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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牡丹

夏初,飛絮流花,暖風襲人。

劉家少夫人何牡丹坐在廊下,微瞇了一雙嫵媚的鳳眼,用細長的銀勺盛了葵花子,逗著架上的綠鸚鵡甩甩說話。

每當甩甩說一句「牡丹最可愛」,她便獎勵牠一粒葵花子,語氣溫和地道:「甩甩真聰明。」

甩甩熟練的將瓜子殼吐出,嚥下瓜子仁,用爪子刨了刨腳下的橫桿,踱了兩步,自得地道:「甩甩真聰明。」

牡丹笑出聲來,「是,甩甩真聰明。」

「少夫人,您該午睡了。」

一個穿著粉綠色半臂,束銀紅高腰裙,圓臉大眼的丫鬟走過來,笑嘻嘻地對著甩甩做了個鬼臉,作勢要去打牠。

已經十多歲,成了精的甩甩根本不懼,怪腔怪調地叫了一聲,「死荷花!」

那語調與牡丹身邊的另一個丫鬟雨桐簡直一模一樣,嬌嗲軟糯,一個音彷彿轉了好幾個彎似的。

只是配上鸚鵡特有的嘶啞嗓音,怎麼聽怎麼好笑。

雨荷沒有如同往常一般放聲大笑,悄悄地瞟了牡丹一眼。

牡丹面無表情,站起身來,將手裡的銀勺遞給一旁的小丫鬟恕兒,撫了撫石榴紅八幅羅裙,轉身往裡走。

雨荷瞪了甩甩一眼,低聲罵道:「笨鳥,以後不許再學那不要臉的雨桐,不然不給你稻穀吃!」

也不管甩甩聽懂沒有,提了裙子,飛快地朝牡丹離去的方向追了過去。

「少夫人⋯⋯」雨荷剛喊一聲,就被走廊盡頭那個高挑的身影嚇得閉了嘴,用最快的速度立定站好,手貼著兩腿,以牡丹鐵定能聽到的聲音響亮地喊了一聲,「公子爺!」

劉暢撣撣身上那件精工細作的墨紫色團花圓領錦袍,淡淡地「嗯」了一聲,背著手仰著頭,慢吞吞地踱到牡丹的房前。

雨荷趕緊上前,將精緻的湘妃竹簾打起,請男主人進去。

劉暢一雙略顯陰鷙的眼睛在靜悄悄的屋子裡掃了一圈,「少夫人又在午睡?」

雨荷殷勤地送上茶,點頭哈腰,略帶諂媚地道:「是,少夫人早上起來就覺得頭有些暈。」邊說邊偷看劉暢的表情。

劉暢濃眉微微一挑,「請大夫了嗎?」

大抵是今日他的脾氣好得出奇,雨荷有些不安,「少夫人說是老毛病了,多躺躺就好,用不著麻煩大夫。」

劉暢不置可否,突然抬腳往裡走,「妳退下吧!」

雨荷看見他的動作,嚇得一抖,臉上的笑容越發諂媚,「公子爺,奴婢替您打簾子。」

劉暢冷冷地掃了她一眼,從兩片薄唇裡硬邦邦地吐出兩個字,「下去!」

雨荷臉上的笑容倏忽不見,垂著頭倒退了出去。

劉暢立在簾外,透過水晶珠簾,把目光落在那張寬大的紫檀木床上。

十二扇銀平托花鳥屏風大開著,帳架上垂下的櫻桃色羅帳早已半舊,黃金鑲碧的鳳首帳鉤閃爍其中,粉色的錦被鋪得整整齊齊,並不見有人睡在上面。

劉暢皺了皺眉,把目光落到窗邊那張被春日的陽光籠罩的美人榻上,果見石榴紅羅裙從榻上垂下,旖旎委地。

牡丹斜倚在榻上,用素白的紈扇蓋了臉以擋住日光。

象牙扇柄上濃豔的紫色流蘇傾瀉而下,將她纖長的脖子遮了大半,越發襯得那脖子猶如凝脂一般雪白細膩,讓人忍不住想輕輕摸上一摸。

劉暢的喉結微不可見地動了動,情不自禁地將目光下移,落在牡丹上身的豆青色繡白牡丹的小襖上。

素白的牡丹,偏生有著金黃豔麗的蕊,繡在前襟上,一邊一朵,花蕊在日光下灼灼生光,妖異地吸引人。

劉暢立在簾外低咳一聲,牡丹紋絲不動,只好掀簾,大步走進去。

水晶珠簾在他身後發出叮叮噹噹的脆響,煞是好聽。

「牡丹!」劉暢低喚一聲,卻久久聽不到牡丹回應,眼裡湧起一絲怒氣,勉強壓了聲音,「身子不好,為何這樣隨意躺著?快起來到床上去,當心病加重了又鬧騰得闔府不安。」

牡丹濃密捲長的睫毛在紈扇下輕輕顫了顫,唇角勾起一絲諷刺的笑。

荑手纖纖,取下覆在臉上的紈扇,她慢吞吞地坐起身來,臉上已是一派溫婉,「夫君可是有什麼事?」

她背對著光,微瞇了眼,嘴唇鮮紅欲滴,還帶著剛剛睡醒的茫然,神態慵懶迷人。

劉暢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一拍,張口便道:「沒事我就不能過來了?」

他的語氣前所未有的柔和,牡丹有些訝異,隨即垂下眼,起身走到窗邊,望著窗外那一大盆開得正豔的魏紫,淡淡地道:「讓人來抬去吧,只要莫折給人戴,借三天三夜也無所謂。」

劉暢被她一眼看穿,有些惱羞成怒,剛剛平靜下來的情緒立時又被點著,冷笑著看她,「雨桐懷孕了。」

牡丹眼睛眨也不眨,「哦,那是大喜事啊!待我稟過夫人,給她增加月例,多撥一個人伺候,夠了嗎?」

劉暢死死盯著她,企圖在她精緻美麗的面容上找到一絲裂縫,看透她偽裝下的慌亂與痛苦,失望和悲苦。

但牡丹只是隨意地撫了撫臉,微笑看向他,「我臉上有花?還是覺得我額頭這翠鈿新穎別致?哦,是了,前日玉兒瞧見了,說是要讓你給她買呢!就在東正街的福鑫坊,二兩銀子一片,只不過我這花色肯定是沒了。」

她舉止隨意,語氣平淡如同和一個交好的閨閣姐妹閒話一般,並不見任何的慌亂與難過,劉暢突然洩了氣。

他不明白,為什麼她病過那場,好起來之後,突然就變了一個人。不爭不搶,不妒不恨,就連他要了她最倚重的雨桐,也不見她有任何失態,非常平靜地接受了,倒叫他有些沒臉。

劉暢的神色變了變,學著她勾起一絲微笑,「不是妳臉上有花,也不是翠鈿別致,而是妳本身就是一朵牡丹花。」

他大步走過去,溫柔地撫上牡丹的臉,手指冰涼,帶著一股濃濃的熏香味。

牡丹嫵媚的鳳眼裡閃過一絲厭惡,人卻是沒有動,「我本來就叫牡丹,夫君看錯了眼,也沒什麼稀罕的。」

牡丹只是小名,實際上她大名叫何惟芳,但還是一個意思──絕代只西子,眾芳惟牡丹。

何家老爺子將她看做寶貝,覺得什麼名字都配不上,只有這花中之王的牡丹才能配得上。

但又覺著牡丹這名直接做大名不夠雅致大氣,於是便取了惟芳做大名,私下一家人還是叫她的乳名牡丹。

牛嚼牡丹,聽牡丹這樣說,劉暢的腦海裡突然冒出她諷刺過自己的這個詞來,收回手,沉默片刻,仍然下了決心,「妳最近深得我意,今夜我就歇在這裡了。」

深得他意?他以為他是帝王臨幸?

牡丹垂下眼掩去眼裡的不屑與慌亂,「只怕是不行呢!」

不肯要是一回事,被拒絕又是另一回事。

「不行?」劉暢冷笑起來,「妳嫁過來三年,始終無出,現在又拒絕與我同房,妳不是想要我劉家斷子絕孫吧?」

牡丹委屈地眨眨眼,「夫君息怒,妾身是身子不便,不是不想服侍你。」

劉暢瞪著她,她平靜地與他對視,繼續扮可憐,「夫君怎麼說得那麼嚴重,什麼斷子絕孫?琪兒不是你兒子嗎?要是碧梧知道,又要哭鬧了。」

庶子算什麼?劉暢把這句話嚥下去,冷哼一聲,拂袖就走,扔下一句話,「明日我在家中辦賞花宴,妳打扮得漂亮點,早點起床。」

牡丹沒有回答他。

他撩簾而出,卻忍不住回頭張望一眼,只見牡丹已經轉身背對著他,纖長苗條的身子伏在窗邊,探手去觸那盆魏紫上最大的那朵花。

盆離窗子有些遠,她便翹了一隻腳,盡力往外,小巧精緻的軟底繡鞋有些大,在她晃了幾晃之後,終於啪嗒一聲落了地。白緞鞋面上繡著大紅的牡丹,鞋尖墜著的明珠流光溢彩。

劉暢的心突然軟了,那珠子還是她嫁過來的第二年,十五歲及笄,他隨手扔給她的禮物。沒想到她還留著,並將它綴在鞋尖上。

他顧不上生氣,再度走到她身後,低聲道:「妳要做什麼?我幫妳。」

這一刻他想就算是她惡意地想摘了那朵最大的花,和他作對,讓他明日無花可賞,壞了客人的興致,他也認了。

牡丹吃驚地回頭望著他,一雙流光溢彩的眼睛瞪得老大,「你還要借什麼?」

劉暢再度黑了臉,好不容易湧上的柔情蜜意盡數傾瀉乾淨,轉而化作滔天的怒火,「借?就連妳都是我的,我用得著和妳借?給妳留臉面,妳就不知天高地厚了?稍後我就叫人來抬花,不僅要這盆,還有那姚黃、玉樓點翠、紫袍金帶、瑤臺玉露都要!」

牡丹不說話,靜靜地看著劉暢。

何牡丹十分喜愛牡丹花,所以何家陪嫁陪了二十四盆名貴牡丹,如今都在她院子裡由專人養著,倒成了劉家春日待客之時,必然要出示的道具之一。特別是這幾盆名字吉祥如意的,幾乎是每年必點之花。

牡丹的這種眼神,又叫劉暢想起了從前,以及他為什麼會娶她,憤怒地舉起手來。

牡丹這回算是真的慌了,迅速觀察了一下地形,計算出最佳逃跑路徑,往後縮了縮,有些結巴地道:「你,你⋯⋯你想做什麼?你要是敢動我一根手指,我,我就⋯⋯」

「妳就怎樣?倒是說來我聽聽。」劉暢的手終究是放了下來,鄙視地看著牡丹因為害怕和生氣而漲紅的臉,再看看她因為驚慌而四處亂轉的眼珠子,突然有些想笑。

門口傳來雨荷怯生生的聲音,「少,少夫人?公,公子爺?」

得,主僕倆一起結巴了!劉暢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好起來,揮揮袖子,轉身就走。

「恭送公子爺!」雨荷俐落地給他打起簾子,嘴巴也利索了。

劉暢冷冷地掃了她一眼,「妳信不信,哪天本公子也將妳收了!」

雨荷的大眼睛裡頓時湧出淚花來,接著鼻子裡淌出了清亮的鼻涕,她也不擦,使勁吸了吸,可憐巴巴地看著劉暢,想哭又不敢哭,揪著衣角,語無倫次,「我,我娘會打死我的。」

誰都知道,雨荷的娘是何夫人的陪房,是個會耍劍的粗暴女人,力大無窮,犯起橫來就是何夫人也罵不住,屢教不改,偏何夫人又離不得。

雨荷陪嫁過來時,何夫人有言在先,不叫她做通房或是做姨娘,到了年齡就放出去的。要是自己真碰了雨荷,那渾人只怕真的會打上門來,為了一個相貌平平的小丫頭鬧得滿城風雨,不值得。

劉暢正暗自思忖間,雨荷又響亮地吸溜了一下鼻涕,噁心得要死,幾乎是落荒而逃。

雨荷立刻收起眼淚,弄乾淨臉,皺著眉頭進了裡屋。

牡丹還在繼續先前的動作,翹著腳,伸長手臂去勾那窗外的魏紫。

「少夫人,您這是何苦來哉!」雨荷蹲下去將地上的繡鞋拾起,給她穿上。

以前少夫人病著時,巴不得公子常來看她。病好後,就天天盼著公子來她房裡,與她圓房。公子偏偏不肯來,她哭過求過,不過是自取其辱。

如今不用哭,不用求,公子反而肯來了,她卻把人給推開,這是什麼道理?

終於勾到了,牡丹輕出了一口氣,一手輕輕抓著魏紫的枝葉,一手取了頭上的銀簪子,將藏在花心裡的那隻小蟲子給挑走。

蟲子吐了絲,纏著不肯走,牡丹非常小心地挑著,只恐傷了花。

雨荷等不到她回答,便道:「既然少夫人如此愛惜,為何不繞出去挑,偏在這裡拉了來挑,同樣會傷花梗。」

「不會,我很小心的。我這樣順便也活動活動,拉拉筋。」

這個身子很柔弱,不鍛鍊一下是不行的。

雨荷見她笑容恬淡,忍不住又道:「您到底在想什麼?如今您身子大好了,不能再叫別人踩在頭上了,得趕緊生個小公子才是。」

牡丹不置可否,那種賤男人也配?我呸!

她在這具死去的身體活過來,也繼承了這具身體原有的記憶。

一個把深深愛戀著他的妻子當草,逼死柔弱妻子的人,憑什麼要她給他生孩子?

圓房?他還以為是恩賜,殊不知她根本就沒打算要和他過這一輩子,自然不肯多流一滴血。

他把她當草,她也不會把他當寶。

沒有機會那是無奈,既然她有幸重生在這個富足奢靡,民風開放的異界,她要不抓住所有的機會解放自己,那就是對不起自己了。

雨荷見牡丹臉上淡淡的神色,便知自己是勸不動她了,又急又氣,「少夫人,您到底是怎麼打算的?您倒是說說看,這樣過著實在憋屈!」

牡丹挑挑眉,「雨荷,依妳看,我能怎樣打算?」

這丫頭不比那勾搭了劉暢,不管不顧,踩著她一心往上爬的雨桐,是個絕對死忠的。

雨荷指指自己,睜圓了眼睛,「您問奴婢?」

「對,就是問妳。我也覺得憋屈,他們家看我不順眼,無論我怎麼做都是錯。」

就算是僥倖生了兒子,他不喜歡,又不是長子,倒叫孩子平白受氣,過得也不爽快。

「他們不稀罕我,我又何必賴在這裡?我又不要靠著誰活。」

少夫人這是想和離呀!雨荷聽明白她的意思,吃驚過後,飛快地盤算開來。

這世間女子當得了家,做得了主,從公主到村姑,和離再嫁的多得很。雖然和離過的婦人是不如未嫁的女子那般矜貴,可就憑自家少夫人的容貌家世,再嫁根本不難。

縱然找不到劉家這樣的人家,卻定然不會再受這種鳥氣,她也不用提心吊膽,平白裝樣子噁心人。

雨荷盤算過後,有些遲疑地開口,「可是他們會同意嗎?」

雨荷指的這個他們,包含了劉家的老爺、夫人,以及何牡丹的雙親等人。

兩家當初結親,可是有協議的,沒有他們的首肯和支持,怎麼和離?

特別是如今何家深信少夫人這病就是和公子成親才好的,又如何肯輕易丟了這個保命符?

不用說,那是難上加難。

牡丹調皮地眨眨眼,「他們總會同意的。」

等時機到了,條件成熟,不由得他們不同意。

雨荷嘆了口氣,「明日的賞花宴,聽說那不要臉的清華郡主也會來。還有那幾位也得了吩咐,盛裝出席,大爺還請了芳韻齋的幾個清倌來表演。您要是不喜歡,還是老法子⋯⋯」

「不,我很喜歡。」經過半年多的準備,她有信心可以應付外界的紛紛擾擾了。況且她不可能永遠窩在這一方小小的天地裡,遲早是要走出去的,擇日不如撞日,就明天吧!

以前少夫人一遇到這種事,通常都是裝病了事,這回可算是願意出去露一回臉了。

雨荷的眼裡閃過一絲喜意,興高采烈地道:「那奴婢把箱籠打開,少夫人看穿哪套衣裙合適,奴婢好熨平再熏上香。」

裝滿了華麗春裳的四只樟木箱子,在牡丹面前一字排開。

五彩的綺羅、粉嫩的綾錦、奪目的綢緞、柔媚的絲絹,猶如窗外燦爛的春花,以它們各自特有的方式靜靜綻放。

無一例外的,每件衫裙上都繡有嬌豔的牡丹,這是何家父母疼愛女兒的表現之一。

何牡丹,和牡丹一樣珍貴美麗,倍受嬌寵。

牡丹挑出一件粉色的紗羅短襦,指了一條繡葛巾紫牡丹的八幅粉紫綺羅高腰長裙,「就這個吧!」

「這個好看呀!」雨荷的圓眼睛笑成彎月,在箱子裡翻找了好一會兒,才找出一條煙紫色的薄紗披帛,請牡丹看搭配效果,「少夫人看配這個行嗎?」

「行。」牡丹點點頭,然後看了眼天色,打了個呵欠,「時辰還早,我睡會兒。」

雨荷歡天喜地的去收拾衣服,卻發現裙角某處脫了線,屋裡尋不到粉紫色的絲線,只得去針線房裡找,臨行前吩咐恕兒,「少夫人在睡覺,妳在這兒看著,別讓閒雜人等擾了少夫人。等一下林媽媽回來,妳把雨桐有了身孕的事告訴她,千萬別忘了。」

「我記住了,雨荷姐姐。」

恕兒不過十一、二歲,小巧的瓜子臉,一雙杏核眼,長長的睫毛,飽滿紅潤的唇,正是公子最喜歡的類型。

再過幾年,待這小丫頭長開,一準又要被公子給收了。

雨荷嘆了口氣,摸摸恕兒的臉,轉身走開。

見雨荷走遠,恕兒便端了把小杌子,取了針線,認真地守在房門外,不時往院門口瞟一眼,時刻準備著驅趕不受歡迎的閒雜人等。

約莫過了一刻鐘,門口響起一陣嘈雜聲。

劉暢的貼身小廝惜夏,領著八個拿著麻繩和扁擔的家丁到了門口。

「就是這裡,這是少夫人的院子,進去後不許東張西望,更不許亂走,不然家法伺候,記住了嗎?」

惜夏不過十三、四歲,偏生扮了老成的樣子,還學著劉暢背手挺胸,看上去頗有些滑稽。

有個人響亮無比地應了一聲,「知道了,這點規矩大家都知道的,是不是?」

一群人哈哈大笑起來,七嘴八舌地道:「當然知道。」

惜夏沉了臉,「你們小心些,若是傷了那些寶貝疙瘩,把你們全數賣了也抵不過一朵花的。」

太過分了,竟然敢跑到少夫人的院子門口來喧鬧!恕兒把針線一丟,提著裙子跑到院門口,漲紅了一張小臉瞪著惜夏,「惜夏,你怎麼敢帶了一群粗人到少夫人這裡來喧鬧?你就不怕家法嗎?」

見一個玉雪可愛的小丫頭生氣地跑出來指責惜夏,眾人都靜了下來,就看平時又跩又惡的惜夏會怎麼辦?

惜夏不耐煩地皺了皺眉,「明日公子爺要辦賞花宴,我是奉了公子爺之命,來這裡抬花到院子裡去佈置的。這些人就是這個樣子,妳沒看見我正在約束他們嗎?」

這倒也是事實,只是恕兒忒討厭這群不尊重少夫人的粗人,便揚了揚下巴,「抬花?我怎麼不知道?誰不知道這些花是少夫人的寶貝?是你想抬就能抬的?弄壞了,賣了你一個也不夠賠一片葉子的。」

好呀,這小丫頭還牙尖嘴利的!

惜夏怒目橫眉,「主子要做什麼事,還要先支會妳一聲不成?別忘了自己的身分!識相的,趕緊讓開,不然別怪我稟了公子爺,把妳給賣了!」

恕兒不甘示弱,叉腰道:「你又是什麼人?別忘了自己的身分!識相的,趕緊滾,不然別怪我稟了夫人,把你給賣了!」

家丁們又是一陣哄笑,惜夏的臉由紅轉青,死死瞪著恕兒。

恕兒見嗆住他了,得意地抬起下巴丟了個鄙視的眼神過去。

他今日若是收拾不了這個黃毛丫頭,以後還怎麼混?

「別理她,給我進去,誰擋道一律給我推開!」一聲令下,惜夏退開一步,兩個膀大腰粗的家丁就上前。

恕兒聞到他們身上熏人的汗臭味,又見他們來真的,不由有些著慌,轉身抓起又長又粗的門閂當門一站,中氣不足地道:「誰敢?」

正當此時,廊下傳來一道懶洋洋的聲音。

「惜夏是吧?你帶了一群人不經通傳就往我院子裡闖,不懼驚擾了我,還要賣了我的丫鬟,我沒聽錯吧?」

這聲音又軟又滑,聽著特別好聽,明明是質問的話,聽上去倒像是在閒話家常一樣。

眾人都睜大了眼睛往廊下看去,只見一個身量高挑纖細的女子立在廊下,雪膚花貌,石榴紅裙分外耀眼。

一時之間,立在惜夏身後的家丁們竟然看得呆了。

這位久病不出院門的少夫人,原來是生得如此美麗!

為什麼先前大家都傳說,她是個病得見不得人的黃臉婆?

惜夏天天跟在劉暢身邊,倒是見過何牡丹幾次,只是自去年秋天重病一場之後,她便不再管家裡的閒事。

他還記得有一次生了庶長子的碧姨娘仗著公子的寵愛,借酒裝瘋,鬧到她面前來,她也不過就是命人關了房門,不予理睬。

公子收了芳韻齋最紅的清倌纖素姑娘,纖素姑娘誇她的裙子漂亮,卻故意裝作不小心將茶水潑灑在她的裙上,她不氣不惱,轉手就將那裙子送給纖素。

她這番作為倒叫從前不甚喜她的夫人憐惜起她來,背地裡還說了公子幾次,說是嫡庶尊卑不容混亂。

安靜了這許久,她今日是要發威了嗎?

自己可比不得那幾個得寵的姨娘們,若是惹她生氣,鬧到夫人那裡去,少不得要吃點苦頭。

思及此,惜夏上前行禮賠罪,「惜夏見過少夫人,請少夫人恕罪,小的是聽從公子爺的吩咐,前來抬花去佈置的,恕兒適才是誤會了。小的也是嘴欠,只是玩笑話,不然就是借小的十個膽子,小的也不敢如此膽大妄為。」

牡丹不置可否,只問,「公子爺可否與你說過,要抬哪幾盆?」

「魏紫、姚黃、玉樓點翠、紫袍金帶、瑤臺玉露。」惜夏一一報上。

牡丹點了點頭,「恕兒,妳指給惜夏看是哪幾盆。小心些,可別碰壞了枝葉花芽。」

就這樣放過這狂悖無禮的惡奴了?恕兒心裡一萬個不高興,噘著嘴不情不願地領了惜夏入內,卻把那群早就不敢吱聲的家丁擋在了院外,「一盆一盆的抬,別全都湧進來,小心熏著了少夫人。」

眾人卻也沒人敢再如同先前一般胡言亂語,都屏了聲息,偷看牡丹。

牡丹無動於衷,不疾不徐地搖著素白的紈扇囑咐,「最要緊的是那盆魏紫,當心別碰著了。」

惜夏心裡有數,明日的主角就是那盆魏紫和公子花了大力氣弄來的那株玉版白,可說是重中之重,不容半點閃失。

那盆魏紫據說有三十年了,株高近六尺,冠徑達四尺,十分罕有珍貴。

這樣的老牡丹,一般都直接種在地上,唯獨這一株,當初何家為了方便陪嫁,提前幾年就弄了個超大的花盆,高價請了花匠精心養護,才有今日之光景。

惜夏數了數,今年魏紫正逢大年,開得極好,共有十二朵花,每朵約有海碗口大小,另有三、四個花苞。

恕兒在一旁看著,鄙視地道:「這麼美的花,落在某些人眼裡,也就和那錢串子差不多,只會數花數枝葉,半點不懂欣賞的。」

惜夏白了她一眼,走向那株姚黃。

姚黃是花王,魏紫是花后,若論排名,姚黃還在魏紫之前。只可惜這盆姚黃年份不長,又是盆栽,雖然也開了六朵,光彩奪目,但遠不能和那高達六尺的魏紫相比。

再看玉樓點翠,層層疊疊的玉白花瓣堆砌,花心正中幾片翠綠的花瓣,顯得很是清新典雅。

瑤臺玉露,花瓣花蕊皆為白色,難怪俗名為一捧雪了。

紫袍金帶,花瓣猶如紫色上佳綢緞,在陽光下折射出柔潤的光芒,花蕊金黃,豔麗多姿。

幾種牡丹競相開放,爭奇鬥豔,無一不是稀罕之物。

惜夏清點完畢,偷偷瞟了立在廊下的少夫人一眼。

這幾款花兒,任一種的一個接穗就要值五百錢以上,少夫人卻這樣任由它自生自滅,只供她一人觀賞,平白浪費,真是可惜。

正想著,忽聽牡丹道:「惜夏,我聽說這魏紫的接穗去年秋天賣到了一千錢?不知是真還是假?」

真是想什麼來什麼,惜夏嚇了一跳,忙彎腰作答,「是真的,少夫人。」

「我聽說城北曹家有個牡丹園,世人進去觀賞便要出五十錢,每日最少可達上百人,多時曾達五、六百人?」

「是這樣的沒錯。」

牡丹搖著紈扇慢慢朝惜夏走去,「你可曾去過?」

牡丹的身形不同於時下眾多的胖美人那般豐腴,長腿細腰,胸部豐滿,走路步子邁得一般大小,挺胸抬頭,有種說不出的好看,特別是前襟所繡的那兩朵牡丹花,嬌媚閃爍,叫人看了還想看。

惜夏不敢再看,紅了臉道:「小的不曾去過,公子爺不許我們家的人去看。」

「這樣啊。」牡丹很是遺憾,往他身旁站定,「也不知誰去過?裡面是什麼光景呢?」

少夫人身上的熏香不同於其他姨娘那般濃豔,卻是十分罕有的牡丹香,幽幽繞繞,總不經意地往人鼻腔裡鑽,也不知製這香要花了多少錢?

惜夏鬼迷心竅一般,諂媚笑道:「小的的妹妹曾經去過,她說曹家的牡丹種在一個大湖邊,另外亭旁橋邊及湖心奇石下也有。遊人進去後,乘了船沿著湖慢遊一圈,便可將諸般美色盡收眼底。只不過都是些平常品種,只是數量多一點而已。要論牡丹種類稀罕貴重,遠遠不能和少夫人的這些牡丹相比。若是少夫人也建這樣一個園子,休要說五十錢,就是一百錢也會有很多人來。」

牡丹嫵媚一笑,「胡說,公子爺若是知道你給我出了這麼個餿主意,不得亂棍打死你!」

惜夏瞬間白了臉,牡丹這話一點都不誇張,劉暢其人,身為三代簪纓之家的唯一繼承人,從小錦衣玉食,不知錢財為何物,只知享受消遣。

冬來梅前吹笛,雪水烹茶;秋來放鷹逐犬,縱馬圍獵。夏至泛舟湖上,觀美人歌舞;春日擊球走馬,賞花宴客。過得風流快活,好不肆意。

直到前幾年,劉老爺犯了糊塗,貪墨數額巨大,險些被查,急需有人援手。早就看上劉暢八字的何家便趁此機會替他補上缺款,也替女兒換得了一次沖喜的機會。

從此之後,劉暢愛上了錢,卻也恨上了錢。

他蒙祖蔭做了從六品的散官奉議郎後,不但熱衷於結交權貴,更是熱衷於賺錢。家裡的大小管事幾十個,個個都在想法子賺錢,每年替劉府搬回許多錢來。他卻從不談錢,更不喜有人在他面前說錢,只愛附庸風雅。

這樣一號人,若是叫他得知,他的貼身小廝竟然攛掇他出身商戶的妻子開辦這樣一個園子,公開用牡丹花賺錢,他鐵定不會輕饒了惜夏。

牡丹立在一旁,看惜夏的鼻尖上沁出細汗來,惶惶不知所措,不由輕輕一笑,漫不經心地道:「看你這孩子,一句玩笑話就被嚇成這樣,怪可憐的。公子爺不會知道的,你且安心辦差吧!若是你妹妹喜歡牡丹,今年秋天我送她幾枝接穗玩玩。」

「多謝少夫人。」惜夏鬆了一大口氣,卻不敢再多話,低著頭默默指揮其他人抬花,絲毫沒了剛才張狂的模樣。

「小心點。」牡丹滿意一笑,逕自朝廊下走去,心中暗自盤算,若是真能建起這樣一個園子,每年就賣接穗和花季觀光遊覽,就夠她好好生活了。要是再培植出幾種稀罕的品種來,更能高枕無憂了。

恕兒盡職盡責地監督著家丁們,誰要是手腳稍微粗魯些,都要得到她幾句斥罵,間或還指桑罵槐地嘲諷惜夏幾句。

惜夏也一改先前的張狂,對她惡劣的態度視而不見,只專心做事。

好不容易眾人小心翼翼地合力將幾盆花依次抬了出去,恕兒立時跑去關門。

門正要合攏,一隻肥壯的手緊緊抵住了門,塗滿了脂粉的肥臉咧著鮮紅的嘴唇嬌笑,「恕兒,別關門,雨桐姑娘來給少夫人請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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