什麼啊?」婢女先是一怔,而後似是想到什麼,神色驟變,「姑娘,您該不是像話本子中說的那樣,撞到頭失憶了吧?」

大夏朝安定已久,京城尤是,上至勛貴,下至百姓,消遣之物中少不了話本子這一物,近兩年更是有全民瘋迷之勢。

「我不是妳家姑娘。」少女心中疑竇叢生,語氣卻平靜。

段文柏仔仔細細打量少女,確認是外甥女無疑。不管是這丫頭腦袋摔出了問題,還是鬧起了脾氣,都不宜在這小山村久待下去。他嘆了口氣勸道:「青青,隨舅舅先回府看過大夫再說,妳外祖母這兩日因為惦記妳,飯都吃不下幾口。」

少女搖頭,「你們真的認錯人了。」

「那妳說妳是誰?」段文柏打斷她的話。

「我是──」少女一頓。

滿地屍體的畫面在眼前浮現,令她不禁閉了眼,再睜開時那雙眼宛若深潭,透不進一絲光亮。

我是為了找出殺害我娘親凶手而進京的辛柚,這句話她卻不能說。

「青青,腦袋磕碰到一時記憶混亂不是稀奇事,妳不要覺得難為情。」段文柏眼風一掃,沉聲道:「還不扶表姑娘起來。」

一個身材壯實的婆子上前來,在婢女的幫忙下把辛柚背起。

辛柚身體還沒恢復,微微垂眸,暫且接受了這容不得拒絕的現實。

段文柏從錢袋子中取出兩錠銀元寶,答謝老夫婦。

「使不得,使不得!」老漢連忙推辭。

一直侷促不語的老婦人亦擺手拒絕。

「老伯若不收,倒顯得我們不知恩了。」段文柏把銀元寶強塞入老漢手裡,抬腳往外走去。

院外站了不少看熱鬧的村人,視線紛紛落在被僕婦背著的辛柚身上。

「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讓王老頭給救了。」

「王老頭運氣真好啊!」

村人的想法很簡單,王老頭救了富貴人家的姑娘,姑娘的家人隨便給點酬謝都夠王老頭發一筆橫財了。

這些低聲議論傳入辛柚耳中,令她轉了頭,「王爺爺、王奶奶,等我養好身體,就回來看你們。」

娘親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對心善的老夫婦若是因她惹來歹人眼紅,便是她的罪過了。

老夫婦連聲道:「姑娘安心回家去吧!」

一輛青帷馬車靜靜停在村口,隨著辛柚被扶入車中,馬車緩緩駛離了小村莊。

沿路遙山疊翠、奇花綻錦的景色漸漸轉為商鋪林立,人流如織,等到馬車停下時,托婢女堅定認為自家姑娘失憶的福,辛柚知道了寇青青的大致情況。

這位叫寇青青的女孩兒是宛陽知府寇天明的獨女,四年前寇天明意外死於調任途中,本就生病的母親段氏聽聞噩耗病情惡化,拼著最後一口氣安排人把年僅十二歲的女兒送到京城娘家便撒手人寰。知府愛女成了少卿府上的表姑娘,這一住快要四年了。

婢女名叫小蓮,是寇青青從家中帶來的丫鬟。帶人尋找外甥女的段文柏是寇青青外祖母的庶子,支撐段府的是她的大舅,太僕寺少卿段文松。

「可擔心死外祖母了,我的青青啊!」辛柚進了一處屋子,還沒看清屋中眾人,就被一個衣著富貴的老太太攬入懷裡。

陌生的人,陌生的氣味,辛柚不適動了動,總算被老夫人放開。

「青青,妳沒事吧?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開口的是位不到四十歲的婦人,穿一件淺褐色撒花褙子,面上掛著關切的笑,辛柚猜測這應是寇青青的大舅母喬氏。

另一位婦人看起來比喬氏年輕些,碰上辛柚的視線,朝她點了點頭以示安慰,這應是寇青青的二舅母朱氏了。

再遠處站著四個女孩兒,沒等辛柚一一打量,老夫人就發了話,「小蓮,先扶姑娘回房,大夫這就過去。」

「是。」小蓮屈了屈膝,來扶辛柚。

辛柚目光下意識落在小蓮面上,忽地抬手,遮住眼睛。

先前還沒有異樣的,可就在剛剛,她看到一雙手抓著軟枕用力壓在一名女子頭上,等那女子停止掙扎枕頭移開,露出一張臉來。

那是小蓮的臉!

「姑娘,您怎麼了?」

小蓮關切的聲音把辛柚從那虛空的畫面中拉回,她沒有回答小蓮的話,而是微微轉頭,視線一一掃過屋中人。

眼圈泛紅的老夫人,面帶關切的大太太喬氏,目露憐惜的二太太朱氏,蹙著眉頭的紅裙少女,垂眸抿唇的杏衫少女,神色難辨的粉衣少女,以及站在朱氏身邊一臉好奇的女童。

辛柚又看了一眼自進了屋稟明大致情況後就沒再開口的二老爺段文柏,一陣寒意襲上心頭──寇青青的墜崖,或許不是意外!

「青青?」老夫人疑惑的喊了一聲。

辛柚揉了揉眉心,隨口解釋,「剛剛突然覺得眼睛刺痛。」

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她的雙眼與旁人不一樣。她會毫無徵兆看到一個人將會發生的倒楣事,或是崴了腳,或是撞了頭,或是意外身亡。當然,對同一個人不是次次都能看到,可當見到的人多了,這種總是突然出現的駭人畫面就不稀奇了,足夠使她從一開始的驚慌失措到後來的不動聲色。

「這幾日苦了妳了。」老夫人輕輕拍了拍辛柚手背,示意小蓮把人扶起,仍由那壯實的婆子背著前往寇青青住處。

素紋細布青簾晃了晃,漸漸歸於平靜。

老夫人這才看向庶子段文柏,沉聲問道:「青青真的失憶了?」

段文柏帶著辛柚回來時就打發人先一步回府報信,這也是府上主子都聚在老夫人這裡的原因。

「可能是撞到了頭,不認識人了。」

老夫人神情難辨喜怒,沉默片刻嘆了口氣,「人沒事就好,喬氏,青青那邊妳就多費心了,大夫看診後有什麼情況及時和我說。」

喬氏微微欠身,「兒媳曉得,您放心吧!」

老夫人露出倦色,擺擺手讓眾人散了。

而辛柚靜靜伏在婆子背上,一路打量周圍環境。

抄手遊廊,假山翠竹,穿過兩道月亮門就到了一處小小院落,這便是寇青青的住處,題名晚晴居。

晚晴居的下人迎出來,擁著辛柚進了屋。

雕花精美的架子床掛著素色紗帳,床邊擺著一個白底藍花繡墩,靠牆的梳妝臺上略顯空蕩,窗前青花矮瓶中插滿了梔子花。許是這幾日寇青青出事婢女無心更換,潔白的梔子花已發蔫泛黃。

辛柚第一個感受,這寢居對一個十六歲的少女來說,過於素淨了。

沒等她觀察更多,大太太帶著大夫走了進來。

那大夫是一名四十來歲的女醫,仔細檢查過辛柚傷情,向喬氏說明情況,「姑娘身上有多處擦傷,好在不算嚴重,按時抹藥不會留下疤痕。不過姑娘肺腑受了震蕩,需要服藥好生靜養。」

喬氏邊聽邊點頭,「有勞大夫了。」

女醫到一旁寫藥方,喬氏就在繡墩上坐下,柔聲寬慰辛柚,「聽大夫的按時吃藥,有什麼需要就和舅母說。」

等喬氏帶著女醫離開,沒了旁人在,辛柚問小蓮,「剛剛大太太與我說話,妳為何看了她好幾眼?」

那時女醫正交代事情,小蓮分心看大太太喬氏,必然有緣由。

果然就聽小蓮小聲道:「大太太一貫嚴肅,婢子還是頭一次看她與姑娘這麼親近。」

辛柚微微挑眉,「這麼說,大太太以往待我不好?」

小蓮語氣有些遲疑,「也不是不好,就是比較客氣。」

辛柚點了點頭,指向梳妝臺,「拿鏡子來。」

小蓮走過去拉開抽屜,取出一個巴掌大的鏡子回到辛柚身邊。那竟是一面能把人照得清清楚楚的琉璃鏡,雖然小小一把,但價值不菲。

辛柚目光落在鏡子手柄上,雕著花鳥的花梨木手柄能看出已有歲月痕跡。

小蓮知道姑娘什麼都不記得了,主動道:「這鏡子還是您十歲生辰時,老爺特意托人從京城買來的,那時您可喜歡了,天天拿在手中把玩。」

「是嗎?」辛柚喃喃,目不轉睛的盯著鏡中容顏。

眉目如畫,瓊鼻朱唇,這分明是她自己沒錯呀!

「小蓮姐,藥熬好了。」一個小丫鬟站在門口喊道。

小蓮快步出去,很快端了一碗藥汁進來。

濃濃的藥香把室中殘留的梔子花香徹底沖散,辛柚輕吸口氣,把藥喝了。

不管這些人為何認錯了人,寇青青又有什麼危機,她都要先養好身體,才有精力應對。

倦意襲來,等辛柚再醒來,已是夜色沉沉。

小蓮把從大廚房取來的飯菜在小爐子上熱了服侍辛柚吃下,又讓小丫鬟端一盆熱水,「姑娘,您身上有傷,不能沐浴,婢子給您擦身吧!」

辛柚自然沒有拒絕,幾日沒有沐浴,她早就覺得身上黏膩膩的難受了。

小蓮伸手解開辛柚外衣,納悶道:「這衣裳不是您那日穿的。」

「衣裳刮破了,這件是王爺爺早年出嫁的女兒留下的。」

「姑娘當時該多疼啊,早知道就不去登山了。」小蓮心疼的碎念著,輕柔擦拭的動作突然一頓,目光黏在辛柚的肩頭上。

少女的肩頭圓潤雪白,一顆紅色水滴分外顯眼。

小蓮眨了眨眼,拿溫熱的手巾來回擦拭那顆水滴,可那落在肩頭的紅被揉搓後似乎越發鮮明。

手巾掉進水盆裡,濺起一片水花,小蓮猛然退了一步,一臉驚駭。

不是眼花,那是一個水滴形的胎記!

辛柚察覺有異,側頭看向小蓮。

小蓮眼中的驚恐十分明顯,抖著唇質問道:「妳,妳是誰!?」

她家姑娘的肩頭根本沒有胎記!

「妳為何與我家姑娘長得一樣?我家姑娘呢?」小蓮心慌意亂,轉身就跑。

一隻微涼的手握住她手腕,背後傳來的聲音亦是透著涼意的,「妳去哪兒?」

小蓮慘白著臉緩緩回頭,看著那張與自家姑娘一模一樣的臉,宛如見到厲鬼,顫聲道:「我,我要去告訴老夫人!」

「然後呢?」辛柚平靜反問。

「然後?」小蓮方寸大亂,語無倫次,「然後把妳這妖孽抓起來,找回我家姑娘!」

那隻握著小蓮手腕的手鬆開。

「妳去吧!」

小蓮看著少女默默拉過薄被遮住身體,腳下反而不動了,「妳為何假冒我家姑娘?」

辛柚抬眸,眼神沉靜,「我沒有,當時我便說了,我不認識你們,你們認錯了人。」

小蓮柳眉豎起,有些氣惱,「那妳為何又跟著我們走了?」

辛柚看著她,面露嘲弄之色,「我能反抗嗎?」

小蓮想到當時情景,不由一滯。

那時,這位姑娘算是被二老爺強行帶回來的。

一陣沉默後,小蓮咬咬唇,「先休息一晚,等明日一早,妳就隨我去向老夫人說清楚。」

夜漸深,蟲鳴聲透過如意窗櫺傳進來,清晰連綿。辛柚看著小蓮,確定這是個忠心護主的婢女,且算心善,她有了好好談談的心思。

見辛柚不說話,小蓮猶豫了一下,跺跺腳,「算了,等妳養好身體就去說!」

辛柚牽牽唇角,浮現一抹淺淡的笑,「妳覺得他們會信嗎?」

「當然──」小蓮脫口,可看著那張與自家姑娘幾乎一模一樣的臉,說不下去了。

此時仔細看來,這位姑娘與自家姑娘的五官臉型還是稍有區別的,只是白日找到人太過激動,且披頭散髮沒有梳妝與妝扮,本就有些區別,便沒多想。

「妳與我家姑娘聲音也有區別──」小蓮聲音低了下去,區別是有,卻不大,至少她雖聽出了些許不同,卻以為是姑娘身體不適的緣故。至於老夫人等人,不比她與姑娘朝夕相處,恐怕更難察覺了。

辛柚把薄被攏緊了些,語氣微涼,「他們若是不信,『寇姑娘』的身邊恐怕就不能留妳了。」

小蓮臉色一白,想到了姑娘的奶娘方媽媽。當年方媽媽與她一起陪姑娘進京,卻因犯錯被發落去了莊子,她與姑娘再也沒見過。

老夫人若是不信她的話,定會以為她發了癔症,下場恐怕還不如方媽媽!而一旦她出事,假的姑娘又在府上,誰還知道姑娘呢?

「他們若是信了──」辛柚一頓,定定看著小蓮。

小蓮不禁睜大眼睛,盯著那張熟悉的臉。

「妳確定,他們希望妳家姑娘還活著嗎?」

小蓮臉上血色瞬間褪個乾淨,「妳,妳這是什麼意思?」

比起小蓮的驚駭,燭光下的少女顯得分外從容,「少卿府三位姑娘與寇姑娘一同登山,只有寇姑娘失足墜崖,哪怕只有萬一的可能不是意外,也值得多想一想,不是嗎?」

「不可能,我家姑娘是老夫人唯一的外孫女,老夫人很疼姑娘的。老夫人還說要把姑娘許配給大公子,親上加親呢!」小蓮下意識反駁著,臉色卻越來越難看。

是啊,明明四位姑娘一起登山,為何只有她家姑娘墜崖了?真的是姑娘運氣不好嗎?

少卿府這麼多人,真正的外人說起來就只有寇青青主僕。疑心一旦冒頭,便如雨後春草,肆意生長。

「做個交易如何?」少女擁著素花錦被靠在床頭,神色平靜。

小蓮的心無端跟著靜了下來,「什麼交易?」

「等我養好身體,便以探望王爺爺的由頭陪妳去尋找寇姑娘,而後無論何時找到妳家姑娘,我都會配合她悄悄把身分換回來。」

小蓮不由點頭,比起現在鬧開來而未知的結果,這樣自然更穩妥。

「那妳想要什麼?」

辛柚彎了彎唇,明明在笑,卻讓人覺得苦澀,「我孤身進京,正好需要一個落腳處,在沒尋到寇姑娘之前,容我在此暫住就好。」

她不知道殺害娘親的凶手是誰,在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追凶尋仇,與其說需要一個落腳處,不如說需要的是一個安全的身分。

還有什麼比成為另一個人更好的掩護呢?

小蓮神色不斷變化,抿唇說出了決定,「如果⋯⋯如果我家姑娘不在了,妳可以以姑娘的身分繼續生活,但我有一個條件。」

冷靜想想,姑娘從那麼高的山崖摔下去,生還的可能有多少呢?

小蓮噙著淚,哽咽道:「請妳幫我查一查,我家姑娘的墜崖到底是不是意外?」

如果只剩她一個小丫鬟,別說暗中調查,能不能留在少卿府都是主子一句話的事。這位姑娘想暫時以姑娘的身分立足,她又何嘗不需要「姑娘」在身邊。

「好。」辛柚頷首答應。

小蓮神色一鬆,「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本就借了寇姑娘身分,我的名字有什麼緊要的。」

小蓮沉默片刻,屈了屈膝,「姑娘,婢子繼續給您擦身吧!」

辛柚點點頭,輕聲道:「多謝了。」

「應當的。」小蓮走到門口,喊小丫鬟重新換了一盆熱水,擰乾手巾替辛柚擦拭身體。

剛進了五月,這個夜晚卻有些悶熱,忽然涼意打在肩頭,辛柚怔了一瞬才反應過來,那是小蓮的眼淚。

擦過身子,換上寇姑娘尚未上過身的中衣,辛柚頓覺清爽許多。

「婢子就歇在外間,您有事儘管吩咐。」小蓮熄了燭火,腳步輕輕走了出去。

辛柚今日雖睡過了,可很快睏意襲來,迷迷糊糊進入了夢鄉。

夢裡,一雙手因為用力青筋凸起,繡著蘭花的軟枕移開,露出小蓮已然氣絕的臉。

一聲巨響,辛柚猛然睜開眼,坐了起來。

窗外驚雷滾滾,落雨了。

夏日驟雨,總是來得這麼猝不及防。雨急促敲打著窗櫺,辛柚側耳聆聽,隱約聽到了壓抑的抽泣聲。

原來小蓮一直沒有睡!辛柚瞥了一眼門口,想到了剛才的夢。

那不是預知的夢,而是白日見到的畫面太過深刻,又在夢中重現。

因為重現,她注意到了更多細節,比如小蓮的穿著。畫面裡,她只看到了小蓮上半身,小蓮髮間簪著白色絨花,衣衫也是一片白。比如──辛柚目光下移,落在床頭軟枕上。

那軟枕還沾著她的體溫,有她枕過的痕跡,杏色緞面的枕巾一角蘭葉葳蕤,幽幽綻放。

原來就是這個軟枕啊!

辛柚伸手把軟枕拿了起來,纖纖玉指摩挲著軟枕上的幽蘭,心頭一沉,小蓮出事時戴白花、穿白衣,是不是因為寇姑娘死了?

而她現在就是寇姑娘!

寒意爬滿脊背,辛柚感覺不到怕,而是覺得冷。

從她外出歸家,看到娘親和看著她長大的姨姨們慘死,再沒有什麼能令她感到害怕了。

「小蓮。」

外邊動靜有些慌亂,一會兒後小蓮低著頭走進來,「姑娘有什麼吩咐?」

室內黑沉,忽而一道閃電劃破濃郁夜色,給屋中帶來瞬間光亮。小蓮看到少女散髮而坐,眸若點漆,黑得驚人。

明明與自家姑娘那般相像的一雙眼,卻無端令她心驚。

「小蓮,再給我說說寇姑娘的事吧!」不比窗外的風雨如磐,辛柚的聲音依然是冷靜的。

小蓮定了定神,輕聲道:「是。」

翌日辛柚起得有些遲,剛剛洗漱過還沒來得及用早飯,小丫鬟就稟報說三位姑娘來了。

算時間,她們應該是給老夫人請過早安後直接過來的,辛柚示意小蓮把人請進來。

簾子一挑,進來三位少女。

打頭的少女著一條石榴裙,膚白唇朱,如一朵盛開薔薇。辛柚從小蓮口中得知段文松有三女,唯有二姑娘段雲華是大太太喬氏所出,應是這位紅裙少女了。

稍稍落後的兩個少女,年長些的少女細眉如煙,清秀可人,應是大姑娘段雲婉,另一個杏眼少女應是三姑娘段雲靈。

寇青青就是與這三個表姐妹登山遊玩,至於府上四姑娘段雲雁年紀尚幼,那日並不曾與姐姐們一同出門。

在辛柚看來,若寇青青墜崖不是意外,動手之人必在這三人之中。

段雲華在床邊站定,居高臨下看著倚枕而坐的辛柚,審視的目光不加掩飾,「青表妹,妳真的失憶了?」

「撞到了頭,是有些記不大清楚了。」辛柚老實回答,暗暗留意段雲華神色,竟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閃而逝的喜悅。

段雲華在繡墩上坐下,微微笑著,「青表妹不要著急,慢慢養著就是了,便是什麼都想不起來,也不影響以後生活。」

「華表姐說得是。」

一旁大姑娘段雲婉詫異開口,「青表妹不是失憶了,怎麼會──」她看向段雲華,言下之意既然失憶了,為何認得段雲華?

辛柚把注意力放在段雲婉身上,隨口解釋,「我問了小蓮姐妹們的長相。」

段雲婉看小蓮一眼,欣慰笑了,「還好有小蓮在,以後青表妹有不清楚的也可以隨時問我。」

「多謝婉表姐。」辛柚頷首,看向三姑娘段雲靈。

段雲靈自進屋一直沒開口,此時辛柚看過來,居然還在出神。

「三妹──」段雲婉輕輕碰了碰段雲靈。

段雲靈一個激靈回過神來,眼神閃了閃,「青表姐,妳感覺怎麼樣,好點了嗎?」

「昨日喝了藥,覺得好多了。」辛柚有問必答,一副好脾氣的樣子。

段雲靈視線在她白瓷般的面上停留,眼神有些複雜,「那表姐好好養身體。」

段雲華站了起來,「是啊,表妹好好養著,我們就不打擾妳休息了。」

「小蓮,替我送三位姑娘。」

辛柚目送三人離去,微微揚了揚眉。

二姑娘段雲華對寇姑娘的失憶目露喜色,大姑娘段雲婉對寇姑娘的失憶也頗在意,三姑娘段雲靈的反應就更耐人尋味了。

初次與段府三位姑娘打交道,越發覺得寇姑娘的墜崖不簡單。

小蓮回了屋,見辛柚垂眸沉思,便道:「婢子去給您端早飯來。」

辛柚抬眼看著小蓮走到門口,險些與人撞上。

「三姑娘!」

「沒撞著吧?」去而復返的段雲靈朝小蓮歉然笑笑,邊往裡走邊解釋,「走在路上我發現丟了個耳墜子,可能是落在青表姐這裡了。」

「那婢子幫您找找。」

段雲靈忙擺手,「不用不用,妳去忙吧!」

小蓮看向辛柚,見她點頭,默默退了出去。

段雲靈彎腰找了找,眼睛一亮,「果然落在這兒了!」

「找到就好。」辛柚視線從段雲靈空蕩的右耳垂到她手中的珍珠耳墜,不動聲色開口。

「那我就不打擾表姐了。」

「靈表妹慢走。」

段雲靈握著珍珠耳墜將要轉身,突然又停下了,「能不能勞煩表姐幫我戴上?」

辛柚微怔,而後彎唇,「當然可以。」

段雲靈在床邊繡墩上坐下,微微傾身。

辛柚還是頭一次幫人戴耳飾,好在她手穩,輕輕鬆鬆就幫段雲靈戴好了。

「多謝表姐。」段雲靈摸著垂下的溫潤珍珠,看著笑意淺淺的辛柚遲疑了一下,「青表姐,開春時咱們一同去上香,道長說妳時犯歲君,易有災殃,果不其然就應在前幾日了。之後妳也小心些吧,儘量少出門,便是在家中⋯⋯也多留意。」

「我知道了,多謝表妹提醒。」

「那表姐好好歇著吧!」段雲靈起身告辭,走到外間遇到了端著飯菜進來的小蓮。

小蓮端著托盤側身避讓,「三姑娘慢走。」

段雲靈點點頭,快步離開了晚晴居。

辛柚琢磨著段雲靈的話,見小蓮進來便問,「開春時寇姑娘去上香,有道長給她批過命?」

小蓮面露茫然,「開春時幾位姑娘是一起去上過香,但見道長時婢子們都在旁處候著,並不知道道長說過什麼。」

辛柚點點頭不再問了,接過小蓮遞過來的瓷勺,慢慢喝粥。

她無法從小蓮這裡判斷三姑娘這番話的真假。但三姑娘話中提醒之意很明顯,是單純的表姐妹間的關心,還是這位三姑娘知道些什麼,抑或賊喊捉賊混淆視聽?

今日要來探望的定然不只這姐妹三人,辛柚並不急著下判斷。

用過飯,湯藥也熬好了。

辛柚想到昨日那碗藥汁的苦澀不由皺眉,卻沒多說,從小蓮手中接過藥碗抿了一口,臉色微變把藥汁吐在了帕子上。

「姑娘,怎麼了?」

辛柚盯著藥碗,眉頭緊蹙,這碗藥與昨日似乎有些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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